竇占龍打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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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占龍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又按竇老台說的,扛著粗麻杆子跑了一趟冥衣鋪。舊時的冥衣鋪,可以做人、鬼、神三界的買賣,門口擺著一匹紙馬,幌杆上吊著紙糊的轎車軲轆,廊簷下懸掛一尺寬、三尺長的木框招牌,漆著黑邊,縛著紙花,內裏三個白底黑字“福壽齋”,兩側襯著小字“細做綾人、尺頭桌子、黃幡寶蓋、車船轎馬”。做這類買賣的都紮堆兒,旁邊緊挨著杠房、棚鋪、棺材鋪(也叫桅廠),一般人沒事兒誰也不會進來,打門口路過都嫌晦氣。竇占龍三天兩頭跟朱二麵子去管橫事、鬧白事,對冥衣鋪並無顧忌,邁步進去一看,鋪子雖不大,塞得可是滿滿當當,齊頂子高的貨架子上琳琅滿目,從倒頭以後鋪的金、蓋的銀、各式各樣的裝裹,到接三用的轎車、牛馬、箱櫃以及伴宿用的樓庫、五七燒的傘、六十天燒的法船、開路的小鬼、隨從仆人、金橋銀橋、童男童女、打狗棒、照屍燈,全是紙糊的,五顏六色。鋪子當中擠出塊地方,擺了一張長桌,素三彩罩子中點著一個蠟燭頭,照得整個冥衣鋪亮亮堂堂。鋪子裏沒別人,弓腰駝背的鬥雞眼裁縫,正坐在桌子後邊,一手拿鐵剪子,一手拿銅壓子,低著頭裁剪黃紙。

竇占龍闖過一次賊窩子,已然是成竹在胸,直接掏出帶血的鐵斑鳩,咣當一下扔在桌上,眼瞅著罩子中的蠟燭變暗了,忽忽閃閃地將滅未滅。裁縫登時一激靈,繼而瞪大了一雙鬥雞眼,直勾勾盯著鐵斑鳩,額頭上冷汗直冒,戰戰兢兢地問竇占龍:“小爺,我沒招惹過你啊,咱倆無冤無仇,你這是要幹什麽?”竇占龍把爪子一伸:“你給我一件東西,我立馬走人!”鬥雞眼裁縫苦著臉求告:“小爺,你睜大了眼仔細瞧瞧,冥衣鋪裏全是給死人的紙活,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啊,你看上什麽了盡管拿走……”竇占龍打斷他的話說:“不必揣著明白裝糊塗了,別的東西我用不上,隻要你壓箱底的一遝子火紙!”話音未落,隻聽哢嚓一聲,鬥雞眼裁縫從板凳上跌了下去,雙手捂著屁股,嘴裏哎喲哎喲直哼哼。竇占龍讓他別裝蒜,趕緊把火紙拿出來。裁縫自知對付不過去了,又不能幹瞪眼瞅著蠟燭滅掉,隻得自認倒黴,耷拉著腦袋打開牆腳的箱子,翻出厚厚一遝子火紙,不情不願地捧在手上交給竇占龍。

以前說的火紙,相當於燒給死人的紙錢,以鏨子在整整一遝黃紙上砸出銅錢的輪廓,外圓內方、橫平豎直,燒的時候揭一張撮成一卷,便於徹底燒成灰燼。鬥雞眼裁縫壓箱底的火紙十分破舊,看著可有年頭了,黃紙上不僅砸了一排排銅錢輪廓,還印著許多符籙。竇占龍暗覺古怪:“訛來一棵粗麻倒也罷了,又讓我在冥衣鋪訛一遝子紙錢有什麽用?難不成燒給孤魂野鬼買路嗎?”他琢磨不透竇老台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既然你不肯說,我也不必問了,反正打定了主意,不見兔子不撒鷹,見不到天靈地寶,賊頭兒的粗麻杆子、冥衣鋪的火紙,還有鐵斑鳩,絕不可離身。當下揣上一遝子火紙和鐵斑鳩,扛著粗麻杆子,快步出了冥衣鋪。

簡單地說吧,竇占龍再回到城門口,已然是晌午時分,頭頂上豔陽高挑,蒸著早間被雨水打濕的泥土又濕又熱,可也擋不住趕集逛會的老百姓,城牆根兒底下肉香撲鼻,飯鋪、攤棚前擠了不少吃飯的人。竇老台也買了肉餅、熏雞,跟竇占龍分著吃了,又各自灌了一大碗釅茶。二人吃飽喝足,竇老台才說:“你別小瞧了冥衣鋪那一遝子火紙,那是神鬼陰陽鈔,賊頭兒的旗杆子也是一根寶麻,沒有鐵斑鳩,人家怎肯拱手奉送?我之前也告訴過你,鐵斑鳩是一件妨人的邪物,誰碰了誰倒黴,你舍得給我,我也不敢接,隻能擱到褡褳裏,用的時候還挺費勁。你在竇家莊打下鐵斑鳩,已經折損了一半陽壽,再拿也不怕了,咱一事不煩二主,還得再讓你跑一趟!”竇占龍歲數還小,對“生死”二字不甚了了,又窮怕了,不在乎折不折壽,他尋思“我也不貪多,當上十幾二十年大財主,快活過當一千年要飯的叫花子”,所以沒多想,問竇老台還要在縣城中拿什麽東西。

竇老台嘿嘿一笑:“正所謂‘好飯不怕晚,好鍋不怕鏟’,縣城十字街東口有家裕通當鋪,當鋪的大掌櫃和二掌櫃是親哥兒倆,長得一模一樣,一人身上掛著半塊腰牌。你照方抓藥,帶著鐵斑鳩進去,不論他們給你多少錢,你也別接,隻要他們兄弟二人身上的腰牌!”不比冥衣鋪、賊窩子,說到去當鋪,竇占龍可真有幾分怵頭。他從沒當過東西,但也聽過這一行的規矩,你要當十兩銀子,能給你二兩就不錯了,再好的東西,到了當鋪都得一通貶損,絲綿當成麻絹,貂皮寫成老羊皮,哪怕是足金的首飾、簇新的綢緞,也會被貶得一文不值,正所謂“買仨,賣倆,當一個”。心不黑的開不了當鋪,從掌櫃的到夥計,個頂個掉錢窟窿鑽錢眼兒,隻占便宜不吃虧,既貪婪又奸猾,牙尖嘴利不饒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把我淹死了,我對付得了嗎?竇老台一齜牙:“你不必多慮,當鋪裏也點著兩個蠟燭頭,如若讓鐵斑鳩壓滅了,兩個掌櫃的便有大禍臨頭,鐵斑鳩上抹了你的血,你自己不拿,換了誰也拿不走,所以說你隻管把心揣肚子裏,有鐵斑鳩在手,他們怕你還來不及,誰又敢動你一根汗毛?”竇占龍一想也對,之前的賊頭兒和鬥雞眼裁縫如此忌憚鐵斑鳩,估計當鋪掌櫃也掀不起多大風浪,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開弓哪有回頭的箭?再說半途而廢,肩膀上頂個腦袋、倆胳膊拎著倆爪子回去,豈不是鴨子孵雞——白忙活一場?三十六拜都拜了,老竇家能不能翻身,全指這一哆嗦了!竇占龍打定了主意,拔腿就要走。竇老台叫住他:“不急著去,我還有句話,你可千萬記住了,拿完當鋪裏的腰牌,不能帶走鐵斑鳩,哪怕當鋪的人說出大天來,你也別再碰鐵斑鳩了,咳咳咳咳咳……”竇占龍見竇老台咳得直翻白眼,趕緊替他拍打後背:“行行行,我聽明白了,隻拿腰牌,鐵斑鳩扔在當鋪不要了!”竇老台一邊咳嗽一邊點了點頭,打手勢讓他快去快回。

竇占龍吃飽了飯,肚裏有食心裏不慌,扛著粗麻杆子,揣著火紙和鐵斑鳩,按著竇老台的吩咐,心急火燎地跑到十字街東口。隻見路邊一家當鋪,雕簷灰瓦,黑漆大門,門楣上高懸黑色牌匾,刻著“裕通當”三個金漆大字,內設影壁牆,門前三磴青石台階,一左一右掛了兩串特號的銅錢,綴著大紅綢子飄帶,那是當鋪的幌子。清朝那會兒,能典當東西的地方分為四等。頭等叫典鋪,本金最大,收得下宅院地產,二等的為當鋪,三等的叫質鋪,最末的是押店,零七八碎的也收,但是息銀最高、當期最短。其中的當鋪又分為皇當、官當、民當,呈三足鼎立之勢,上至王公貴胄府上的硬貨龍、金剛箍、彩牌子、黑盤子,說白了就是黃金、鐲子、古畫、古籍善本,下至貧苦百姓家中“油舊破補”的褲褂、被褥,均可拿到當鋪換錢。裕通當屬於官當,當時官定的規矩叫“月不過三”,每個月的息銀不準超過三分,實際上高得多,隻要把東西押在櫃上,息銀立馬翻著跟頭往上漲,為的就是不讓你贖。樂亭縣出行商,做買賣的商販最多,常需銀錢周轉,當鋪生意也做得大。

竇占龍上台階邁門坎,繞過影壁牆,進了裕通當鋪,眼前黑漆漆一排七尺高的欄櫃,堵得嚴絲合縫,這叫“壓人一頭”。站櫃的居高臨下,你當的東西再稀罕,氣勢上也被壓住了,未曾開口,已自餒了三分,所以說當鋪是很多老百姓最不願意來又不得不來的地方。欄櫃後邊的內牆上釘著兩個銅燭台,各托一個蠟燭頭,照得當鋪中亮亮堂堂。竇占龍仰著脖看了半天也沒看見人,踮起腳尖拍打櫃台:“掌櫃的掌櫃的,我要當東西!”隻聽欄櫃後頭有人慢慢悠悠地搭話:“當什麽?”竇占龍把帶血的鐵斑鳩遞上去:“您給掌掌眼吧!”那人往前探了探身,露出一個腦袋,得有五十多歲,三綹花白胡子,看見竇占龍手裏捧的東西,恰似耗子見了貓,愣了半天不敢接,轉頭叫道:“大哥,你來瞧瞧!”欄櫃後又探出一顆腦袋,估計是大掌櫃了,同樣五十多歲,三綹花白胡子,鼻梁上架著銅框水晶眼鏡,見到鐵斑鳩也是一驚,但是老奸巨猾,沉得住氣,瞥了一眼竇占龍,還以為是個臭要飯的,不知在何處撿了鐵鳥過來換錢,便即心生歹意,不動聲色地說:“對不住了,小兄弟,我們不收鐵鳥,頭裏還有一家當鋪,你再往前走兩步,去那家問問。”竇占龍心說:“你這人可太不地道了,自己不收不就得了,還憋著壞坑死同行?怎麽那麽歹毒呢?”他是奔著發財來的,當然不可能讓大掌櫃一句話支走,梗著脖子問:“當鋪又叫百納倉,上到珠寶翠鑽,下到針頭線腦,沒有不收的東西,要麽你別掛匾開門,開門了為什麽不做生意?”大掌櫃說:“此言差矣,家有家法,行有行規,開當鋪的將本圖利,從來不收廢銅爛鐵。”竇占龍爭辯道:“鐵斑鳩是一宗古物,又沒破損,怎能說是破銅爛鐵?”二掌櫃在一旁幫腔說:“你的鐵鳥跟破旗子、爛銅鑼、斷了簧的雨傘、離了骨兒扇子是一路貨色,說起來是個物件,其實堪稱破爛兒,扔在大街上都沒人撿,我們不收也在情理之中。”

竇占龍讓他們說急了,捧著鐵斑鳩往櫃上一扔,再看當鋪牆上的兩支蠟燭,霎時間暗了下來,稍稍一動就得滅掉。二掌櫃鐵青著臉,再也不敢吭聲了。大掌櫃則氣得直哆嗦,聲色俱厲地罵道:“你個小王八羔子,鄉下野小子也敢來官當鋪訛人?我看你是茅坑裏打燈籠——找死啊,信不信我把你送交衙門打上二十板子?”竇占龍也豁出去了,瞪起夜貓子眼說:“二十板子?可以啊,小爺我吃過米吃過麵,就是沒吃過板子,我倒想嚐嚐這二十板子是個什麽滋味兒!另外我也勸您一句,最好是一頓打死我,打不死我提上褲子還來當鐵斑鳩,隻要你不摘匾關門,我就天天來,看是我的屁股硬還是你的嘴硬?行了,咱甭費唾沫了,要麽報官打死我,要麽把你們倆的腰牌給我!”

大掌櫃見竇占龍耍起了肉頭陣,軟硬一概不吃,肩上還扛著一根粗麻杆子,心裏明白個八九不離十了:“我寧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塗人說話。鐵斑鳩是一件邪物,你一個半大孩子,怎知其中利害?定是受了憋寶的指使,那個人居心叵測,絕無一絲善念。我給你拿上十個銀元寶,你聽我一句良言相勸,快把鐵斑鳩帶走,離憋寶的越遠越好,否則引火燒身,悔之莫及!”當即從欄櫃底下一個一個地往上掏,一口氣掏出十個銀元寶,皆為十兩一錠的官銀,對竇占龍說:“這一百兩銀子歸你了,怎麽樣?”竇占龍不為所動,兩隻手一揣,抬頭看著房頂子。大掌櫃啪地一拍欄櫃:“好,一百兩銀子你看不上,我給你換成一百兩金子如何?”說完又從欄櫃底下掏出十個金元寶,黃澄澄金燦燦地耀人眼目。竇占龍看見那十個金元寶,說不動心是不可能的,但他轉念一想:“我祖上是杆子幫的大財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家雀兒生兒鑽瓦縫,我竇占龍也不能太沒出息了,一百兩金子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總有花完的那一天,一旦拿到天靈地寶,那可是八輩子吃不窮花不盡,絕不能因小失大,讓人拿我當要飯的打發了!”

任憑大掌櫃死說活勸,捧出多少金元寶,竇占龍也是無動於衷,隻要他身上的腰牌。兩個掌櫃的沒轍了,咬著耳朵嘀咕了幾句。大掌櫃長歎了一聲,與二掌櫃各自摘下隨身的腰牌,放到欄櫃之上。竇占龍伸爪子摟到眼前仔細端詳,兩個半塊的腰牌合二為一,也隻不過是一個古舊的木製腰牌,巴掌大小,邊角多有磨損,一麵刻著一枚古錢,另一麵豎刻兩行小字——足登龍虎地,身入發財門。沒什麽出奇的地方,可是看大掌櫃的意思,舊腰牌比他的當鋪還值錢,搬來八萬八生金子也舍不得換。

如今麻杆、火紙、腰牌齊活了,整個一臭魚找爛蝦、瘸驢配破磨,沒一件拿得出手的東西。竇占龍心說:“可倒好,這叫傻小子看年畫——一樣一張啊,三件破爛東西,合得到一塊嗎?但不知竇老台如何憋寶?”當下對兩個掌櫃的道了聲謝,轉身往外走。二掌櫃急忙叫道:“小祖宗留步,你得把鐵鳥拿走啊!”竇占龍扭頭哈哈一笑:“我拿去也沒用,您順手給扔了吧。”他前腳走出大門,兩個掌櫃的後腳追了上來,繞到前麵攔住去路,雙雙往地上一跪,二掌櫃苦著臉說:“您不能把心夾在胳肢窩裏說話呀,什麽叫我順手給扔了?我扔得了嗎?殺人不過頭點地,腰牌我也給你了,你卻不把鐵鳥帶走,我們以後還過不過了?”大掌櫃也服軟了:“小祖宗,咱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的,你行行好吧!”街上人來人往,看見兩位當鋪掌櫃的一把年歲了,卻在門口給一個半大孩子下跪,免不了指指點點地議論。竇占龍臉上掛不住了,伸手去攙兩位掌櫃起身。二掌櫃哭求道:“小爺,鐵斑鳩還在屋裏,您受累,您受累……”竇占龍心裏不落忍,腰牌已經到手了,何苦還把人往死路上逼呢?他一念之仁,又進當鋪揣上鐵斑鳩,大步流星回到城門口,跟竇老台交了差事。

竇老台衝他一挑大拇指:“有了粗麻、火紙、腰牌,咱這事成了一半!鐵斑鳩……留在當鋪了?”竇占龍滿不在乎地說:“沒留,人家的腰牌也給我了,又當街跪在地上對我求告再三,咱不能為了自己憋寶,去把人家趕盡殺絕吧。”竇老台一向是氣定神閑,此乃憋寶客的氣度,能等能憋,多大的事也不著急,聞聽此言,卻急得直翻白眼:“哎喲喲……你上當了!我千叮嚀萬囑咐啊,你怎麽全當了耳旁風呢?你可真是麵盆裏紮猛子——不知道深淺!人家是官當鋪,後院供著神位,咱惹不起啊!你把鐵斑鳩留下,開當鋪的自顧不暇,等到騰出手來,咱早已拿上天靈地寶遠走高飛了,而今你沒留鐵斑鳩,他們肯定放不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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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占龍聽竇老台這麽一說,心裏頭也慌了,因為他聽說過,憋寶的有三忌:一忌揭底,二忌背誓,三忌妄語。有些話可以不說,但是出口成讖,絕不敢胡言亂語,忙問竇老台:“不行我再跑一趟,把鐵斑鳩擱到櫃上?”竇老台一跺腳:“我跟你同去!”倆人騎上黑驢,急匆匆趕往十字街,到地方一看傻眼了,裕通當鋪大門緊閉,招牌都摘了!

開當鋪的最講規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論刮風打雷、陰天下雨,一天也不許歇業。一來怕耽誤人家贖當,落人口實留下話柄;二來上門當物的無不是火燒眉毛,急等著錢用,所以說當鋪跟藥鋪一樣,一年到頭從不歇業。竇占龍一去一返,前後不到半個時辰,裕通當鋪竟已關門上板摘了招牌。竇老台臉如死灰,來不及跟竇占龍多說,催動**黑驢,出了城門落荒而走。黑驢奔走如飛,馱著二人跑到竇老台的住處,離著竇家莊不遠,地方挺偏僻,僅是一個帶屋頂的破土圍子,四周長著幾株大桑樹。他們倆翻身下驢,將黑驢拴在門口,推開破舊的木門,屋中也是破破爛爛,遍地的枯枝敗草土坷垃,正當中兩個條凳上擺著一口空棺材,怎麽看也不是人住的地方。

竇老台眉頭緊鎖,一邊咳嗽一邊對竇占龍說:“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扛旗的賊頭兒、賣冥衣的裁縫以及開當鋪的兩個掌櫃,他們四個人是一夥的,皆是貪得無厭、心術不正之輩,暗中拜著四個燭靈。咱倆為了取寶發財,搶了他們的麻杆、火紙、腰牌,壞了他們的大事。賊頭兒和裁縫倒還好說,那兩個開當鋪的手段卻甚為了得,我也對付不了。”

竇占龍自知惹了大禍,心中愧疚不已,急得在屋裏直轉圈。竇老台搖了搖頭,告訴竇占龍說:“憋寶客勾取天靈地寶,爭的是機緣,奪的是氣數,此乃鬼神所忌,遲早會撞上躲不過去的一劫,事有成敗,人有興衰,那也是命裏該然,怪不得你。隻是我死之後,他們也饒不了你,咱兩個合夥一場,你又信得過我,我不能連累你送命。一會兒我躲進棺材,你把鐵斑鳩也放進去,然後找地方藏起來。今夜晚間,他們定會拿雷火來煉我,甭管屋裏鬧出多大響動,你也不必驚慌,那全是衝我來的。有邪物鐵斑鳩傍身,縱然我難逃一死,他們也得搭上四條命!等到雞叫三遍,你興許能在左近撿到四個蠟燭頭,雖不是什麽法寶,可也保不齊能派上用場,然後你再進屋,將我的鱉寶取走,貼身收好……”竇占龍心中一驚,想起祖宗遺訓,不許後人再幹憋寶的勾當,此刻怎敢應允竇老台?竇老台見他遲疑,猛然一陣咳嗽,又說:“接下來的話你可聽好了,竇家莊南邊塌河澱的老廟中有一座古城,平時看不見,三十年一顯古,湊齊麻杆、火紙、腰牌,方可入城取寶。今年六月十五月圓之夜,又該此城顯古,到時候你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燒了這一遝子火紙,拿粗麻杆子捅開城門,掛上腰牌進城,誰也動不了你。城中一座府邸,府門前貼著封條,你對著大門拜三次,封條自會掉落。進了府什麽也別拿,找到最深處一間屋子,屋中有一個銅盆,一麵銅鏡,一隻銅壺。銅盆是聚寶盆,可令你榮華富貴;銅鏡是八卦鏡,可讓你了身知命;銅壺是紫金壺,可助你多安少禍。你這一雙龍爪子,隻拿得了一件。先前你打下鐵斑鳩,損了一半陽壽,至於是拿銅壺保命,還是拿銅盆發財,又或是拿銅鏡看透乾坤世界,全憑你自己做主!”

竇占龍隻是鄉下地方的一個窮孩子,能有什麽見識?直聽得一頭霧水,塌河澱離竇家莊不遠,以往他去那一片漫窪野地中逮過蛤蟆,隻見得一座斷了香火的破廟,哪有什麽古城?又怪自己沒聽竇老台的話,給他惹上了殺身之禍,心中懊悔萬分,鼻子一酸墜下淚來。竇老台說:“你別忙著哭,正事還沒說完呢,那個地方三十年一顯古,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不僅我等了多年,縣城裏的賊頭兒、糊冥衣的裁縫、開當鋪的兩個掌櫃也等了多年,彼此積怨已深,他們放不過我,我也得拉上他們四個墊背。隻可惜我身上的鱉寶,已得天地之半,實不忍讓它朽為塵土。你不妨將之取走,從此片刻不要離身,它沾了你的活氣兒,過上個三年五載,也許還能死而複生。縱使你得了天靈地寶,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是生而為人,總免不了七災八難,萬一將來有個馬高鐙短,遇上過不去的坎兒了,你將脈窩子割開,埋入鱉寶,說不定可以救你一命,還有我的褡褳、賬本、煙袋,全是老輩子傳下來的物件,落在旁人手上無用,而吃憋寶這碗飯,卻又離不開這幾件東西……”說著話摘下褡褳,連同長杆煙袋鍋子,一並交在竇占龍手上。竇占龍抹去淚水定睛一看,不過是個粗布褡褳,四角墜著吊穗,裏麵裝了一個賬本,密密麻麻寫滿了怪字,他一個也認不得,還夾著幾個白紙剪成的驢子,顯得十分古怪。再看那個旱煙袋,長杆的烏木銅鍋,過去老爺們兒慣於用長不足尺的短杆煙袋鍋子,往腰裏頭一別,帶著去哪兒都方便。女人的煙袋杆則不然,長的得有四五尺長,盤腿坐在炕頭,可以直接伸到火盆裏接火,要取什麽東西,懶得起身,也拿長杆煙袋去鉤。竇老台的煙袋鍋子,烏木杆子三尺多長,瑪瑙的煙嘴兒,挑著一個繡花煙荷包,打著青線算盤疙瘩扣,銅鍋子又大又厚實,底部鑄有“招財進寶”四個字。竇老台又說:“拿了天靈地寶放進褡褳,除了你本人,誰也拿不出來,隻不過你得帶著煙袋鍋子,否則鎮不住褡褳,天靈地寶還得跑了。行了,我言盡於此,但盼你好自為之!”

竇占龍心亂如麻,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在竇老台的催促之下,幫忙移開棺蓋。竇老台褪去鞋襪,披發赤足,踩著條凳爬上去,平躺在棺材裏。竇占龍又按他的吩咐,將鐵斑鳩放入棺中,再次合攏棺蓋,收拾了一應之物,出去關上屋門,貓著腰鑽到大桑樹下的草垛中。他心裏頭七上八下,恰似打翻了五味瓶,本以為跟著竇老台去憋寶發財,怎知天有不測風雲,天靈地寶還沒見著,先把竇老台的命搭上了,又想到姐姐隔三岔五地念叨,竇老台拿寶蛋給他洗過眼,如果恩人因他而死,回去怎麽跟姐姐交代……胡思亂想之際,忽聽幾聲驢叫,竇占龍才回過神來,想起那頭驢還在門口拴著,竇老台也沒說是否放了它,趁著對頭還沒到,該不該進屋問一聲?竇占龍從草垛中探出頭去,發覺天已經黑透了,突然間狂風大作,刮得飛沙走石,塵揚地暗。黑驢似乎受了驚嚇,尥著蹶子掙開韁繩,跑了個無影無蹤。頃刻之間,陰風中降下四團藍幽幽的鬼火,忽明忽滅地圍著破屋子打轉。竇占龍毛骨悚然,趕緊躲回草垛,伏下身形,瞪圓了他的夜貓子眼,從幹草縫隙中往外窺覷,但見四團鬼火轉了幾圈,擰成一個大火球,哢嚓一下撞開木門衝入屋中,熊熊烈焰裹住棺材,緊接著發出一聲巨響,天崩地裂一般,震得牆壁、門框不住搖晃,屋頂上的木棍、稻草稀裏嘩啦地往下掉,大火球化作無數火星子漸漸熄滅,屋內屋外陷入一片死寂,再也沒了響動。

直到雞叫三遍,天色微明,樹上烏鴉叫得淒涼,冷風一吹,草木蕭蕭瑟瑟。竇占龍奓著膽子鑽出草垛,果然在房前屋後找到四個滅掉的蠟燭頭,僅有寸許長,近似於靈堂中的冥蠟。他再進到屋裏,隻見屋頂子、四麵牆燒得一片烏黑,整個棺材以及躺在其中的竇老台,連同架棺材的條凳,均已化為灰燼。地上掉著一樣東西,竇占龍抓在手中,抹去黑灰,卻是一個肉疙瘩,色呈灰白,尚有餘溫,想必是竇老台身上的鱉寶,於是貼身揣了,對著那片灰燼拜了幾拜。

待到天光大亮,他先去空磨坊,找地方藏好了麻杆、火紙、腰牌、褡褳、賬本、煙袋,還有那四個蠟燭頭,這才往家走。恰巧朱二麵子也在外頭鬼混了一天一夜,哼哼著**詞浪曲正往回返,倆人前後腳進的門。春花以為竇占龍跟他姐夫在外麵胡混,朱二麵子以為竇占龍起得早,誰也沒多問。事後聽人說,那天夜裏,縣城出了怪事,裕通當鋪掌櫃的、糊冥衣的裁縫,還有那個扛旗敲鑼吆喝“當心蟊賊”的奇人,一夜之間暴斃而亡,全是七竅流血,死狀可怖,老百姓們當作異事傳播,沒人說得出個所以然。竇占龍心知肚明,卻不敢聲張,他白天之所以敢在縣城裏訛那幾樣東西,不僅仗著邪物鐵斑鳩,還有竇老台在後頭撐著,如今沒了靠山,讓他一個半大孩子三更半夜去塌河澱拿天靈地寶,他怎能不犯嘀咕?何況老竇家留有祖訓,不許後人再幹憋寶這一行,竇老台的下場,他也看得一清二楚,眼瞅著快到六月十五了,遲遲下不定決心。

取寶之事懸而未決,家裏可又過不下去了。竇占龍的姐夫朱二麵子整天遊手好閑,胳肢窩夾柿子——沒見過這麽懶的,從來不知道顧家,出去管橫事也掙不了半壺醋錢,全指望他癱在炕上的姐姐春花,做些個零碎活計,勉強養家糊口,趕上年景不好的時候,家裏經常窮得揭不開鍋,借遍了左鄰右舍、鄉裏鄉親。那一天又斷頓了,姐姐春花看看米缸,剩下的幾粒糧食,熬一碗稀粥也不夠,隻得叫竇占龍去界壁兒的五叔家拆兌幾個。她一連幾天沒吃過飽飯,有氣無力地說:“按輩分咱得喊人家一聲叔,我前後借過幾次,實在拉不下臉了,你替姐跑一趟。”竇占龍是真不想去,天底下頂數手心朝上找人家要錢最難,何況他實在不想讓人看見自己這一雙爪子,可又不忍讓姐姐為難,隻得硬著頭皮來到五叔家。

五叔五嬸子都在家,天當晌午,兩口子正在擀麵條,桌上大盆的三鮮鹵騰騰直冒熱氣,邊上還擺著幾碟黃瓜絲、香椿末、菠菜梗、青豆黃豆、大瓣兒蒜。五嬸子看見竇占龍進了門,臉拉得比驢臉還長,問他幹什麽來了。竇占龍也是半大小子了,胡打亂鬧不耽誤懂得臉麵,不敢看五嬸子,低頭瞅著腳麵,怯生生地開口說了“借錢”二字,五嬸子答得也利索:“不借!合著你是《百家姓》去了趙——開口就是錢,還會別的嗎?”竇占龍覺得害臊,扭頭剛要走,又被五叔喊住了:“等會兒等會兒,怎麽著舍哥兒,看你這意思,你是恨上我們家了?你爺爺在世那會兒,可沒少提點我,咱又親戚裏道的,住得還近,遠親近鄰全占了,是親三分向,是火熱過炕。你一口一個叔地叫著我,從沒短過禮數,按說你們家吃不上飯了,我豈能不管不問呢?可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肯借你錢嗎?其中有個理兒,你聽聽我說的對不對。老言古語怎麽講的,‘指親不富,看嘴不飽’,想發財指不上親戚,看別人吃肉填不飽肚子,老大不小的你得自己掙去。退一步說,你爹娘走得早,姐姐癱在炕上,咱一筆寫不出兩個竇字,同宗同族的親戚搭把手,管她口飯吃,你歲數小,吃口閑飯,這都說得過。可是我們不能連你姐夫都管了,他也是五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漢子,不缺胳膊不少腿,成天不幹正事,你瞧他那一天天的,夜壺沒把兒——就剩嘴了,那不是混吃等死嗎?再者來說,你五叔這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我們一年到頭把腦袋瓜子拴在褲腰帶上,跟著杆子幫跑關東做小買賣,風裏雨裏掙幾個錢,吃了多少辛苦,擔了多少驚嚇,這你不是不知道啊,你怎麽有臉上我們家借錢借糧,喂你姐夫那個閑漢?回去告訴他朱二麵子,你就說我說的,有糧食喂狗我也不給他,為什麽?我姓竇的給不著!”

五叔非但不借錢,反倒給他一通數落。竇占龍隻能低頭聽著,憋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一出門又碰上幾個同村的小孩,圍著他拍手起哄:“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竇占龍忍著怒氣,悶頭推開那幾個孩子,心中暗暗發狠:“我拚死也得去一趟塌河澱破廟,等老子發了財,有他媽你們給我下跪的時候!”

[1]小綹:扒手。

[2]剪綹:偷竊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