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崔老道說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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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老台原本隻貪圖十年財運,想讓結拜兄弟一人承擔折福損壽之厄,卻因白老台不讓他拿鱉寶,那無異於斷他的財路,黑老七許下的十年財運雖好,十年之後怎麽辦?得了鱉寶,那可是一輩子發不完的財!俗話說“貪心起,歹念生”,心中的貪念一起,哪還有兄弟之義、手足之情?結拜的兄長,變為取命的惡鬼,在兄弟背後下了絕情手。他一刀捅死了白老台,全應在一個“貪”字上!“貪”字怎麽講?“今貝”為“貪”,“今”為眼下,“貝”指錢財,竇老台眼下見財,豈能不貪?

竇老台一不做二不休,抬鞋底子蹭幹淨刀頭的鮮血,拖著死不閉眼的白老台,與憋寶客的屍首一並燒了。

書中代言,白老台應允黑七爺,一人打下鐵斑鳩,一人撿起鐵鳥封入石匣,他自己一個人全幹了,所以他是頭一個應誓的。竇老台看著兩具屍首燒成灰燼,牽了黑驢馱上石匣去狐狸墳複命。走過去一看,墳前哪還有什麽土屋瓦舍,地上隻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大窟窿。竇老台為了求財,什麽也不怕了,跪下來磕頭如搗蒜。

再抬頭的時候,黑七爺已然到了他麵前:“姓竇的,你可太陰險了!”竇老台咬著後槽牙說:“仁不統兵、義不行賈,我是買賣人,論利不論理,咱可有約在先,不能出爾反爾,如今我兄弟已死,他那十年財運就該歸我!”黑七爺滿麵怒容:“我修的是善道,豈能保你這個奸狡小人?”竇老台說:“此言差矣,真要論個是非曲直,也是您耍心眼兒在前,跟我們哥兒倆揣著明白裝糊塗,等到擊了掌立了誓,再也不能變卦了,方才說出打下鐵斑鳩的後果。舉頭三尺有神明,你修善道的這麽幹,不怕遭報應嗎?所以咱誰也別說誰了,正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又道是‘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誰敢說他白老台沒動過殺我的念頭?事已至此,您許下的二十年的財運給誰不是給?您保著我二十年大富大貴,我給您造廟宇塑金身,香火不斷供奉不絕,豈不是兩全其美?”

黑七爺沉吟半晌,對竇老台一點頭:“行,我保你二十年財運,但須約法三章!其一,你回到老家,給我造一座廟,金身法像、供桌香爐,別的廟裏有什麽,我的廟裏就得有什麽,一件不能缺,一樣不能少,唯獨不必點油燈,隻用四根泥蠟燭照亮即可;其二,你把裝著鐵斑鳩的石匣貼上封條,供於自家佛堂,使之不再作惡害人,或可積攢陰功;其三,我隻保你二十年富貴,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二十年之期一到,咱倆的賬該怎麽算怎麽算!”

竇老台為了發財,把自己的結拜兄弟都宰了,別說這三件事,再來三十件事也不在話下,當場一一應允,在黑七爺的指點下,騎著驢出了山,回到老家樂亭縣。白老台光棍兒一人無親無故,這幾年在關外盯著商號,村裏人幾乎把他忘了。倒是竇老台的媳婦兒心細,當家的這趟走之前說了,今年要帶兄弟一道回家過年,此刻卻隻身而返,怎能不問問他白老台的去向?竇老台虧著心,遮遮掩掩地說自己兄弟在山裏讓狼給掏了,唬得他媳婦兒信以為真。又在離家不遠的河邊,挑選了一處上風上水的寶地,他砸鍋賣鐵連賒帶借,再加上憋寶客褡褳中的金錠子,給黑七爺造了一座廟,塑金身供牌位,四個泥蠟燭分列左右,擺設香爐供果。家裏媳婦兒孩子看著直犯嘀咕,不知當家的撞了什麽邪,他一貫不信神佛,家裏連財神碼都不供,怎麽出門這一趟,再回來如同變了個人似的,整天跟廟裏磕頭?家人一再追問,竇老台卻不理會,問急了他眼珠子一瞪,來上一句:“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你懂個屁!”噎得大奶奶嗝嘍嗝嘍的。不過竇老台的香可不白燒,頭也沒白磕,從此他的買賣打著滾兒掙錢,牛角越長越彎,買賣越大越貪,倚仗著黑七爺的護佑,他又置辦車馬、成立商隊,在關外羅圈坨子開設總號,當上了杆子幫的大東家!

窮日子難熬,富日子過得可快,一轉眼過了十九年,竇老台早不是當年那個吃苦受累跑生意的行商小販了,低矮破舊的土屋瓦舍,換成了富麗堂皇的大院套子,娶了三妻四妾,生下九女十男,開枝散葉、金玉滿堂,熱熱鬧鬧一大家子人,手底下的使喚人不下幾十個,那真叫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整天眯縫著眼在家享福,燒香磕頭自有廟祝來做。整個樂亭縣這一帶,提起他們老竇家,誰不是流著哈喇子高挑大拇指?

竇老台不敢忘了黑七爺的恩惠,三番五次修整黑爺廟,每逢六月十五黑老七的壽誕,還要連開三天廟會。門口搭台唱戲,請來什樣雜耍,足足演上三天三夜,引來方圓左右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求財的、求藥的、求姻緣的、求子嗣的,求什麽的都有,外帶著趕集逛廟,真比過年還熱鬧。尤其是臘月二十三這一天,不僅祭灶過小年,還要恭送黑七爺回狐狸墳巡山,當天也是竇老台做壽的日子。說話這一年,又到了臘月二十三,竇老台該做壽了。如今家趁人值,身為杆子幫的大財東,他過五十大壽,能是一碗單勾鹵、一頭紅皮蒜打發了的嗎?那肯定不行,家裏人從頭一天就著手準備,門口淨水潑街、黃土墊道,大院套子裏邊懸燈結彩、布置壽堂,怎麽忙活的不必細表,單拿吃壽麵來說,那就不簡單,樂亭靠著海,當地人最得意三鮮鹵,老竇家的三鮮鹵遠不止三鮮,蟹黃、瑤柱、魚翅、蝦仁、海參、鮑魚全得擱齊了,臘月裏罕有鮮貨,用提前備下的幹海貨,該泡的泡,該發的發,泡得了剁碎,加上肉丁、香幹、木耳、花菜,用香菇水熬煮,煮得差不多了勾上芡,淋入雞蛋液,出鍋之前還得再澆上一勺滾湯的花椒油,吱啦吱啦的響聲過後,那個香味兒竄著鼻子在屋裏繞,崗尖兒崗尖兒的來上一大碗,一邊吃一邊挨板子,你都顧不上喊冤!

臘月二十三正日子,天上陰雲密布,壓得人喘氣兒都別扭,看似將有一場大風雪,可擋不住老竇家的熱鬧,打從一早上開始,就沒斷了來人,遠親近鄰、各個分號的掌櫃,有過往來的鄉紳富戶,紛紛穿紅掛綠登門賀壽,帶來的壽禮五花八門,嘴裏說不完的吉祥話。本家大少爺帶著兩個使喚人在門口迎著,旁邊擺了桌案,有管賬的先生寫禮單。竇老台穿上裏外三新的衣裳,坐在正廳之內等著,做買賣的有幾個不勢利?賀客也讓他分了個三六九等,有那年紀長的、腰裏闊的、勢力大的,提前多少日子就得下請帖,騎馬坐轎來到大門口,手底下人一聲連著一聲往裏通稟,竇老台還得從壽堂迎出去,敘過禮攜手攬腕一同進屋,讓到客座上喝茶。輩分小的或者財勢差的,不用他起身相迎,坐在太師椅上,等著來人給他作揖行禮,再由仆人帶到客房稍坐。比這再不如的,連壽堂也進不了,跪在院子裏磕幾個頭,就去場院中等著開飯了。老竇家騰出兩排廂房,拆去隔斷的門窗,一間屋裏擺上四張八仙桌子,場院裏也搭了暖棚。後廚緊著忙活,三鮮鹵打好了拿小火煨著,墩兒上的菜切絲的切絲,切塊的切塊,鍋鏟刷得幹幹淨淨,旁邊擺好油鹽醬醋各式作料,眼瞅著到了晌午,賓主均已落了座,飛也似的開上四碟八碗共十二個菜的流水席,丫鬟、老媽子、小夥計忙裏忙外端湯上菜,擺布碟,拿空碗。這邊吃到一半,那邊灶上開始忙著煮麵,大鍋裏開水燒得咕嘟咕嘟翻花冒泡,抓起麵條不許揪斷,講究越長越好,扔到鍋裏煮得了,泡在大瓷盆中端上去。賓客們自己過來盛,一邊盛一邊撿好聽的說:“咱給竇老爺挑壽了!”不過這頓飯不算正經的壽宴,重頭戲還得看晚上那頓,有那沒出息的,故意不吃飽,留著肚子等晚飯。

賓客們連說帶聊,晌午飯吃了不下兩個時辰,仆人們撤去殘席,端上瓜子、麻糖、京糕、瓜條、薩其馬、蜜麻花之類的各色零嘴兒、點心,壺裏沏好了香片,大夥接著談天說地,有困乏的可以去客房裏睡一會兒,額外還留出幾間屋子,擺上麻將、天九、骰子,供喜歡耍錢的賀客消遣。擱到往年,竇老台通常要去臥房眯瞪一會兒,起來之後洗洗臉,換一身壽袍,壽宴擺設齊整之後才會出來。今年卻一反常態,挎上憋寶的褡褳,拿著長杆煙袋鍋子,將正支嫡長的幾個兒孫叫到後堂,睜開一對夜貓子眼告訴他們:“我憋寶發財,創立了杆子幫,給咱家埋下六缸金子,你等不可輕動,以此為本金,從銀莊票號借貸貨款,哪怕買賣賠光了,仍可東山再起。記住了我的話,老竇家的後輩兒孫不許憋寶,佛堂裏的石匣也不許開!”眾人聽得莫名其妙,過五十大壽的當口兒,老爺怎麽跟交代後事似的?可竇老台在家從來說一不二,誰也不敢多言。

等到晚上開飯的點兒,東西兩側的廂房裏華燈高懸,各擺下二十桌燕翅席,杯盤碗盞羅列,燒黃二酒齊備,賓客們相繼落座。竇家大少爺一使眼色,讓下人去請老爺出來。過不多時,那個下人去而複返,驚慌失措地跟大少爺回稟:“老爺沒了!”竇家大少爺讓這句話氣得臉色鐵青,一巴掌甩過去,打得下人原地轉了三圈,罵道:“你個不長眼眉的東西,不看看今天什麽日子,有他媽這麽說話的嗎?你爹才沒了呢!”下人捂著臉叫屈:“大少爺,我沒胡說八道啊,真找不著老爺了!”

賀壽的賓客中不乏老成練達之輩,有人站出來打圓場:“大侄子,大喜的日子何必掃興呢?沒必要跟個下人一般見識,你自己去一趟,將令尊請出來。”竇家大少爺也抹不開麵子,當著這麽多賓客,我們家老爺子鬧的是哪出兒?親自帶著幾個下人,去到後宅足足找了三遍,可連竇老台的影兒也沒見著,這不要了命了!臊眉耷臉地轉回來,衝著年高位重的叔叔大爺們搖了搖頭,在場之人無不詫異,做壽怎麽把壽星佬做丟了?老竇家的幾位少爺,又分頭帶著下人四處找尋,連茅坑裏都打著燈籠照過了,卻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邊廂老夫人一陣急火攻心,坐在椅子打著挺兒暈了過去,貼身丫鬟忙給她捶脊梁、拍心口,過了半天才緩上來。正亂的時候,忽聽外邊雷聲如炸,眾人皆是一驚,北方哪有冬天打雷的?驚魂未定之際,緊跟著又是天塌地陷般一聲巨響,不知出了什麽變故。有幾個膽大的跑到莊外一瞧,登時傻了眼,黑爺廟陷下三尺多深,塌成了一大片窪地,廟頂被雷火擊出個大窟窿,冒出陣陣青煙!

撂下老竇家如何收拾殘局不表,咱再說說竇老台。當年他在狐狸墳跟黑七爺說定了,黑七爺保他二十年財運,他嘴上不說,心裏頭可跟明鏡似的,二十年之期一到,黑七爺必定會來禍害自己,聽說保家仙從來是興一家、敗一家,或是保一代、敗一代。怎麽興家呢?金條銀錠可不是憑空變出來的,無非挪過來移過去,這一家多了多少,另一家就得少多少。等你氣數一盡,必然躲不過“衰家敗運、命喪財散”的下場,之前怎麽保的你,到時還得怎麽禍害你!竇老台知道黑七爺忌了血食,卻貪戀杯中之物,吩咐廟祝天天供奉陳年老酒。黑七爺受了香火,一年到頭爛醉如泥,哪還盯得住他?他也裝得若無其事,該怎麽發財怎麽發財,該怎麽享福怎麽享福,卻無時無刻不在想如何躲過此劫!思前想後沒別的招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借著去分號盤貨的機會,偷偷將隨身帶了多年的鱉寶,埋入了自己的脈窩子,在地窨子中躲了整整一百天,再出來變了一對夜貓子眼,跟兩盞明燈相仿,整個人也似脫胎換骨了,之前那位憋寶客的所見所識,皆如他親身所曆一般,褡褳中那些零七八碎的東西,在他看來也是八件地寶,乃地八仙所化!

到得臘月二十三這天,竇老台扔下一眾賀壽的賓客,到牲口棚牽出黑驢,由打後門出來,騎上驢直奔黑爺廟。竇老台身上埋了鱉寶,看得見粗麻杆子、火紙冥錢、古舊腰牌藏於何處,趁著黑七爺不在廟裏,值守燒香的廟祝當天也歇了,他扒開廟底下的獾子洞,輕而易舉地拿到三件法寶,黑老七守墳三十年進一次獾子城胡三太爺府,一次取一粒靈丹,一直攢著沒舍得吃,他也順手拿了,盡數吞入腹中。自以為得計,忽聽頭上雷聲炸響,將廟頂擊出一個大洞,霹靂閃電一道亮似一道,竇老台心驚膽戰,三步並作兩步躥出廟門,騎上黑驢就跑。

剛剛跑出來,廟中突然騰起一股黑煙,裹著四點燭火緊緊追來,一瞬間將竇老台卷住,他張著嘴沒來得及閉,肺腑中嗆入一口黑煙,猛地一陣咳嗽,好懸沒把肺葉子咳碎了,眼珠子也幾乎熏瞎了,一對夜貓子眼變成了死耗子眼。那頭黑驢也被地火燒急了,拚命往前一躍,馱著竇老台冒煙突火而出,撒開四蹄越奔越快,那四個蠟燭頭卻如影隨形似的追在身後,黑驢跑得快,蠟燭頭跟得也緊,怎麽甩也甩不掉。竇老台為求自保,逐一拋出粗麻杆子、火紙冥錢,刻著“足登龍虎地,身入發財門”的古舊腰牌可以一分為二,也讓他先後扔了出去,扔一件寶物打落一個蠟燭頭,四件寶物扔完了,身後的四道燭火也都不見了。但是黑驢跑得發狂,仍是往前疾奔,竇老台拽不住韁繩,隻覺耳朵根子發疼、腦袋瓜子發漲,五髒六腑挪移,恍惚中不知自己是死是活。等他從驢背上摔下來,才發覺自己衣衫襤褸、蓬頭垢麵,比個要飯的還埋汰,褡褳裏的八件地寶均已化為飛灰,若不是吃了黑爺廟中的續命金丹,他也得死在半道上。幾經輾轉回到樂亭縣,此時他給後人留下的六缸金子,早已讓關外的刀匪劫掠一空。老竇家被殺得血流成河,封著鐵斑鳩的石匣也在禍亂中讓人砸開了,鐵鳥沾了死人血,不知飛到哪棵樹上躲了起來,杆子幫大東家也不姓竇了,不過竇家莊祠堂裏還有後輩子孫給他繪的祖宗影兒——騎黑驢挎褡褳,長著一對夜貓子眼,不禁感歎世事如塵,皆是過眼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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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七爺當年為了躲過一劫,指使竇老台和白老台二人對付鐵斑鳩,又貪受香火供奉,保了竇老台二十年財運,怎知搬得過來,挪不回去,到日子找不著竇老台,隻能自己還債,最後也遭天雷擊頂,死屍埋入狐狸墳,這又是一個應誓的!

竇老台也躲不掉因果相償,埋了鱉寶才覺得後悔,如若找不到天靈地寶,遲早讓脈窩子裏的鱉寶吸成枯骨。怎奈逃出黑爺廟的時候,他被一口黑煙嗆入心肺,咳嗽起來直不起腰,一雙睜不開的死耗子眼,再也無從觀形望氣,唯一的指望是偷入獾子城胡三太爺府,說不定還有活路可尋。於是扮成一個收元寶灰的老饞癆,在竇家莊附近住下來,打算從後輩子孫中找一兩個幫手,就到處找夜貓子蛋,給竇家莊的小孩洗眼,並在暗中打探粗麻杆子、火紙冥錢、古舊腰牌的下落。終於得知那幾件打開獾子城的寶物,還有四支泥蠟燭,最後落在了敲鑼的賊頭兒、冥衣鋪裁縫、當鋪的掌櫃兄弟手上。竇老台依照上一個憋寶客的法子,打算以鐵斑鳩相挾,迫使那四個人交出三件寶物,又怕折損壽數不敢輕取,這才引著打下鐵斑鳩的竇占龍,到縣城裏走了一趟,這個孩子生來一雙龍爪子,還用寶蛋洗過眼,輕而易舉地拿到了粗麻杆子、火紙冥錢、古舊腰牌,又想借竇占龍之手,拿朱砂筆圈定壁畫中的七杆八金剛,逮到這個天靈地寶,他尚有一線生機。隻因竇占龍一念之仁,沒將鐵斑鳩留在當鋪,以至於功虧一簣!

書說至此,估計您各位也聽出來了,血洗竇家莊的白臉狼,正是那個白老台的後人。白老台在關外經營商號那陣子,跟一個大戶人家的閨女暗生情愫,私定終身,卻陰差陽錯未能湊成一段姻緣,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跟竇老台念叨。殊不知那個閨女已有孕在身,爹娘一怒之下將她趕了出來,跑到商鋪尋夫之時,正趕上白老台去關東山收皮貨了,從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她也是個耿直脾氣,咬著牙再不登娘家門了,尋一處破瓦寒窯存身,給人家漿洗縫補,將就著把孩子生了下來,負著氣一輩子也沒告訴孩子他爹是誰。老竇家傳了多少輩,老白家也傳了多少輩。到得乾隆年間,竇敬山成了杆子幫呼風喚雨的大東家,白臉狼則背著寶刀做了嘯聚山林的草寇,說起來也是造化弄人,身份地位相差如此懸殊,卻借著窯姐兒賽妲己,使這二人有了交集。他們倆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後果,可是白臉狼瞅著老竇家的人就來氣,如同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一般,他前後兩次血洗竇家莊,搶走六缸馬蹄子金,仍恨不得斬草除根,非要將竇占龍置於死地不可,正是出於這段因果!

當年有一個書生,作了一段有說無唱的鼓詞,說的是“紂王無道,多少忠臣扶保;文王有德,卻遭食子之殃;妲己禍國,受的是女媧娘娘差派;薑後賢德,剜眼烙手而亡;奸黨費仲尤渾,死後為天上星宿;忠臣梅伯比幹,難逃炮烙挖心之殤”!那麽說世間萬物隻有因果,沒有對錯嗎?依貧道所言,那隻是書生愚見,凡夫俗子看不透大數。咱搬演故事,講昔時興廢,正是為了抑惡揚善,替佛道傳名!說完這一段書,滿給您合上龍門了。想來您各位也聽明白了,竇占龍身上埋的鱉寶得自外道天魔,再往後他的禍可惹大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二本《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

崔老道在天津城南門口撂地說書,道袍當大褂,拂塵當扇子,卦車當書案,法尺當醒木,隨著他手中法尺往下一拍,這本《竇占龍憋寶:七杆八金剛》告一段落了。圍著聽書的人們無不稱奇,不僅僅是他的扣子拴得大,主要是誰也沒想到,崔老道竟然沒扯閑篇兒,足足說了一天的正書,如若擱在以往,這段書帽子足夠他糊弄個一年半載的,崔道爺這是不打算過了?

一眾聽書的有所不知,崔老道為什麽這麽賣力氣呢?一是怕挨揍,二是昨天晚上,他卷走了蔡記書場滿滿一笸籮的賞錢,回到家數了七八遍,夜裏做夢都樂得直翻跟頭。他媳婦兒崔大奶奶讓他把錢擱箱子裏收好了,他這人又雞賊,家裏擱那麽多錢不放心,鼓鼓囊囊全揣在自己身上,墜得直不起腰來,說幾句書摸一下,心裏頭一得意,嘴上可就收不住了,幹脆說了整整一段書帽子。

當天來聽書的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大夥聽得過癮,一人掏上一個大子兒也不算少了,何況腰裏有閑錢的那幾位,一高興免不了多賞兩個。崔老道賺得盆滿缽滿,不比昨天卷走的錢少,喜笑顏開收了卦攤,尋思著昨天在書場子斂了一筆,再加上今天賺的,夠買多少大米白麵的?半年不出來也餓不著了,家中有糧心中不慌,不如歇上幾天,跟家包餃子擀麵條、捏餛飩蒸包子,給老婆孩子換換季,置辦幾身新衣裳,再帶著老的小的,到大飯莊子、小飯館子解解饞,完事兒咱也找個大書場子,點上一壺香茶、兩碟瓜子、四盤水果、八樣點心,讓台上的說書先生好好伺候我一段……

此刻已是晌午,該到吃飯的時候了,聽書的紛紛散去,卻有這麽幾位沒走,抱著肩膀看著崔老道,不是聽書沒聽夠的,全是他賒欠吃食的賬主子,賣炸糕的、賣燴麵的、賣漿子的、賣烏豆的、賣燒餅的、賣卷圈兒的、賣嘎巴菜的、賣煎餅餜子的……以往的崔老道窮家破業,兜兒比臉幹淨,同在南門口混飯吃,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窮人懂得窮人的難處,趕上手短的時候,讓你賒上幾次沒什麽,今天眼看著你掙了錢,總不能再欠著了,趁著錢還沒捂熱乎,紛紛上來要賬。崔老道無可奈何,都是天天打頭碰臉的熟人,再欠著賬不還委實說不過去。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錢來,挨著個還給人家。甭看是路邊小吃,沒什麽大開銷,架不住他欠的次數太多,費盡唾沫說了一上午,錢是沒少賺,可這一下就去了一多半,心疼得崔道爺直嘬牙花子。

推上卦車剛要走,又過來一個賣挖耳勺的,走到跟前笑嘻嘻地看著他。崔老道暗叫倒黴,臉上卻不敢帶出來。同在江湖上做生意,賣挖耳勺的這位他可惹不起,過去那個年月,但凡撂地做生意的,都有說說道道的管著,尤其南門口,這是上買賣的頭等好地,地皮子也不硬,大小生意一個挨一個,沒個牽頭的還不亂了套?

賣挖耳勺的“宿歪嘴子”,正是南門口一票生意人的會頭。各地都有“長春會”,也有人說是“常春會”,會頭管著江湖上四大門八小門的各路生意,常言道“寧帶千軍萬馬,不帶什樣雜耍”,不是精得流油黑白通吃的人物,絕對幹不了這個。當然了,閑事兒沒有白管的,南門口的各處江湖生意,得按月給宿歪嘴子交一份“櫃錢”,用於打點官私兩麵黑白兩道,多餘的全歸他。

崔老道的生意一貫不行,仗著能耍舌頭,經常賴著錢不給,這一次崴了泥了,剛置下一份海杵,討賬的就上門了,隻得賠著笑臉,給宿歪嘴子作了個揖:“宿會頭,您怎麽這麽閑哪?哪陣香風把您吹來了?”宿歪嘴子圓滑至極,討債之事一字不提:“崔道爺,您今天可發了大財,我給您道喜來了!”崔老道就坡下驢:“嗨,您見笑了,發什麽財呀,還欠著仨月房錢沒交呢,我這不趕著給人家送去嗎?”推個由頭,轉身要走。宿歪嘴子笑道:“哎喲,您瞧您忙的,那我可不耽誤您了……”說著話從挑子裏拿出一個挖耳勺,客客氣氣地遞給崔老道:“您拿上這個,給您家裏的我大嫂子捎去,就當我謝謝她了。”崔老道莫名其妙,問宿歪嘴子:“您謝她什麽?”宿歪嘴子說:“謝謝她掏錢養著我啊!”這個話可得兩說著,倘若崔老道如數交了櫃錢,那是一點毛病沒有,因為他掙的錢有會頭一份,等於會頭指著他們家吃飯,他們兩口子是會頭的衣食父母。如果說裝傻充愣不交櫃錢,他老婆豈不成了偷人養漢的了?宿歪嘴子轉過頭去滿世界一嚷嚷,他這個窩心王八就當定了,腦門子上非冒綠光不可!崔老道闖**江湖一輩子,憑著一張鐵嘴行走天下,誰跟他對得上話茬子?想不到菜裏蟲子菜裏死,今天在河溝子裏翻了船,由不得他不認栽了,二話沒說,規規矩矩交還了欠債。

打發走了一幹賬主子,崔老道搖頭歎氣,今天掙的錢這就十去八九了,多虧還有昨天從蔡記書場卷來的,那也不算少了,大不了包餃子的時候,在羊肉餡兒裏剁個西葫蘆,把整個肉丸改成西葫蘆羊肉的,照樣可以解饞!推著卦車正要回家,對麵又過來一位,單瞧模樣就不是善茬兒,歪戴著一頂軍帽,身穿破舊的軍裝,斜挎著槍套,趿拉著兩隻布鞋,左手拄著拐,橫眉立目攔住了崔老道:“別走,交錢了嗎?”

崔老道叫苦不迭,今天出門忘了看皇曆,怎麽來了那麽多要錢的?那個年頭兵荒馬亂、雞犬不寧,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惹穿軍裝的?尤其是傷兵,從戰場上敗退下來,打不了仗吃不了餉,就指著連搶帶訛過活。崔老道不敢怠慢,低聲下氣地問了句:“軍爺,您讓我交什麽錢啊?”

兵痞一隻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最後從兜裏扽出張髒兮兮的草紙,上邊壓著個大紅戳,在崔老道眼前一晃,臉上素得跟剛出完殯似的,厲聲喝道:“瞧見了嗎?這是上麵發的公文,如今戰事吃緊,打從今兒個起,凡是沿街賣藝的,掙了錢必須上一份槍炮捐!”崔老道哪敢細看啊,一臉委屈地求告:“軍爺容稟,我是畫符念咒的火居道,沒賣藝啊。”兵痞一指貼在卦車上的水牌子,不耐煩地嚷嚷道:“甭他媽廢話,白紙黑字你自己寫著了,趕緊掏錢!”

崔老道腸子都悔青了,心說:“我這不自己挖坑自己跳嗎?”挨了打誰疼誰知道,明擺著是來訛錢的,崔老道也不敢爭辯,當逢亂世,哪有老百姓說理的地方?真說攥住了不給,砸了卦車不要緊,挨上三拳兩腳幾個大耳雷子都是輕的,搞不好再讓人家一槍崩了,什麽五行道法八九玄功,對上槍管子裏噴出來的雷煙火炮,那也是螳臂當車啊!崔道爺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縱然有千般的不情萬般的不願,也隻能老老實實地破財免災。兵痞收了錢仍不走,還拿眼瞄著他。崔老道賠著小心問:“軍爺,您……還有別的事嗎?”兵痞罵道:“老小子你跟我耍心眼兒是吧?交齊了嗎?你道袍裏頭鼓鼓囊囊的,難不成懷了崽子?”崔老道急忙拿手捂住:“這可不是今天說書掙的!”兵痞衝崔老道一瞪眼:“你說不是就不是嗎?那錢上寫日子了嗎?你想讓我費事兒是嗎?”崔老道亂了方寸,再把這個錢拿出來,那不等於從他心尖子上剜肉嗎?隻得舍出臉去,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苦苦哀求。兵痞可不吃這一套,一手拄著拐,另一隻手上來就扯他的道袍。崔老道一看這還得了?光天化日這是要明搶啊?雙手捂著錢袋子,連連往後躲閃。倆瘸子你爭我奪,可就在南門口撕扯上了。有幾個看熱鬧的閑人,離得八丈多遠,不敢往前湊,生怕讓兵痞訛上。那位說了,崔老道不是剛交了地頭錢嗎,會頭怎麽不管呢?還真不能怪人家,能當上會頭的,自是官私兩拿,黑白通吃,官府衙門也好,幫會鍋夥也罷,會頭煩人托竅,沒有遞不上話的。唯獨管不了當兵的,因為那個年頭到處打仗,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換大王旗,誰知道是哪路的兵啊?你想去找他的上峰告狀,都不知道該去找誰。甭說管著江湖人的會頭了,巡警遇到兵痞找麻煩,也就一個字——躲,這叫好漢不吃眼前虧!

崔道爺跟那個兵痞一爭一搶不要緊,扯破了穿在身上的八卦仙衣,嘩啦啦一下銅錢撒了滿地。銅錢是圓的,掉地上骨碌骨碌四下亂滾。怎麽這麽寸,正巧來了一群打打鬧鬧的小叫花子,看見滿地的銅錢,也不問有沒有主兒,爭先恐後上去哄搶,抓了在手中就往胡同裏跑,轉眼都跑沒影兒了。兵痞也趁機在地上抓了幾把錢,拄著拐一步一瘸地走了。可給崔老道心疼壞了,趴在地上以膝代步,跪爬著一枚一枚撿拾銅錢,撿完了一看,剩下這幾個大子兒,剛夠他一家老小一人買半個窩頭的。

崔老道愣在當場,半天才緩過神來,仰天歎了三歎:一歎自己命淺福薄;二歎養家糊口之難;三歎想歇兩天也歇不成了,明天一早還得撂地說書,接著給大夥說《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