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竇占龍看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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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言少敘,等到臘月二十三正日子,白臉狼在口北的山莊中到處張燈結彩,上下人等均已準備妥當。場院中有磚石壘砌的戲台,比不了戲園子裏那般齊整,可也不賴,灰泥砂漿抹得又平整又光亮,底下是通膛的大灶,近似取暖的火炕,四梁八柱撐頂,上麵滾壟卷脊,兩側棉布的幔帳直垂地麵,擋住了寒風。台口正中懸掛黑底金字匾額,上書“別有洞天”四個大字。整個戲台後倚山牆,倒座一溜兒瓦房,進門居中一間堂屋,迎麵幾磴台階,直通上場門、下場門,兩側貫通六間小屋,可在唱戲之時充當後台,屋內燈燭通明,鏡子、臉盆、梳妝台,該有的全有了。台前搭了一個大暖棚,入口是紅黃兩色的喜慶牌坊,棚內掛著彩繪八扇屏,一扇一個典故,周圍放置炭火盆,茶桌、板凳擺得整整齊齊,頭一排正中間設一把金圈太師椅,上邊鋪著豹子皮。壽堂設在正房正廳,地貼猩紅氈,堂列孔雀屏,寶燈高懸,朱彩重結,迎麵掛著壽字中堂,兩端對聯無外乎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熟詞熟句,幾案上擺著純金的壽星佬、青玉雕的麻姑上壽,另有蠟扡、壽燭,地上放蒲團,供小輩兒孫及一眾下人給白臉狼磕頭之用。有專門打關外帶來的廚子,殺牛宰羊,備足了山珍海味,壽麵、壽桃、壽糕,各色點心是一樣不少。但是隻請跟隨白臉狼出生入死的老兄弟、替他盯著參幫銀爐的大小把頭,不請口北當地的賓客,也不對外聲張,因為強龍不壓地頭蛇,口北不比關東山,這是八大皇商和鎖家門丐幫的天下,該收斂的也得收斂,該打點的還得打點。另有一節,他們這夥烏合之眾湊在一處鬥酒,肯定是滿嘴的黑話,再一喝多了,更免不了翻翻舊賬,賣弄些個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手段,外人在場多有不便。

竇占龍的戲班子雇了幾輛馬車,拉著行頭鑾儀、刀槍把子、文武場麵,一大早頂著門到了山莊。仆人將他們引至後台,請頭角兒飛來鳳到裏間屋,沏上一壺好茶,端上四碟小點心,又幫著跟包的把戲箱抬進來打開。其餘眾人有條不紊,列出盔頭、衣靠、靴子、髯口、車旗轎、刀槍架,逐一擺設勾臉所用的銅鏡、色盒、色筆、粉囊,有道是“早扮三光,晚扮三慌”,登台的戲子們趕早不趕晚,勾臉、勒頭、穿胖襖,蹬好了厚底兒,再穿上蟒,能扮的就扮上,餘下的髯口、靠旗、刀槍、馬鞭之類的,可以等臨上場再帶,分別找不礙事的地方,壓腿下腰吊嗓子,班主帶著人在前邊裝台搭景,文武場麵調好了絲弦,讓小徒弟蹲在一旁盯著,自去一旁歇息。倒不是怕偷,舊時戲班子裏的規矩太多,開戲之前不許扒拉弦兒、呱嗒板兒,否則台上容易忘詞兒。另外戲箱也得找專人看著,尤其是大衣箱,不許任何人倚靠,更不準坐在上邊,因為裏邊擱著祖師爺的神位,坐上去是大不敬,但唯獨唱醜角兒的這位可以坐,按照舊時的規矩,戲班子裏的“醜兒”地位最高,有個吵架拌嘴、馬勺碰鍋沿兒什麽的,均由他出頭了事。

竇占龍等人暗藏利刃,外邊罩上粗布棉袍,壓低了氈帽簷充作雜役,跟著戲班子一通忙活,晌午時分,山莊之內大排酒宴,後廚的大師傅、小夥計忙得四腳朝天,前墩後墩一齊上陣,灶上炒勺來回翻,口蘑肥雞、鹵煮寒鴨、鍋燒鯰魚、醋溜肉片、扒肘子條、四喜丸子盛在花瓷大海碗裏,中間一盆八鮮鹵,一盆壽麵,白家上下人等,不分主仆貴賤,連同賀壽的賓客,全吃一樣的。單獨給戲班子的藝人在後台擺了幾桌酒菜,這個行當講究飽吹餓唱,那些吹奏笙簫管笛的,必須吃飽喝足,吹起來才有底氣,唱戲的要氣沉丹田,吃得太多橫在肚子裏礙事,堵著聲音出不來,上台之前得少吃,這叫“肚餓嗓寬”。吃什麽也得注意,太涼太熱的不能吃,以防激著嗓子;太鹹太甜的不能吃,容易齁著嗓子;太油膩的不能吃,怕把嗓子糊上;太硬的不能吃,免得紮了嗓子,總之是該在意的全得在意到了。

戲班子怎麽吃有規矩,白府的人可沒講究,大多是土匪草寇出身,一上來還有個人模樣,提起杯來恭祝白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幾杯馬尿灌下去,一個個的原形畢露,擼胳膊挽袖子,蹬桌子踩板凳,劃拳行令、**詞浪曲,鬧了個烏煙瘴氣。白府眾人一直吃到下半晌,酒足飯飽,吉時將至,該準備祭祖了。仍跟往年一樣,各房妻小、閑雜人等各回各屋,把門關嚴實了,聽見什麽響動也不許出來。白臉狼移步正堂,吩咐四個貼身的啞巴仆人,帶來一個由他點名的小妾。說是祭祖,實為祭刀。白臉狼一輩子榮華富貴,皆拜那口寶刀所賜,因此每年做壽之前,他必然先祭寶刀。祭刀沒有不見血的,殺雞宰羊可不夠瞧,他得殺個活人!

白臉狼落草為寇之前,窮得叮當響,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孤身一人住在一間八下子漏風的破廟裏,指著偷雞摸狗勉強過活。有一次來了個過路的老頭兒,背著一口帶封條的長刀,到破廟裏尋宿。白臉狼也沒在意,破廟又不是他家的,有過路的、討飯的進來對付一宿,那是再平常不過了,誰都不用跟誰打招呼。怎知道當天晚上,他夢見廟中趴著一頭惡狼,讓封條困著一動也不能動,直到半夜被一泡尿憋醒了,借著破屋頂上透下來的月光,隻看見那個老頭兒睡在牆根兒底,哪有什麽惡狼?白臉狼心思一動,估摸著這是一口寶刀,悄悄搬上一塊大石頭,哐當一下,砸得老頭兒腦漿迸裂,隨後扯去了封條,將寶刀據為己有,從此成了嘯聚山林的強盜。

殺的人越多,他的刀越鋒利。當年他在關外一刀削下賽妲己的人頭,憑著一股子殺氣,率手下血洗竇家大院,搶去六缸金子,從此發了跡,所以他祭一次刀,就得殺自己一個小老婆。白臉狼貪**好色,身邊妻妾成群,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娶過多少,走到一處看見誰家的女眷好,也不管有主兒沒主兒,搶過來這就是自己媳婦兒,借人家的屋子當時就入“洞房”,順著他的掏二兩銀子做聘禮,牙蹦半個“不”字,當場就是一刀。內宅中的女人多了,吃飽喝足沒事幹,免不了鉤心鬥角,找碴兒的、鬧事的、打架的、傳閑話嚼老婆舌頭的,成天是雞飛狗跳,攪得他心煩意亂。白臉狼的眼裏揉不下沙子,更不懂得憐香惜玉,誰惹惱了他,翻臉比翻書還快,於是立下一個規矩:凡是他的小老婆,誰犯了過錯,他看誰不順眼,娶到家後悔了,或是懷不上他的狼崽子,便在臘月二十三這天,從中挑一個祭刀,對外隻說是當著祖宗的麵執行家法,將不守婦道的妻妾掃地出門,再不準回來了。一家子人蒙在鼓裏,誰也不許問,也沒人敢問,心裏頭可沒有不嘀咕的,府裏風言風語從沒斷過。

書不贅言,隻說四個啞仆領命,帶著那個小妾來到壽堂。白臉狼早已穿戴齊整,頭戴貂皮暖帽,皮袍外罩著一件紅馬褂,上繡團花壽字,身披大紅鬥篷,腳蹬青緞子麵鑲如意皮條的薄底翹頭尖靴。那小妾穿一身鸚哥綠棉褲棉襖,臉上的脂粉得有半寸厚,慣常在後宅甩閑話、罵閑街、打便宜人兒,勁頭兒大極了,此刻卻是神色惶恐,跪在當場全身發抖,不等她開口說話,就被四個啞仆用麻繩綁了,嘴裏塞上破布頭。再看白臉狼,小心翼翼摘下寶刀,雙手捧著,恭恭敬敬擺在供桌的刀架之上。他一輩子刀不離身,不論行走坐臥,騎馬走路背在身後,坐著握在手中,躺著壓在枕下,一年到頭僅這一時片刻,將寶刀供在桌上。四個啞仆自知主子要殺人,唯恐被刀風帶著,遠遠地躲到牆邊垂手而立。白臉狼橫眉立目,指著小妾的鼻子一通訓斥,說她吃裏爬外,挑撥是非,不守婦人的本分,外鬼好拿,家賊難防,怪老子瞎了眼,娶了你這麽個倒黴娘兒們!白布做棉襖——反正全是他的理兒,越說越上火,隨手扽出小妾口中的破布,厲聲喝問:“你還有何話講?”小妾止不住地哆嗦,淚珠兒撲簌撲簌往下掉,縱有一肚子委屈,也不敢多說一個字。白臉狼數落完了,氣也出了,轉身焚上一炷香,插在香爐裏,二目微合,口中念念有詞,撩前襟下跪,磕頭叩拜寶刀,然後緩緩起身,取下供在刀架上的寶刀。等他再一回身,一張猙獰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殺機,左手握著刀鞘,右手去拔寶刀,可是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連拔了三下,竟沒拔出刀來。小妾嚇得花容失色,連聲驚呼:“老爺饒命……老爺饒命!”四個啞仆口不能言,心下也覺得蹊蹺,他們多曾看主子殺人,哪一次不是手起刀落身首兩分?這一次的刀怎麽出不了鞘呢?

白臉狼也發慌,打他落草為寇以來,吃肉興許咬著過舌頭,拔刀殺人可沒失過手,真比切瓜砍菜還快。本以為一刀下去,小妾的項上人頭落地,怎知自己上了歲數,手鈍足慢,居然拔不出刀了。他心中暗覺不祥,可也隻是一轉念,便即穩住了心神,匪首全憑威風壓人,無論在什麽地方,當著什麽人的麵,他都得端著架子,擔心失了威風、顯出頹勢,今後難以服眾。沒等那幾個啞仆明白過來,白臉狼心裏頭發著狠,二次攥住了刀柄,兩下裏一較勁,手中寶刀出鞘,緊接著寒光一閃,但見那個小妾跪在地上,兩個眼珠子滴溜溜亂轉,隻看老爺拔刀在她眼前一晃,感覺這是要殺自己,趕緊磕頭求饒,身子剛往前這麽一傾,人頭立即滾落在地,來了個血濺壽堂!

白臉狼殺完人收刀入鞘,若無其事一般,端坐在壽堂正中。四個啞仆抹去地上的血跡,收拾小妾的屍首,拿一床棉褥子卷了,從角門抬出去埋在後山,腦袋卻不埋,扔到山溝裏喂狼,使之身首異處,當了鬼也是找不著腦袋的無頭鬼。這邊抬走屍首,那邊隨即吩咐下去,點燃壽燭,高結壽彩,各房妻小、各路賓客候在門口,按著高下地位、長幼之序、遠近之別,依次來給白臉狼磕頭拜壽。

來給白臉狼賀壽的賓客,都得備足了壽禮,沒有空著手來的。盡管白臉狼家財萬貫,什麽也不缺,但是你送的禮品貴重,才顯得心裏頭有白爺,夠朋友。如果說哪一位送的東西不受待見,可別怪白臉狼不拿你當人看。眾人摸準了白臉狼的脈門,絕不會送字畫古董、紫砂青銅、官窯瓷器,他白臉狼大字不識,不稀罕古玩瓷器,不論你花了多少銀子,在他眼裏狗屁不是。再有什麽貂皮人參、虎骨麝香之類的,白臉狼一樣看不上,關東山裏最不缺山貨,努努嘴就有人給他端到跟前,貂皮當尿戒子使,人參當水蘿卜吃,送了等於沒送。眾人絞盡腦汁,投其所好,送上的壽禮也是五花八門,有活的有死的。死的是什麽呢?白臉狼以搶來的六缸金子起家,最看重的仍是金貨,壽禮之中不乏金碟子金碗金臉盆,還有一個純金打造的夜壺……每亮出一件壽禮,都引得上下人等一陣喝彩,往壽堂上一擺,金光燦燦耀人眼目。活的又是什麽呢?有人直接牽來一匹寶馬良駒,膘肥體壯火炭紅,金鑲鞍,銀裹韂,赤金的馬鐙子;另有人獻上一名胡姬,一顰一笑風情萬種,稱得上千嬌百媚,秀色可餐。擱到以往,你給白臉狼送來一個美人,那他肯定高興,但是白臉狼今天一門心思惦記著飛來鳳,瞧不上別的美女了。

一眾人等輪番進來磕頭獻禮,有的親支近派賀完了壽,還要再喝杯茶敘談幾句,禮畢已是傍黑時分,晌午的壽宴散得遲,有餓的有不餓的,兩廂接著開流水席,誰想吃誰去,不想吃的進棚看大戲。白臉狼誌得意滿,對付了幾口吃喝,隨即來到暖棚之中,他手拎寶刀,端著架子往正當中一坐,譜擺得比王爺還足。幾個小老婆爭相討好,知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香粉擦得格外厚,胭脂塗得格外紅,嘴唇抹得跟剛吃完死孩子似的,個頂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什麽金銀首飾、珠寶翠鑽,能戴的全戴上,走起路來叮當山響,嘴裏頭“老爺長老爺短”地叫著,有給他揉肩的,有給他捶腿的,其餘的在一旁斟茶遞水地伺候著。白臉狼專門吩咐仆人,拿出根上等的棒槌泡在茶壺裏,助助自己的元氣。此時戲台上亮起燈燭火彩,暖棚裏點燃了羊角燈,班主見白臉狼坐穩當了,忙衝文武場麵中的鼓老揮了揮手。戲班子的規矩,台底下聽班主的,上了台全聽鼓老的,他坐的這個位置稱之為“九龍口”,從開戲到散席別人可以動,隻有他不能動,他的鼓點不起,其餘的響器一概不許動。隻見鼓老手中兩根羅漢竹的鼓鍵子往下一落,隨著一陣緊鑼密鼓,這叫“打通兒”,隨著鑼鼓點止住,台上先演了一出帽兒戲《天官賜福》,福德星君邀眾福神下界,頒賜福祿,張仙送子,財神贈金。這出戲場麵熱鬧、扮相喜慶,句句唱詞離不開吉祥話,最主要的是人多,生旦淨醜什麽扮相的都有,最好的盔頭、蟒全亮出來,這叫“亮家底”,一是為了賣弄賣弄戲班子的實力,再一個,上來先把戲箱全折騰開,往後隨著唱隨著往裏收拾,散戲的時候就省事了。台上緊著忙活,朱二麵子也沒閑著,他之前跟白臉狼在寶樂打過照麵,前台不敢去,壓低了帽簷,眨巴著一隻眼在山莊各處轉悠,逢人便問:“您怎麽不去看戲呢?”看見有些仆役、廚子、老媽子手裏的活兒還沒幹完,朱二麵子便連拉帶拽:“我們可是京西頭一路的戲班子,十年八年您也不見得趕上一次啊,如今送上門來了,您還等什麽呢?趕緊去看幾眼,看完了再接著忙活,什麽也不耽誤!”他耍開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人們心頭長草,那些燒開水的、收拾灶台的、刷鍋洗碗的、擦桌子掃地的、打更巡夜的、角樓上放哨的,全來暖棚中看戲了,前排的板凳座無虛席,後頭也擠滿了人,踮著腳尖直著眼往台上瞧。

帽兒戲過後,接的是幾段折子戲,無非是《龍鳳呈祥》《富貴長春》之類的吉慶戲碼,再給安排幾出靠戲、猴戲、箭衣戲看個熱鬧,場子熱乎了,看戲的也來了興頭,飛來鳳這才領銜登台,開演《調元樂》。講的是三月三王母娘娘壽誕辦蟠桃大會,各路神仙前來祝壽,領銜的飛來鳳扮成麻姑,在絳珠河畔以靈芝釀酒獻與王母。這出戲旦角兒眾多,從白花、牡丹、芍藥、海棠四仙子,再到王母娘娘身邊的四宮娥,還有八仙裏的何仙姑,扮相一個賽一個漂亮,滿台水袖飛舞、羅裙飄擺,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卻都不及飛來鳳出彩,尤其是給王母娘娘拜壽這一場,借助台上的砌末機關,粉妝玉砌的飛來鳳“從天而降”,仿若天女下凡塵,又似嫦娥離廣寒,台下的一眾人等,全張著嘴看入了神。一出大戲唱罷,飛來鳳手捧靈芝仙酒,帶著戲子們謝場,在台上站成橫排,作揖行禮,拖著戲腔齊聲道賀:“恭祝白家大爺,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台底下彩聲雷動。白臉狼一雙色眼直勾勾盯著飛來鳳,一年到頭板著的臉,總算露出了一絲笑模樣,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賞!”手下應了聲“是”,立刻將堆得跟小山似的元寶放在紅木托盤裏,由四個仆人搭到台上,這是額外賞的,跟出堂會的錢兩拿著。飛來鳳是班子裏的頭路角兒,不能自己上手接銀子,單有跟包的雜役來接,他自己飄飄下拜施禮稱謝,羞答答瞟了一眼白臉狼,低頭垂袖、輕擺腰肢退場下台。

按著竇占龍的吩咐,戲班子花足心思,提前排了幾出大戲,飛來鳳退場之後,台上接演《八仙祝壽》。山莊裏的家眷賓客接茬往後看,白臉狼卻坐不住了,打從今天一睜眼,腦子裏就全是比花賽花比玉似玉的飛來鳳,忍到此時,丹田中的一團火已經頂到了腦門子,抓上茶壺裏的棒槌,嘎嘣嘎嘣狠嚼了幾口,隨即起身離座,吩咐下人不必跟隨,背上自己那口寶刀,裹緊身上的鬥篷,出了暖棚直奔後台。白臉狼心急火燎,一個人繞到後台入口,推門就要進。班主趕忙攔著:“大爺留步,您不看戲了?”白臉狼衝他一瞪眼:“看什麽戲?我找飛來鳳!”班主賠著笑說:“大爺大爺,您可不能進去。”白臉狼眉毛一挑:“在老子自個兒家,我還得聽你的?”班主說:“不是不是,我怕掃了您的興啊,怪隻怪我之前沒跟您說明白,飛來鳳他……”班主吞吞吐吐,白臉狼聽著著急:“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飛來鳳她怎麽了?”班主一跺腳:“飛來鳳他他他……他不是娘兒們!”白臉狼聽得一愣,還以為自己耳朵上火聽差了,一把揪住班主的脖領子:“你待怎講?”班主愁眉苦臉地又說了一遍:“飛來鳳……不是娘兒們!”白臉狼色迷心竅,讓這股子火拿得五脊六獸,哪還顧得上那麽多,怒道:“滾一邊兒去,你以為大爺我沒見過娘兒們?是不是娘兒們我也得跟她熱鬧熱鬧!”

白臉狼不由分說,將班主推到一旁,一腳踹開屋門。進去的堂屋挺寬敞,幾磴台階通向前台,七八個戲子正在候場,見他麵紅耳赤背著刀闖進來皆是一驚。白臉狼不理會旁人,往左首一拐,挑開二道門簾子,徑直走到最裏麵一間屋子跟前,推門往裏一看,屋中點著幾盞油燈,火苗子忽忽閃閃,靠牆擺放著兩個戲箱,敞著蓋,搭著幾件戲袍,滿鼻子的香粉味兒聞得人腦袋發暈。身形俏麗的飛來鳳,正背對屋門站著,咿咿呀呀哼著小調。白臉狼心說:“分明是個小騷狐狸,怎麽可能不是娘兒們!班主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擋白爺的道兒,等騰出手來非得把他收拾了!”他**笑兩聲,反手關上門,衝上前去摟抱飛來鳳,頓覺骨酥肉軟、香氣撲麵。飛來鳳不急不惱地回眸一笑,桃花臉杏花腮櫻桃小嘴粉嘟嘟,帶著一股子**兒欲迎還拒:“白爺您急什麽啊,有勁兒留著炕上使啊,不差這一會兒啊,先容我求您一件事!”唱戲的有句話,“有戲沒戲全在臉上,有神沒神全在眼上”,飛來鳳那一雙媚眼,宛如玄月,顧盼生姿,勾得白臉狼欲火中燒,呼呼喘著粗氣說:“什麽求不求的,那不生分了?要錢白爺有的是錢,要人白爺現在就給你!”飛來鳳往白臉狼懷裏一倚,纖纖玉指抵住白臉狼的下巴頦:“我有幾個關東來的親戚,久聞白爺威名,想當麵給您磕頭請安,又怕惹您生氣。”白臉狼溫香軟玉抱在懷中,對飛來鳳有求必應:“那生啥氣啊?你家親戚又不是外人,改天叫他們過來,磕了頭挨個兒有賞!”飛來鳳說:“別改天了,他們已經到了,大爺您稍等!”不等白臉狼應允,飛來鳳就跟條泥鰍似的,欠身從他懷中溜了出去,緊跟著棉門簾子一挑,從外間屋進來四個人,正是竇占龍、海大刀、老索倫、小釘子!

白臉狼稍稍一怔,馬上認出了一對夜貓子眼的竇占龍,也認得海大刀,他一輩子殺人越貨,仇家遍地,沒少遭人暗算,又是草寇出身,擔心遭官府緝拿,出門在外自是處處戒備,縱是藝高人膽大,也不敢出半點差池。可他這座山莊壕深牆高,大門一關,出不去進不來,他有寶刀防身,壽宴上一多半是殺人不眨眼的匪類,想不到還真有幾個不知死的,竟敢跟著戲班子混入山莊。他不怒反笑,仰天打個哈哈:“怪不得我的寶刀連夜在鞘中嘯響,這是該見血了!”屋內空曠,他的嗓門兒又高,震得門窗打戰,竇占龍等人身不由己往後退了兩步。白臉狼獰笑一聲,惡狠狠地說:“來了就別走了,白爺重重有賞!”話音未落,他身形一閃,按雁翅推繃簧,鏘啷啷寶刀出鞘。竇占龍睜開夜貓子眼閃目觀瞧,分明見到他身後蹲著一頭光板兒禿毛的惡狼,裹在陰風慘霧之中,一瞬間仿佛回到了鰉魚宴上,不由得毛發森豎。三個山匪望著白臉狼手中寒光閃閃的寶刀,也嚇得全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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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人皆是有備而來,相互使個眼色,齊刷刷給白臉狼跪下了。竇占龍從褡褳中捧出寶棒槌,戰戰兢兢地連聲求告:“白爺饒命,白爺饒命,我是杆子幫大東家竇敬山的後人,孫猴子本領再大,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小的有自知之明,絕不敢與您為敵。這一次我們兄弟在關東山逮到個山孩子,拎著腦袋來此獻寶,萬望您刀下開恩,放我等一條活路!”

白臉狼常年把持著關東參幫,寶棒槌他可見多了,冷眼一瞥看得分明,竇占龍捧出的寶棒槌了不得,那是關東山老把頭口中代代相傳的“七杆八金剛”,堪稱千載難逢的寶疙瘩,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的眼珠子都藍了,撇著嘴角子一笑:“東西我收下,你們幾個的人頭我也得要!誰讓你們活膩了,自己送上門來找死,待我一刀一個,挨個兒給你們劈了!”說罷跟身進步,掄開寶刀要剁,竇占龍忙說:“且慢,小的我還有一件寶物,如若您饒過我等性命,甘願拱手奉上!”白臉狼疑心重,貪心更重,仗著寶刀在手,殺這幾個人易如反掌,不信他們翻得了天,死死盯著竇占龍:“你還有什麽寶物?”竇占龍一手托著寶棒槌,另一隻手拿出褡褳中的鐵盒:“我們老竇家祖傳的烏金鐵盒,鐵鎖用銅水澆死,誰也打不開,老輩子人供著它,才得以攢下六缸金子。”過去的人大多信這一套,家裏供什麽神龕佛像、鎮宅的寶劍無非是為了求福求財,白臉狼也不例外,轉念之間想到竇敬山不過一介凡夫俗子,肩不能擔手不能提,論能耐與自己差之萬裏,憑什麽他可以家財萬貫、坐享清福,我卻要亡命山林、刀頭舔血,難不成真是有寶物相助?再看這烏金鐵盒邈如曠世、年代頗古,鏨刻在盒蓋上的金角神鹿栩栩如生,絕非凡物,想必其中有寶!當下裏冷哼了一聲:“打不開?我的寶刀削鐵如泥,一把爛鎖何足道哉?”緊接著不由分說,手起刀落。竇占龍隻覺一陣罡風襲來,削斷了他鼻子尖上的汗毛三根半,再看刀鋒過處鎖頭墜地,鐵盒中掉出一個尺許長的畫軸。白臉狼不好興古玩字畫,但也不嫌保家發財的古畫燙手,拿刀尖一指竇占龍:“打開畫讓我瞧瞧,若真是寶畫,留你個囫圇屍首!”

竇占龍將鐵盒放在一旁,磕膝蓋點地,爬上前來撿起畫軸,對著白臉狼緩緩展開,隻見破舊不堪的古畫中,繪著一頭吊睛白額大蟲,行在崎嶇的山嶺之上,前爪搭著一塊青石板,俯低了身形,做前撲之勢,虎目圓睜、虎口怒張,露出劍戟般的獠牙。此畫雖破,但氣勢森然,似能聽到震撼鬆林的虎嘯之聲。畫中猛虎也不是尋常草虎可比,但見此虎:背為天罡,腹為地煞;天有十萬八千星鬥,虎有十萬八千毛洞;四個大牙按四季,八個小牙分八節;右耳一點紅,避著太陰,左耳一點黑,避著太陽;尾巴上一點青,掛著壓腳印;額頭上一個“王”字,不吃忠臣;脖子上一個“孝”字,不吃孝子;前躥一丈驚人膽,後退八尺鬼神忙;當年馱過漢光武,劉秀封它獸中王!

寶畫中的鬆皮雲紋,暗藏五雷符,畫卷展至盡頭,雷符就響了,畫中猛虎尾巴一搖,帶著一陣狂風撲將出來。白臉狼大驚失色,忙用寶刀去擋,但聽咯嘣一聲脆響,五尺長的寶刀斷為兩截!白臉狼驚恐萬狀,頹然跌坐於地,渾身有如中風麻木。而在寶刀折斷的一瞬間,他的頭發胡子掉了一半,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幾十歲。竇占龍也拿不住《猛虎下山圖》,寶畫墜落塵埃,畫還是那張畫,隻不過更加殘破。

三個山匪見竇占龍得手,立刻躥將起來,對著白臉狼拋出三張羅網,要將他兜頭罩住,羅網以纏著藤絲的麻繩擰成,堅韌無比,邊緣掛著鉛墜兒,罩住了甭想再出來。不料白臉狼這個刀頭舔血的悍匪,盡管傷了元氣,手中半截寶刀仍是鋒利無比,仗著久經廝殺,臨危不亂,腰杆子發力從地上一躍而起,快刀劈開羅網,卻也無心戀戰,晃身形奪路而走。山匪豈能容他脫身,他們早把兵刃藏在飛來鳳的戲箱裏,此時各取兵刃一擁而上。海大刀掄起鬼頭刀,老索倫揮動一柄開山斧,小釘子分持兩口短刀,將白臉狼圍在當中,走馬燈似的戰在一處!

前頭戲台上鑼鼓點一陣緊似一陣,後台屋子裏打得更是熱鬧。論身上的能耐,三個山匪沒一個白給的,海大刀勇、老索倫狠、小釘子快,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都拚著跟白臉狼同歸於盡,連環相擊,有攻無守。白臉狼可也不孬,他的寶刀折了一半,也仍是半長不短,使得潑風一般,攻守兼備,全無破綻。若是擱到以往,白臉狼身高臂長,手上的寶刀又長,刀法又快,那仨人早成了刀下之鬼。即便他隻有半截刀,三個山匪也占不到便宜,老索倫被削去半個耳朵,小釘子嘴角豁開了花,海大刀肋上也被劃開一道口子,滿室的刀光斧影,鮮血飛濺。

竇占龍從不曾見過這等廝殺,隻聽人說白臉狼刀法嫻熟,不想如此了得,不說出神入化,也夠得上爐火純青,再不出手,恐怕三個結拜兄弟就要橫屍當場了,他急忙扔出金碾子,口中喊了一聲“著”!混戰之中,白臉狼忽見一道金光落下,他心急手亂,半截斷刀抵擋不住,直驚得魂銷膽喪,哪裏躲閃得開?金碾子不偏不倚打在他頭頂上,砸了個滿臉是血,眼前一片腥紅。常言道“要解心頭恨,揮劍斬仇人”,三個山匪趁機衝上來,在白臉狼身上連搠了幾十刀。此人嘯聚山林一世梟雄,終成了刀下之鬼!竇占龍大仇得報,心中百感交集,說不出是喜是悲,半晌回過神來,仍將寶棒槌、金碾子、《猛虎下山圖》收入褡褳,又從死屍手中摳出那柄斷刀,割下白臉狼的人頭。

說話這時候,前邊戲台上《八仙祝壽》正唱到褃節兒上,戲子們倒紮虎、翻筋鬥、劈叉、打旋子……為了討賞掙錢,一個比一個賣力氣,台側的文武場麵也是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隨著鼓樂齊鳴,八仙共赴瑤池,輪番給西王母獻寶。擠在暖棚中的人們,隻顧扯著脖子喊好兒,對後台的亂子全然不覺。正眼花繚亂的當口兒,竇占龍拎著血淋淋的人頭走上前台,身後跟著三個滿身血跡的山匪,嚇得台上的王母娘娘和八位大仙慌裏慌張往兩廂躲,鐵拐、玉板、橫笛、花籃等法寶扔了一地,鑼鼓點也停了。暖棚中離得遠的,看不那麽清楚,亂哄哄的,不知台上加了什麽戲碼,哪位大仙拎著血葫蘆祝壽?前排有眼尖的,已看出竇占龍手中的半截刀,似乎是白臉狼的寶刀,那個齜牙咧嘴猙獰可怖的人頭,也像是白臉狼的首級。竇占龍將白臉狼的人頭往上一提,半截寶刀指著台下眾人:“你們瞧好了,白臉狼惡貫滿盈,這就是他的報應!”

竇占龍拎著人頭使勁一扔,落在地上骨碌碌亂滾,這一下可炸了營,丫鬟老媽子及一眾女眷嚇得花容失色,連聲驚叫。戲台底下的那麽多人,至少有一多半是刀不離身的亡命徒,睡覺手裏都得攥著刀,他們可不幹了,當家主事的頂梁柱死了那還得了?登時凶相畢露,紛紛拔出利刃,叫嚷著要往台上衝,恨不能把竇占龍等人當場剁成肉餡兒。緊要關頭,飛來鳳從後台閃身而出,祭起那麵徹地幡,卷著一道黑煙墜地,正插在人群當中。眾人來不及分辨,但聽轟隆隆一陣巨響,塵埃陡起,齊著暖棚的四個邊,地麵塌下去七八尺深。白臉狼的妻妾兒孫、走狗爪牙、前來賀壽的山賊草寇,加上丫鬟、奶媽、夥夫、車把式、轎夫、門房……連同暖棚裏的桌椅板凳炭火盆,一齊陷在坑中,你壓著我、我砸著你,吃了滿嘴的碎土,誰也爬不上來,有被踩在腳底下的,當時就咽了氣。

原來竇占龍早已托付飛來鳳,焚香設壇,拜請黑八爺,調遣七十二窟擅長鑽沙入地的獾子,從四周穴地而入,挖空了戲台前的場院。另有兩條地道,從山莊外直通進來,埋伏著老索倫從關外找來的二三十號山匪。這夥人跟白臉狼不共戴天,得知要來宰殺他的滿門家小,個個提著十二分的血氣,正等得焦躁,忽聽場院中天塌地陷一般,碎土坷垃稀裏嘩啦往下亂掉,心知海大刀等人得手了,立刻從地道口鑽出來,直撲戲台前的場院,其中一半與海大刀等人兵合一處,爭著砍殺陷在土坑中的對頭。海大刀、老索倫、小釘子也殺紅了眼,縱身躍下戲台,踩著陷坑中的人,不問男女,不分良賤,見人就殺,逢人便宰,如同割麥子一樣,有腦袋的就往下扒拉。陷坑裏人擠人人摞人,縱有悍勇擅鬥之輩,也苦於掙紮不出,隻得眼睜睜地抻長了脖子等著挨刀,慘呼哀號之聲不絕於耳。飛來鳳暗覺殺戮太過,有心勸海大刀等人放過無辜,怎奈山匪殺得興起,根本攔阻不住,隻得聽之任之。一眾山匪從陷坑這邊殺到陷坑那邊,身上、臉上、發辮上、兵刃上沾滿了鮮血,跟打血池子裏撈出來似的,還覺得不解恨,又翻回頭挨個兒補刀,這叫按住葫蘆摳籽兒——一個不落!

另一半山匪由朱二麵子引著,殺奔擺流水席的廂房。此時仍在劃拳鬥酒的匪類,無不是貪杯嗜酒之輩,喝了整整一天,一個個醉眼乜斜,坐都坐不穩當,也想不到山莊裏會出亂子,被一眾山匪殺了個措手不及,轉眼間橫屍遍地,抱著酒壇子就去見閻王爺了。腥風血雨過後,海大刀又帶著兄弟們在山莊裏四處搜尋,遇上喘氣兒的就是一刀,殺了個雞犬不留,牆窟窿裏的小耗崽子都扒出來挨個兒掐死。朱二麵子人貨軟不敢掄刀使槍,跟在山匪身後煽風點火,叫罵助威,也不知道他從哪弄來個大口袋,瞪著一隻眼珠子,看見什麽值錢的撿什麽,什麽金碟子、金碗、金夜壺……半夜摘茄子——有一個算一個,全塞進了他的大口袋。眾山匪也是賊不走空,殺人之餘能劃拉多少就劃拉多少,將白府上下洗劫殆盡。

出了這麽大的亂子,殺了這麽多人,竇占龍不敢讓一眾山匪在此久留,指點他們帶著劫掠來的財貨,連夜北返,躲到關外避一避風頭,隻留下三個結拜兄弟,等這陣子風頭過去,設法賣了棒槌再回關外。他見戲班子的人躲在台邊上,玉皇蹲著,王母縮著,靈官抱著腦袋,天王的寶塔也扔了,甭管什麽扮相的,到這會兒全不靈了,膽小的眼都不敢睜,隻剩下哆嗦了。竇占龍忙將班主拽過來,塞給他一遝銀票:“出了這麽大的亂子,誰也兜不住,趁官府還沒追究下來,你們趕緊遠走高飛,重打鑼鼓另開張,再也別來口北了。”班主怎敢不應,接過銀票,行頭鑼鼓全不要了,帶著戲班子幾十號人逃出了山莊。

一切安排妥當,眾人做鳥獸之散。竇占龍帶著朱二麵子、飛來鳳先回皮貨棧,海大刀、老索倫留下放火,想把這麽大的山莊燒連了片,那多少也得費點力氣。小釘子則趁著月黑風高,把白臉狼的人頭掛到堡子門口,使得天下皆知。走在半路上,竇占龍望見身後火起,直燒得畢畢剝剝,烈焰騰天,心下一陣悵然:“想想當年白臉狼怎麽血洗的竇家莊,再瞧瞧他這一莊子人是怎麽死的,真可謂因果相償,一報還一報!我擅取天靈地寶,會不會也有報應?憑著我這一身神鬼莫測的本領,再加上那頭寶驢,能不能躲得過報應?”正當竇占龍患得患失之際,飛來鳳對他說道:“竇爺,此間大事已了,按咱們之前說定的,你該交出七杆八金剛,由我再次埋到九個頂子。”竇占龍以前琢磨不透,為什麽憋寶客貪得無厭?直到將鱉寶埋在自己身上,他才洞悉其中的秘密,鱉寶是可以聚財,但你得拿天靈地寶養著它,否則自身精氣血肉,遲早會讓鱉寶吸幹,那還有個完嗎?為了殺白臉狼報仇,他迫於無奈用了鱉寶,仗著埋得不久,三五年載之內剜出來,還不至於變成鱉寶的傀儡。再加上之前應允了飛來鳳,殺掉白臉狼之後,甘願奉還寶棒槌。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自不肯食言而肥,因此告訴飛來鳳:“你盡可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絕無反悔之理,隻不過寶棒槌是我三個結拜兄弟千裏迢迢從關外背來的,容我跟他們打個招呼,再讓你把東西帶走。”

屋子裏說話外邊有人聽,大道上說話草坑裏有人聽,朱二麵子背著一口袋金銀細軟走在後頭,飛來鳳問竇占龍要寶棒槌的話,他可聽得一清二楚。一行人前後腳回到皮貨棧,朱二麵子悄悄跟三個山匪嘀咕了幾句。經過一夜廝殺,個個一身血汙,也顧不上多說,忙著燒水沐浴換衣裳,又點火焚化了血衣。朱二麵子擺出提前備下的酒肉,六個人圍桌坐定。經此一事,竇占龍早成了眾人的主心骨,他斟滿一杯酒,舉杯說道:“咱們聯手殺了白臉狼,不僅報了仇出了氣,也替關東老百姓除了一害,當真可喜可賀,我敬各位一杯。”三個山匪和朱二麵子,酒到杯幹,齊聲稱快。小釘子挑著大拇指對竇占龍說:“咱往後都是好日子了,應當我們敬你才對!”海大刀也說:“老四指點咱們找到棒槌池子,刨出那麽多棒槌,讓兄弟們發了財,又經你布置,幹掉了咱的死對頭。哥哥我做一個主,不論這一次賣棒槌能得多少銀子,你拿一半,我們仨拿另一半,帶回關東山給大夥分了。”竇占龍卻不敢居功:“隻憑我一個人,可幹不成這麽大的事。三位兄長如若瞧得起我,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海大刀笑道:“老四你咋還客氣上了?有什麽話盡管開口!”竇占龍說:“能不能把寶棒槌讓給我?其餘的賣多賣少我分毫不取,全是你們仨的!”

三個山匪聞言均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奈海大刀剛才的弓已經拉滿了,話趕話說到這兒,他又是個紅臉漢子,怎麽可能不答應?哈哈一笑:“我當啥事呢,沒你指點,誰逮得住山孩子?那就該是你的,賣棒槌的銀子也得分給你!”老索倫心眼兒多,他問竇占龍:“白臉狼已死,沒人擋道兒了。寶棒槌非同小可,賣給八大皇商,銀子要多少有多少,獻給朝廷,高官厚祿也是唾手可得。我想問老四你一句,你拿了寶棒槌,打算幹啥?”竇占龍跟他們一同出生入死,心中早就沒有了芥蒂,當下直言相告:“不瞞三位兄長,我之前跟飛來鳳說定了,他助咱們殺掉白臉狼,事成之後,讓他帶走寶棒槌!”三個山匪聽罷,臉都沉了下來,相互廝覷著,誰也沒吭聲。

飛來鳳打坐下來就沒說話,畢竟誅殺白臉狼是人家哥兒幾個的事,他出手相助為的是七杆八金剛,所以一直在旁邊捏著酒杯察言觀色,發覺情形不對,忙對海大刀等人說:“七杆八金剛乃關東山鎮山之寶,不可擅動,還望幾位大哥高抬貴手,讓我帶走寶棒槌,今後有緣,定當回報。”沒等別人開口,朱二麵子頭一個不幹了,猛地一拍桌子,指著飛來鳳破口大罵:“我早看出你沒安好心了,光著屁股串門——忒不拿自己當外人了,寶棒槌是你種的?關東山是你堆的?山裏生土裏長的棒槌,誰抬出來就姓誰的姓,跟你有什麽關係?你是想惡吃惡打,當下一個白臉狼啊?少廉寡恥的爛貨,還他娘的捏著半拉裝緊的,寶棒槌喂了狗也不能給你!”別看飛來鳳是久走江湖的“老合”,可也沒聽過這麽牙磣的髒話,被罵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牙關咬得嘎嘣響。竇占龍沒想到朱二麵子橫插一杠子,說翻臉就翻臉,趕緊攔著他,不讓他亂摻和。朱二麵子這才剛罵上癮,不顧竇占龍的勸阻,梗著脖子叫嚷:“舍哥兒,不是我這個當姐夫的說你,你怎麽能讓飛來鳳迷了心竅?頭一次見著他,我就瞧出他不是個好鳥,你隨便玩玩我不管,來真格的可不行。他飛來鳳整天拿仁義禮智信當戲唱,摳著腚爬牆頭——自個兒抬自個兒,兩河水兒養出來的鱉羔子,爛蓮藕壞心眼兒,猴拉稀壞腸子,婁西瓜一肚子壞水,黑心蘿卜壞透膛了,憑什麽讓他帶走寶棒槌?”朱二麵子一臉猙獰,窮凶極惡,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揮著兩條胳膊,十指如同鋼叉,口吐蓮花滔滔不絕,唾沫星子滿桌子亂飛。他常年管橫事,嘴上沒有把門兒的,何況又喝了不少酒,腦門上暴起青筋,臉變成了豬肝色,一句比一句難聽,您甭看剛才殺人放火時顯不出他,論著罵人,他單槍匹馬能罵退十萬天兵天降。直罵得名伶飛來鳳手捂胸口,渾身打哆嗦,氣兒也喘不勻了,眼瞅著眉頭直豎,印堂上泛起一陣黑氣,伸手拽出了徹地幡,當場便要翻臉!

海大刀擦去了刀頭上的鮮血,讓老索倫和小釘子將屍首抬去燒了,見竇占龍臉上不好看,勸道:“兄弟,飛來鳳身上有邪法,哥兒幾個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他迷了心竅,將七杆八金剛拱手送人。可不是為貪圖你的東西,既然定下來寶棒槌給你,絕沒有變卦那一說。”朱二麵子也跟著敲打邊鼓:“舍哥兒,你可不能怪他們,更不能怪我,我得替你姐看顧著你啊,正所謂‘發財遇好友,倒黴遇勾頭’,你仔細想想,誰輕誰重,誰遠誰近?千萬別胳膊肘往外拐犯了糊塗!”竇占龍心說:“我早知道飛來鳳是胡家門的香頭,這還用得著你們告訴我?換二一個人引得出白臉狼嗎?挖得了那麽大的陷坑嗎?”老話說“臨崖勒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事已至此,竇占龍也無話可說了,因為海大刀等人救過他的命,又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生死弟兄,隻怪自己擅作主張,沒跟兄弟們商量,便即應允了飛來鳳。無奈之餘,又抬起頭來狠狠瞪了一眼朱二麵子,甭問也知道,肯定是他在背後攛掇的!

此後一連幾天,竇占龍右眼皮時不時地亂跳,愈發覺得心中有愧,始終是神不守舍,一到夜裏就恍恍惚惚,總能看見飛來鳳的身影在眼前亂晃,滿臉是淚,邊哭邊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