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警車四腳朝天地翻在距暮麗峽穀兩公裏的陡坡下,像隻被孩子彩筆描畫的烏龜。駕駛員和乘客都已爬出車廂。山爺在灌木叢和草地上尋找草藥,楊帆和林靜坐在草坡上揉搓撞腫的身體,林靜俊俏的臉額上貼著兩三張創可貼,像舞台上的淨角。

自遠而近,“突突突”地駛來兩輛摩托車。雲端鎮派出所所長莫曉跳下車,看著林靜和楊帆,眼裏冒著怒火。“你們向我保證過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這就是我得到的解釋嗎?”

楊帆覺得空氣凝滯得難受。“隻是意外——”

“你不用說,我問林靜。林副所長?”莫曉絲毫沒有抬高聲音,但說話的氣勢倍增,威壓更甚,“前幾天我已開會要求過,不準外出,不得隨意動用警車。因為跨省刑偵協作機製啟動,要求內緊外鬆,隨時待命,加強清查和警衛,密切關注流動人員,嚴防發生八類案件。你們這樣做,不僅違背了上級命令,而且釀成嚴重後果。”

林靜忍著身體的疼痛。“可是,我們所做的事,也是上級交辦的。”

“你是說冷航?”莫曉厲聲道,“但冷航會為你們擔責嗎?據我所知,他讓你們幫著查找地宮圖紙,並沒有讓你們滿山裏跑,尋找什麽地宮出口!”

“不一定是地宮出口。”楊帆說,“我們發現的信息提到幾個地方。這些地方可能是出口,也可能是地宮延伸到的終點。冷大哥由那個青年的死聯想到了地宮,地宮結構或許真的可以揭示出那起案件的真相。”

“你的話隻是猜測。”莫曉說,“或許?可能?我想雲端的人都清楚,地宮隻有一個入口,也隻有一個出口,那就是秋月泉。冷隊需要地宮結構,是內部結構,不是讓你們開著車滿山遍野地跑。”

“我也希望能從地宮內部找到結構。”楊帆說,“就像走進一套房間……讓進去的人都像遊園子一樣。”

時間會湮沒許多東西,曆史總喜歡對那些追逐它的現代人開殘酷的玩笑。經過了五百年,地宮的通道還完好無損,所有的出口或終點都還在原來的位置,這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楊帆抱著幾分幻想,覺得從地宮裏麵走不通的路,可以沿著地表地名找到,然後一頭闖入地宮的深處。唉,找了兩天,走遍了周敘詩裏出現的地名所示的地方,卻沒有找到一個像出口的洞穴。“修築地宮的目的便是隱藏和逃亡,不可能隻有一個入口。”

林靜信服地看著他。“一定另有出口?”

“地宮設計者,非常高明。不幸的是,當時沒有地圖,用詩敘事,意味著不能具體表達……這樣,後人隻能憑借猜測和想象。”

“想象?”林靜問道,“古人的想象力夠豐富的,就像《水經注》《徐霞客遊記》之類的,把樸素的地質知識蘊涵在聯想裏。我們能像他們一樣想象出某個出口嗎?”

楊帆搖搖頭。“不知道,但如果能找到一個出口,就能給冷大哥一個天大的驚喜,也印證詩文對地宮結構的描繪。”

這是他們出發前的一番對話。莫曉盯著他們看了好一陣子。“先把他們搭回去,警車我來處理。”他對兩名騎摩托車的協警大喊。

“我沒事,不用回去。”林靜說。

“這是我的義務。”莫曉抓起林靜腫得像灰蘿卜一樣的手臂,語氣生硬,“林副所長,當你跟我說帶楊帆下鄉調查時,我想你肯定在做‘知民情,保民安’的事情,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你出事,我拋下重要職責。我發覺你的調查根本毫無意義,而且你的生命和所裏的財產都受到威脅,我當然不能讓這一切繼續下去。”

林靜用力掙脫莫曉的手。“我沒事,但工作不能半途而廢。”

莫曉心中一凜,林靜從來沒有這樣對他無禮過。“你的什麽工作?在這樣荒山野嶺,而且是禁區,任何人進入,必須得到批準。”

“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最近,刑偵協作啟動後。這一片山一直延伸到懷州境內,由部隊接管,每天都有全副武裝的特警巡邏,並有多種監控措施二十四小時管製。”

“哄誰呢?”林靜冷冷地說。

“沒事我哄你?”莫曉盯著林靜的眼睛,“聽說是高層在這裏召開一個重要會議,研究部署遠程導彈研製和防控問題。你說,是你查地宮結構重要,還是會議重要?即使跟那個青年的死有關係,又怎麽樣呢?”

楊帆心裏緊了一下,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什麽聯係。“那個青年是外地人,雲端誰都不認識他,卻莫名其妙地在地宮裏鑽進鑽出,他會不會早就知道了中央的這次會議?”

所有的人都轉身注視著楊帆,林靜不知道該如何設想那個青年跟會議的關係:你想得真天真,書呆子,不過你夠敢想的。

莫曉皺起了眉頭。“不敢想象,但……那幾乎不可能……”

“或者他們早就知道了這次會議,預計這片山會戒嚴,外人進不去。”楊帆說,“於是,他們潛入地宮,尋找延伸進這座山的地道,通過地道進入山裏,幹不可告人的勾當。”

這個說法似乎順理成章。莫曉看著他,眼神非常澄明。

對啊!林靜想。

“謝謝所長。”楊帆高興地說。

林靜還想爭取,楊帆朝她深深地點了一下頭,她報之一笑;就在這一刹那,楊帆覺得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出其不意的默契……心靈上的共鳴。

莫曉拔足往前麵走。“楊帆,最好我們能找到你說的那種洞穴,不然,你以後不能再說要出來搞鄉下調查了。”

楊帆不自在地笑笑,覺得背脊出了一層汗。

“準備好證件,碰到巡邏的戰士就出示。”莫曉扭頭對楊帆說,“過去有多遠?”

“兩公裏,那個峽穀裏麵。”

“什麽?”莫曉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小張,你和小李先送我們進山。”

兩輛摩托車駛到峽穀下麵。從這裏上去,約有一公裏必須步行。但是他們攀登了二十分鍾,又在那個叫作暮麗的峽穀裏搜索了半個多小時,夜色降臨時,仍一無所獲。山爺是個老獵人,對岩穴的嗅覺十分靈敏。這次搜索以他為主,最後結論也由他做出。

這裏既沒有天然的岩洞,又沒有人工修築的洞穴。如果是地宮那個年代修築的,曆經五百年自然變遷,現在必定已經湮沒。

莫曉沒有吱聲。

楊帆心情沉重。“如果存在,我們又需要找到它,怎麽辦?”他問道。不過,這話夠傻的,一出口,他立即希望什麽也沒有說過。

莫曉的目光從他那深邃的眼睛裏投射到楊帆的身上,然後狠狠地轉過身,朝山下走去。

“如果真有你說的這回事,讓軍方來找吧!”

太陽出來,山上的暑熱增強。在距靜止不動的潛伏者僅僅幾厘米的岩石上,一條頭部呈標準三角形的青色長蛇從那裏爬過,它昂頭警惕地停了一會兒,沒察覺到周圍有什麽動靜,便攀上一根粗大的樹枝,繼續去趕自己的路,尾巴掃過他的迷彩服衣角。

營房裏的作息很有規律,天剛亮,就響起急促的哨聲,著叢林迷彩服的年輕人踏著整齊的步伐跑到營房外的訓練場上晨訓,其他時間便待在營房裏。他們的巡邏是三班倒,全天候,全覆蓋式的,並分步巡、車巡兩種。車巡負責山脈外圍,步巡則負責山林內部,官兵一律持九五式突擊步槍。步巡是四個組,劃分了各自的路線和範圍。

經過一天的觀察,賈若定已經完全掌握了他們的巡邏路線和規律。

突然,山外傳來轟轟聲,綠樹掩映的沙石公路上駛來兩輛超寬型越野車,一輛運兵車。幾分鍾後,三車停在營房外,越野車上下來一名少校軍官,與營房裏出來的一名中校握手。少校一揮手,運兵車裏迅速跑下幾十名戰士,在操場上集合列隊。

因為隊列靠近營房,潛伏者看不到整個列隊情形,沒有數清到底有多少名戰士。但他注意到這些戰士配備的是九五式5.8毫米突擊步槍。

這是在加強警戒力量。

軍官訓話結束,戰士跑步進入東頭的營房,那裏將是新來戰士的住宿地。當操場上空無一人,營房門口再次響起轟轟的馬達聲。運兵車停駐在停車場裏,兩輛越野車一前一後地離開了營房,往山外駛去。

在賈若定觀察這一切時,山峰東側有了動靜。

一個身材稍顯文弱,卻穿著警察製服的青年將他騎來的摩托車停靠在峽穀口的灌木叢裏,解開後座的繩索,將雙肩包背在身上,往峽穀裏爬去。

半個小時後,青年警察到達峽穀中段。然後,在峽穀幾百米的範圍內不停地走動,手裏的開山刀不斷地砍伐著灌木,好像在尋找什麽東西。

兩個小時後,青年警察的搜索範圍往峽穀上端延伸。越往山頂,灌木越少,參天古樹下麵除了鋪著厚厚的落葉,便是光溜溜的潮濕地麵,搜索速度大大提升。

賈若定感到納悶,這樣一座原始次森林裏,青年警察在尋找什麽呢?這裏又有什麽東西讓他如此費心尋找呢?如果是執行公務肯定不會一個人,既然是一個人那就不會是公務,但他又穿著整齊的製服。

不過,仔細觀察,他不是在尋找細微的東西,比如蘑菇、藥草之類,而像在搜索某棵樹或一塊石頭,或者樹木石頭之間藏著的某樣大件物品。

賈若定趴在那裏,緊張得直喘氣。他既想盡快地掌握營房安排新增的兵是為了什麽——增加巡邏組數,還是地毯式搜索?——又擔心青年警察發現他的潛伏地。

青年警察便是楊帆。昨晚無功而歸,令他很不甘心,從詩句結構看,“乾坤老矣新秋月,草木悠然暮麗風”,“秋月”是入口,“暮麗”就是出口,也就是說出口就在暮麗峽穀裏。

他仔仔細細地察看著每一叢灌木,每一個足以隱藏洞穴的石坎、坡頭,檢查懸崖石塊的每一道坎口,判斷會不會有洞口,或者堵塞著的洞口。但沒有,還是沒有,盡管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時間,餓得饑腸轆轆,仍舊一無所獲。

突然,他留意到一種出乎他意料的動靜。在越過峽穀,伸向山峰的梁上,他看到一道巨石遮蔽著的空坎,那坎像極了岩洞。奇怪,出口會安排在如此的高處、如此顯眼,緊接著,他的視線又被另一番景象吸引住了……

初看上去,空坎兩邊像是活生生的灌木叢,現在再看,卻是砍伐下來的樹枝偽裝。

這裏有人?還在空坎裏生活,或者從空坎出入?

霎時間,楊帆猛然反應過來,自己一上午的動作全落入了別人的眼裏。此人已經逃走,還是隱匿著預備襲擊自己?

但警惕已經來不及,一切仿佛變成了慢動作。楊帆拔腿往山峰走,一個套環迅速罩了過來,他來不及發出喊聲,脖子已被越勒越緊,呼吸變成短促的喘息。

楊帆明白自己落入了別人的陷阱。他一手抓緊套環的繩索,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猛然前傾,幾乎倒樁似的,摔在地上。

現在他就在地上躺著……說得更確切些,躺在粗糙的陡坡地上。

楊帆直挺挺地倒下,肋骨幾乎被撞斷,一個鈍鈍的石塊鉗在地麵上,被他的身體撞得又往地麵深入了幾分,露出外麵的部分狠狠地鉗進了他的腹部。一口氣還沒有喘過來,尖痛傳遍全身,接著喉管裏湧上一股血腥氣。他扭動了一下頭顱,迷惑地抓了抓地麵,不是那種容易滑倒的濕坡地。更離奇的是,他是往上麵倒的,都沒來得及抓住旁邊的鬆樹……

遭人陷害了!

他翻身往樹樁邊滾,想讓樹樁纏住那根套環繩。可是,繩索勒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短。當他的上半身幾乎被繩索提起來時,陷害他的人也顯身了。

是一個軍人嗎?不可能!

一身標準的特種兵叢林迷彩服,隻是沒戴帽子,手臂和臉部像電影裏的特種兵一樣描摹著迷彩條紋,露出黝黑的眼珠和微微泛紅的嘴唇。此人顯然一直躲在上坡的大樹後麵,密切注視著楊帆,楊帆卻看不到他。

他年齡比楊帆稍微大一點兒,肌肉卻健碩得多,肱二頭肌上有一朵奇異的文身,像龍似鳳,卻又仿佛是龍頭鳳身。

迷彩服男子一步越過大樹,甚至沒有費神繞過他的身體,大頭靴直接踩在楊帆的身上。楊帆頓時雙眼空瞪,身體僵直,幾乎眩暈過去。繩索鬆了,他慢慢地扭動著,往坡下滾去,卻不小心被一棵樹擋住了身體,

還沒等楊帆有機會反抗,巨人般的男子便抓住了他,緊抓雙肩的那雙手力大無比,如同機械。他的臉上全是油彩的遮掩,流露著駭人的妝態,毫無一點兒人性的溫度。他的肌肉一緊,楊帆頓時覺得自己進了絞肉機,輕而易舉就會被捏碎骨頭。堅實的膝蓋頂上他的後背,霎時間,他以為自己會被撕成兩半。他的雙臂被反剪到背後,像一個用太粗的筆寫成的斜“8”字。

他的臉頰衝下,死沉沉地壓在沙石地麵上,整個身體都麻痹了,直至有冰冷的金屬掐在他的手腕上,他意識到自己被鐵絲捆上了。驚恐萬分的他想要掙脫,雙手以及全身卻如針紮似的疼痛。

“要是你再動,鐵絲就會把你割破。”那個男子說著,綁完了他的手腕,又轉向他的腳踝,十分迅速地實施了同樣恐怖的束縛。

楊帆抬腿蹬他,腹部卻被他堅堅實實地衝了一拳,讓他一身抽搐,無法動彈。幾秒鍾內,他的腳便被鎖得甚至無法伸縮。

他使出所有微弱的氣力試圖轉一轉頭,在沙石地麵上生生地拖動臉頰,好不容易才扭向下坡的方位。

他的視域裏一片勃勃生機:綠的葉,紅的花,任意攀爬的藤蔓,甚至有一排褐黃色的蘑菇,在灌木叢裏脆生生地冒出來。再過去,他的視線卻被擋住了,被爬著綠苔的烏黑石板擋住了,距離有點兒遠,但他看清了石板上有雕琢的紋路。

一時間,楊帆沒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麽。眼前那石板的紋路分明已有幾百年曆史,烏黑、發黴、磨損,掩藏在灌木叢裏。

他定定地凝視數秒鍾,還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那個灌木叢自己搜索過幾遍,從這裏仍可看出灌木被刀砍過的痕跡……那裏可沒有任何洞穴呀!

現在,楊帆洞徹了原委。

他猛然吸進了一口氣,喘了上來,意識到探尋出口的技巧有待改進:我這是在見證古人偉大的智慧,巧妙而高超的障眼法。

或許是因為這樁發現太振奮人心,或許是在原地躺了片刻,機能得到休整,楊帆發現自己又能夠掌控自己的身體了。他痛苦地揚起一條胳膊,將臉頰下麵的枯枝、沙礫掀了掀,以便麵部貼得舒適些。他活動一下筋骨,拚命想撐起來,可眨眼間,他徹底呆住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那是個標準的軍人,卻露出豺狼一樣的嘴臉。

天啦,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楊帆翻身一滾,蹬動雙腿,拚命往後躲,可強壯的迷彩男子抓住捆他的繩索,一手將他掀翻。楊帆仰麵朝天,迷彩男再次將腳踩在他的胸上,帶釘的足底用力,將痛苦的楊帆死死地釘牢在坡地上。這個男子身上除了偽裝的油彩還是偽裝的油彩,看不出任何刺青符號,不論他在哪裏,別人都會誤以為他是個正統的軍人。楊帆明白,他不是,軍人不會往死裏整警察,至少會搜搜證件,先辨明身份。

不等楊帆再次掙紮,迷彩男便張開粗壯的雙掌扣住楊帆的雙頰,鐵鑽似的中指插進了他的耳朵,將他的頭搬離地麵,以不可思議的蠻力扭轉過來——

就在這一瞬間,楊帆猛然意識到,那個洞穴可能是他唯一的生機。“我知道一個讓你安全撤離的地道。”他急促地對迷彩男喊道,“隻有我能協助你逃生……”

扣住麵頰的手勁兒明顯減輕,但他的頭仍被扭了一下。

在失去意識前,楊帆聽到那男子說:“我不會輕易讓你死的,你是一顆有用的棋子,我得把你留到最關鍵的時刻……”

但他很快嗅到了死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