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周敘的詩?”林靜在電腦上搜索。

周敘,又名周天敘(1481—1560年),湖南慈利人,六十歲告老還鄉後,縱情山水,優遊林泉,留下詩文《石溪集》八卷。楊帆說得沒錯,他們找到的十六句詩就出自《石溪集》,是名為《仙侶洞》的兩首詩。

她回頭看著一直盯著詩句不放的楊帆。“我覺得很難將它與地宮聯係在一起。”

楊帆知道她說得不錯,可是他看過一遍就想到了一些地名。那是一些隻有鄉野山村才使用的名字,用在峽穀、山岔、坡道等處,帶點兒象形、會意的意思。不可否認,他輕鬆地完成了任務,而這讓他感到有些憂慮。他的耳邊響起鄉民常掛在嘴邊的話:“凡事在成熟之前,都是有苦味的;沒有碰到刺,摘到的不是玫瑰。”

楊帆希望這些話都說錯了。“我知道它為什麽混在地宮資料裏了。”他看著林靜暈紅的臉說,“我猜想那是地宮的出口,我得親自去查看一下。”

林靜站起來。“你怎麽那麽肯定呢?我再看看。”她像擊劍手欒菊傑一樣靈敏,手指一繞,仿佛攪起一朵劍花,迅捷地奪過他手裏的詩稿。

“當心!”楊帆說,“別撕壞——”

林靜並不理會他。她把資料拿在手中,轉身鋪開在書桌上,讓燈光直射著。她大聲地讀起來。楊帆過去想告訴她,詩與電腦裏顯示的內容是一致的,不一定硬要讀資料上的文本,卻發覺自己被她刻意壓著的女低音迷住了。她邊讀邊搖頭,秀發晃動應和著詩韻節奏,形神都美極了。

一會兒,楊帆聽到她念得更加大聲,隻覺得自己穿越時空,仿佛一個優遊山林的士人,在風景峻美的峰穀裏且歌且吟……他知道那是一個智者對龐大山係的吟哦,隻那麽輕輕幾筆,幾道懸崖、幾道溝坎、幾道山梁、幾條溪水,把整個山脈都網羅其中……那點到的地名,便是山脈深處地宮的出口和走向。

林靜口中的詩聽上去越來越像山民唱出的山歌。

掛壁虯龍路可援,石扉斜處恍通軒。

石須鄂渚召黃鶴,自有西湖喚白猿。

三楚古來多福地,九溪應即是仙源。

欲尋漁父滄浪處,幾度問山山不言。

林靜每句詩讀了兩遍,然後陷入了沉默,好像要讓這些古詩句在她的腦海裏進行反芻。

崖傍溪城東複東,層雲絕壁探虛空。楊帆在心裏重複這兩句詩。這首詩是對上首詩的承接,也是對起義王朝的總結和預測。乾坤老矣新秋月,草木悠然暮麗風。古國遺址旁邊有一道名叫“秋月”的清泉,地宮入口便在泉眼處。分明一枕遊仙夢,移向山溪指顧中。周敘清楚地指出了起義立國的空幻。

“第一個入口,”林靜說,“應該是一個叫‘虯龍’的懸崖,或者山穀。”

楊帆微微點頭。“指示得很明確,並不像想象的那麽難吧?”

“那如何找到這些地方呢?”她問道,好像突然激動起來,“如果有一架直升機,先俯瞰一遍山脈,再一個地點一個地點地標出來,直降在那個地點找洞口,多好啊!”

楊帆也想,不過做不到。他相信隻要努力去找不用直升機一定可以找出來。那些地名,鄉民們熟悉,雲端的龍頭和山爺一定清楚。

想到就去做。

楊帆跟林靜駕駛所裏的警車馳往雲端遺址。正是中午,剛剛騰起的熾熱,讓街道沉浸在一股懶散的氛圍中。在唯一一個紅綠燈路口等紅燈時,執勤交警露出一絲空洞的微笑,一邊示意他等著,一邊指揮南北向的車輛有序行駛。

在雲端幾個月,他已跟當地稍有頭臉的人物混得很熟,龍頭龍景力更是像長輩一樣關照著他。但見到龍頭時,他隻講出“秋月”和“虯龍”兩個地名,說是想去看看。

“‘秋月’不就是地宮入口那眼泉嗎,你沒看過?”龍頭哈哈笑著說。

楊帆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哦,我聽人說起秋月泉,好有詩意,所以想去看看,原來就是地宮入口啊,那就算了。你帶我們去看看‘虯龍’吧!”

“現在?”

“是啊,或者您讓山爺陪我們去也行。”

從雲端出發,山丘從小鎮緩慢地上升百多米,沿途覆蓋著濃密的植被。越過一道山脊,前麵山峰的北側形成令人頭暈目眩的壁立懸崖,崖上偶爾掛著一些翠綠的灌木,不知是天然如此,還是人工栽植的。隻是,如果不用天梯或者吊索,任何人企圖攀上懸崖,落入那幾叢灌木裏,都是不可能的。

懸崖下麵是一道丘陵連綿的峽穀,一條狹窄的山路從公路邊延伸上去,然後蜿蜒盤旋,一直通到上麵的峽穀裏。因為多年封山育林,小路隻留下些許痕跡,林靜那樣嬌俏的女孩恐怕無法進去。

龍頭見他和林靜沒有退縮的意思,心裏雖有疑問,但沒吭聲,從背後抽出開山刀,在前麵披荊斬棘地重新開路,楊帆兩人慢慢地跟在後麵。如果以這種速度前進,要走到那個名叫“虯龍”的懸崖下麵,別說中午走進去,就是花上一整天,都不可能。

楊帆跳躍著回到公路邊,從警車裏拿出虎形山地形圖,對照比例尺大致標出虯龍懸崖在圖中的位置。需要一個羅盤。他在圖紙的背麵寫上這句話。如果有羅盤,位置及與雲端鎮的距離將計算得更精準。圖形顯示,從峽穀的南側流淌過來一條溪流,經過公路,匯入巫水。長年風吹塵落和鳥糞堆積,造就了巫水兩岸一大片肥沃的土地。

他登上路旁一座高坡,極目望去,公路東南方向看到許多農民和各種茂盛的莊稼。公路、小溪和土地都可以輔助確定“虯龍”的方位。

目光從圖紙到山體,再由山體轉移到圖紙。圖形顯示與山體形狀基本上是一致的。楊帆由山體之形再次在圖紙尋找“虯龍”的方位,就是原來的標識處。

沒必要再進峽穀裏去。接下來的每個地點,都可以按這種方式確定方位,但他需要更先進的勘測工具,需要勘查得更精確、更精密。

往暮雲鎮的縣道越來越陡,彎道越來越多。經過一個溫泉浴場時,賈若定進去泡了個把小時。他沒有濕疹和痛風,現在也不是泡溫泉的時候,但連日的奔波讓他渾身肌肉都疼得要命,似乎會一直疼下去,溫泉能緩解這種疼痛。

事實上,他比這更走運。在浴池裏穿戴整齊,正要走出大門,回到公路邊,駕駛門上標著暮雲字樣的一輛卡車也從浴場裏駛出來。

“師傅,回暮雲嗎?我搭個車吧!”他衝粗壯、年輕的司機喊。

“那邊有客車站,下午還有一趟。”卡車司機慢了下來,卻說出不想搭他的意思。

賈若定掏出一百元錢。“行行方便吧!剛洗了溫泉,我不想再走路。”

“你怎麽到這兒來的呢?”司機停住車,讓賈若定上來,“這裏很偏僻哦!”

“我搭叔叔的車來的,叔叔去戎鄉辦事,明天才回。但我女朋友想我了,讓我今天晚上去她家裏。我當然不想錯過。”他自嘲地衝司機咧嘴一笑。

司機衝他大笑起來,聳聳肩。“上來吧,我理解。”

中午一點多鍾,卡車開進了小鎮。賈若定謝過司機,在三岔路口下了車,朝一家小旅館走去。他覺得不能讓司機知道他要去哪兒。司機開車走了,他拎著簡便的行李繞過一道小巷,走進第一次來時住過的小旅館。

他有一件重要的東西寄存在旅館用來埋紅薯的地下室裏。

街道這會兒已經熱鬧起來了。小旅館門口停著兩輛農用三輪車,“吭哧、吭哧”地冒著白煙,兩個農民**著上身正卸下一筐筐瓷磚。

陰暗的旅館裏十分涼爽。他進去後,隻聽見裏麵一陣響動,一桌喝茶打牌的中年男人移動座位轉過身來看他。正在圍觀的女老板丟下農民,走到吧台後麵。她穿著一身鬆鬆垮垮的睡衣,拖著硬塑拖鞋,在瓷磚地麵磕出“啪啪”的聲音。

“帥哥,你來了?先喝杯茶吧!”她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賈若定放下行李,靠在吧台上。他發現當地人都在喝一種樹葉茶,泡得黑紅黑紅的。

“給我降降火,姐姐。”他聲音很甜地叫道。

“還住原來那個房間?”她倒茶的時候,他說道。她將茶遞給他,瞪著那雙黑色石榴籽一樣的眼睛,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你來得正好,我準備裝修一下地下室呢!”

“哦,不好意思,打擾了。”他疲憊地歎了口氣,“沒影響你裝修吧?”

“還沒動工,正準備材料。”她看到他鬆了口氣。

“這段時間旅遊還開心嗎?”她問道。

“開心。”他調侃地說,“隻是有些枯燥,有姐做伴就好了。”

圍坐打牌的男人紛紛轉過頭看著他。他怕玩笑開過火,忙喝幹杯裏的茶,接著說:“跟姐開玩笑,別見怪。”

“看你說的。”女老板用手輕輕地在他臉上抹了一下,“我的小帥哥。”

賈若定抓住她的手,放下來,悄悄地俯在她耳邊問:“我的東西在哪兒,我拿進房間去吧。”

“東西嘛……”女老板說著,瞟著他的臉。

賈若定抽出一遝鈔票,可能有上千元。“姐姐的房子裝修,我盡一點兒微薄之力。”

她死死地盯住鈔票。身後那些穿廉價襯衣的男人好奇地起了動靜。賈若定用身子擋住鈔票,“姐怕老弟有什麽圖謀嗎?”

“哪能呢?”她歎了口氣。

“那還不放進口袋裏?”賈若定說著,把錢塞進她的圍兜裏。圍兜的口袋很高,正在乳溝裏,賈若定塞錢時,不小心碰到彈性的東西,心裏酥了一下。女老板的眼裏漾起波瀾。

“我還有件事想請姐幫忙。”賈若定怯怯地說。

“看弟說的,什麽幫不幫忙的,弟盡管說就是。”

“明天早晨,我想騎摩托車出去看望親戚,不知姐能不能幫忙借輛合適的車子?”賈若定說,“我付租金。”

“借多久?”

“如果親戚留住的話,也就三四天吧,租金貴點兒沒關係。”

女老板點點頭,仿佛在想裏麵的利害關係。

“我有輛車正好停在家裏沒用。”一個聲音響起來,“如果有人需要,可以拿去。”

賈若定轉過身,假裝吃驚的樣子。

女老板佯笑著,大聲罵道:“你這蠢驢,竟然偷聽我們姐弟說話!”

打牌的男人憨笑著,直盯盯地看著她的胸口。“我這不是急你所需嘛!親愛的。”

“那我該怎麽感謝你呢?”

“桂花的弟不就是我弟嗎?”桂花大概是老板的芳名。

“那好,你把車騎來,幾位大哥的晚飯我請了。”打牌的男人哄地笑了。

第二天清晨,賈若定換上一件小鎮街頭穿得最多的綠底紅花文化衫。他熟諳鄉下諺語:“把一棵樹藏在哪裏?藏在森林裏;把一塊石頭藏在哪裏?藏在采石場。”他背著一個年輕人常用的旅行包,看上去就是一個四處遊**的本地嬉皮青年。

小旅館門口響起“轟”的一聲嘶鳴。賈若定騎著一輛雅瑪哈離開了暮雲鎮,背包裏有他寄存在小旅館地下室裏的東西。

他並沒有直接往雲端去。有人在他的背包裏放了一張字條,上麵標明了目的地和路線。在通向右邊第四條沙土路的交叉口,他觀察了一下,四野無人,才扭轉車頭拐進了叢林裏。穿越叢林花了他兩個多小時。這裏沒有成形的道路,隻有坎坷、崎嶇、獵人常走的小道,不曆經特種訓練,普通人越不過去。

這裏應該已是雲端鎮的西部,虎形山的腹地。

在距離那座獵人棲息屋還有一段路程時,賈若定停下來,掉轉車頭。那棵巨大的鬆樹不難找到,靠路邊的灌木叢上還有一根標誌性的紅頭繩。字條顯示,以巨鬆為中心,與紅頭繩反方向、等距離的灌木叢裏有他需要的東西。

當他慢慢地靠近那叢灌木,附近都沒有什麽人為的痕跡,蹲下身,一隻迷彩製成的大背囊隱蔽地躺在樹枝葉裏。接下來他將花兩天時間俯伏在山頂上,去觀察行動目標,等候行動指示。這個大包裏裝著他後續計劃所需要的一切物品。

他像位捕獵者似的收攏兩個包,騎上車靜靜地穿過棲息屋,經過一片火燒林,繼續向著西邊駛去。太陽偏西時,他駛進了一個原始林木密集的峽穀。幾個小時,沒有看到一個人影。

他把摩托車推進一道土坎裏,砍了些樹枝掩藏起來。

黃昏降臨了。在前方,他隻看到一片待耕的土地與叢林分隔開來的連綿山脈。山腳下或許有公路,但它是往東或往西延伸,繞過這片叢林,延續至懷州及其鄉鎮。

離開藏匿摩托車的峽穀,開始爬山。他看到有條狹窄的獵人小道從嶺上蜿蜒而下,但字條地圖避開了它,朝向一個無路的山頂。他按照地圖的標識走去。當天黑得實在無法再行走時,他放下肩上那隻大背囊,吃了一份罐裝的幹糧。那種幹糧是當地買不到的,它富含蛋白質、葡萄糖及各類營養元素,能讓身體吸收多而拉得少,保持他所需要的足夠體力。

晚飯結束,他又喝了小半瓶礦泉水。然後,靠著背包便睡著了。

黎明前,他醒了過來,咬了幾口幹糧,喝了幾口水,又朝前方爬山。在山腰上的某個地點,透過樹木的隙縫朝西邊看過去,他看到了遠處山口處有一座警衛營房一樣的屋頂。

在太陽升起之前,他爬上了山頂。他鑽出樹林的地點離預想的地點相差一百多米距離,於是他側移過去,慢慢找到了地圖上標明的位置。

他對地形的判斷訓練沒有白花。在山頂線上有一處淺淺的凹陷,由最後一片植被遮掩著。穿上迷彩服,戴上叢林帽,把油彩塗在臉上、手臂上,手持一副橄欖色的望遠鏡,躲在樹葉下靜止不動。即使從其他山頂用望遠鏡觀察,或者直升機偵察,沒有人能夠看到他。

當他需要休息時,他可以朝後溜下去,然後就能重新站起來。他建立了一個小小的營地作為他以後兩天的家,然後在臉上胡亂塗抹一通就爬進了那個隱藏處。朝霞把虎形山的連綿山頭都染成了一片粉紅,第一抹陽光灑在了遠處樹木掩映的營區。

沒人知道山峰西側那個牆壁描著黃底綠帶的營區是幹什麽的,隻有一些穿迷彩服的人在裏麵活動,有時伸入山林展開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