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市委副秘書長王鬆很晚才回到翠微居的那個家。之前,他陪著周飛宇在經濟開發區開會,回到辦公室,又協助處理冷航提交上來的匯報材料。

冷航的報告花了他不少心思,修改了兩遍才滿意,然後小心地在電腦裏親自打印出來。做打字這種體力活讓他很煩躁,他不習慣做這種事,平時都是其他同事做的。不過,書記交代冷航提交的材料必須做機密件處理,不能有其他人知道。

他覺得冷航的文字功底簡直爛透了。一篇不足兩千字的材料裏錯別字就有十幾個,語句還不通順。他在修改文字措辭上格外小心,選用了最恰當的詞句。對這樣重要的事情,交給一個文字功底如此之差的警察手裏,他很不以為然。

他認為,材料寫得如此爛的人肯定沒什麽頭腦和能力,隻是習慣於所受的訓練和經曆,辦些無關緊要的小案子或許能行。不過,他不敢把這種心思流露在材料裏。冷航是書記選中的人,他事情處理得怎麽樣,跟寫材料沒有關係。自己隻要將經手的材料搞得書記看起來滿意,插手書記選人顯然是不明智的。

但是他的確不喜歡冷航,一個冷漠粗鄙的年輕人——他心裏這麽評價他。這種人跟材料一樣,在他心裏沒有地位。

其實,他覺得一件武器流入戎城沒什麽奇怪的,也許能傷害幾個路人,要接近市委書記那是絕對不可能。雖然國家沒有下達對市委書記的保衛級別,但安全保衛措施還是嚴密有效的,他的秘書、司機、隨行人員都心裏有數。根本不用擔心什麽陌生的槍手突然混入書記活動的場地。

他用鑰匙打開門,聽到他新安頓在這裏的情婦在臥室裏喊他。

“是你嗎?親愛的。”

“是我,小乖乖。想我嗎?一整天沒陪你,對不起。”

她從臥室裏跑出來,穿著一襲米黃色的絲質睡衣,蟬翼似的掛在身上,飄飄舞舞,繡著蕾絲花邊的領口開得很低,遠遠地便可感受到裏麵透露出來的青春氣息。臥室的燈光從開著的門透出來,映著她那年輕婀娜的身姿。

她伸出**的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張開櫻桃小嘴,在他粗糙的臉上印上一個長長的吻。他盡力回應著她,手裏還拿著公文包和一疊在辦公室來不及看完的黨報。

“好吧,你先上床睡吧!”當她終於鬆開手,他說,“我洗完澡就來陪你。”他在她圓圓的屁股上輕輕拍了一巴掌。年輕的情婦蹦蹦跳跳地進了臥室,一頭倒在大**,四肢攤開,曲線畢現,還用雙手枕在後腦勺上,讓胸部高高地挺起。

王鬆放下公文包和報紙,走進房間,滿意地看著情婦的情狀,心裏躁動不安。情婦更加富有挑逗意味地對他笑著。

情婦李娜仍然像他們第一次見麵時一樣憎惡他,但她知道,他在戎城市政治生態裏的重要性,對她及她所依附的人十分重要。

“快來吧!”她耳語般柔聲地說,“我需要你。”

王鬆微笑著,對李娜的溫柔和體貼十分開心。他脫掉外套,仔細地把它們掛在衣架上,然後打開領帶,取下來,同樣掛在衣架鉤上。接下來是褲子,被認真地折疊成方塊放在衣架伸出的支架上。他的腿又長又瘦,從襯衣下擺下伸出來,像兩根帶毛的火鉗。

“什麽事讓你耽擱了這麽久?”李娜嬌嗔地發問,“我一個人在家裏好無聊,一心裏隻想著你能回來陪我。”

王鬆幸福地笑著,搖搖頭。

“小乖乖,別操心我,我的事都是你的小腦瓜想不到的事情。”

“哼,討厭。”她猛地側身翻了過去,假裝生氣地背對著他,彎腰屈腿,卻讓身體顯得更加性感。王鬆瞄了一眼,解襯衣的手不覺遲疑了一下,定定地盯著她渾圓的臀部,以及臀部下麵絲質睡衣掩蓋的陰影部分。幾分鍾後,他從浴室裏穿著套頭衫似的情侶睡衣走了出來,準備好撲在李娜身上。

他慢慢地爬到**,偷偷地縱身一撲,就要蓋在情婦的身上,李娜卻靈巧地一滾,躲過他的撲勢,柔柔地歪在他的懷裏。溫香軟玉入了懷,他卻沒再動作,雙手摟著她的腰,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臀部。

“怎麽啦,是不是很累啊?”

“市裏出了一件大事,忙了我一天,晚上還得改材料,急著送領導看,身邊又總是有人,不好給你打個電話,這不讓你久等了。”

“我等沒關係,我隻是擔心你出什麽事。我心裏時刻想著你。”

“這社會真不平靜呢!”王鬆自言自語似的說,“竟然有人從境外攜帶武器到中國,試圖謀殺市委書記。你說好笑不好笑?”

李娜的頭往後麵一仰,迷惑地看著他,嘴唇嬌憨地親在他的臉上。

“還有這種事?親愛的,你會擋子彈吧?我可還靠著您呢!”說完她又俯在他的身上。

“該死的,已經查明那個持有武器的人進入戎城了,可他們安排了一個小警察去處理這件事,沒用的東西。”王鬆忍不住埋怨起來。

幾分鍾後,王鬆疲倦地睡著了,臉半陷在枕頭裏,呼呼地打著鼾。李娜躺在他的身邊,烏黑的眼睛轉個不停。窗外透進迷蒙的燈光,映著天花板上裝飾的蓮台,縹縹緲緲的,似在天上飛。

她對所謂武器入境的事沒有任何了解,也不知道武器進入戎城是怎麽回事。但那個人交代過,凡是聽到有關市委針對犯罪活動采取的任何舉措都要第一時間報告。

她睜大眼睛等著,直到王鬆完全熟睡,直到深夜一點多鍾。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假裝需要方便的樣子,悄悄地溜出主臥,繞過客廳,進入主洗漱間裏。

臨出門前,她彎腰看了看王鬆。她很高興他不是那種喜歡睡在女人懷裏的男人。他還在打著呼嚕。主臥室專配有洗漱間,但主臥安裝著抽水馬桶。自進入這間套房的第一天起,她便用了心,裝著不習慣使用抽水馬桶的樣子,隻在主洗漱間方便。

她輕輕地關上洗漱間的門,從貼身睡衣的紐扣裏拿出一張卡來,裝進備用手機。開機,等了幾秒鍾,然後按了顯示屏上“已撥電話”的第一個號碼。

長長的撥號音後,一個睡眼惺忪的男人“喂”了一聲。李娜迅速地講了幾分鍾,待對方有所指示後,便掛斷了電話。她衝了水,裝著方便完的樣子,回到**。她看到王鬆依然打著呼嚕,根本不知道她出去過。

老丁在烈士公園的前坪裏跑步。

前坪很小,打打太極拳、跳跳廣場舞還行,作為跑步場地就太拘謹。不過,他的本意不在跑步,而在於等人。他緊跑幾步,便不耐煩地抬腕看一下夜光手表。

他不是個習慣等待的人,但此刻,他感到自己的整個世界似乎都在等待了。他在等著來自上海的電話,他在等一個孤僻的老朋友。此外,他還在等眼前這件事情早點兒結束,以便他回歸平靜的日常生活。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一切都看不清楚,隻有天上的星星在閃爍,墨藍色的天空那樣遙遠,戎城的街道及樓廈都沉浸在這黑暗裏。

真希望沒有攪進這件事情之中。他想,本來,他對跟人鉤心鬥角的事很厭煩、很灰心了。因為他就是在與人相鬥中被人從官位上搞下來的。賦閑在家兩年,每日裏養養花、釣釣魚,日子過得清閑自在,倒也消去了心頭的很多火氣。

忽然,一個自稱與他有世交的中年男子走進他家裏。他父親是南下幹部,在戎城沒什麽世交,僅有的幾個跟父親同是南下幹部的,他都熟得很。但這個人他根本不認識,隻是在他滔滔不絕的自我介紹裏聽出了父親的口音。

通常,他對新結識的人都顯得極為謹慎,但這個擅自闖進他家裏攀親的人,卻馬上贏得了他的信任。原來此人與老丁的祖輩是同村人,說起祖上的事情,跟老丁父親的說法一模一樣,論起輩分來,兩人還是堂兄弟。

他接過此人的名片,上麵寫著“丁祖蔭,華夏房地產公司董事長、總經理”。丁祖蔭說,他跟周飛宇是老朋友,應邀前來戎城搞小城鎮建設,他隻建設樣板工程,不是來賺錢的。他從小就聽說戎城有本家兄弟,這次正好前來拜訪。

接著,丁祖蔭清了清嗓子,飽含感情地說:“我知道您的遭遇,很心疼。不過,您放心,老弟在戎城的日子一定幫您。您看您正賦閑,是不是先來我公司任戎城分公司的總經理。這塊業務是政府工程,不需費太大心思,卻可以與上層搞好關係。”

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老丁的心怦怦直跳。真是想睡覺有人疊枕頭,想上馬有人架台階。

“謝謝,我無德無能,擔負不起這個總經理。”但他還是推辭道。

“老弟我並不是想讓您擔負多大的責任。”丁祖蔭真誠地說,“我也需要一個人來掛這個頭銜,與其請別人,不如請您。開發市政工程,由您這個退居二線的領導來主持,市裏的領導也沒話說。於公於私都合情合理。”

老丁長歎一聲。“我考慮一下吧!”

丁祖蔭十分理解地說:“好,老兄您考慮一下,也可以征求一下有關領導的意見,這也顯得您尊重他們,為以後的安排鋪路架橋。”

這次談話之後,丁祖蔭有事沒事往老丁家跑,每次見麵,手裏都提著各地特產或營養品,隻是絕口不提聘請他擔任總經理的事情。

如此幾次,老丁終於忍不住,問:“你上次提到工程的事,怎麽樣了?”

丁祖蔭拿出一個封麵印著市委辦公廳的信封,從裏麵抽出幾份文件,正是他預備開展的幾項工程的政府批複。“聘請您的事,我跟周飛宇書記提了,他很讚成。”

“既然書記都認可,那我就跟著你。”老丁的話說得很謙虛。

“看哥哥說哪裏話,那裏有哥跟著弟的。我在戎城,全仗老兄遮風擋雨呢!”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丁祖蔭還真的在戎城搞起了房地產開發。老丁這個總經理隻掛了個虛名,除了每月定期領取工資,還在建設的小區裏給了他兩間門麵,一套住房,幾百萬固定資產。

但事情慢慢地變得有些荒唐。丁祖蔭給一些領導送了保姆、情婦,老丁卻成了這些保姆和情婦的單線聯係人。丁祖蔭有什麽要求由老丁傳達給這些保姆、情婦,這些保姆、情婦從領導那裏收集到什麽情報信息,第一時間報告給老丁。

當然,老丁在幹這件事之前,丁祖蔭給他進行了洗腦。那就是不斷地幫著他找人安排職務,卻一直沒有得到落實,讓他深深地掙紮在對官場絕望的情緒中。錢,也隻有錢,是老丁活在世上唯一的支撐。

拿在手裏的錢,卻也成了被人控製的砝碼。

老丁要等的人終於出現在公園門口。他在坪裏轉了個圈,迅速往公園左側圍牆跑去。那裏有一片不高的樹和樹下密密麻麻的草叢,石板路就蜿蜒在草叢裏。他鑽進樹林,一邊大口呼吸林中的負氧離子空氣,一邊等人。

“丁主任。”來人仍然稱呼他的原職務。

“嗯,”老丁講過幾次,要他直呼“老丁”就行,但他就是改不了,還說是出於尊敬。但在老丁耳裏絲毫沒有尊敬的意味,倒有幾分被免職的諷刺。說實在話,他之所以做那些情婦與保姆的單線聯係人,除了錢,免職之痛也是其主要原因。

“早啊,李慎之先生。”老丁客氣地招呼道。

“早!”

老丁突然壓低聲音說:“有重要消息,請你轉告躲貓貓的人。”

“什麽?”李慎之同樣耳語道。

“我們不能在這裏待得太久,請你一定記清。”老丁焦急地說,“貓貓行蹤已經被查明,警方得知他到了戎城。請一定萬分小心,不得出門。隨後行動,再聽指示。”

“是誰的消息?”

“不用問這麽多。”老丁說,“內部消息,請一定做好保密。”

“哦,是不是需要把他轉移出去?”李慎之也急於脫手。

“下一次指示下來前,還是由你隱藏。”

“我……我心裏著急。”李慎之哭喪著臉說。

“就這樣。”老丁說完,轉身就往公園深處跑去。不到一分鍾,他就消失在公園的樹林裏。曙光悄悄地爬上了山坡,公園裏升騰起迷蒙的水汽。晨練的人多起來,老丁身邊不斷地走過一些老人,他們彼此認識,不斷地響起招呼聲。

李慎之在原地待了不到兩分鍾,便轉身離開了樹林,繞道跑出了公園後門。

在一間狹小而發著黴味的一樓平房裏,李慎之在雜亂的起居室兼臥室地板上走來走去。他的周圍一片混亂,書、報紙、雜誌、手稿等在書桌、椅子、沙發和那張破舊的單人**攤得到處都是。在稍遠些的一張靠背椅上,堆著一些散亂的衣褲,大概是他穿過一個月沒洗的,散發出臭味。

破曉的晨光已經攀上窗欞,他的腦子裏卻仍舊一片混沌。他想的不是房間裏的一團糟。自從他因調戲女學生被免去一所重點中學副校長職務後,便搬離了學校公寓,回到祖傳的這所小平房裏。平房是個小三層,上麵兩層都已出租,一樓他居住著,還有一個地下室,平時都隻是存放些不常使用的東西。

但他現在想的不是被免去職務的事情。他其實早就發現了地下室裏的動靜,他為那人的膽大妄為恐懼不已。但他不敢聲張,甚至不敢提醒一句,他害怕說得不對,那人會連他一並殺掉埋在地下室。

七點三十分,李慎之終於下定決心,拿出備用鑰匙打開通往地下室的第一道門。從這裏進去,轉個彎,還有一道門,那裏透出燈光和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在那道門上敲出“二三二”的暗號聲。

門上首的一道小窗打開了,露出一張還算英俊的臉,隻是目光一閃,寒冷得足以殺人。

一個細若蚊音的聲音問:“什麽事?”

“傳來消息……”沒等李慎之說下去,對方忽然豎起一指在嘴唇前,示意他不要出聲。

小窗關住,裏麵傳來輕輕的掙紮聲。過了一會兒,小窗打開:“說。”

“上麵傳來消息,說你的行蹤已經被警察查明,並且知道你進了戎城,讓我轉告你從此後不要外出,直到傳來新的指示。”

小窗裏的人“哼”了一聲。“我不會外出,能否保密就看你。如果我有什麽事,小心你的小命。”那人回頭看了裏麵一眼,接著說,“中午燉一隻雞,我要改善一下夥食,食具還是雙份的,不要露出任何痕跡。”

李慎之正準備離開,裏麵又傳出聲音:“噓。”

他轉過頭,看著小窗裏的臉。那人說:“給我一把鋤頭,一隻裝土的筐。”

隨著小窗“咣當”一聲關上,李慎之的心急劇地收縮了一下,幾乎讓他窒息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