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隻需閉上你的眼睛/太陽已西沉/你會沒事的/如今沒有人能傷害你了/當明日晨光初現/我們都將安然無恙……”

室外雷聲陣陣,大雨傾盆;室內鼓樂齊鳴,佛號聲聲。

楊帆心裏卻隻回響著美國鄉村音樂女歌手泰勒·斯威夫特的新曲《安然無恙》(SafeandSound)。四個老人圍著他,邁著細碎的步子,一邊敲打著鼓鈸,一邊念著咒語。領頭的老人叫山爺,六十多歲,健碩如五十出頭,他的念咒聲最響,配合冷峻陰鷙的臉色,仿佛在飾演一出恐怖劇。跟在他身後的是龍頭即雲端村的村長龍景力。他一雙眼睛盯緊坐在中間的楊帆,以免他嬉皮笑臉地應付,或臨場變卦起身離去。

這是龍頭專門為楊帆舉辦的化蠱法事,一場原始的祭禮。幾位老人的咒語雖然念得響,但用的是雲端本地方言,楊帆聽了無數遍,才聽清那麽幾句:

山爺念過咒詞,接著把神卦反複擲在地上,喊一聲“陽卦”“陰卦”“勝卦”,滿意地吐氣表示求卦順利、有求必應,如果歎息,便重新卜卦,直至滿意為止。

三卦齊備,四老站在神案前三鞠躬,山爺點燃一張紙錢,對著一個人頭骷髏念出神詞,然後手一揚,燃燒的紙錢飛向空中,紙灰四散飛揚,一部分化作微塵,在迷蒙的燭光裏消失,一部分悠悠落入人頭骷髏裏。

山爺捧起人頭骷髏——裏麵有一汪泉水,麵露微笑——再次朝向北方三鞠躬,轉身遞給楊帆,讓他喝下去。

水是楊帆親自從泉眼裏打上來的,飄入幾片紙灰,倒也不見得多髒。

“喝下去!”他命令自己,“隻有喝下去,謠言才能消失。”

楊帆強迫自己睜開眼睛。**漾的水光仿佛骷髏險惡的眼神。

骷髏裏空****的,底部是一隻粗坯瓷碗,卻張著僵屍大嘴。燭光下,僵屍嘴裏盛著的泉水呈現出清冽的血紅色,還漂著幾片燒化的紙錢。

看著猙獰的人頭骷髏,他恐懼地驚叫起來,聲音越過了楊家祠堂,在雷雨交加的夜空裏回**——

楊帆身子一滾,從噩夢中醒了過來。床頭的手機還在響著。他摸索著抓起手機。

“喂,你好!”

“好你個頭。懶蟲,還沒起床啊?你昨天說的事情是怎麽回事?”

是冷航打來的。

楊帆從單人**坐起來,定了定神說:“我……當然還沒起來。”他瞥了一眼床頭櫃上的鬧鍾,才清晨五點三十八分。

“別拿無聊的事情來煩我,你知道我很忙的。”冷航像往常一樣,急迫地追著說。

“那是無聊的事情嗎?那可關乎我的生命。”楊帆回過神來,“我給你發過郵件,裏麵說得清清楚楚的。”

“需要我背一段郵件給你聽嗎?”冷航說,“‘當你點擊我的郵件時,心裏一定想著即將感受到我文字裏毀滅性心情的蒼涼與落寞。不,你想錯了,我要告訴你的事情遠比我的傾訴令人震驚。它超出了我的知識和理解範疇,必然也令你難以接受。這不是我一驚一乍地仿佛刻意要把你搞得莫名地緊張,事實如此,我不得不用這種語氣開始這封信。’”

“別跟我賣弄神童般的記憶力。”楊帆說,“你知道現在是幾點嗎?麻煩你說一個詞,來,還是不來?爽快點兒!”

“很抱歉。”冷航說,“這些繞口令似的話讓我不得要領,我要知道詳細情況。”

楊帆不由得歎了口氣,心裏卻興奮起來。這表示冷航準備幫他。對冷航來說,楊帆的事就是他的事。誰叫他們親密得勝過親生兄弟呢!在戎城工作時,楊帆身上總是發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不是冷航時刻充當救火隊長,他的麻煩一輩子都扯不清。

楊帆朋友太多,即使在小飯館吃麵時搭過腔,一麵之緣,他也會愛心泛濫。

而且他對朋友的選擇完全沒有明晰的標準,隻是出於噴湧而出的熱情和愛心。他不知道節製自己的愛心,對男性朋友還好些,不過是損失些錢財或者時間;對女性,卻不免總是碰撞出一些難以用語言描繪的東西。這些東西像一顆顆閃光彈,在他麵前炸響,自己先被刺眼的光芒迷了眼。接著才是那些女性。如果是些情場老手的女性還好些,她們知道進退,最可憐的是那些單純真摯的女孩。

因為楊帆的熱情像焰火一樣點燃,接著便會迅速消失。燃燒時固然閃閃發亮,消失時卻不免冷漠、粗暴,這讓很多女孩子接受不了,而他對此幾乎沒有負疚感,於是哭鬧、糾纏、謾罵,無休無止。這種事情,有很多都是冷航秘密妥善處理的。

“你還是先過來吧,我當麵給你細說。”楊帆盡量耐心地解釋,盡管他心裏很煩,這個電話來得太早了,讓他睡眼蒙矓,頭腦難以保持清醒。

“我很忙,沒時間。這麽遠,去一趟不那麽容易。”

楊帆立刻麵有慍色。冷航從未這樣拒絕過,何況目前他確實需要他。他從戎城來雲端已經半年了,冷航從沒有來看望過。緊急時刻,這家夥竟然拒絕。

“我需要你。”楊帆執著地說,“我從沒這麽迫切地要求過。”

冷航說:“對不起,市裏發生了好幾起大案子——”

“你如果立即動身,還趕得上吃早飯。”

“你太固執了。給我發郵件吧!”冷航掛斷了電話。楊帆頹然倒在**。他閉上眼睛,想再睡一會兒,可就是睡不著。剛才的夢境又回到他的腦海裏。那不是夢,那是真實的場景,而且它夜夜來到他的夢裏。

楊帆赤腳下床,在狹窄的單身公寓裏踱步,時而端起桌上熱氣騰騰的速溶咖啡。這是他迅速恢複清醒屢試不爽的辦法。清晨的微光透過玻璃窗灑在書桌上,埋在書堆裏的電腦迅速變換著屏保畫麵。

楊帆的同事們經常笑話他,說他的宿舍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看上去倒像是一家圖書館。桌上桌下、窗台床頭塞滿了中外名著和流行樂譜,最遙遠的考古研究和最前衛的音樂碟片混堆在一起。他總是可以找到世界上最新音樂流行排行榜上的專輯,而且是原裝正版。

楊帆坐在一捆新近郵寄過來的書籍包裹上,喝著熱咖啡。對麵的白牆上映出他的影子,扭曲而虛浮,襯出許多灰暗的角落,仿佛有一團團的陰影在蠕動,倏忽飄到他的背後,似乎還將氣息吹到頸脖裏,癢癢的。猛一回首,什麽也沒有,稍一定神,卻感到它又到了背後。這種感覺像網狀的射線,覆蓋或輻射在他的神經上,使他心神不寧。自幼時起,這種陰影便糾纏著,即使是在睡眠中,每次都被自己無邊無際的幽靈式的想象完全吞沒,不得不讓燈亮到天明。

快二十年了,那時楊帆才五歲。他是通過別人的講述知道整個事件的。但經過二十年的醞釀,仿佛他親曆過事件似的,在別人遺忘時,卻在他的腦海裏一幕幕真實地上演著。

尖銳的槍聲嘶鳴著回**在巡警大樓裏,狂奔在大路上,整座城市都驚呆了,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身體靠向牆壁,躲避瘋狂的子彈。他的父親還未弄清是怎麽回事,一股血腥的氣味便衝鼻而來,堵住他想呐喊的喉嚨,卻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就在巡警大樓的走廊裏,罪惡的子彈在冷航父親和楊帆父親兩顆年輕的頭顱上穿出了六個小孔,一股股黏稠的鮮血從咽喉冒出來,溢滿了整個鼻孔和嘴巴。兩位父親的頭被打成了篩子,到處冒著紅紅的血泡,“呼嚕、呼嚕”地發出不連貫的聲音,瞳孔放大的眼睛怒視著天花板,顯示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正氣……

每次想到這裏,那幅像電影似的、慘烈悲壯的畫麵令楊帆熱淚盈眶。他幾次衝動地站起來,像是要去會見什麽人。一個個子高挑、瘦瘦的青年迎麵走來,楊帆默默地注視著他,他像極了楊帆,或者說楊帆像極了他,兩人似乎是一對孿生兄弟。他就是楊帆的父親。

父親死亡的陰影並未成為楊帆生活的障礙。他雖然從小失去了父親,卻一直躺在父親的光環裏成長。從小學、中學、大學,乃至大學畢業進入公安局,父親的同事都無微不至地關心著他。長輩們對他總是流露出慈愛、嗬護、寬容、忍讓的神情,幾乎讓他覺得整個公安局裏的人都可以供他差遣。

楊帆兀自坐著,心不在焉地凝視著牆角的陰影。這時,一陣刺耳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寧靜,這回是手機信息的鈴音。楊帆穩了穩神,任由手機響著,懶洋洋地起身把空杯送進廚房,慢吞吞地在水龍頭下衝幹淨,才走回臥室。

手機仍舊“嘀嘀”地響了幾聲。

大清早的,誰發的信息。楊帆暗自思忖,夠長的!

手機處於鎖屏狀態,隻顯示出一個信封提示。楊帆歎了口氣,點開鎖屏,點擊看了看。

頓時,他覺得一陣欣慰,心思又回到了眼前麵臨的困境上。

信息是冷航發來的,就像審訊提綱一樣條分縷析,將楊帆麵臨的問題分析得清清楚楚。所有的疑問都圍繞著一個中心詞:蠱。作為辯證唯物主義者的冷航絕對不相信世上有蠱這種東西存在,他認為蠱不過是毒而已。

“中蠱,不可能與雲端古國遺址上出現你的身影有關。”楊帆讀道,心裏怦怦直跳。“那身影或者是別人看花了眼,或者有人別有用心地冒充。”

楊帆對自己聽信村長龍景力的話,參加化蠱活動感到羞愧,也為自己遇到的事情感到害怕,他仔細回想了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

“不,不可能。”他有如遭到一記重擊,簡直不能相信那些事實。

楊帆呆呆地坐了好半晌,手機上一眨一眨的紅燈再次亮起時,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顯然,冷航還在等待他的回音。

楊帆點擊手機信息,裏麵是一串疑問號。

良久,他終於坐在電腦麵前,再次給冷航寫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