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需龍秋收提醒,冷航也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

昨晚調查後,冷航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結論,這是一起龍寧捉弄楊帆的事件。他有動機,他一直不相親,對楊帆與卿小玉的戀愛感到嫉妒,想拆散他們;他有條件,他與楊帆身材差不多,長相相似,容易裝扮;他是雲端人,可以隨意出入古國遺址。冷航還自信掌握著他去過現場的證據:昨晚在遺址看到影子後,便在他的鞋子上看到遺址裏的泥土。

但龍秋收說的也對。有時,我們認準遠處的某人是誰,不是憑他的身高和容貌,而是看到了他無形中表現出來的氣質和感覺,因為那是我們對一個熟人印象最深刻、最不容易改變、隻可意會的東西。

龍寧是在雲端村民眼裏長大的,如果出現在遺址的楊帆是他裝扮的,相信無法逃過村民的眼睛。

當然,所有判斷都隻是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有多大呢?哪怕存在一點點可能性,都讓冷航感到不安和難以忍受。冷航是一名刑警,他需要證據和完全的確定性。

如果這一切不是龍寧的惡作劇,事件的性質就發生了改變,背後的動機更值得深究。

想到這裏,一股熱血湧上心頭,新奇懸疑待解的興奮和對朋友安危的擔心,一齊席卷而來。冷航意識到這起事件裏存在著很大的玄機。

他不相信,這個小鎮能有人掀起風浪,也不相信他們有能耐製造謎團。

從巫水風光帶到農貿市場,從新街的大路到老街的小巷,一個下午,冷航幾乎走了兩遍,沒有新奇的東西,更沒有有價值的情況。冷航走得有些乏了,順勢倚在民族公園民俗長廊的石柱上,看著巫水裏飛簷的倒影。

長廊東頭的石凳上,聚著四個流浪漢,衣衫襤褸、肮髒不堪,卻不失神采,不像城市流浪漢那樣饑腸轆轆、少氣無力。冷航看了一眼,便注意上一個年輕點兒的。他形象帥氣,卻穿著一件破舊的工裝,雙眼直愣愣地盯著民俗牆上的《鬥牛圖》,對一切都漠然的樣子。

眼神,是冷航在偵查和審訊中關注的焦點。十幾年來,任何一絲閃電般劃過的神色都逃不過冷航的觀察。他察覺到,青年那灰色的眼球仿佛一扇汙跡斑駁的玻璃窗,裏麵似乎隻有空洞洞的一片,但這隻是他深藏不露的掩飾。瞬忽落在冷航身上的餘光,才是他內心真正的靈氣,仿若劃破寂寥沉靜長空的閃電,透露出他的生機和活力。

冷航獨自倚柱而立的樣子有些特別,引起他的注意,特別是這種無聊者的注意,是必然的,但這麽一個靈慧有智之人,混跡流浪漢中,不能不令冷航好奇。冷航有意直接地看了一眼,希望與他的目光不期而遇,沒想到他依舊漠然,似乎在刻意地回避。

冷航的腦海裏閃出一些事,街頭的攤販、乞丐,擦肩而過的行人,駐足而立時的一個回眸。在這一群流浪漢中,似乎有一些熟悉的存在。

對,眼神。冷航吃驚地凝住了。

茶馬古道岔路口那個騎電動車的學生、農貿市場門前馬路上拌嘴的人、老街口挑肥揀瘦的貨郎、巫水橋上看風景的乞丐……都帶著這個年輕人獨特而神秘的味道。

冷航回頭一看,倏地一下不見了那個年輕人。

“恕我冒昧,您好像找我們有事情?是不是有什麽問題需要我們解決?我願意幫您。隻要您請我們吃一頓。”一個中年模樣的流浪漢主動走過來,挑釁地說。

冷航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退縮了一下,立即又迎上來。

他不是瘋子,他這是要出頭糾纏、攔住冷航。

那個年輕人到底是誰?他為什麽似乎總在跟蹤我?他為什麽看到我逃走?他是這些人的頭兒嗎?冷航無暇多想,一拳打向中年人,然後連續踢腿,讓流浪漢無法近身。

躍上台階,看到那個年輕人正鑽進一輛“慢慢遊”(殘障人士駕駛的載客車)裏。

冷航確信他沒有發覺,立即攔了一輛出租車跟上去。司機按照冷航教的方法,時而超到前麵,時而跟在後麵,時而裝成下客,時而裝成等客,變著花樣地監視“慢慢遊”裏的年輕人。沒錯,就是他。冷航全部想起來了,整個下午他似乎都在冷航的身邊。“他為什麽要跟蹤我呢?一定不能讓他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慢慢遊”在街上轉了半個小時,終於隻剩下年輕人一個客,然後往鎮西的山穀駛去。

鎮西的山穀號稱雲端開發區,其實就是木材集散地,入駐的幾家木材加工廠因為國家批複的木材砍伐量日益減少,有一大半已經關了門。許多依山而建的木樓閑置著,成了鳥獸蟲蛇的棲居地。

“慢慢遊”果然在一家木器廠前坪裏停下來,一個人鑽出來,往掛廠門口走去。

出租車越過木器廠在拐彎處停下來,然後繼續往前麵開。冷航下車迅速從側麵迂回到木器廠後麵,隱身在高處的樹林裏。

這是一家歇業的木器廠:兩個鋸木場,一棟細加工廠房,一棟小辦公室,全都靜悄悄的,似乎好久都沒有人來過。這時,廠門已經關上,鋸木場和細加工房悄然無人,辦公樓上似乎有鑰匙聲,應該是那個年輕人走進了辦公樓裏。

辦公樓是兩層磚木結構,相當於城裏建築工地的板式工棚,人一走動,地板便發出“吱吱”聲。但鑰匙聲後,裏麵鴉雀無聲,沒有一點兒有人在的跡象。難道那家夥不再活動,坐著或者躺下了?冷航揣摩著,圍著房子觀察了一番,試圖找到可以往裏窺探的地方。雖然有窗戶,但裏麵蒙著花窗紙,透光卻不透明,看不見裏麵任何動靜。

繞著圍牆走了十幾米,發現牆根有一株高大的苦栗子樹,樹幹筆挺,枝條長得很高,一般人不好攀爬,所以廠主出於安全考慮而將其砍掉。但冷航是搞過攀爬訓練的,連光溜的電線杆也難不住他,何況這種帶粗皮的樹幹。

站在廠區,冷航卻忽然對此行產生了疑惑:我來這裏幹什麽呢?即便找到那個年輕的流浪者我能對他做些什麽呢?質問他為什麽跟蹤我嗎?還是例行檢查他的身份證?我獨自來此,如何體現自己的執法權力?

但懷疑歸懷疑,既然來了,探究他跟蹤的圖謀還是要進行。

冷航沒有急著進辦公樓,觀察了一下廠區地形,先對鋸木場和加工房進行初步搜索。裏麵的灰塵鋪天蓋地,一看便知道很久沒有人進去了。接著,繞車間道路走了一圈,沒有發現人活動的蹤跡。唯一的新鮮腳印,就是從廠大門直接到辦公樓二樓的樓梯口。

他回到辦公樓下,一邊屏息傾聽二樓的動靜,一邊不停地思考著。此時,突然傳來一種淒厲的聲音。乍聽之下,辨不清是什麽東西發出來的。可是緊接著傳來第二聲短促的悲鳴,是女人。那聲音讓人感受到發生了極其可怕的事情。

聲音過後,似乎一切又恢複了寂靜。隻是這時的寂靜,充滿了恐懼的氣氛。

冷航無法忍耐下去了,飛身一躍,攀著二樓樓沿,翻身進入二樓走廊。

“吱嘎”一聲,一間辦公室門的開門聲幾乎與冷航的落地聲同時響起。

“帥哥,找到你需要的東西了嗎?”

冷航穩了穩神,沒有馬上回答。

但眼前的說話者卻讓冷航大為吃驚,他不是冷航跟蹤而來、形象帥氣的年輕人,而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他神情戒備,卻語氣隨意,顯然早就知道冷航進來了。

適應了兩人相對的氣氛,冷航慢條斯理地說:“我找的是人,而不是東西?不知……”

“人?那你走錯地方了。這裏除了我,沒有你要找的人。我也不常在這裏,今天隻不過是過來拿些東西。”中年人口齒十分伶俐。

“剛才你沒有聽到有人上樓來嗎?”

“有啊……不就是你嗎!”他故作俏皮地說,“還是以這麽一種獨特的方式。”他邊說邊演示出翻牆的動作。不過,冷航看得出他因內心緊張而動作有些生硬。

冷航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一定要跟我玩嗎?”

他忽地笑了,示弱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的身份,還以為你是想來這裏拿值錢的東西,我想你來錯了,這裏什麽也沒有,所以逗逗你。”

有一瞬間,冷航準備拿出自己的警官證,但他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情況不明,不妨誤會下去。冷航一把推開他,衝進辦公室內。

說是辦公室,除了辦公桌椅,還有一張小床,鋪著髒兮兮的棉被,可能還是去年冬天甚至前年冬天用過的,因為停產,沒有人來清洗。

辦公桌上擺著一個iPad,顯示著警匪連續劇的畫麵,可能用了暫停。冷航點擊了一下,播放起來,正是警方的現場勘查,一個老太太哆哆嗦嗦地介紹著,地上躺著一具女子屍體。

桌上有一塊抹布,兩冊陳舊的賬本,一個煙灰缸,缸裏沒有檳榔渣和煙蒂;桌底有個紙簍,沒有一絲垃圾。室內布滿了灰塵,地板走得出腳印。但中年人顯然沒怎麽走動,除了抹掉桌椅上的灰塵,一直在看電視劇。

冷航轉頭盯著他,因為被冷航推了一把,他險些倒地,這時正扶著門框調息。“真沒看到其他人進入廠區?”

他無力地搖了搖頭。

“鑰匙呢?”

他抬手往腰裏伸,冷航一步搶過去,右手抓住他的手,左手伸進他的腰裏,襯衣下麵確實有一大串鑰匙。冷航掏出鑰匙,並隨便搜了他的身,檢查了他的腹部和腰:貨真價實,不是用什麽東西偽裝出來的。

辦公樓還有五間辦公室、一間會議室、一間儲藏室,冷航押著中年人逐間搜查,沒有一間房子留下人活動的痕跡。中年人沒有攜帶身份證,但說出的情況與牆上掛的營業執照信息一致,說話也是標準的本地口音。

事情變得十分蹊蹺。冷航顯然追錯了人,此人的相貌舉止一點兒都看不出年輕流浪漢的影子。但冷航乘坐的出租車一直忽前忽後地追著“慢慢遊”,目標一直沒有離開過冷航的視線,怎麽進入廠區就莫明其妙消失了呢?

這是冷航偵查生涯中,第一次如此丟臉地失手。

為慎重起見,冷航再次詳細詢問了中年人是不是搭乘“慢慢遊”過來的。他說是的。不過,時間上比那個流浪漢似乎來得早一點兒。

離開木器廠時,天色變得十分灰暗。冷航思考著他一路追蹤過來,不知在哪裏脫了節,年輕流浪漢一刻也沒有離開他的視線,沒理由忽然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難道那僅僅是他魂魄的顯形,走進廠區又實施了隱身?這種無稽之談恐怕隻能哄哄那些迷信的老女人,冷航是一定不會相信的。

年輕流浪漢是如何實現變身的呢?“慢慢遊”?對,駕駛員與乘客的變身!

冷航想,唯一的可能是中年人跟年輕流浪漢是同夥。冷航跟蹤的年輕流浪漢上了“慢慢遊”,而“慢慢遊”的司機正是廠裏碰上的個中年人。在木器廠門口,駕駛“慢慢遊”的中年人下了車,而年輕流浪漢駕駛“慢慢遊”離開。

怎麽就沒想到這個竅門呢?冷航一邊在心裏後悔,一邊迅速返回木器廠。但廠門緊閉,辦公樓裏悄無聲息,那個中年人已經消失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