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新治在梅雨季節裏天天備受折磨。初江不再來信。她父親會去八代神社阻攔她,恐怕是已經察覺到他們之間在通信,所以就堅決不允許女兒寫信了。

梅雨季節還沒結束,一天,照吉的一艘機帆船“歌島號”停靠在了鳥羽港,船長來到了歌島上。

船長先來到了照吉家,然後去了安夫家,晚上到了新治的師傅十吉的家,最後去了新治家。

船長有四十多歲,養育著三個孩子。他長得高大結實,力氣幾乎無人能敵,可是卻忠厚老實。他信奉法華宗佛教,是忠實的信徒。如果趕上過舊曆盂蘭盆節的時候他正在村中,就代替和尚念經。船員們經常念叨的什麽橫濱大姨或者門司大姨之類,都是他的情人。船長到達那些港口時,就帶著船員去她們家喝酒。那些女人穿著樸素,對待青年們也很熱情。

船長的頭發幾乎掉了一半,大家都傳說他之所以禿頭,是由於過於風流所致。為了掩飾不足,他總是戴著製服帽,上麵繡有金絲,以此來表現威儀。

船長到了新治家,在新治和他媽媽麵前商量起來。在歌島村,男孩子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都要上船當夥計,就是要在甲板上參加實際操作演練。新治的歲數馬上就要到了。船長問他:“你是否同意上船當夥計?”

媽媽沒吱聲。新治也沒立即答應,說還要和船老大十吉商量商量。船長說:“十吉已經同意了。”

事已至此,但總讓人感覺有點怪異。按理說,“歌島號”的船主是照吉,他那麽痛恨新治,應該不會答應讓他上船工作。

“別這麽想,你如果成為一名優秀的船員,照老爺也會看好你的。我一提起你的名字,他也答應了。別多想了,以後幹活勤快點就是!”

為了萬無一失,船長和新治去了一趟十吉家,十吉也苦口婆心地進行開導。他承認“太平號”沒了新治是很大的損失,然而他也得為年輕人的未來著想啊!因此,新治就允諾了船長。

新治聽到了一個奇怪的消息,說是安夫也要在“歌島號”上幹活。而且他當夥計不是自願的,隻是照老爺說要想娶他的閨女,必須先上船曆練一番,要不是這樣,安夫才不會上船呢。

這些話,讓新治心中開始忐忑不安,他變得有些憂傷,也看到了一絲希望。

為了保佑出海平安,新治隨著媽媽到八代神社進行祈禱,還求取了一個護身符。

出海的日子到了,船長帶著新治和安夫上了輪渡船“神風號”,他們要去鳥羽港。有很多人來送安夫,也包括初江,沒有看到照老爺前來。新治這邊隻有媽媽和阿宏給他送行。

初江始終沒有瞟一眼新治。船快開了的時候,初江在新治媽媽的耳邊小聲地說了幾句什麽,把一個小紙包遞給了她。新治媽媽又把小紙包轉到了新治手中。

因為在場的有船長和安夫,新治不方便直接打開紙包來看。

船漸行漸遠,新治遙望著歌島,對於這個生養了他的海島,他第一次發覺原來自己是如此盼望著離開它。他答應船長上船,其實也是因為想逃離這個地方。

當歌島的影子再也不見的時候,新治的心情才慢慢地平複了。以往每次出海後都會回到歌島,而今晚不會這樣了。他在內心裏大喊一聲:“終於自由啦!”他從來不知道,自由的感覺原來如此美妙。

海上下起了小雨,“神風號”冒雨前行。在光線幽暗的船艙中,船長和安夫躺在榻榻米上睡著了。上船後,安夫一句話都沒和新治說過。

船上的舷窗上還在往下滴著雨水,那裏有一些亮光透進來,新治就靠在那裏,打開了初江給他的那個小紙包。裏麵有一封信,還夾著一個從八代神社求來的護身符和初江的相片。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以後我天天都會去八代神社為新治你祈禱,願神靈保佑你一切平安。我的心早就歸你所有。你一定要平安歸來啊!附上我的照片,權當我們一起出海了。這相片是在大王崎那裏拍的……雖然父親對你上船沒有表示任何態度,可我琢磨著,這次他故意安排你和安夫都上了船,應該是有別的打算。我似乎看到了我們的未來。你一定不要放棄,要更加努力啊!”

這封信讓新治感受到了鼓舞。他好像渾身又充滿了力量,生活一下子變得有意義了。安夫還在沉睡著。新治借著小窗那裏的微光,久久地凝視著少女的相片,她正倚在大王崎的一棵巨大的鬆樹旁邊,而風正輕輕地拂動著她的裙擺。去年夏天初見她時,她穿著一身白色連衣裙,風也是這樣吹拂著她的衣裙,並且親昵地吹拂著她的皮膚,久久不肯離去。想想自己也像風一樣貼近過她的肌膚,新治頓時變得充滿幹勁。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相片上,不舍得把它收起來。在豎起的照片背後,被雨霧籠罩著的答誌島正從右麵透過圓窗慢慢地靠攏過來……年輕人又一次心潮澎湃。提到希望,卻讓他的內心隱隱作痛。在戀愛中接受這種煎熬,對他來說早就習以為常了。

當“神風號”抵達鳥羽港的時候,雨已經停了。霧氣散盡,太陽把它的光芒從雲層後麵投了少許下來。

一般都是小型漁船停在鳥羽港,像“歌島號”這樣的一百八十五噸的巨型船顯得格外突兀。被雨水衝刷過的甲板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三人跳上了船。噴塗著白油漆的桅杆上,還不斷地有水滴落下來,而起重機驕傲地高抬起它有力的臂膀,伸到了船艙上麵。

船員們還沒歸來。船長將兩人帶到了客艙中,客艙大約能鋪下八張榻榻米,緊挨著船長室,就在廚房和餐廳的旁邊。儲物室和路中間的地板上全鋪著薄席子,右邊擺放著兩張雙層床,左邊除了一張雙層床外,還有輪機長的床。天花板上貼著兩三張女明星的照片,如同護身符一般。

新治和安夫兩人被分配了右側的雙層床。在這個房間內休息的人不少,有輪機長、水手長、大副、二副、水手和加油工等人。不過平時都有一兩個人出去值班,因此床鋪綽綽有餘。

船長領著他倆又參觀了船橋、船長室、船的貨艙和餐廳,最後讓他們進客艙裏休息,不過隻能趕在其他船員沒回來之前。船長離開了,剩下他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安夫總覺得不踏實,妥協地開了口:

“就剩下咱倆了,盡管以前咱們在島上鬧得不愉快,可是以後咱倆要好好相處。”

“嗯。”

新治不愛說話,隻是簡單地應了一聲。

——天快黑的時候,船員們陸陸續續地歸隊了。幾乎全是歌島本地人,因此新治和安夫並不陌生。他們喝得醉醺醺的,戲弄了兩人一陣兒後,開始跟他們講明每天需要做的各項工作,交代了他們要完成的任務。

翌日九點是開船的時間。之前分配給新治的任務,就是在拂曉時分,要把掛在桅杆上的停泊燈摘下來。如同清晨各家各戶打開了自家的木板套窗那樣,把停泊燈取下來,就意味著大家必須起床了。整晚新治幾乎都睜著眼,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來了,天剛擦亮他就去摘停泊燈了。薄霧和細雨遮住了早晨的第一縷光輝,港口的路燈亮著,一直排列到鳥羽車站。從車站那邊傳來貨車很大的鳴笛聲。

腳下堆著布帆,新治順著光溜溜的桅杆爬了上去,上麵被霧打濕了,一片寒涼。船下麵的海浪輕輕搖著,並將波動同步傳到桅杆上。在霧氣的籠罩下,晨光顯得十分微弱,停泊燈所發出的亮光也呈現乳白色,不甚明亮。年輕人向著吊鉤伸出一隻手,燈開始使勁搖晃起來,好像在抗拒他的舉動。玻璃燈罩外麵濕淋淋的,裏邊的燈火不停地躥動著。雨滴落在他仰起來的臉上。

新治暗想著:“下一回將在哪個口岸摘燈呢?”

“歌島號”承包給了山川運輸公司,這艘船將木材運到衝繩,然後返航神戶港,來回要用上一個半月左右。船要經過紀伊航道,中間在神戶港暫停,然後順著瀨戶內海一路西下,在門司海關接受檢查後,再從九州東岸南行,去宮崎縣的日南港領取出港許可證,那邊設有海關辦事處。

誌布誌灣位於九州南端大隅半島的東側。福島港在宮崎縣的盡頭,就麵對著這個海灣,在宮崎縣與鹿兒島縣的邊界上,火車開往下一站,經過這裏的時候疾馳而過。“歌島號”停在福島港,開始裝卸貨物,把一千四百石木材裝上了船。

離開福島港後,“歌島號”和其他的遠洋貨輪就沒什麽區別了。從此地開到衝繩,至少得兩天兩夜,或者更長時間。

不用裝卸貨物的時候,船員們就聚集在客艙中間的席子上,用隨身攜帶的唱機聽唱片。唱片隻有幾張,還有被劃傷的,唱針早就老舊得生了鏽,因此聲音一出來就斷斷續續。這些歌曲全是圍繞著海港、水手、迷霧、對女人的懷念、南十字星、對酒的感歎,無一例外。輪機長不懂音律,但是他每次出海都爭取學會一首新歌,然而他總是記不全,等到下一次出海時就忘得徹徹底底的了。因為在海上,船隻要一晃動,唱針就發生傾斜,因而唱片就會意外被劃傷。

夜晚,大家的話題也是包羅萬象,有時會一直談論到半夜。他們會就“是愛情還是友情”“戀愛與婚姻的差別”“有沒有一種葡萄糖注射針劑和生理鹽水等量”這些內容,展開長達幾小時的激烈爭論。誰能辯論到最後就是贏家。安夫在歌島上擔任過青年會的會長,他的表達總是思路清晰、邏輯縝密,因此那些前輩們對他讚不絕口。新治卻隻會抱著膝蓋,在一旁笑著,安靜地聽別人辯論。以至於有一回輪機長問船長,新治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

在船上幹活是很忙碌的。隻要一睜眼,像清掃甲板這類的雜活兒,都推給了新來的夥計。安夫總會偷懶,慢慢地,大家有些忍無可忍了。在安夫看來,隻要把交代給他的任務完成了就好。

新治一直幫安夫打掩護,還常替他做事,因此安夫這種消極的工作態度不易被人們察覺。可是,有一天早上,安夫不去清掃甲板,還以上廁所為名,躲在客艙裏怠工。水手長氣壞了,臭罵了他一頓,可是安夫卻不知死活地頂嘴道:

“回到歌島後,我就是照家的上門女婿了!到時候,這船還不是歸我管?”

盡管水手長大發雷霆,然而誰知道以後會不會真的如此?於是,他就不當麵數落安夫的不是了,卻暗地裏把這個不服管教的家夥所說的話,跟同事說了。安夫自然越來越沒好果子吃了。

新治忙得腳不沾地,隻有每天睡覺前或者趁著值班的時候,才有時間看一眼初江的相片。他可不想與別人分享初江的相片。那天安夫又在炫耀他是初江的夫君人選時,新治破例地想要刺激他一下,問道:“你有初江的相片嗎?”

“哦,這個當然有!”安夫想都沒想就回應道。

可是新治明白了,安夫沒說實話。頓時,他覺得自己心中灑滿了陽光。過了片刻,安夫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問道:

“你也有吧?”

“你指什麽?”

“自然是初江的相片啊!”

“不,沒有。”

新治應該是平生第一次沒說實話。

“歌島號”抵達了那霸。經過海關的檢疫,開始進港卸貨。船必須在這裏逗留三天。因為要趕去運天港把廢鐵拉到內地,可是那裏的港口不屬於通商口岸,需持有通行證才能進入港口,可通行證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到。運天港位於衝繩島的北端,戰爭時期美軍最早登陸日本就在此地。

普通船員是不能上岸的,因此他們每天就站在甲板上,百無聊賴地眺望著這座荒島上光禿禿的山嶺。山上的樹木全都毀於當時的美軍之手,因為他們害怕沒爆炸的炮彈會留在這裏。

盡管朝鮮戰爭已經停止,但是島上的狀況依然不樂觀。每天演習的戰鬥機都會嗡嗡嗡地飛在空中。海港旁邊的水泥馬路上,在亞熱帶強光的照射下,不計其數的汽車擁擠在一塊兒,有轎車、卡車、軍用車。路邊上是美軍的臨時駐處,反射著亮閃閃的光澤。老百姓的房屋幾乎都被戰火摧毀,他們隻能隨便用白鐵皮搭在屋頂上,顯出幾分支離破碎的味道。

隻有大副自己上岸,他到山川運輸公司下屬的承包公司去請代理商。

終於拿到了進入運天港的許可證。“歌島號”停泊在港口內,廢鐵被裝上了船。這時接到了台風警報,衝繩在風力所及的範圍之內。為了避開台風,一大早船就出發了,想要迅速趕往內地。

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海浪洶湧著,西南風刮了起來。

身後的那些山脈很快就不見蹤影了。“歌島號”靠著指南針的指引,在能見度不高的海麵上,慢慢航行了六個小時。氣壓計的示數也開始下降。海麵上海浪滔天,氣壓降得無法再低了。

船長準備回到運天港去。風雨交加之中,這六小時的航程極為不易。終於可以瞭望到運天港那邊的山脈了。了解此處地形的水手長站在船頭上監視著。在兩海裏範圍內,布滿了珊瑚礁,並且海麵上沒有任何浮標之類的指示,想要安全地穿越這段航線,是十分艱險的。

“停……前進……停……前進!”

“歌島號”停止了好多次,放慢速度,才從珊瑚礁之間的縫隙中穿過。此時已到了下午的六點。

有一艘捕鰹魚的船躲在此處避風。“歌島號”甩了幾根纜繩過去,係在漁船船頭的兩側,兩艘船才得以駛入港口。在運天港內,盡管海浪沒那麽囂張了,可是風正吹得起勁。兩艘並列的船隻為了躲避狂風的襲擊,就分別用了兩根纜繩和兩根鋼纜,把自己的船頭與港內的浮標係在一起。浮標有三個,足有一席榻榻米般大小。

“歌島號”不具備無線通信設施,航海隻能憑借指南針。因此,捕鰹魚的船上的無線電管理員就把此次台風的行程和具體情況,詳細告訴了“歌島號”的指揮部。

誰也不敢擔保纜繩和鋼纜到底能堅持多久,因此必須有人隨時跟蹤觀察。夜晚,捕鰹魚的船和“歌島號”都派出人手進行戒備,前者每次派出四人,後者派出三人。

人們十分擔心海浪會把浮標衝走。但是,相比之下,纜繩是否堅固更牽扯著每個人的心。保持高度的戒備,一邊要防禦風浪的襲擊,一邊要幾次三番拚命拿鹽水去把纜繩打濕。因為繩索一旦過於幹燥就很容易裂開。

到了晚間九點,台風的風速已達每秒二十五米,緊緊圍繞住兩艘船。

晚上十一點,“歌島號”派出新治、安夫還有一個年輕小夥值班。三個人踉踉蹌蹌地上了甲板,頓時,撲麵而來的巨浪,把他們的臉拍打得如同針紮一般。

在甲板上根本站不住。甲板如同一堵牆橫在麵前,船的每個地方都在發出嘎嘎的聲響。盡管海浪還沒有可怕到把甲板淹沒的程度,但是狂風把那些海浪狠狠地摔打在甲板上,揚起漫天的水霧,讓人睜不開眼。三人慢慢爬行著,終於到了船頭的鐵樁那裏,他們用手緊緊攥住鐵樁。兩條纜繩和兩條鋼纜都是通過鐵樁和浮標緊緊連接在一起。

半夜,在前麵二十米遠的地方還可模糊看到浮標。在夜幕中,隻能大致看到一個白色的物體在海麵上若隱若現而已。鋼纜像是絕望了,發出嘎吱、嘎吱的悲吟。同時,一陣颶風氣勢洶洶地砸向船體,船被抬到了浪尖上。而浮標在黑乎乎的海麵上,仿佛落到了低處,遙遠而微小。

三人隻是不顧一切地攥住鐵樁,用眼神示意,卻無法開口。海水肆意地撲到臉上,睜眼都是難事。這個漫漫長夜裏,海浪咆哮著,狂風席卷著三人,把他們如同拋到了孤島上,這種肆虐反而增添了幾許夜的闃然。

他們需要看好纜繩。在船和浮標之間,繩索和鋼纜如同箭飛離前的弓弦一般緊繃。在狂風的**威之下,仿佛什麽都在晃動著,隻有繩索和鋼纜還在死死堅持著,在海麵中畫出一道堅韌的直線來。他們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那裏,也由此汲取一種由專心致誌所帶來的堅定信念。

風有時好像在喘息,可是往往這一刹那,更讓人驚恐萬分。忽然一陣強烈的台風席卷著船體,桅杆開始搖搖晃晃,風帶著令人生畏的巨響向前奔去。

三人盯著繩索,默默無言。在強風的攻擊下,繩索發出尖利的吱嘎聲,時而高昂,時而低沉。

“大家看!”

隨著安夫的大喊,鋼纜也發出可怕的聲音,原本緊緊繞在鐵樁上的鋼纜好像有些錯位了,這種細微的變化都被三人收進眼底。與此同時,在無盡的夜色中,有一條鋼纜像是被誰突然甩過來,如同鋼鞭一樣砸到鐵樁上,發出一聲轟鳴。

三人立刻臥倒在甲板上,躲過了這場劫難,沒被斷裂的鋼纜砸到身上。假如被砸到,一定會血肉模糊。斷裂的鋼纜如同一隻困獸,做著垂死前最後的掙紮,發出刺耳的聲音,在昏暗的甲板上畫了一個半弧後,再也沒了聲響。

三人被嚇得麵無人色了,他們知道形勢很嚴峻。那係在船和鐵樁之間的繩索,四根已經斷了一根,剩下的另一根鋼索和兩根纜繩,估計也在劫難逃。

“還是報告船長吧!”安夫提出建議後就離開了鐵樁。他行走時盡量抓住一切可抓之物,盡管跌倒了幾次,但總算千辛萬苦地到了指揮塔那兒,把所有的情況匯報給船長。身材魁偉的船長看起來還比較鎮靜,至少表麵上是波瀾不驚。

“這樣啊,那似乎應該使用保險繩了。一般淩晨一點是台風最猛的時候,隻要把保險繩係上去就沒事了。但需要有人遊過去,在浮標上係上保險繩。”

船長把指揮的工作交給了二副後,就和大副還有安夫一道來到了甲板上。他們如同老鼠拖年糕似的,帶著保險繩和另一條新的細繩,又是卷又是翻地帶到了甲板上,然後拖到了鐵樁那裏。

新治和水手都不知其意,用目光探詢著。

船長彎下腰去,大喊一嗓子:“誰敢把保險繩係到對麵的浮標上?”

四人全都不出聲了,風的嘶吼聲把他們的窘態遮掩了幾分。

“沒人敢嗎?你們都是窩囊廢嗎!”

船長再次咆哮道。安夫的嘴唇一直在打戰,變得縮頭縮腦了。新治卻爽快地答應著。這時,在黑暗中看到了他潔白而美麗的牙齒。他的確露出了微笑。

“我去!”

“很好!來幹吧!”

新治站起來。他為自己剛才的怯懦感到恥辱。狂風從黑沉沉的海上撲麵而來,直接刮到他身上。他在甲板上站得穩穩的。他出海捕魚早就適應了惡劣天氣,因此他把晃動著的甲板也隻當作不太穩固的地麵而已。

他豎起耳朵,隻聽台風正在他這個勇士的頭頂上咆哮著。他傾聽過大自然靜謐的午睡,也領略過這種囂張跋扈的宴請。汗水把他雨衣裏麵的衣服全打濕了,而且前胸和後背上全是汗水,他索性脫了雨衣。因此,在被狂風暴雨席卷的黑夜中,出現了一個身著白色圓領襯衣的小夥,他光著腳行走在暴雨中。

船上的四人被船長指揮著,把保險繩的一頭係在鐵樁上,另一頭和細繩拴在一塊兒。風太大了,這些簡單的動作進行得十分艱難。

準備就緒後,船長把細繩的一端交到新治手裏,並囑咐他:

“你趕緊把這個綁在身上,遊到對岸後,把保險繩捯在浮標上係牢!”

新治把細繩在腰上使勁纏了兩圈。他站在船上向下俯瞰著大海。隻見巨浪一撞擊到船頭立刻就成為齏粉,無數細碎的水花和飛沫下麵,是深不見底的不斷翻卷著的波濤。這些運動隨心所欲、毫無章法,但是在這些龐雜之中卻隱含著某種危險。眼看著浪頭就要急撲而來,卻在臨近時驟然而下,隻留下漩渦在不斷地翻滾著,直達那深不可測的海底世界。

此刻,新治猛地想起一事,初江的相片還放在他掛在客艙裏的上衣的口袋裏呢。但是,這個念頭稍縱即逝,眼下怎有心思去考慮這些呢?他猛地蹬了一下甲板,躍進了大海中。

到浮標有二十米的距離。他對自己的臂力一向十分自信,就是讓他圍著歌島遊上五圈也沒問題,他這個遊泳能手完全能堅持下去。可是,對於能不能遊過這二十米,他卻沒有完全的把握。一種無形的力量使勁按住他的胳膊向下壓下去,恍如被木棍擊打到。他的身體不受自己控製,被動地被海浪推來推去。當他的力量終於可以掙脫海浪的束縛時,腳就像被油粘住了一樣,力量就這樣一點點損耗著。本來他覺得浮標已經近在咫尺,當他在波濤中抬起頭來時,卻發現還是那樣遙不可及。

他拚盡全力向前遊去,波濤在節節敗退,他終於開辟出一條道路,就像堅硬的岩石,終於臣服在鑽岩機的手下那樣。

手碰到浮標時,新治的手卻沒抓住,浮標回到了原位。接著他又試了一回,這次他很僥幸,海浪把他推到了浮標麵前,他順勢爬上了浮標。他使勁深呼吸,然而風把他的鼻腔和嘴巴都堵住了。他慌得以為自己馬上就要被悶死了,腦海中一下子變得一片空白。

在暗沉沉的大海中,浮標被海浪隨意搖晃著。巨浪不時地淹沒半個浮標,然後喧嘩著退去。因為怕風把自己卷走,新治就趴下來想把自己身上的細繩解開。繩子浸泡了雨水,解得十分艱難。

新治解開繩子後,才得空打量了一下船的方位。在鐵樁那邊,可以看到有四個靜止的人影。在捕鰹魚的船上,值班的人也密切關注著這邊。盡管隻隔著二十米的距離,此刻卻顯得異常遙遠。兩艘被纜繩拴在一起的船隻,一會兒被海浪送上浪尖,一會兒又被推入穀底。

風雖然很大,但是對細繩的影響不是很明顯,因此用手把細繩弄上去不是很難。新治猛然感覺手中的繩子變得沉重無比,是保險繩被拉上來了,直徑足有十二厘米。新治差一點被拖入海中。

風開始狠命地擊打著保險繩,新治終於抓住了保險繩的一頭。這繩子太粗了,他的手掌雖然十分寬大,但也差點沒握過來。

新治的力氣完全使不上去。他想劈開雙腿站穩當點,然而風卻不讓他做出這種姿勢。他稍一不謹慎,保險繩就把他拽了出去,他隨時都可能掉到海裏。他隻感覺濕淋淋的身體開始發熱,麵頰也開始發燙,太陽穴那裏劇烈地跳著。

他把保險繩纏到了浮標上,使勁繞了一圈,接下來就輕鬆多了。因為產生了力的支點,保險繩反倒能為新治的身體維持平衡。

他把保險繩又繞了一圈,不慌不忙地把繩結係緊,以令其更加堅固。他揮手向船上的人示意自己大功告成。

船上的四個人也向他揮手致意。這時,他忽然忘卻了身體的疲累,又變得生龍活虎起來。他早已到達極限的身體一下子迸發出了新的熱情,他頂著暴風雨,使勁地吸了口新鮮空氣,跳到了海裏往回遊。

人們在甲板上拋下纜繩,新治被拉到了船上。船長用自己寬厚的大手,使勁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已經累得隨時都要昏睡過去,他之所以能堅持到最後,男子漢固有的堅毅是唯一的支柱。

船長下令讓安夫攙著他去了船艙。沒值班的人都聚過來,七手八腳地幫新治擦拭著身體。一倒在**,新治就睡了過去,外麵的暴風雨再怎麽肆虐,也與他無關了。

第二天清晨,新治一覺醒來,溫暖的陽光正靜靜地灑在自己的枕邊。

從床邊上的圓窗望出去,他看到台風過後碧空如洗,亞熱帶的陽光自在地照耀著那些光禿禿的山嶺,而大海上一片波光粼粼,靜謐得讓人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