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走生魂”1
1
“路記者嗎,我就快死了,你要救我!”
11月17日上午,我接到了這樣一個略顯突兀的電話。
電話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滄桑、渾厚,似乎上了點年紀,卻又在劇烈顫抖。
“你要死了?”聽著這個聲音,我苦笑,“請問你哪位?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要怎麽救你?”
男人聲音抖得更厲害了:“我……我……我是順嶺鎮的孟東北,我……我……我……”
說到這裏,這個名叫孟東北的男人突然停住了,半晌才擠出後半句話,“我……我……‘走生魂’了!”
“什麽?‘走生魂’?”聽到這個詞,我撲哧一聲樂了。
話說這“走生魂”,乃是流傳在本省偏遠農村地區的一種迷信說法。據說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七魄都齊全,人才有生氣。“走生魂”就是三魂在人活著的時候就離開了身體,以主人的形象到處亂跑。因此,“走生魂”的人會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一個是本體,另一個是幻化成本體的“生魂”。坊間傳說,隻要是走了“生魂”,這個人就活不長了。
想到這裏,我有些不以為然,笑著對孟東北說:“大哥,這都什麽年代了,怎麽可能呢,你可別迷信啊。”
“我真看見了!”孟東北歇斯底裏地吼叫起來,“老輩都說,走了生魂隻能活三天!我快死了,你要救我!”
聽到孟東北的反應,我估摸他是喝醉了,但又不太好直接堵回去,於是接著他的話茬往下問:“孟大哥,你怎麽看見自己‘走生魂’了?”
孟東北用力吞了一口唾沫,好像在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好一會兒之後才開口道:“昨……昨天,我在我家粉條廠守著工人加夜班。大概剛過夜裏十一點,我到廠子外頭給我老婆子打電話,就……就……就看見……”
說到這裏,孟東北的聲音又開始顫抖,他再次吞了一口唾沫,繼續道:“我……我……我就看見,廠子圍牆下麵,站……站……站著一個人……當時,我還以為是有小偷兒摸了進來,想趁夜色偷點東西,於是轉身操起一根棍子,還叫了兩個工人,悄悄地靠了過去……可……可等我湊近了用手電筒一照,那人卻一動不動……我這時才看清了——那人的身形、打扮……就連相貌都……都……都……都跟我一個樣!媽啊!”
言罷,孟東北發出一聲尖叫,好像那個“生魂”就在麵前。
我沒被他的講述嚇到,卻著實被他這一聲尖叫嚇了一大跳。
說完了“走生魂”的經曆,孟東北又開始央求:“路記者,你可是省城裏大名鼎鼎的文化人,你……你……你一定要救救我!”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推測:“孟大哥,昨天晚上你喝沒喝酒?”
“喝了!”孟東北的回答很堅決,“但我真的看見‘生魂’了!”
我的態度也很堅定:“昨天你喝了多少?”
孟東北猶豫了一下,答道:“也就半瓶江津老白幹……”
“那就對了。”我的語氣輕鬆起來,“孟大哥,你就是喝多了眼花……別自個兒嚇自個兒了。”
“我沒有眼花!”孟東北再次吼了起來,“我平時是三斤的酒量,昨天的半瓶酒才半斤,我怎麽可能眼花!”
聽到這話,我又樂了,心說:“但凡說自己沒醉的,都已經喝得很醉了。”
雖然我嘴上沒這麽說,但孟東北顯然察覺到了我的滿不在乎,於是急聲說道:“路記者,你別不相信,除了我,昨天跟我一起的兩個工人也看到了我的‘生魂’!不信,你現在就來問問他們!”
“哦?其他人也看到了‘生魂’?這可就有點兒意思了。”我心裏嘟囔著,決定接下這個采訪,於是連哄帶騙地勸道,“孟大哥,就算你和兩個工人真看到了‘生魂’,這不也還有兩天嘛。這樣吧,明天我去找你,咱們再找個專家給你治一治,應該還有救。”
“今天你不能來嗎?”孟東北又央求道,“昨天晚上十一點我就已經看到了‘生魂’,最多後天晚上十一點我就要死了!路記者,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聽到孟東北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我盤算著今天要做的另一個采訪,猶豫了一下說:“孟大哥,明天一早,我一定過去找你!”
孟東北沉默良久,才很不情願地說出兩個字:“好吧……”
我笑了笑,忽然又想起了什麽,於是問道:“對了,孟大哥,你是怎麽找到我的電話的?”
孟東北愣了一下,心不在焉地說:“是鎮文化站的牟站長給我的,他說你是省裏的大記者,也最喜歡研究這些神神秘秘的事情……”
“原來是牟站長,我跟他是老朋友了。”我嘟囔了一句,又安慰了孟東北一下,讓他相信科學,不要自己嚇自己,就掛了電話。
接下來大半天,我完成了當天的采訪,隨後就回到空****的編輯部,準備把稿子寫出來。
回到編輯部時,已經是夜裏九點多了。
我所在的《暗角》編輯部,隸屬於話鋒傳媒集團,是集團旗下最負盛名的深度報道欄目。編輯部的辦公場所,在集團總部萬年康泰傳媒大廈旁的一條即將拆遷的小巷裏,是一棟始建於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三層小樓。
到目前為止,整個《暗角》編輯部就我一個人,身兼主編、編輯和記者多項職務,從采訪、寫稿、排版、校對到網上發稿,全都由我一個人完成。
雖然我已向集團人力資源部抱怨過很多次,人力也答應盡快招人,但因為深度報道對記者的業務能力要求比較高,所以編輯部的人手遲遲沒有得到補充。我也就這麽一天天一個人扛了下來,成為整個集團唯一一個手下沒兵的中層幹部。也因此,這天我回到編輯部開始各種忙活時,很快就把孟東北“走生魂”這件事給忘了。
深夜十一點剛過,我總算寫好了稿子,又完成了對雜誌和網站更新的排版校對,這才發覺自己還沒吃晚飯。
我提起包走出辦公室,準備到巷子外吃一碗牛肉麵。
一百多米長的巷子裏,連個鬼影都沒有,隻看見昏黃的路燈散發出幽幽的光。沿著巷子,我走了還不到三十米,忽然手機響了。
我掏出手機一看,是一個陌生號碼。
“這誰啊?莫不是又有什麽緊急采訪?”我嘟囔著按下接聽鍵,就聽到電話裏傳來一個年輕男人急促的聲音——
“喂,我是順嶺鎮派出所的李方圓,你是誰?”
我一聽,有些不耐煩地反問道:“奇了怪了,你給我打電話不知道我是誰?”
聞言,對方的語氣嚴肅起來:“今天晚上,我們順嶺鎮發生了一起死亡事件,我們發現今天上午死者給你打過電話,因此想找你了解一下情況,請你配合。”
聽到這話,我猛地想起了孟東北,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莫非……孟東北出了什麽事?”我低聲問道。
“對。”這個名叫李方圓的警察也壓低聲音說,“就在剛才,我們接到村民報案,說在順嶺河峽穀裏發現了孟東北的屍體。經過對死者物品的檢查,我們發現今天上午你和孟東北通過電話,因此想問問你們都說了什麽,你有沒有發覺孟東北有什麽異常?”
“異常……”我重複了一遍這個詞,答非所問地說,“孟東北竟然……真的死了?”
聽到我這句話,李方圓愣了愣,隨即急聲問道:“這麽說,今天他跟你提到了他會死?他是怎麽說的?是有人找他尋仇還是他想自殺?”
我卻又一次答非所問:“李警官,孟東北到底怎麽死的?”
李方圓又是一愣,隨即恢複了之前嚴肅的口吻:“這位同誌,警方辦案不能隨便透露,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我“哦”了一聲表示理解,答道:“我是話鋒傳媒的路曉,是負責《暗角》欄目的記者。”
卻不想,聽到我自報家門,李方圓原本冷峻的態度陡然一轉:“《暗角》?路曉?你就是《暗角》的路曉路記者?”
“對。”李方圓態度的轉變出乎我的意料,於是點點頭,半開玩笑地說,“李警官你認識我?我可沒有任何犯罪前科啊……”
“不不不,路記者,我是《暗角》的忠實粉絲!”李方圓的聲音更加激動,甚至還透出一種樸實的敬仰,“你們《暗角》欄目辦得好啊,每篇稿子都是針對社會和人性陰暗麵的調查,在調查陰暗麵的同時又不忘挖掘人性光明的一麵,這才叫弘揚正氣,這才是主流媒體該做的!你可能不知道,我還在警校的時候就喜歡看你的稿子,每一篇都要仔仔細細看上兩三遍……”
聽到李方圓開始絮絮叨叨地表達崇拜之情,我小小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但是也沒有忘記正事。
於是我打斷了李方圓的絮叨,插話道:“那啥,李警官,既然你也認識我,要不我們找個時間聊聊?我會向你如實匯報和孟東北通話的詳細內容,也有些事想請你幫忙……”
聞言,李方圓激動得好像要跳起來:“沒問題!”
2
在電話裏,我簡單向李方圓介紹了白天和孟東北的通話內容,又約定第二天上午見麵。
掛上電話,我也顧不得吃牛肉麵了,掏出手機向集團總編室匯報了自己到順嶺鎮的采訪行程,又網上預訂了第二天到順嶺的長途汽車票。
忙完這些,我才到小巷外的重慶麵館要了三兩紅燒牛肉麵,又呼嚕呼嚕地吃完,急忙回家睡覺去了。
讓人鬱悶的是,雖然我早早躺到了**,卻怎麽也睡不著。
夜深人靜之際,我耳旁又回響起白天孟東北帶著哭腔的聲音:“路記者,我快死了,你要救我……”
回想著這充滿絕望的求救聲,想起當時自己不那麽重視的態度,我不禁生出一絲愧疚。
“孟大哥,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莫非真應了‘走了生魂三天必死’的傳言?”
帶著這樣紛亂的思緒,我漸漸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上午七點二十分,我坐上了前往順嶺鎮的長途班車,西出河東市主城,沿高速公路朝西南方向一路疾馳而去。
順嶺鎮隸屬於長水縣,位於省城河東市遠郊一百八十多千米的順嶺山脈腹地。雖然跟大城市的距離並不算很遠,但因為山高坡陡、土地貧瘠,這裏的發展一直比較滯後。
三個小時後,長途汽車進入了長水縣長途汽車站。
按照昨天我和李方圓的約定,他會在這裏接我,然後一起前往三十千米外的順嶺鎮。
一下車,我就看到一個身穿警服的年輕人在左右張望,急忙走了過去。
來到那名警察麵前,我笑道:“你就是李警官吧?”
“路記者?你就是路記者?”李方圓滿眼都是驚喜,盯著我急吼吼地說,“可算是見到你了!沒想到路記者這麽年輕!還是這麽帥!”
“年輕也不算了,今年我都36歲了,奔四的人了。”我苦笑了一下,低頭看了看手表,“小李,要不咱們車上說?”
“哦,對對對,瞧我這激動得把正事都忘了。”李方圓搔搔頭,轉身領我鑽出了車站。
車站門口,停著一輛長安警車。李方圓和我一起鑽進警車,沿著人車混雜的公路,緩慢地朝縣城外駛去。
警車來到縣城外,我開始進入正題:“兄弟,昨天孟東北到底是怎麽死的?哦,對了,你對我可以放心說,我不會亂寫的。”
李方圓聽到我稱呼他為“兄弟”,有些心花怒放,接口道:“嗨,路哥,你可是長期宣傳我們公安工作的大記者,我當然願意跟你說了。”
說著,李方圓轉動方向盤,駕駛警車轉入了一條柏油修築的鄉村公路。
公路右邊,聳立著一塊指示牌:距順嶺鎮二十一千米。
警車駛入鄉村公路的同時,李方圓繼續說道:“昨天夜裏十一點零九分,我們所接到了一個報警電話,是村民張長順打來的。他說在順嶺峽釣夜魚時,發現河灘上躺了一個人。當時他還以為是誰家的男人喝醉了酒,於是湊過去想幫幫忙。等他湊到跟前一看,才發現這人是孟東北,一摸鼻子,已經沒氣了。嚇得張長順立馬給我們打了電話。”
說著,李方圓忽然停住了,一陣猛打方向盤,駕車轉上了一個陡峭的斜坡,又沿著盤山公路一路朝上走。
看著他做完這一係列動作,我催問道:“孟東北到底是怎麽死的?你們確定了他的死因沒有?”
李方圓手握著方向盤,輕聲道:“接警後,我們立即趕到現場,發現孟東北渾身瘀傷,但都不致命。經過縣局法醫的鑒定,發現孟東北真正的死因是心髒驟停,被人發現時他身上還有餘溫,因此死亡時間應該就在昨天晚上十一點左右。我們隨即對現場進行了勘查,在屍體旁的一座山坡上找到了一行朝上走的腳印,腳印在半山腰處終止,隨後又在這行腳印終止的位置發現了有人從山坡上滾落的痕跡。經對比,腳印和滾落的痕跡都是孟東北的。因此,我們推測,孟東北當時沿著山坡向上走,然後腳下一滑,從山坡上摔了下來,因此受驚造成心髒驟停。對了,我們問過孟東北的親屬,據說他的心髒一直有毛病。但是,唯一讓我們不解的是……”
說到這裏,李方圓忽然停了下來,原本平靜的表情也變得有些猶豫不定。
“不解的是什麽?”我急忙催問道。
李方圓想了想,說道:“唯一讓我們不解的,是孟東北臉上的表情。當時,他雙眼圓瞪,嘴巴大張,好像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說著,李方圓又急忙補充道:“不過,當時我們所長也做出了推測,這樣的表情很可能就是孟東北從山坡滾下來時受驚造成的。你想想,一個就快六十歲的人,心髒本來就不好,深更半夜從山坡上突然滾下來,換成誰都會嚇得不輕吧。”
聽了李方圓的介紹,我默默點了點頭,問道:“就這些?現場沒有其他線索了?”
“沒有。”李方圓搖了搖頭。
我有些失望,沉默片刻又說道:“對了,深更半夜的,孟東北為什麽要跑到河穀裏爬山?”
這次,李方圓的回答倒是幹脆:“據報案的張長順和孟東北的家屬講,孟東北也很喜歡釣魚,特別是釣夜魚。昨天,我們在現場也發現了他的釣魚竿和水桶,還有一個釣夜魚專用的大功率充電燈。”
聽到這裏,我不禁心生疑惑:“昨天白天,孟東北就對我說他快死了……他都被嚇成這樣了,還有心情釣夜魚?”
李方圓也愣了愣,隨即嘟囔道:“對啊,但現在我們手裏並沒有其他更有價值的線索,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點點頭,抬眼凝視著汽車風擋玻璃外急速向後掠過的鄉村風景,不說話了。
見我沉默,李方圓忽然笑了:“怎麽,路大記者覺得這案子沒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說道:“昨天夜裏,我給你說過孟東北‘走生魂’的事,你給所領導說了嗎?”
聞言,李方圓一愣,轉頭一臉驚訝地說道:“路哥說的事,我當然給所領導匯報了。但所領導和我都覺得,‘走生魂’根本就是封建迷信!孟東北說自己‘走生魂’和他的死很可能隻是一個巧合。路哥,你該不會真以為孟東北的死是因為‘走生魂’吧?你可是省城的大記者,可不能被封建迷信糊弄啊。”
聽到他略有些調侃的話,我輕輕歎了一口氣:“兄弟,我下半句話還沒說完。你想想,昨天白天孟東北就對我宣稱自己活不過三天,晚上他就真如自己預言的那樣死了。我就覺得吧,在‘走生魂’和他的死之間,可能存在某種關聯。這可能是孟東北死亡的關鍵,也可能是一種無關迷信但是有關人性的關聯!”
聽了我的想法,李方圓也嚴肅起來,皺眉盯著汽車前方,半晌才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路哥的思考果然獨到。聽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孟東北‘走生魂’這件事有點兒蹊蹺。”
我又苦笑了一下:“也就是說,昨天你們並沒有調查那兩個工人?”
“就是前天夜裏和孟東北一起見到‘生魂’的工人?”李方圓反問了一句,又自顧自答道,“還沒呢。今天上午,所長帶人去問孟東北的家屬了。昨天你說你要來的事情,我跟所長匯報了,他就讓你和我一起去找那兩個工人問問。哦,對了,我們所長也是你的忠實粉絲。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個人覺得,這兩個工人跟案情的關係並不大……”
聽到他的回答,我輕輕歎了一口氣:“也對,到目前為止,的確還沒有任何證明孟東北死亡是謀殺的證據。但這也不能說明,他的死就真的是意外。”
“嗯。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路哥的思維方式和我們真的很像。”李方圓使勁點了點頭。
“兄弟,你嘴巴可真甜啊。”我開了一句玩笑,和李方圓同時大笑起來。
此時,警車已經漸漸進入了順嶺山脈腹地。
前方,沿著越來越高的山勢,公路依舊在向上爬升。車窗外,公路旁幾米處就是高聳入雲的峭壁。峭壁下方繚繞的雲霧間,環布著當地農民世世代代開墾的梯田。梯田裏種滿了玉米和水稻,間或還能看到錦簇成團的果樹和蔬菜地,就像一塊塊彩色的雲霧,給蒼茫的大山平添了幾分生機和活力。
注視著車窗外世外桃源般的景色,我心裏卻沒來由地生出一種畏懼。
我隱隱覺得,在這繚繞的雲霧之間,在青翠蔥蘢的田間地頭,隱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神秘和詭譎。
3
中午十二點一過,我們抵達了順嶺場鎮。
作為整個順嶺鎮的中心,這座場鎮依山而建,麵積約三平方千米,是近年來新建的新型場鎮。雖然遠遠沒有河東主城那種國際化大都市的高大上,但對一個深居大山的偏遠鄉鎮而言,也算有幾分氣派。
讓這個偏遠小鎮有如此氣派的,是分布於全鎮的八百多家紅苕粉作坊。
作為順嶺特產,用山地生態紅苕(北方人說的紅薯)加工製作的順嶺紅苕粉聞名全省。近年來,經過各級政府的大力扶持,當地苕粉漸漸形成了一個特色產業,在整個西南地區都算得上是一張名片。
孟東北,就是這個產業的從業者之一。
一下車,我的視線就被場鎮裏星羅棋布的苕粉作坊吸引了。
就見密集的小高層樓房和錯落有致的平房之間,分布著大大小小數十塊壩子。每塊壩子上都豎立著無數花花綠綠的竹竿。在這些竹竿上,晾曬著輕薄的金黃色的紅苕粉。
在曬幹了水分之後,這些苕粉就會變得又硬又脆,就像一張張易碎的塑料殼。到這個時候,工人們就會把苕粉收起來,放進包裝盒和塑料袋,再貼上商標或零售或批發到全國各地。
目光在這些晾曬著苕粉的壩子和壩子後的簡陋作坊之間遊走,我的神情也漸漸嚴肅。
李方圓察覺到了我的心思,主動插話道:“路哥,你是在找孟東北的苕粉廠吧。喏,半山腰上最大的那家就是。”
說著,他朝半山腰努了努嘴。順著他的目光,我的視線向半山腰移去,果然看見密集的房屋間,聳立著一排天藍色頂棚的標準化廠房。
“喲,孟東北的生意做得很大嘛。”我輕聲嘟囔著,像是在跟李方圓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對。”李方圓笑著搔搔頭,從衣兜裏掏出一包煙,遞給我一根。
“兄弟,你要抽煙啊?”我壞笑起來,“剛才坐在車裏這麽久,我早就想掏煙了,又怕你不抽,讓你吸了二手煙。”
“路哥,剛才不是在警車裏嘛,我哪敢在警車裏吸煙啊。”李方圓又搔了搔頭,放了一根煙到嘴裏,重新進入了正題,“在順嶺鎮,誰不知道‘東北苕粉’的名號?孟東北這家廠年營業額有兩三千萬元,是全鎮最大的企業呢。”
“哦?這麽牛?”我靈機一動,又問道,“這麽說來,孟東北可算是鎮上的首富了?”
“對。”李方圓使勁點了點頭,噴出一口煙說,“他家的資產再怎麽著也得有個好幾千萬吧。”
“原來如此……”我眯縫起眼,盯著半山腰上的廠房沉默了。
見狀,李方圓又插話道:“路哥,你該不會覺得,昨天孟東北的案子是有人謀財害命吧?”
我點點頭,反問道:“你們沒這麽想過?”
“當然想過。”李方圓好像生怕被我覺得不專業,急忙說道,“昨天晚上一確定死者是孟東北,我們所長第一反應就是調查他的利益關係人。所長說,就算孟東北真的是死於意外,也要排除有人謀財害命的可能性後才能下結論。這會兒,所長可能正在找孟東北的家屬問話呢。”
“你們所長說得對。”我又點點頭,“既然所長大人在問他的家屬,等下咱們就去會會和孟東北一起看見‘生魂’的兩個工人。”
“行啊。我這可算是和大記者路哥一起采訪了。”李方圓說著,臉上溢滿了激動的神情。
我嗬嗬一樂,學著他的口吻說道:“我這也算是和未來的大警探李警官一起查案了啊。”
此話一出,我們同聲大笑起來。
三五口吸完了煙,我和李方圓重新鑽進警車,一起向半山腰的孟東北苕粉廠駛去。
不到十分鍾,警車就來到了廠門前。
就見高大的工廠拱門上,赫然豎立著五個朱紅大字:東北苕粉廠。
看見警車到來,守門的保安急忙拉開大鐵門,把我們放了進去。
來到廠房前寬大的曬壩上,李方圓停穩了車,和我一起下了車。
保安急忙迎了上來:“警察同誌,有什麽吩咐?”
李方圓麵無表情地說:“你們老板娘和小少爺呢?”
保安把身板挺得筆直,用一種給領導匯報工作的語氣說:“報告警察同誌,昨天老板出事後,老板娘和小少爺就被你們叫走了,現在還沒到廠裏來過。”
聞言,李方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湊到保安麵前,神秘兮兮地問道:“我們聽說前天夜裏,廠裏有工人和孟老板一起看見了他的‘生魂’?有這事沒有?”
“‘生魂’?有……有啊!”保安一愣,臉上旋即溢滿了話癆的表情,“昨天夜裏老板出事後,這事已經在廠裏傳遍了!大夥都說,老輩人說得不假,孟老板走了‘生魂’,果真沒活過三天!”
聞言,李方圓和我對視了一眼,又轉頭對保安說:“當時看見孟老板‘生魂’的工人都在廠裏嗎?你去把他們給我找來,我有話要問。”
“在,聽說老板出事後,他們幾個都嚇得不輕,現在正躲在宿舍裏害怕呢。我這就去把他們叫來。”保安說著,轉身一溜煙跑開了。
片刻後,保安領著兩個工人回來了。
我和李方圓同時抬眼,打量了一下這兩個工人。
就見他們一胖一瘦,胖子十八九歲,瘦子有二十三四歲。
身材各異,兩人卻都滿臉驚恐。
還不等我們開口,保安就很積極地說道:“警察同誌,這裏站著說話不舒服,要不我們一起到值班室去?”
“行。”李方圓很有氣場地點點頭。
來到大門旁的保安值班室,幾個人各自找了一把塑料椅子坐下。
盯著那兩個年輕工人,我朝李方圓擠了擠眼,他立即心領神會,主動開口道:“我聽說昨天你們和孟東北一起看到了他的‘生魂’,當時到底是怎麽回事?請你們給我們說說。”
聽到“生魂”兩個字,那個胖子渾身一抖,差點兒就從椅子上滑了下來。那個瘦子要鎮定一些,但臉上也立即堆滿了驚恐。
沉默了幾秒鍾,還是瘦子先開了口:“警……警察同誌,我們鎮上老輩人都說,甭管是誰,隻要是走了‘生魂’,就絕對活不過三天啊!”
“別跟我們扯這些有的沒的。”李方圓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就給我們說說,前天夜裏,你們是怎麽看到‘生魂’的!”
聞言,瘦子縮了縮脖子,又轉頭看了看身旁滿頭冷汗的胖子,這才用顫抖的聲音說了起來……
4
瘦子姓牛,胖子姓吳。
他倆是一起長大的表兄弟,老家就在順嶺鎮長山村。
一年前,他們來到東北苕粉廠打工。這段時間因為廠裏生意好,他們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加三天班。
前天,又是加班的日子。
從晚上七點開始,他們就和工友們一起在廠裏忙活,用機器把苕粉切割成均勻的粉條,再捆好放進印有“東北苕粉馳名中外”的牛皮紙箱。
昨天夜裏約莫十一點過一刻,牛瘦子和吳胖子所在的班組提前收工,先於其他班組下了班。
班組裏其他工友都住在鎮上,隻有牛瘦子和吳胖子兩個單身漢住在廠房後麵的職工宿舍,因此下班後兩人結伴從廠房後門朝宿舍走。
剛出廠房,牛瘦子遠遠地就看到,他們的老板孟東北正貓著腰站在距離廠房後門十幾米的空地上,盯著遠處工廠的圍牆一動不動,好像是在觀察什麽。
“這不是老板嗎?”吳胖子當時還嘟囔了一句。
就在兩人猶豫著要不要給老板打招呼的時候,孟東北突然轉過身,貓著腰朝廠房跑了過來。
看到兩人,孟東北就是一喜,跑到他們麵前,小聲說:“後門圍牆下麵有個賊,咱們過去把他按住。”
“有賊?”吳胖子一聽,不禁血氣上湧,立馬就摩拳擦掌起來,準備在自個兒老板麵前好好表現一番。
牛瘦子自然不甘示弱。他轉頭一瞧,看到牆角堆著幾根做晾曬杆剩下的短竹棍,於是操起三根,遞了兩根給孟東北和吳胖子。
三人提著棍子,朝孟東北看到賊的位置悄悄摸了過去。
很快,三人就來到了之前孟東北所站的位置。
果然,在圍牆靠近工廠後門的地方,他們看到了一個身材肥碩的男人,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圍牆的陰影裏,距離三人有十八九米。
牛瘦子腦子靈活,立即開始排兵布陣:“老板,我們從兩邊包抄,你就在這裏……”
可他話還沒說完,一旁急著表現的吳胖子已經操起棍子,發出了一聲大喝:“哪裏來的蟊賊,敢到我們廠裏來撒野?!”
言罷,這胖子竟然提著棍子就衝了出去。
“蠢貨!”牛瘦子一愣,但心想既然已經驚到了那賊,與其被表哥搶了頭功,倒不如跟著他一起衝鋒陷陣,也好在老板麵前表現表現。
這麽想著,牛瘦子也拔腿就朝那人衝去。
“娘的!”見狀,孟東北罵了一句,也操起棍子跟了過來。
卻不想,兩人衝出了八九米,那人影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喲嗬,這都不跑?這蟊賊的膽子真肥啊……”牛瘦子心裏剛這麽想,卻看到前麵的人影突然一陣抖動。
那抖動很劇烈,像是從腳一直傳到了那人頭頂。
見狀,牛瘦子心裏又閃過一個念頭:“喲嗬,這家夥發羊角風了?”
卻不想,那人突然渾身一顫,又定定地站在了原地。
重新站定之後,他抬起右手,直直地指著前方,隨後竟然一蹦一跳地朝三人靠了過來。
對,就是一蹦一跳,就像老電影裏的僵屍!
“媽喲,他有家夥?”看到那人奇特的動作,牛瘦子不禁一愣,有些害怕對方手裏有槍,於是猛地刹住了腳步。
他前麵的吳胖子似乎也察覺到了異樣,一蹲身就抱頭窩了下來。
這時,同樣身材肥碩的孟東北,哼哧哼哧地衝了過來。
跑到近前,他舉起棍子就朝那人罵道:“娘的,你他媽還……”
可話還沒說完,孟東北就愣在了原地。
幾乎就在同時,吳胖子和牛瘦子也愣住了。
因為他們看到,麵前那人已經一蹦一跳地來到了路燈光下。
而那人的樣子和身材包括穿著打扮,竟和孟東北一模一樣!
見狀,牛瘦子先是一驚,隨即轉頭看了看呆立在原地的孟東北,又看了看正舉著手臂直直地指著孟東北的男人,好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他前麵不遠處,蹲在地上的吳胖子癡癡地站了起來,盯著那人看了好一會兒,又轉頭看著孟東北,嘟囔道:“奇了怪了,這不是……老板嗎?”
在幾乎就要凝固的空氣中,幾個人彼此對視著,直到被一聲尖叫打破。
“媽啊!”孟東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猛地一聲尖叫,隨即一個後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裏瞬間溢出了恐懼。
看到平時威風八麵的老板嚇成這樣,牛瘦子好像也意識到了什麽,立即驚恐地叫喊起來:“他……他……他……莫非是老板的‘生魂’!”
聞言,三個人同時嚇得一哆嗦。
這時,“生魂”又直起身子,直愣愣地朝前又一蹦。
“媽啊!”孟東北又是一聲尖叫,連滾帶爬地轉過身,發瘋般朝燈火通明的廠房狂奔過去。
牛瘦子和吳胖子哪裏還敢久留,也急忙轉身抱頭鼠竄。
三人玩命般衝進廠房,幾個正準備下班的工人看到這般場景,紛紛投來不解的眼神。
這時,孟東北顧不得老板的派頭,徑直扒拉開麵前的工人,朝廠房正門小跑而去。
“老板這是怎麽了?”一個工友問滿頭冷汗的吳胖子。
“老板他看見……”吳胖子正要說什麽,身旁的牛瘦子狠狠推了他一下,嗬斥道:“別廢話!”
說完,他拉著身子還在發抖的表哥就朝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