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著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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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麵驚現無名男屍!是凶殺、情殺還是意外溺水?今(10)日傍晚,兩江區長嘉河段清漂船‘長清-6號’作業員老吳和老王在清漂作業時,發現一具漂浮在河麵上的無名男屍。該男子四十歲上下,中等身材,身穿一件黑色呢子夾克、一條褐黃色韓版休閑褲,腳穿一雙黑色尖頭皮鞋。除身上衣物外,沒有發現手機、身份證、駕駛證等可以證明該男子身份的物品。目前,當地公安機關已經介入,希望知情市民提供相關線索,熱線電話:長嘉區公安分局長嘉水上公安中隊……”

11月11日,又一次失眠的我,百無聊賴地躺在**,盯著手機上一條名為《凶殺?情殺?還是醉酒墜河意外?長嘉河麵驚現無名男性屍體,死因成謎,疑雲重重》的社會新聞,努力讓自己盡快入睡。

“故弄玄虛、矯揉造作、低劣炒作、無病呻吟……這樣的稿子,他們領導都能讓發出來?”我一邊快速瀏覽著新聞,一邊絮絮叨叨地譏諷著新聞作者業務能力的低下。

身為話鋒傳媒集團最優秀的深度報道記者,我自認為完全有資格嘲笑一下這些隻會通過炒作吸引流量的同行。

然而,就算是反複閱讀這樣一條味同嚼蠟的新聞,我還是沒有一絲睡意。

看到將近淩晨一點,我隻好放下手機,強迫自己關燈睡覺。

卻不想,失眠就像一段無法修成正果卻又刻骨銘心的愛情,每到夜深人靜就會乘虛而入,擠占你的全部身心,直到你筋疲力盡。

這種優秀人士才有的通病,同樣優秀的我自然不能免俗。

接下來的時間,我在**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

淩晨兩點一過,就在我即將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床頭的手機忽然傳來一聲刺耳的脆響——“叮咚”。

“我他媽……是誰吃飽了撐的?”好不容易才聚起的睡意瞬間消散,我罵罵咧咧坐起身來,一把抓起手機。

點開手機一看,發現是集團整理部發來的一條線索提示。

“路曉主編知悉,今天淩晨一點二十七分接一女性讀者爆料,稱其丈夫‘著魔’後失蹤,恐怕很快會做出行凶傷人的瘋狂舉動。線索經集團總編室分理,歸類為《暗角》欄目特稿。目前,爆料人情緒異常激動,為避免發生意外,請盡快前往《暗角》編輯部采訪。”

“‘著魔’?”看到這兩個字,我是又好氣又好笑,“二十一世紀都過去五分之一了,還有人把這當成新聞?你信也就罷了,卻還大半夜把我從被窩裏拽出來,這不是‘著魔’,這是作孽啊……”

雖說心裏一萬個不願意,但畢竟來了工作,我嘟嘟囔囔著穿衣出了門,到街上叫了一輛出租車,又火急火燎地朝編輯部奔去。

淩晨三點,我來到了萬年康泰傳媒大廈。

話鋒傳媒集團,就位於這棟大樓的1-18層。

然而,我所在的《暗角》編輯部卻不在其中。

轉入大樓旁一條即將拆遷的小巷,在低矮的磚石平房和破舊小樓間穿行了一百多米,一座始建於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三層小樓出現在前方昏暗的路燈光下。

這裏,就是話鋒集團旗下最負盛名的深度品牌欄目《暗角》的編輯部。

我沿著小巷朝編輯部走。距離還有十來米時,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女人淒厲的尖叫——

“他真的著魔了!”

這聲音極其尖銳刺耳,就像是半夜裏野地上墳地間陡然響起的炸雷,淒厲得攝人心魄。

這尖叫聽得我渾身一激靈:“喲嗬,這動靜夠大的啊!”

嘴裏這麽嘟囔著,我心裏隨即興奮起來,不禁腳下生風,快步朝編輯部走去。

進了編輯部,偌大的辦公室裏黑漆漆一片,並不見一個人影。倒是大辦公室一角,我的小辦公室燈火通明。

我急忙鑽進辦公室,就見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正圍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嘰嘰喳喳好像正勸說著什麽。

兩個年輕人我都認識——他們是集團總編室的值班編務小胡和保安李有財。

那婦人則很麵生。她是一個身材清瘦的女人,生著一雙細長的鳳眼和一張清秀的瓜子臉,長相不算特別漂亮,卻有一種小家碧玉的韻味,再加上穿著版型合體、風格簡約的呢子大衣,更顯得清麗脫俗。

然而,在女人細長的雙眸中,卻布滿了通紅的血絲。兩個濃濃的黑眼圈,讓她看起來異常憔悴。那張瓜子臉上的表情,更滿是驚恐和慌張。

見我進門,小胡就像見到了救星,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歡呼道:“路哥,你可算是來了!”

我苦笑了一下,輕輕把她的手從胳膊上掰了下來,又朝那女人瞥了一眼,心說:“這位就是爆料的讀者?”

“路主編,就是這位大姐想爆料。”旁邊的李有財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湊過來輕聲說,“一點剛過的時候,她跑到集團樓下捶門,說她老公著了魔,要我們想想辦法,不然……”

說到這裏,李有財下意識地停了一下,又說道:“不然,她老公可能就要去害人了。”

“哦?”我聞言心裏一震,轉頭對那女人說,“妹子,你老公準備怎麽害人?”

見我開口,女人神經質地抬起頭,怔怔地盯著我,眼神裏混合了狐疑和深深的驚恐。

“剛才嚷嚷得那麽大聲,現在竟然還認生?”我心裏暗自嘀咕著,立即換上了一副溫柔的笑容,拽了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輕聲說:“妹子,你好,我是這裏管事的,有什麽要我們幫忙的,盡管說……”

小胡也奶聲奶氣地幫腔道:“大姐,這位是我們《暗角》欄目的主編,也是我們集團最厲害的深度報道記者路曉路老師……”

不等小胡說完,我就擺了擺手,插話道:“行了行了,什麽主編名記的,我現在就一光杆兒司令,手底下一個人沒有!”

“路哥,你是本事越大責任就越大嘛!這裏就交給你了!我出去給你們泡咖啡!”小胡壞笑著應了一句,逃也似的朝門外走去。

“路主編來了,我就放心了。你們先忙,我要回去站崗了。”李有財也朝我笑了笑,轉身和小胡一起出了門。

“溜得真快。”我盯著二人的背影苦笑了一下,又轉頭對女人說,“妹子,他們都出去了,你有什麽話,現在方便說了吧。”

聞言,女人愣了一愣,開口道:“路記者,我,我,我……”

剛吐出這幾個字,她猛地站了起來,一把拽住我的衣襟,聲音也隨之陡然升高,用之前那種極其淒厲的聲音尖嘯道:“我老公……著魔了!你們要是救不了他,明天他就要去殺人了!”

2

盯著女人驚恐的臉,我不禁生出一絲好奇,於是扶著她重新坐下,輕聲說:“妹子,你說你丈夫‘著魔了’,到底是怎麽個‘著魔’法?”

女人蜷縮在寬大的靠背椅裏,雙眼愣愣地盯著地麵,瘦小的身體開始顫抖,好像在努力組織語言。

“你別慌,有話慢慢說。”我用溫柔的語氣引導女人,希望她能用比較平靜的方式開始這場談話。

這時,小胡端著托盤回來了。

來到我們麵前,她遞給女人一杯咖啡,又把一個烏黑發亮的紫砂壺放到我麵前:“路哥,你喜歡的大紅袍。”

我朝她笑了笑,繼續盯著麵前的女人。

小胡也端著咖啡坐下,輕聲說:“周姐,你好好跟路哥說說。我們這裏能幫到你的,就隻有他了……”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麵前這個女人姓周。

喝了幾口熱咖啡,女人終於平靜了一些,用還有些顫抖的聲音說:“路記者,不好意思啊,我剛才情緒有點兒激動,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

我一臉體諒地笑了笑,請她繼續往下講。

姓周的女人又喝了一口咖啡,開始向我們說起自己丈夫“著魔”的過程——

原來,女人全名周靜,今年三十三歲,是一名全職家庭主婦。周靜的丈夫大她三歲,名叫李勳。

兩人是大學同學,也曾是同事。他們在鄰省的農林科技大學一起學習,大學畢業後,又進入了同一家公司。五年前,因為在朝夕相處的過程中擦出了愛的火花,李勳主動表白,周靜欣然接受,並在一年後結婚。

婚後,周靜很快懷了孕,並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孩。為了更好地照顧孩子,李勳索性勸妻子辭了職,安心照顧家庭。

當時,周靜這樣問丈夫:“以後你養我們一輩子?我怎麽知道你不會變心?”

李勳拍著胸脯說:“你老公也算青年才俊吧,難不成沒本事養你們?至於變不變心嘛……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聞言,周靜小嘴一噘,抬手對李勳就是一通粉拳……

隨後的三年多,李勳和周靜感情和睦,孩子也健康成長。再加上李勳在公司順風順水,收入也跟著水漲船高,一家人買了房買了車,小日子過得越發滋潤。

周靜本以為,自己的生活就會這樣一直持續下去,平靜而幸福。

卻不想,一個月前,李勳突然“著了魔”。

說到這裏,周靜的聲音忽然一沉:“以前,他下了班就往家跑,生怕少陪了我和孩子一分鍾。可一個月前,他開始經常不回家了……”

一開始,李勳還用出差、應酬客戶等借口搪塞妻子。後來,他索性借口“出差”,一連很多天不回家。

“這臭男人在外麵有人了?”周靜越想越不對勁兒,纏著丈夫刨根問底,可不管怎麽問,李勳就是不說。

於是,周靜開始自己想辦法。她找機會把李勳的手機、電腦、銀行存折查了個遍,發現丈夫存折上的私房錢少了好幾萬。

這下可不得了,周靜當即大發雷霆,夫妻倆因此大吵了幾架。

一個月前,李勳索性關機玩起了失蹤。

李勳失蹤後,周靜把孩子托付給父母,發了瘋一樣尋找丈夫,從李勳的親朋好友到領導、同事、客戶,隻要她認識的全都問了個遍。

可是,周靜不僅沒找到丈夫,還從李勳的同事那裏聽到了一個更令她震驚的消息——李勳在三個月前就離職了!

“他三個月前就有野女人了?!”周靜幾乎崩潰,更加瘋狂地尋找丈夫,甚至還去報了警。

可人海茫茫,她並沒能在偌大的河東市找到離家出走的男人。

就在幾乎絕望的時候,李勳的同事兼好友王凱旋突然找到周靜,告訴了她一個消息:“李勳好像參加了一個什麽會……是不能讓外人參加的那種。”

聞訊,周靜精神為之一振,纏著王凱旋問道:“他參加的是什麽會?”

王凱旋沉吟良久,好不容易才回想起那個偶然聽李勳提到的名字——圓寂會。

“圓寂會?”聽到這三個字,我心裏不禁一緊,原本有些戲謔的心情也變得嚴肅起來,“聽這名頭,莫非是那種教唆人犯罪的……邪惡教團?”

看到我的表情,周靜立即嚷嚷起來:“路記者,當時我就覺得,這死男人參加的絕對不是什麽好東西!”

說著,她的聲音又開始顫抖:“更氣人的還在後頭!昨天下午,他主動給我來了電話……”

聞言,我精神隨之一震:“他竟然給你來了電話?”

“對。”周靜的眼神閃過一絲異樣的興奮,就像見到仇敵的母狼,但這興奮中又混合了一絲哀怨……

昨天下午三點一過,周靜的手機響了。

抓起手機一看,竟然是李勳的來電,她急忙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接通,周靜本想破口大罵,但聽到李勳聲音的一瞬間,她卻眼圈一紅、喉頭一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電話那頭,李勳輕聲說:“老婆,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聽到這話,周靜淚如雨下。

沉默片刻,李勳又說道:“明天,過了明天,我就回家!”

“你到底在做什麽?!”周靜終於爆發了出來,聲嘶力竭地吼叫道。

聞言,李勳再次沉默了。

片刻後,他才重新開口道:“明天,我們圓寂會要做一件大事……做完這件事,我立馬就回家守著你和孩子。對不起!”

聽到“圓寂會”三個字,周靜猛然警覺起來,尖聲道:“‘圓寂會’是什麽?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李勳卻答非所問,他隻是用一種混合了輕鬆和激動的語氣說:“到後天就完事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這時,周靜突然聽到電話聽筒裏傳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小李,該準備了!明天晚上前就得把他們全殺光!”

“好,我這就來!”李勳應道,隨即掛斷了電話。

聽著聽筒裏傳來的忙音,周靜一動不動地愣在原地,就像一尊石像。

…………

說到這裏,周靜的表情又開始變得神經質。她用顫抖的雙手捧起咖啡,灌下了一大口,定了定神才繼續說道:“接完電話,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說著,她低頭點開手機,找出一張照片遞到我麵前:“失蹤前,他到網上買了這個,說是殺雞用的……”

我定睛一看,隨即一震。

照片上,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剔骨尖刀。

“這東西,恐怕不是買來殺雞的吧?”盯著照片,我又回想起周靜在電話裏聽到的那句話:

“明天晚上前就得把他們全殺光!”

短暫的沉默之後,我急聲問道:“刀呢?刀在哪裏?”

周靜咽了一口唾沫,圓瞪著眼睛說:“他失蹤後,我在家裏找過這把刀,但就是找不到了……”

這讓我立即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按照周靜的說法,李勳很可能參加了某個邪惡教團,不僅被迷了心智,而且正在準備實施一起恐怖的屠殺。難怪她說李勳“著了魔”!

3

時針指向了淩晨四點五十三分,我和周靜的談話也進入了尾聲。

喝下最後一口濃茶後,我又向周靜詢問了一些李勳的家庭和社會關係,並把相關人員的聯係方式記了下來。

做完這些,我盡量用柔和的聲音說:“妹子,情況我都清楚了,你先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回家……”周靜細長的眼睛裏掠過一絲惶恐,“回家做什麽?繼續傻等?路記者,我老公究竟在哪裏?你能幫我找到他嗎?”

看到她憔悴而又有些神經質的臉,我輕輕歎了口氣:“明天,哦,不,今天天一亮,我就去找他。這期間如果有什麽需要,我會第一時間和你說……對了,你有多久沒睡好覺了?”

聞言,周靜愣了愣,眼睛裏的光芒忽然暗淡下來:“他失蹤後,我就沒睡踏實過……”

說著,她又猛地抬起頭,盯著我急聲說道:“路記者,如果有什麽線索,你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盯著周靜的雙眼,我慢慢點了點頭。

淩晨五點,我讓李有財把周靜送到街上,替她叫了一輛出租車。

目送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盡頭,我再次躍躍欲試起來。

一旁,小胡看出了我的心思,眨巴著眼笑道:“喲,路哥,你又手癢了?”

“沒錯。”我也對她擠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這個關於‘著魔’的線索,說不定能挖出一個大新聞——小胡妹子,這還要謝謝你呢。”

“喲,路哥跟妹子我還客氣?”小胡的臉唰地一紅,竟然扭捏起來,“路哥,那我們回去休息吧……”

“我們回去……休息?”我一愣,隨即壞笑道,“小胡妹子,你這話可要讓人想歪啊……”

聞言,小胡的臉更紅了,急忙解釋道:“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們一夜沒睡了,現在各自回家睡覺去。”

欣賞著小胡窘成猴屁股的小圓臉,我心滿意足地說:“你先回去,我還有正事要做。”

“路哥,你不睡覺?”小胡眨巴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愣愣地盯著我。

“嗯。”我點點頭,朝她揮了揮手裏的筆記本,笑道,“碰到這麽好的采訪線索,我怎麽睡得著?”

說著,我抬腳就要出門,小胡卻小跑著跟了出來:“路哥,你要去哪兒?我開車送你吧。咱們集團幾十名中層幹部,你是唯一一個沒車而且還不會開車的……這黑燈瞎火的我怕你……”

“不會開車就不能做新聞了?”我有些窘,苦笑道,“妹子的好意我心領了。話說我雖然不會開車,但從這裏出門兩百米,抬手攔個出租車我還是會的……”

言罷,我也不再跟小胡磨嘰,一溜小跑鑽出了編輯部。

…………

來到小巷外,我並沒有立即攔車,而是找了一家麵館,要了三兩泡椒牛肉麵,哼哧哼哧吃下了肚。

吃完麵,身子也暖了起來。我這才來到街邊,抬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到河東英豪小區。”鑽進車,我對司機說出目的地,隨即就蜷縮進座椅裏,盯著車窗外不言語了。

汽車緩緩啟動,穿過寂靜的城市街道,一路朝目的地奔去。

車窗外,散發著金黃色光芒的路燈就像一把把火炬,照亮了行道樹上同樣金黃的樹葉,也照亮了道旁林立的寫字樓光滑的外牆。

在金黃色光芒的照耀下,黑夜正在漸漸退去。隨著墨藍色的天空一點點變成深藍色,巨大的城市漸漸蘇醒。

盯著車窗外的風景,我耳旁再次響起那句話:

“明天晚上前就得把他們全殺光!”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灌進車窗的深秋的風,我忽然覺得一陣發冷,於是裹緊了身上的風衣,又順手搖上了車窗。

二十多分鍾後,出租車來到河東英豪小區。

付完錢下車,我徑直來到小區大門前,但並沒有立即鑽進去,而是抬起頭仰望大門。

方方正正的大理石大門上,“河東英豪”幾個鋁合金大字有些斑駁,顯然已經有些年頭。

話說這河東英豪小區,乃是本市河東機械廠的家屬集資樓。小區裏的住戶,要麽是機械廠的職工和家屬,要麽是外地來本市打工的小年輕。

這裏,也正是李勳父母的家。

這時,幾個早起晨練的老人進了小區大門。

我跟著他們進入小區。

這個小區不算很大,一共有18棟電梯樓,還有幾棟八九層的小高層。

按照周靜提供的地址,我很快來到了9號樓樓下。

李勳的父母李泰初和王心華,就住在這棟樓的9-3室。

抬頭望了一眼屹立在晨曦中的樓房,我抬腳準備鑽進樓裏,卻忽然又想起了什麽,於是抬手看了看表。

已經七點零二分了。

我略略猶豫了一下,決定先打一個電話。

掏出手機,我從通訊錄裏找出署名為“兩江區公安分局長嘉派出所所長於曉光”的電話號碼,撥了出去。

按照之前周靜的說法,李勳失蹤後,她曾到家附近的長嘉派出所報警。

電話接通,聽筒裏傳來一個渾厚爽朗的聲音:“路記者,大清早找我,恐怕沒什麽好事吧?”

我樂了:“於所長,按你這麽說,小弟我半夜找你就是好事了?”

“哈哈哈……你的《暗角》可從來不報道什麽好事啊。”於曉光豪爽地笑了幾聲,問道,“說吧,路記者這次找我,又是有什麽需要幫忙?”

我急忙說道:“於所長,前段時間,是不是有一個叫周靜的女人向你們報案,說她丈夫失蹤了?哦,她丈夫叫李勳,據說已經失蹤一個月了……”

“報失蹤的?”於曉光愣了一下,好像在努力回憶什麽,“這樣的案子可就多了,我得找值班的同誌問一問。如果失蹤真有這麽久,按規定我們一定會受理的。怎麽?這兩人是你朋友?”

“不是,是采訪對象。”我笑了笑,又問,“對了,於所長,還有件事……我聽說本市好像出現了一個新的邪惡教團組織,叫圓寂會,你知道不?”

“圓寂會?這是什麽東西?”於曉光的聲音充滿茫然,“路老弟,你也知道,如果本市發現有傳播迷信、組織非法活動的邪惡教團,市裏相關部門會第一時間通知我們。但你說的這個圓寂會,我確實沒聽說過。莫非……”

說到這裏,於曉光忽然提高了音量:“這個消息,你是從哪裏聽到的?路老弟,作為本市大媒體的名記者和守法公民,你有義務向我們警方提供線索……”

我“撲哧”一聲樂了:“得啦,我的老大哥,我這不是正在提供線索嗎?但目前,我知道的也就這些。今天,我準備往深裏挖一挖這件事,如果有什麽收獲,一定第一時間和你說!”

於曉光也樂了:“行!我就巴望路大記者能挖出一個大案要案,讓老哥我立立功啦!不過話又說回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什麽需要隨時聯係!”

“沒問題。”我笑著應了一句,“查到周靜的報案信息,請第一時間通知我。”

“行。”於曉光朗聲答道,隨即掛斷了電話。

放下手機,我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凜冽的空氣,抬腳鑽進了李勳父母居住的9號樓。

4

來到9-3室門口,我按了按門鈴。

門鈴響了一聲,房間裏傳來一聲略顯蒼老的回應:“哪位?”

我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我是李勳的朋友。”

聞言,堅固的防盜門“當”的一聲開了。

門後出現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她的眼裏布滿血絲,同樣也布滿了焦灼。

老太太身後的沙發上,一個滿頭銀發的老爺子正緩緩站起身來。

“他們就是李勳的父親李泰初和母親王心華了吧。”這麽想著,我臉上立即浮出溫柔的笑容:“叔叔阿姨,我是李勳的朋友,今天專門來看看你們。”

“哦,是勳勳的朋友啊,來,快進來坐……”王心華急忙退了一步,正要把我讓進屋,忽然又猶豫了一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急聲問道,“小夥子,你是不是有勳勳的消息了?”

“沒……沒有,阿姨,李勳不在,今天我就是專門來看看你們二老……”我急忙解釋道,但並沒有掙脫王心華的手。

“哦……麻煩你了。”王心華聞言有些失望,鬆開手轉身泡茶去了。

“您別客氣啊!”我客套了一句,並沒阻攔,而是轉身來到沙發前,快速環顧了一下四周。

這是一套很寬敞的三室兩廳,雖然已經有些老舊,但收拾得幹淨整潔。

房間的電視櫃上擺放著一個相框。相框裏的全家福上,二位老人、周靜、李勳和李勳的兒子都心滿意足地笑著。

而在全家福旁,還放著兩張單人照。照片裏,年輕的李泰初和王心華穿著軍裝,笑得陽光而俊朗。

“李泰初年輕時和現在的李勳……長得好像啊。”盯著照片看了一秒鍾,我在李泰初身旁坐了下來。

“李叔叔,我是李勳的朋友,在公司裏認識的。”我自我介紹道。

“哦,哦,你好啊,小夥子貴姓?”李泰初點了點頭,布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了慈祥的笑容。

盯著他有些勉強的笑容,我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但又不得不繼續說道:“免貴……姓路……叫我小路就行。”

“哦,是小路啊,你好你好。”李泰初笑著點頭。

這時,王心華泡好了茶,把杯子輕輕放到我麵前:“小路費心了,還特地跑一趟,快,喝口茶……”

“謝謝阿姨。”我又客套了一下,笑道,“阿姨,你和叔叔身子骨兒挺硬朗啊,看起來還真不像七八十歲的人……”

王心華緩緩坐下,笑道:“小路你可真會說話……我老伴兒四十出頭才有的勳勳……”

說著,她又發出一聲歎息:“我們家勳勳也很懂事……這孩子從小就聽話,學習好,性格也很陽光,從來不跟其他孩子拌嘴吵架……”

“還是有那麽一兩次吧。”李泰初插嘴道,“他上高中那會兒,不是也跟同學幹過架嗎?還差點兒被學校處分。”

“死老頭子,你怎麽老是幫外人說話?”王心華忽然急了,厲聲嗬斥道,“那次是他被人欺負了!人家天天在宿舍裏打牌喝酒,他忍不住才還手的!你也不想想,勳勳那麽上進一孩子,別人吵得他書都念不進去,能不還手?”

“行行行,你說的都對。”李泰初撓撓頭,也不跟老伴兒爭,轉頭用一種老幹部的語氣對我說,“小路,讓你見笑啦。我跟你說啊,我們家勳勳總體來說還是很聽話的……這麽說吧,這孩子九分都是好的,就隻剩下一分有那麽點兒任性、衝動……”

“任性、衝動。”我默默把這兩個形容詞記在心裏。

接下來一個多小時,我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從二老嘴裏套到了不少話。

原來,李勳是他們的獨生子,也是他們的驕傲。這小子從小就愛讀書,雖然有點兒偏科,但很能吃苦,從小學到大學,老兩口兒基本上沒怎麽操過心。工作後,李勳更是奮發有為,經過幾次跳槽後,進入了本市最大的綜合型龍頭企業九龍集團,從一名基層員工做起,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就成了集團最年輕的中層管理幹部。

對二老來說,李勳能在九龍集團這樣的大單位混出個一官半職,自然是光耀門楣的大喜事。

然而,正因為李勳一直讓父母省心,李泰初和王心華也就一直沒怎麽操心兒子的工作和生活。因此,李勳突然失蹤後,二位老人不僅心理上備受打擊,同時也百思不得其解。

聊到這裏,我提了一個醞釀已久的問題:“叔叔阿姨,李勳信神不?平時,他對燒香拜佛這些事有沒有興趣?”

“燒香拜佛?”李泰初和王心華一愣,相互對視了一眼,好像並不理解我為什麽突然提這茬。

見狀,我笑著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怎麽說呢……他遇到難事急事什麽的,會去燒香拜佛嗎?現在的年輕人不都喜歡這些嗎?像星座啊,占卜啊什麽的。”

李泰初好像明白了過來,兩道雪白的眉毛也漸漸收緊:“小路啊,我們家勳勳可從來不信這些!”

說著,李泰初慢慢站了起來,用手指著電視櫃上自己年輕時的照片,用一種很嚴肅的語氣說:“小路,想當年,我和戰友們為了保家衛國,在西南邊境戰場上跟敵人幹仗,在敵人的炮火和冷槍下鑽貓耳洞、打衝鋒,很多戰友都犧牲了……但隻要是上級下達的任務,我們就沒有完成不了的!現在有些人遇到個什麽事,就喜歡去求個神啊拜個佛啊什麽的,他們有他們的道理,我不懂。但我知道,我們家的人遇到難事,一定不會想著靠別人!想當年戰場上的生死考驗都經曆過了,還有什麽困難是自己克服不了的?”

說到這裏,老人停了停,音量又高了八度:“勳勳是我兒子,深得我的言傳身教,我相信他也是這麽想的!”

說這話時,李泰初混濁的眸子熠熠有光,原本有些蜷縮的身子也不知不覺站得筆直,就像那個當年在西南邊境連綿的群山間衝鋒陷陣的年輕戰士。

看到老人的表情,我不禁有些肅然起敬,而聽到他這些話,我對李勳在他們心裏的印象也有了一個大致認識。

“看來,二老知道的就這些啦。”我心裏嘀咕了一句,起身道:“時間不早了,叔叔阿姨,我改天再來看你們。”

見我告辭,李泰初和王心華好像有些悵然若失,急忙說:“小路,有空再來坐……”

“嗯。”我使勁點了點頭,邁步來到大門口,又轉身笑道,“叔叔阿姨,你們保重身體,我下次再來看望你們。”

這時,王心華再次拉住我的胳膊,一臉乞求地說:“小路,你要是有勳勳的消息,一定要給我們說一聲……”

看到老太太的表情,我心裏一陣發酸,急忙應聲道:“阿姨也不用太擔心了。我覺得吧,李勳可能是要辦什麽急事,因此才沒跟你們打招呼……”

卻不想,我這話一出口,一旁的李泰初也接口道:“老太婆,我也覺得勳勳是有什麽急事……咱們再等等吧,說不定明天他就回來了呢。”

聽到李泰初的話,我也不自覺地點點頭,也開始希望李勳真如老人所說,很快就會回來……

5

從李勳父母家出來,已經是上午九點多了。

我並沒有急著離開,而是一路轉悠著來到了河東英豪小區附近的一個公園,找了一張長椅坐下。

秋天的暖陽已經升得老高了。金色的陽光照耀在公園茂盛的花草灌木上,其間回響著聲聲鳥鳴,和遠處林立的高大樓群形成了一種恰到好處的對比,讓人覺得靜謐安詳。

我欣賞了一會兒這都市深秋的景致,掏出了筆記本和手機。

之前周靜提供了一些經常往來的親戚朋友的電話,我開始一個個地撥打。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我聯係了李勳的大舅、二姨、三叔和幾個表兄弟,隨後又給周靜的父母和幾個娘家人打了電話,提出了諸如“李勳失蹤前有沒有什麽異常”“他和周靜有沒有吵架”“李勳兩口子的經濟有沒有什麽困難”之類的簡單問題。

得到的回答出奇一致:“李勳看起來很正常”“他們夫妻感情很好”“他和周靜都比較節約,沒有什麽大的花銷,小日子一直過得挺滋潤”……

而在每次通話的末尾,我也會特意再提一句:“你覺得李勳這人怎麽樣?”

回答依舊是如出一轍:“李勳很踏實,脾氣也好。”

…………

一口氣打出十幾個電話,周靜提供的親朋好友裏,隻有一個名叫常航的人沒接電話。

那是李勳的表哥,據說也是眾多親朋裏跟他關係最好的。

放下電話和筆記本,我抬頭伸了一個懶腰,注視著陽光下的公園,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上午十一點,我從長椅上站起身來,緩步離開了公園。

從靜謐的公園重新來到喧囂的街道,我猶豫片刻,抬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鑽進出租車,我對司機說出目的地:“九龍集團總部。”

司機應了一聲“好嘞”,猛地踩下了油門。

…………

話說這九龍集團,在河東市絕對是一個童叟皆知的存在。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這家企業從一個生產塑料桶的小作坊起家,在本市日用百貨行業一路高歌猛進,迅速向全省擴張,不僅涉足河東市乃至整個雙河省的地產、商貿、物流等多個產業,還躋身全國五百強之列,成為雙河省的一個商業傳奇。

失蹤的李勳,就是這家大型綜合性企業的一名中層管理人員。

出租車快遞地穿過街道,從長嘉區進入北河區,又一路直奔北河的商業中心——魚頭灣總部基地。

進入魚頭灣總部基地,道路兩側的高大寫字樓群撲麵而來。

幾分鍾後,一座巨大的分體式寫字樓出現在汽車前方。

這就是九龍集團總部。

車到樓下,我付錢下車,快步來到寫字樓腳下。

在九龍集團的大門前,豎立著一座巨大的騰龍銅像。

時值正午,陽光越發強烈,照耀在張牙舞爪的龍上,散發出一種咄咄逼人的光。

我盯著銅像看了一會兒,竟然有些意興闌珊,於是轉頭進了大樓。

來到接待前台,一位身穿深紅色職業套裝的前台小姐走了過來,麵帶職業化的微笑問:“先生,請問您找哪位?”

我也擠出一個同樣沒有溫度的笑容,輕聲說出了一個周靜之前告訴我的名字:“我找企劃部的王凱旋。”

“請稍等,我這就給王總說一下。”前台小姐抓起了電話,撥出一串號碼,“喂,王總嗎?我是前台小陳,有一位先生想找你……”

說著,前台小姐捂住聽筒,轉頭輕聲對我說:“先生,請問您貴姓?”

“免貴姓路。”我笑了笑,“你就說是周靜讓我給他送東西來的。”

前台小姐點點頭,對著電話複述了一遍,似乎是得到了王凱旋的同意,她放下電話對我笑道:“路先生,請上19樓總監辦公室。”

坐電梯來到19樓,我才發現整個樓層都是企劃部的地盤。

走進一間碩大的辦公室,就見密集的格子間裏,數十名員工正各自忙碌。

“喲嗬,這部門可真是夠大的……比起就我一個人的《暗角》,這才叫核心部門啊……”我心裏酸唧唧地想著,叫住了一個正從麵前急匆匆經過的男人,“請問王總的辦公室……”

“就在那間。”不等我說完,男人就抬起手,朝身後的一間小辦公室一指,隨即又轉身朝前奔去。

“喲嗬,瞧這些員工忙得,他們老板一定天天在背後催命吧。”我心裏又念叨了一句,抬腳朝男人所指的小辦公室走去。

小辦公室門沒關,裏麵坐著一個正在打電話的男人。就見他三十來歲,上身穿一件灰色呢子風衣,下身是一條韓版束腿彈力休閑褲,穿著尖頭英倫風皮鞋的腳正不住地抖動。

“這就是王凱旋吧?打扮還挺潮……話說全國五百強企業的精英就是不一樣啊……”我一邊暗自嘀咕,一邊抬手敲了敲門,“請問是王凱旋王總嗎?”

男人這才注意到我,急忙對著電話說了句“策劃就先這樣吧”,隨即放下電話站起身,來到我麵前輕聲說:“你就是小靜的朋友?”

我點點頭:“她讓我來找你請教一些李勳的事。”

聽到“李勳”二字,王凱旋本來就很嚴肅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陰霾。

他有些神經質地看了看門外,又輕輕合上辦公室的門,這才開口道:“小李子還是沒有消息?小靜現在怎麽樣了?”

我一愣,隨即“撲哧”一聲樂了:“王總,我是來找你了解情況的,你怎麽反倒問起我來了?”

王凱旋尬笑道:“抱歉,我一直很擔心小李子和小靜……三個月前,小李子被裁員之後,我就沒見過他們了。特別是李勳,電話關機,留言也不回……”

“裁員?”聽到這話,我心裏一動,“之前周靜跟我說,李勳是主動辭職的呀!”

這麽想著,一種不能名狀的興奮,悄然湧上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