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九死十三災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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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有句老話“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居家過日子的誰家沒個算計?掙仨花倆存一個,多少得給自己留個後手。不單老百姓,朝廷也不例外,國庫裏沒了錢糧,皇上照樣抖摟手兒。不過也有不存錢的。好比說吧,拉車的不用存錢,手頭的錢花沒了,拉著車出去轉悠一圈,遇上兩三位坐車的雇主,就掙下一天的吃喝了。還有那麽一路人,江裏來湖裏去,走南闖北、穿街過巷,在大街上平地摳餅、對麵拿賊,舊時稱之為“江湖藝人”,這路人更不用存錢。拿他們自己的話說,這叫“生意錢,當天完”,講究掙多少花多少,從沒動過存錢的念頭。

比如在天津城南門口算卦說書的崔道爺,一輩子窮困潦倒,三天兩頭喝西北風充饑,肚皮都快趕上風匣子了。他可不是掙不著錢,老時年間敢在路邊畫鍋撂地的,多少你得有點兒本事,行走江湖的能人個個是“出門不把幹糧帶,萬裏不為吃喝愁”。崔老道憑著巧舌如簧、能言善辯,推著小木頭車算卦相麵、批八字開殃榜,竟也養活了一家子好幾口人。可自打入了民國,相信這一套的越來越少,生意一天比一天難做。好在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機緣巧合、歪打誤撞之下,崔道爺在南門口說上了野書,憑著自身的離奇遭遇,東拚西湊、生拉硬拽,捏咕出一套《四神鬥三妖》,真可以說是另辟蹊徑、出奇製勝,一把揪住了老少爺們兒的耳朵根子。卻因摻湯兌水、惜墨藏奸,在地道外的書場子結結實實挨了一頓臭揍。不知是給打怕了,還是給打明白了,再出來說野書,他可不敢胡謅白咧了,縱然鋪綱鋪得多了點兒,閑七雜八的話作料、外插花也沒少往裏摻和,好歹是規規矩矩按著書道子往下蹚,一天拴一個扣子,不時來幾個“砸掛”,拿本地的新鮮事兒抓個哏,跟聽書的熟客開個小玩笑,那生意差得了嗎?到點兒散了場,大把大把的銅子兒往懷裏一揣,回到家見了老的小的脾氣都見漲。但是跟那些江湖藝人一樣,崔老道也是“黃鼠狼子趕大集——全身上下一身皮”,過慣了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根本不懂得什麽叫“精打細算、細水長流”。加之這輩子福薄命淺,腰裏的錢沒富餘過,否則準走背字兒。他倒想通了,已舊已舊了,幹脆破罐子破摔,給自己定下一條規矩——窮日子富過,不花隔夜的銅子兒!刨去刮風下雨,或是頭疼腦熱鬧肚子,不能出去說書算卦,一家子吃喝的賒欠,以及躲不掉的房租、地頭錢,隻要是剩下錢了,一概吃光花淨!

天底下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沒個傳授?唱戲的、唱鼓曲的、說書的、說相聲的、變戲法的、算卦的、賣野藥的、趕廟會的、賣十三香的,還有賣剪刀的、賣梳篦的,都得拜師學藝。就連逛窯子捏果,也講究個師父帶徒弟,出哪門進哪門,怎麽吃花酒、怎麽打茶圍、怎麽掛衣、怎麽鋪堂,還有其中的術語行話、規矩套子,都得跟老色鬼們一點點學,學會了下次才敢一個人去。所以說花錢也講究術業有專攻,各有各的門道。比方說這位喜歡捯飭,有了錢肯定得置辦幾身出門的行頭。以前窮人才穿短衣裳,講究的必須是瑞蚨祥的長衫馬褂、內聯升的緞子麵兒布鞋,夏天戴盛錫福的巴拿馬草帽,冬天換上海龍皮帽子,鼻梁子上架著亨得利的茶葉色兒水晶眼鏡,手裏頭拎一根紫檀木的文明棍兒——正經牛毛紋的金星小葉檀,銅箍象牙頭,滿鑲玉石。穿戴齊整了,邁著四六步,大街小巷一通溜達,引得大姑娘小媳婦兒紛紛側目,心裏頭邊那叫一個美!

再比方說那位喜歡聽戲,有了錢就得捧角兒。過去的藝人之間有這麽句話叫“北京學藝、天津走紅、上海賺包銀”。想要揚名立萬兒、萬眾風靡,非得過天津衛這一關不可。各大戲園子輪番著來好角兒,價碼也是比著往上要,一張馬連良馬老板的頭排戲票,能頂十袋子白麵!但是真正喜歡聽戲的,不吃不喝不睡覺也得看去,淩晨兩點半,拎著馬紮披著棉被,坐到園子門口排大隊,就為了給馬老板叫個碰頭好兒!名角兒來到天津衛演出,還得請真懂戲的票友、戲迷下館子,幫自己說戲、出主意、想點子、挑毛病,否則就容易疊鍋,上了台剛一開腔,就得讓底下的人給“嗵”下去。戲迷能混到名角兒的酒席宴上,哪一個不是拿錢堆出來的?

提籠架鳥也是一樂兒,有人好養畫眉、百靈、靛頦、繡眼、黃雀,這都是聽叫的鳥,每天一早拎著籠子去河邊野地,行話叫“衝”,讓鳥醒醒盹兒、換換氣兒,才能叫出多少“口兒”來。玩花鳥魚蟲必須得到鳥市“選才、求將”,野地裏撞不上值錢的鳥。這可沒有白撿的,一隻好鳥不比一頭牲口便宜。養鳥的家夥說道更多,講究什麽鳥進什麽籠子,多少根籠條、多少根跳杠,什麽樣的鉤子、什麽樣的蓋板,哪位名家畫的食罐水罐……這全是在論的。一整套配齊了,大拇指挑著扳指,二拇指拎上籠子,出去一溜才算露臉。除此之外,還有喜歡馴鳥兒的,諸如蠟嘴、老西兒之類,配上雕花的杠子、純銀的脖鎖兒,還有“叨旗兒”的盒子、“打蛋兒”的絨球兒……沒有一樣不花錢的。也有喜好冬蟲兒的,數九寒天懷揣蟈蟈、油葫蘆,在茶館裏一坐一上午,蟈蟈聽“酣兒”、油葫蘆聽“悠兒”,“酣兒”得打滿了葫蘆、“悠兒”得夠多少道。至於養蟲的器具,花樣可就更多了。總而言之,一旦說入了這個坑,有多少錢也不夠往裏填的。除此之外,酒膩子混二葷鋪大酒缸、得意水包皮的泡澡堂子、嗜賭如命的進寶局子、貪花戀色的鑽暗門子、不抽不行的去大煙館……九河下梢水旱碼頭,可有的是花錢道兒!

咱說了這麽多,崔道爺是全不好興,偏偏占個口腹之欲,說通俗一點兒就是“嘴饞”,虧什麽也不能虧了嘴,他還得美其名曰“拿嘴掙的錢,我還得給嘴花了,要不然對不起咱這張嘴”!隻要說置下“杵頭子”了,應時當令的什麽好吃吃什麽。頭號的大螃蟹、二寸厚的鰨目魚、半尺長的對蝦、胳膊粗的海參,尋常老百姓逢年過節也舍不得吃,他是三天兩頭往家招呼。光吃不行,他還得顯擺顯擺。崔道爺住在南小道子胡同的一個大雜院裏,家家戶戶都是一間屋子半間炕,爐灶隻能擱在門口。別人家貼餅子熬白菜,頂多抓把粉條子,如果說再切上一個半個的鹹鴨子兒,那就算開葷了。您再看崔老道,大鍋蒸海螃蟹,提前切得了薑蒜末兒放到碗中,倒上獨流鎮的陳醋,還有老天津衛說的“清醬”,也就是醬油,再拿筷子蘸著香油淋幾滴答,不緊不慢地和弄勻了三合油,一邊嘬著筷子頭兒,一邊蹲在灶台前等著。螃蟹熟了,他且不急著往外拾呢!先揭開鍋蓋讓香味兒飄滿了整條胡同,最好再引來幾個“看嘴”的小孩兒,這才不緊不慢往大碗裏撿螃蟹。頂蓋肥的團臍海螃蟹,一個足有一斤多,蒸得了又紅又亮,黃兒都往外擠,一掀開準是滿滿當當的雙層蓋兒。孩子們饞得流著哈喇子、抹著眼淚兒跑回家跟大人學舌去,他才心滿意足地端進屋裏連吃帶喝,吧唧嘴的響動如同山呼海嘯,隔著半條胡同都能聽見!

不隻在家吃,大飯莊子小飯館子他也沒少去。所謂“飽吹餓唱”,說書的也是如此,吃飽了吸不上丹田之氣,嘴頭子就不跟勁,加上他吃東西口兒還重,不論葷素,沒蒜張不開嘴,吃完了口沫橫飛這麽一說,熏得頭三排聽書的臉兒都綠了,不罵八輩祖宗已經對得起他了,誰還給他掏錢啊?崔老道吃過這個虧,後來他也學乖了,天天早上起來,先用上等的“衛生牙粉”仔仔細細刷一遍牙,再嚼上幾片頭天沏剩下的茶葉,這都是為了去味兒的。也不敢吃早點,因為豆腐腦裏也有蒜汁兒韭菜花,少了這個味兒還不對。餓著肚子出門撂地,一口氣說到晌午飯前後,拴個扣子收了卦攤兒,推著小車到處走,哪兒熱鬧去哪兒逛,今天這個“樓”、明天那個“成”,進去先問夥計,後廚什麽肉鮮亮、什麽菜水靈?再指名道姓點哪位大師傅炒哪道菜,一會兒汁寬著點兒、一會兒芡薄著點兒,不夠他窮講究的。吃飽喝足了給家裏人端倆現成的回去,半路上捎帶腳再把晚上的酒菜買出來,當天的進項也就沒了,到此心裏才算踏實。

過慣了掙多少吃多少的日子,崔道爺是“上午餓肚子,下午坐轎子”,一天的生意也不敢耽誤。怎知說完了《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他一連十幾天沒露麵,可把追著聽《四神鬥三妖》的書迷急壞了。大家夥兒直犯嘀咕:《竇占龍憋寶》雖然告一段落了,《四神鬥三妖》可還沒完呢!崔道爺拴了個天大的扣子,人怎麽不來了呢?麻子不叫麻子——他坑人啊!是不是跟那些個跑江湖的一樣,說到一半換地方了?或是肚囊空了,又躲到什麽地方“纂蔓子”去了?

咱把話說回來,再鉤人腮幫子的評書,也僅僅是茶餘飯後的消遣,聽了解悶兒,不聽也不耽誤正事,不能說沒了他崔老道,別人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隻不過天津衛撂地說野書的多了,為什麽單單崔老道的《四神鬥三妖》最抓魂兒?歸根結底還是玩意兒出奇,不聽個下回分解,真如同千百隻小手兒在心窩子裏抓撓。雖不耽誤過日子,但是吃也吃不踏實、睡也睡不安穩,甭管南門口如何熱鬧,看不見說書算卦的崔老道,總覺著跟少了點兒什麽似的。

崔道爺不出來不要緊,地道外蔡記書場的老板蔡九爺可又有書說了,撒出去傳單“浮子”,掛上水牌子,接著講《活埋崔老道》,號稱津門實事。倒不是真挖個坑將崔老道埋了,而是專刨崔老道的活,這一次就講他為什麽不出來說書了。

蔡老板算是半拉門裏人,江湖上的朋友多、耳目廣,對各路說書先生的所作所為了如指掌,誰有幾個相好的、誰跟誰有過節兒、誰欠了誰的錢……他全都一清二楚。但是這種事不能拿到書場子裏說,說好了沒人念你的好,萬一說不好,讓人抓住話把兒,輕則挨頓臭揍,重則吃官司蹲局子,往後也沒法在這個行業裏混了。唯獨南門口的崔道爺,既沒有師承傳授,又沒拜過門、叩過瓢兒,更沒擺過知、請過客,根本算不上正經八百的說書先生,不被同行“斂家夥”轟走就不錯了。蔡老板也是看人下菜碟兒,編纂出一段書外書,正話反說、反話正說,添彩兒賣關子,取樂兒打哈哈,真可謂引人入勝。

聽書的都惦記著崔老道,想聽聽他到底去哪兒了,又為什麽不往下說了,總歸是聊勝於無。地道外蔡記書場的水牌子一掛出去,還真來了不少書座兒。蔡老板閑庭信步般登了台,手托小茶壺在書案後頭一坐,跟台下眾人寒暄了幾句,拉家常似的開了書:“各位,前一陣子天氣不錯,就是風不算小,東南風混著西北風,刮得五迷三道的,其中還摻雜著一股子妖風。若問這股妖風起於何處呢?依我看就是南門口,出自那個妖言惑眾的崔老道之口。他那部《四神鬥三妖》為什麽沒有別人會說呢?是他自己編纂的,還是從哪兒得來的傳授呢?別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當初我請他來我的書場子‘吃知’,那個牛鼻子老道沒出息,半輩子沒吃過人飯,見著好東西管不住嘴,就著打鹵麵多喝了幾杯,酒後吐真言,自己給我交了底——《四神鬥三妖》全是他吃竹子拉笸籮——在自己肚子裏胡編出來的!就跟他自吹自擂的‘遣將招神、降妖捉怪’一樣,沒有真玩意兒。他怎麽捉妖呢?在髒土箱子裏撿隻死貓,去到人家房後,使勁往屋頂子上一扔,再敲開門,跟人家說‘您家裏不幹淨,我給您破破’,進了院子踏罡步鬥、畫符念咒,耍一通王八蛋,最後把死貓找出來,唬得那家人一愣一愣的,多少不得給他掏幾個香火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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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些天,崔老道剛在南門口說完了一本《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圍著他聽書的老少爺們兒真是捧場,有頭有尾聽過了癮,掏錢打賞的比以往多出五六倍。崔老道火穴大賺,自己也覺得痛快,鼓鼓囊囊的銅錢揣在腰間,一邊琢磨著吃點兒什麽解饞的,一邊推著小卦車往回走。忽然有人從他身後追上來,抬手在他後腦勺狠拍了一巴掌:“老道,上哪兒去?”崔老道疼得直吸涼氣,心中暗罵:“這他媽誰啊,怎麽下這麽狠的手?”捂著後腦勺轉頭一看,來人四十多歲,五短身材,穿著大褂兒挽著袖口,大腦袋禿眉毛,塌鼻梁大嘴岔兒,七扭八歪的一張臉上全是牛皮癬,衝這長相就值十個大嘴巴!

崔老道並不認得此人,正待破口大罵,那位卻先開腔了:“哎喲,這怎麽話兒說的,蚊子叮菩薩——認錯人了,看您背影還以為是我一道友呢!”崔老道勃然大怒,跳著腳嚷嚷:“認錯人了你給我一巴掌,這要是認對了,你不得活劈了我?”那位連忙賠不是:“哎喲道爺,大人不記小人過,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啊!”他倆一吵一鬧,立時圍上來不少看熱鬧的,不知道怎麽檔子事兒啊,這二位在大街上各走各的路,怎麽突然打起來了?

一臉牛皮癬那位看見圍上人了,當即抱拳稱禮:“各位各位,怪我眼拙,認錯人了,給道爺來了一巴掌。怎麽辦呢?光賠禮不行,我不能白打,他也不能白挨,我得請道爺吃飯。您要問吃什麽?南北大菜、滿漢全席,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那我可請不起。為什麽呢?太貴了!我請他吃點兒實惠的行不行?咱來肉絲肉片兒、小雞雜拌兒、雞絲魚絲蛤蟆絲兒、黃燜鴨子炒小雞兒、雞片魚片蛤蟆片兒、醋溜葡萄鹹鴿蛋……”一旁的崔老道恨得直咬牙,心道:“得,碰上同行了!”他也是老江湖了,還能不知道這手活兒嗎?說行話叫“釣黏子”,其中也分文武。文的不外乎“數板”“門柳”“白沙撒字”;武的則指兩個人裝作互不相識,尋個蹬鞋踩襪子的由頭當街開打,或是指著鼻子對罵,或是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腳,抱著一通骨碌,滾得滿身黃土,引來過往行人駐足圍觀,趁此機會使活做生意。雖說是江湖藝人跑單幫的買賣道兒,你也不能隨便抓個過路的下狠手啊!崔老道有心跟此人掰扯掰扯,轉念一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跑江湖賣藝的也不容易,今天掙了那麽多錢,得趕緊找地方花出去,以免招來禍端。

他不再搭理那位,氣哼哼地推上小卦車,分開圍觀的眾人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勸自己:“囊中無錢,誌氣不揚,不過錢財太多,處處惹人耳目,說到底也是累贅,可是掙的錢多又不能扔,那怎麽辦呢?一個字——“花”!”他尋思著等吃完晌午飯,得到豐源海貨店走一趟。那是天津衛最大的海貨店,一座臨街二層樓房,外牆貼著黃瓷磚,樓頂上置有東洋大鍾,每天按時打點,遠近可聞。樓下專營河海兩鮮,常年給各大飯莊子供貨,白鐵打的大槽子裏鮮魚活蝦應有盡有,而且人家是“掐尖兒 ”拿貨,甭說缺須短鱗掉了爪兒的,個頭稍微小點兒的、看著不歡實的一律不要,店裏的魚蝦蟹貝又大又肥,在那兒買一隻螃蟹,夠在街邊買多半盆的。樓上更了不得,從各省采辦的海菜幹貨,像什麽“雪白官燕”“淨根青翅”“關東魚骨”“金錢鮑魚”“鬆門白鯗”“金華火腿”“營盤口蘑”……總之什麽東西貴賣什麽。崔老道平時舍不得去,那地方也不是他去得起的,今兒個是“光屁股淋雨——豁出去了”。他心裏想象著,等會兒進到一樓大堂,挑上兩大包解饞的海貨,讓夥計捆了,貼上“豐源海貨”的紅簽,這往家一拎,叫街坊四鄰瞧見了多提氣!晚飯燙上半斤黃酒,蒸螃蟹煮對蝦,一邊剝一邊喝,吃飽喝足悶上一覺,養足了精神頭兒,明天好去南門口說書。不過海貨這東西不能多買,家裏又不趁個冰窖什麽的,吃不完的存不住,就得買多少吃多少。今天掙得又多,隻吃一頓海貨可花不完,中午我也得來點兒講究的……

他胡思亂想著拐過街角,恰巧經過一個把式場子,演雙簧的、唱鼓曲的、做買賣的……各種聲響吵吵嚷嚷,中間空地圍的人最多,有老有少,也有小孩騎在大人脖子上看的,全都扯著嗓子拚命喝彩。崔老道納悶兒,心說:“哪一路的買賣這麽火?”忙將卦車停在牆根底下,拿鏈子鎖上車軲轆,兩手分開人群往前擠。隻見空地當中戳著刀槍架,旁邊立著一條壯漢,身形魁梧、膀大腰圓,挺涼的天兒,上身光著脊梁,露出兩膀子疙瘩肉,下邊穿著兜襠滾褲,牛皮板帶煞腰,腳下抓地虎快靴,手裏拿著麵“哄子”,也就是銅鑼,敲敲打打高聲吆喝。崔老道瞧明白了,這是“掛”字行裏打把式賣藝的,混著雜耍的又叫“雜棚子”——得有七八個人,在那壯漢身邊,又是盤腿又是翻跟鬥。接下來是單練、對打,又練起單刀、紮槍、三節棍、鋼鞭,寒光閃閃耀人眼目。還有拉硬弓的,一人能同時拽開五六張硬弓。正練到熱鬧之處,上來一輛獨輪車,車軲轆足有三四尺高,騎車的是個小姑娘,不過十四五歲,穿紅戴綠,腦瓜頂上梳著兩個抓髻,跟戲台上的哪吒差不多。獨輪車圍著人群轉圈,或前行或後退,時而快行如風,時而急停如釘。接著又在車上表演雜技,頂碗、踢碟子、扭秧歌……輕捷如燕,技藝過人。本地人見多了戲法雜技,好的真捧,賴的真貶,這個雜技班子既有真功夫,又肯賣力氣,圍觀的人群彩聲不絕,就連崔老道也看得不住點頭,一時間忘了該吃飯了。正瞧得入神,突然有一件東西,跟箭打的似的,掛著疾風直奔他麵門而來。崔道爺哪想得到光天化日乾坤朗朗,這麽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會有人拿“暗器”打他?額頭上結結實實挨了一下,敢情是騎獨輪車的那姑娘一時失手,踢飛了一個小瓷碟子。多虧姑娘腳上沒那麽大勁,崔老道還不至於頭破血流,這一下可也不輕,疼得他“哎喲”一聲慘叫,眼前一陣陣發黑,腦門子上腫起個雞蛋大小的鼓包,心中叫苦不迭:“我今天是活不成了,怎麽一步一個坎兒啊?”那些打把式賣藝的也慌了手腳,呼啦啦圍上來,連作揖帶賠不是,好話說了一車。崔老道一早上沒吃東西,賣著力氣說完了《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眼瞅著耽誤了老半天,饑腸轆轆的哪有心思在大街上跟人置氣?也暗暗覺得不對勁兒,怎麽會接二連三地倒黴走背字兒呢?怕是末場書掙錢太多了,可別又跟上次一樣,到頭來一個大子兒留不住!

崔老道接連吃了兩次虧,不敢在大街上走了,推著小卦車,避開熙熙攘攘的鬧市,匆匆忙忙鑽了小胡同,拐彎抹角、抹角拐彎,但覺一陣陣飯菜的香氣直往鼻孔裏鑽。他抬頭一望,瞧見個沒牌匾沒字號的小飯館,門口收拾得挺幹淨,靠牆立著水缸,敞開的屋門上掛著個半截藍布簾子,乍看跟尋常的住戶一樣,隻是在門框旁掛了個笊籬,莫非這刷鍋的玩意兒也能當幌子?崔老道以前沒走過這條胡同,並不知道此處有個小館子,不過一聞這炒菜的香味兒,又看小飯館開在個不起眼的地方,就斷定掌灶師傅的手藝高明,準有幾個降人的拿手菜。正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主顧循著味道自己就找上門了,吃一回想二回,來的都是回頭客,不掛牌匾照樣生意興隆。有肚子裏的饞蟲勾著,崔道爺哪還邁得開腿?心說不如在此喝杯酒壓壓驚,避一避黴頭再說。

打定了主意,他便將卦車撂在門口,撩門簾往裏走。見屋中僅有幾張桌子,此刻已經過了飯點兒,沒有別的客人,一個三十來歲的婦女正忙前忙後地收拾,看來是個夫妻店——老板在灶上炒菜,老板娘在前頭招呼。牆上掛著六塊小木頭牌兒,黃底黑字分別寫著“焦溜裏脊”“尖椒肥腸”“幹燒黃魚”“醬燜肘子”“八珍豆腐”“蝦油全爆”,看來都是店家的拿手菜。崔老道是奔著花錢來的,要說去大飯莊子,興許還得琢磨琢磨,畢竟太貴的他也吃不起,進了開在胡同裏的小飯館子,那可跟到了姥姥家似的。他將菜牌上的六個拿手菜挨個點了一遍,又讓老板娘給他燙了一壺二鍋頭。不大會兒工夫,酒菜陸續端上桌來。崔老道提鼻子一聞,的確是正宗老味兒,那還等什麽?連吃帶喝比畫上了,挨個菜嚐了一遍,不由得連聲讚歎,這個沒字號的小館子真是藏著龍臥著虎!肘子燜得又糯又香,輕輕一提當中的骨頭就能脫出來;肥腸收拾得幹幹淨淨,肥而不膩、外焦裏嫩;幹燒黃魚肉細味足,微微帶著點辣口兒,就著鋪在上邊的生蔥絲,越吃越過癮。最絕的是那道蝦油全爆,全切成拇指肚大小的丁塊,炒出來明汁亮芡,晶瑩剔透,另有一小碟蝦油,夾一筷子菜,蘸一蘸蝦油,擱到嘴裏一嚼,簡直回味無窮。津沽八十八家最出名的大飯莊子,家家有這道全爆,崔老道至少吃過其中的一多半,跟人家這個不掛招牌的小飯館一比,那些大飯莊子掌勺的全得再去拜師學藝去。

菜吃著順口兒,酒當然也沒少喝,裝滿了半斤二鍋頭的錫利壺,讓他喝了個底朝天。崔道爺向來口無遮攔,又沒多大出息,餓了 飽了橫,酒喝到位了得意忘形,忍不住賣派賣派,叫過掌勺的老板一挑大拇指:“好!貧道嚐盡了天下美味,你這手藝絕對算數得著的。如若開個飯莊子,什麽四大樓八大成,全都沒生意了!”老板趕緊抱拳稱謝:“您抬舉了!家傳的手藝,做個小買賣糊口,別的咱可不敢想。”崔老道點了點頭:“不過美中不足啊,全爆差了點兒意思,貧道點撥你一句,這個菜就沒挑了!”

開飯館的迎來送往,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尤其是喝完了酒不懂裝懂滿嘴胡唚的,老板早已見怪不怪了,可對付這路酒膩子你還不能抬杠,就得順著他說:“道爺,小的我願聞其詳。”崔老道故作高深,手撚須髯、微閉雙眼,搖頭晃腦地說:“我來問你,全爆裏用了哪幾樣東西?”飯館老板不以為然,一聽問這話就是外行,全爆裏放什麽並無一定之規,主要看當天備的什麽料,隻要味道不犯衝,都可以往鍋裏放,卻仍賠著笑臉敷衍:“我用的是雞丁、目魚花、蝦仁、海參、肚塊、鴨胗、貝柱、墨魚、玉蘭片。”崔老道一邊聽,一邊掰手指頭數著,聽完一拍桌子:“對啊,你隻用了九樣東西,老話講‘九為整、十為全’,不夠十樣怎麽能叫全爆呢?”老板有心說一句:“熗鍋的蔥薑蒜不算材料?那加一塊不就超出十樣了?再說我這一個沒招牌的小館子,哪路食客有那個閑心,吃一道全爆還非得數出十樣來?”轉念一想,寧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塗人說話,我跟一個醉鬼較什麽勁呢?於是給他作了個揖:“承蒙道爺指點,您真稱得起是無一行不懂、無一事不明,小的我受益匪淺。”說完又叫老板娘燙了一壺酒,給崔老道擺在桌上:“這是我敬您的,您吃著喝著,我先忙我的去了。”

崔老道卻沒賣弄夠,一把拽住老板的襖袖子:“等會兒等會兒,店裏又沒別的客人你忙什麽去?聽貧道把話說完了……”老板走不成了,隻得給他個耳朵。崔道爺自顧自地說了個口沫橫飛:“為什麽全爆非得有十樣呢?不僅因為十為全,按咱天津衛飯莊子的規矩,菜單子上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獨麵筋,一盤菜裏隻有麵筋,挑不出第二樣;爆雙花,就是魷魚花、腰花;你要說燴三絲,那必須是海參絲、肉絲、筍絲;心、肝、腰子擱到一塊兒,那叫爆三樣,不能叫爆五樣、燴七絲……”崔老道幹別的稀鬆二五眼,可要說沾上吃喝,他絕對是當仁不讓,最會挑肥揀瘦,拿出在路邊說野書的能耐,車軲轆話來回叨咕,一句拆成三句,三句拆成五句,一張嘴口若懸河:“我再跟你說說全爆怎麽做,這裏麵的規矩可大了去了,主料講究,配料更講究。蔥要用寶坻的‘五葉齊’,切成蛾眉蔥絲,蒜也得選寶坻的‘六瓣紅’,切成鳳眼蒜片。急火熱油下鍋,一抖手來個大翻勺,勺裏的魚花、肉丁不亂不散,再翻第二回,比第一回翻得高,第三回要比第二回翻得高,這叫步步高。來個三翻四抖、花打四門,跟說相聲的一樣,這個菜炒出來才能入味兒、口兒正!”

崔老道搖頭晃腦一通胡吹海侃,飯館老板實在聽不下去了,心說:“我這一天趴鍋燎灶忙忙叨叨的,為了掙你那仨瓜倆棗兒的,還得聽你這通窮白話?”趁著崔老道咽唾沫的工夫,趕緊說:“道爺道爺,我攔您一句,您真是吃主兒,太懂行了,衝這個我今天也得給您打個八折!”崔老道大喜:“行行,那我可不客氣了,趕緊結賬!”仰脖幹了壺中酒,付過賬要往外走,卻覺得還是沒說痛快,一扭身又回來了,大言不慚地說:“貧道看你是可造之材,還得再點撥點撥你,一道菜的口味正不正還得看作料,那可馬虎不得。比如說這個麵醬,你就用孟家老醬園的‘三年甜’,醬油用宏鍾牌的,不過點到為止啊,擱多了遮鮮味兒。再有一節,你這牌子上的菜本來就不多,有了八珍豆腐,又有蝦油全爆,這兩道菜有點兒重了,這得改改!”老板都快讓他煩死了,雞啄碎米一般使勁兒點頭:“您說得太對了,我再送您倆冷葷,您帶家去,給家裏人嚐嚐!”扭頭吩咐老板娘,“快給道爺切一盤醬肘花,再拿倆鹵豬蹄子!”

崔老道暗暗得意,不枉我鐵嘴霸王活子牙的名號,僅憑著幾句話,家中老小又有飯轍了。接過老板娘遞來的蒲包,喜滋滋出了小飯館。他推著卦車直奔豐源海貨店,把當天晚上的吃喝都買齊了,又邁步進了旁邊的茶行。小夥計認識他,知道他平時隻買三十個銅子兒一斤的茉莉花茶,每個月固定隻花三十個銅子兒,摳摳搜搜多一個都不帶掏的。但做生意的和氣生財,無論什麽人進了門,買不買茶葉都得笑臉相迎,立刻彎腰賠笑打著招呼:“崔大爺,您還是老規矩?要我說您真是想不開,三十個銅子兒一斤的茶葉裏邊淨是碎末子,喝著牙磣,第二泡味兒就淡了。戲是越聽癮越大,茶是越喝口兒越高,可是一問您您就說喝慣了,是不是舍不得喝點兒高的?”崔老道當天掙得比哪天都多,讓兜裏的錢燒得五脊六獸,底氣也足了:“嘿!你說你這孩子,怎麽還瞧不起你崔大爺了?來,給我拿一塊錢一斤的,來二兩!”想不到小夥計還挺會做買賣,搖著腦袋說:“一塊錢一斤的算什麽好茶葉?我們頭天來了一批香片,白茶的茶青,熏了九窨,沏一碗滿院子飄香,也沒多貴,五塊錢一斤。人家宅門裏的老爺太太都喝這個,要不您也嚐嚐?”崔老道今天沒少喝酒,小飯館的老板又把他捧美了,早忘了自己姓什麽了,心說我也不缺胳膊不短腿的,憑什麽不能喝好茶葉?一咬牙一狠心,掏出一塊錢,買了二兩香片。饒是如此,當天說書掙的錢愣是沒花完。

晃晃****回到家中,當天晚上,崔道爺就著海貨,又美滋滋喝了一頓酒,然後往茶壺裏捏了一捏半的上等香片,滾開的水沏得了,小口小口地抿著,連喝了五碗。別說,一分錢一分貨,十分錢買不錯,貴有貴的道理,好茶葉是香,這股子香氣能在嘴裏轉悠半天。他倒是沒忘“生意錢,當天完”的規矩,一邊喝茶一邊盤算:“今天掙的錢比哪天都多,不僅下館子吃飯打了八折,老板還額外送我倆冷葷,以往出門可淨倒黴了,這一次不僅沒吃虧,居然還占了便宜,許是我鐵嘴霸王活子牙時來了運轉、否極了泰來了?看來風水輪流轉,天道有輪回,倒黴事還能總讓我碰上嗎!”

崔老道吃飽喝足了,暈暈乎乎往炕上一倒,一會兒想想小飯館的全爆,一會兒想想豐源海貨店的螃蟹,一會兒又想想那五塊錢一斤的好茶葉,光咂摸滋味就咂摸了半宿。不承想到了後半夜可壞了,隻覺全身乏力,腳底下發飄,腦袋瓜子一陣陣地直犯迷糊,緊跟著臉也青了,虛汗也下來了,五髒六腑如同翻江倒海,躺在炕上直翻白眼兒。

這可把他老婆崔大奶奶嚇壞了,急忙披上衣裳,去敲同院六哥六嫂子家的大門。六哥在南市三不管兒擺攤賣藥糖,號稱“天津衛獨一份”,家裏常備著熬藥糖的中草藥,於民間來說,他這算半個郎中。街坊鄰居有個頭疼腦熱、吐酸水兒打飽嗝的都找他。六哥兩口子隨著崔大奶奶進屋一看,崔老道已然神誌不清,抬頭紋都開了,看來這人要完啊,藥糖可治不了要命的病!崔大奶奶聞聽此言,真是香爐裏長草——慌了神了,一屁股坐在炕頭上,哭天抹淚地叫屈,忽而又想起了什麽,對六哥說道:“我記著鳥市裏有一家‘普濟堂’,賣牛胎丸,上治跌打損傷,下治精神不振,什麽病都能治,不行明個兒一早……”六哥一拍大腿,攔住她的話頭兒,歎氣道:“您是有所不知,那都是騙人的把戲!何況崔道爺的脈都快沒了,哪還等得到明天早上?我倒有個主意,租界地的洋醫館專治疑難雜症,不行咱死馬當成活馬醫,盡快把崔道爺送過去,說不定人還有救!”

民國年間,天津衛的租界裏開設了好幾家外國醫院,民間俗稱為“洋醫館”,那可不是給窮老百姓瞧病的地方,兜兒裏沒錢的打門口路過,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崔大奶奶也是急火攻心,隻想著救人,顧不了那麽多了,六哥六嫂子好人做到底,幫忙拿小車推著崔老道送入了洋醫館。黃頭發藍眼珠兒的洋大夫給崔老道打洋針、灌洋藥,又拍了通洋照片。經過這一番折騰,天都快亮了,洋大夫操著一口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告訴崔大奶奶病人得開刀做手術。崔大奶奶霧裏看花鬧不明白。六哥果然有些見識,跟她解釋說,洋醫生要拿一把小刀片子,切開崔道爺的肚皮,“嘁裏哢嚓”搗鼓一通,該扔的扔、該換的換,再拿針線給縫上,抹點兒膠水粘結實了,這病就能好!他不說便罷,一說倒把崔大奶奶嚇蒙了:“哎喲天爺呀,聽著怎麽跟拉膠皮的補車胎一樣呢?”她雖然不識字,但也聽過書、看過戲,關二爺刮骨療毒,那刮的可是胳膊,如若把肚子拉開,隻怕關二爺都頂不住,何況是崔老道呢?說什麽也不同意,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洋大夫兩手一攤,扔下兩句一嘟嚕一串的洋文——病人家屬攔著,他也沒轍。等一算賬崔大奶奶可傻眼了,瞧病的診費、洋針洋藥的費用不是小數,可比江湖郎中的價碼高太多了。崔老道家裏沒有存項,連算卦帶說書,忙活一個月也掙不出來這麽多錢。可是不給夠了錢,人家就要打電話叫洋捕快,將這一幹人等抓入巡捕房,那還不得扒下一層皮去?隻得先將崔老道扔在醫館,回到家裏斂吧斂吧,把能當能賣的全拿出來,連帶著崔老道全身的行頭和卦車,全部押在了典當行,再加上他說末場書沒花完的錢,左鄰右舍又給湊了一點兒,勉強交付了診金。

回到家裏,崔老道精氣神兒見緩,但仍覺得頭重腳輕,一閉上眼又是天旋地轉,隻得繼續求醫問診,最後從白廟請來個七十多歲的老郎中,進了門一搭脈便問:“最近喝釅茶、吃海貨了嗎?”當時崔老道嚇了一跳,難不成這位也是能掐會算,我又遇上同行了?他急忙欠身答道:“三天前喝過,五塊錢一斤的,海貨也沒少吃。”老郎中搖了搖腦袋:“你就是受苦的命,人家有錢的大爺成天魚山肉海的,腸子上的糖油都成包漿了。你可不是,一介布衣草民,即便能吃上葷的,跟人家從小吃到大的也沒法比。越好的茶葉性越大,別說是你腸子上的那點兒糖油了,生鏽的鐵鍋照樣能刷幹淨了,有錢的財主喝完了不要緊,你哪兒搪得住啊!不單是如此,海貨乃寒涼之物,再蒸得半生不熟的,釅茶下了肚子一攪和,不犯衝才怪呢!記住嘍,東西再好也不能過量,適可而止!”崔老道悔青了腸子:“我真是花錢找罪受啊!連買茶葉帶瞧病,錢花得海了去了。既然找到了病根兒,您給開個方子吧!”老郎中笑道:“用不著開方子,半斤山楂片、半斤冰糖、兩個酸梅,熬一大鍋水,喝下去就好了。”

偏方治大病,崔老道喝下半鍋酸梅湯,隔了一天便可下地行走,隻是心疼那剩下的一兩多好茶葉,說什麽也不敢再喝了。在家躺了這幾天,他倒是琢磨明白了,正因為自己吃飽喝足之後胡言亂語,占了飯館老板的便宜,致使當天說書掙的錢沒花光,這才走了背字兒,倒了血黴,險些命喪洋醫館。看來往後真得處處留神,多積點兒陰德,別鬧得一步棋錯,滿盤皆輸。眼下囊空如洗,兜兒比臉幹淨,還得接著說書算卦掙嚼裹兒。怎奈行頭全進了當鋪,連褲腰帶都沒了,窮家破業的沒錢贖取,那還怎麽去南門口做生意?

3

江湖藝人說的江湖話稱為“春典”,主要用於同行之間溝通,不準對外人泄露,以免毀了他們的買賣,害得他們置不下杵、吃不上飯。蔡九爺是開書場子的老板,沒有師承門戶,卻對江湖話了如指掌,自詡是“滿春滿典”,為了顯得自己內行,逮著機會就用。按他的說法,崔老道“念啃”,險些“土點”,進了一趟洋醫館,把能當的全當了,沒了道袍道冠、水襪雲鞋、拂塵法尺,外加算卦的小木頭車,大病初愈“夯頭子又鼓了”,也就是鬧了嗓子,哪還有臉再出來說書?

書場子裏起滿坐滿、勝友如雲,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搖頭歎氣,也有人急得跺腳罵街。此事一傳出去,很快成了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談資,老話說“聽評書掉眼淚——替古人擔憂”,大夥這一次倒沒替古人擔憂,改成替說書先生操心了!

又過了兩天,有個眼尖的打南門口路過,無意中瞥了一眼,正瞧見崔老道!為什麽說是“眼尖”的呢?因為崔道爺不僅沒推著小木頭車,身上的行頭也換了,什麽八卦仙衣、水襪雲履、九梁道冠、寶劍拂塵,掖在脖子後頭的法尺,那是一概沒有。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褲,腰裏紮著一條麻繩,腳底下趿拉著兩隻飛了邊卷了幫的破布鞋,抱著肩膀在街邊一站,兩個眼珠子“骨碌碌”直轉悠,似乎正在琢磨怎麽圓黏子。趕上看見他的這位嗓門還不小,隔著老遠招呼一聲:“謔喔!這不是崔道爺嗎!多少天沒見著您了,您死哪兒去了?”老天津衛說話就這樣,越熟越不外道,甭看你是說書的,我是聽書的,我不把你當成高台教化,你也別將我看作衣食父母,咱就跟好朋友一樣,沒有不能說的話。見了麵客客氣氣、噓長問短的,那準是交情不夠。再不然是你能耐不濟,我懶得跟你多費唾沫。

這位這一嗓子,無異於替崔老道“開了門”,當時“呼啦啦”圍過來一兩百號閑人,雞一嘴鴨一嘴地問東問西。其中有人問了:“哎喲,這才幾天沒見,您怎麽還俗了?”有接下茬兒的說:“崔道爺是在家的火居道,喝酒吃肉不論葷素,妻兒老小一個不少,既不修口,又不修身,他夠俗的了,還能還哪門子俗啊?”也有人問:“崔道爺,說完《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您怎麽就不露麵了?是不是肚子裏沒貨了,又住到哪座破廟裏搗鼓梁子去了?”還有拿崔老道找樂兒的:“聽蔡老板說,您那袍子、撣子、小木頭車子全進了當鋪,您這是為了吃海貨嗎?”

崔老道眼瞅著“黏子”圍得水泄不通,都不用他自己費勁了,當即給眾人作了個羅圈揖,長著夯頭說道:“諸位明公,貧道在南門口說書講古這麽多年了,何曾動過還俗的念頭?您各位問了,既然你崔老道還是崔老道,為什麽今天沒穿道袍呢?不穿道袍還能叫老道嗎?說完《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那麽多天你幹什麽去了?為什麽不接著往下說了?是不是編不下去了?實不相瞞,皆因貧道的《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泄露了天機,結果惹上一件麻煩事,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這話怎麽說呢?且聽我給您各位念叨念叨。”

崔道爺沒了身上的行頭,可不耽誤耍嘴皮子,那真是氣死畫眉、不讓百靈,太能哨了,幾句話又吊起了大夥的胃口,這就是“平地摳餅”的能耐。話說正是講完了《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那天,崔老道吃飽喝足回到家,天一黑便吹燈上炕。他鑽進被窩,腦子裏可沒閑著,《四神鬥三妖》還得接著往下講。萬事開頭難,說書也是如此,最難的就是開書頭一場。哪怕是知道前因後果,他也得提前捋一捋書梁子,在肚子裏編纂編纂,把這塊活兒捯明白了,想清楚了鹽打哪兒鹹、醋打哪兒酸,哪處詳哪處略,又該如何鋪排,不能話趕話說到哪兒算哪兒。搜腸刮肚絞盡腦汁琢磨了半宿,迷迷瞪瞪剛見著周公,忽聽有人砸門!

他老婆崔大奶奶以為鄰居有什麽急事,忙點上燈,趿拉著鞋下了地,打開門往外看,張望了半天,院子裏空無一人。崔老道住在南小道子胡同的大雜院,還不是他自己家的房子,靠著口挪肚攢,賃了兩間小屋子棲身。整個大雜院前後兩進,住了不下十幾戶,出來進去全走一個大門。黑天半夜,大雜院早已關門落閂,外人進不來,同院的鄰居也都睡覺了,誰砸的門呢?

過去的婦道人家沒有不迷信的,崔大奶奶嚇得夠嗆,趕緊關上屋門,推了一把被窩裏的崔老道:“別睡了別睡了,咱家鬧鬼了!”崔老道不以為然:“你真叫頭發長見識短,忘了我是幹什麽的了?什麽鬼敢上咱家鬧來?”崔大奶奶不放心:“你剛才不也聽見了,院子裏又沒人,要說不是鬧鬼,這大半夜的誰敲咱家門?”

崔老道拗不過崔大奶奶,隻得從炕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出門看了看,又拿塊濕布在門上擦了幾下,回來告訴他老婆:“踏實住了,什麽也沒有,肯定是哪個同行使的壞,看我掙錢了眼紅,偷著在門上刷點兒鱔魚血什麽的,夜裏引得蝙蝠往門上撞,這叫‘鬼拍門’。再不然是‘天南星’,拿熬化的魚鰾抹在咱家門上,那玩意兒幹了容易崩裂,聽著跟有人砸門似的。無非是下三爛的江湖手段,沒什麽出奇的,睡覺睡覺!”

崔老道嘴上吹得跟二五八萬似的,隻不過是為了讓崔大奶奶安心,實則他還有點兒自知之明,哪個江湖人吃飽了撐得在他門上抹鱔魚血?隻怕真有什麽東西在門外作怪!

道門中人講究睡功,看著是睡覺,實則在行功法,正所謂“隻管逍遙不管天,日高五丈尚閑眠;白雲深處學陳摶,一枕清風天地寬”,睡夢中身心兩忘,一覺醒來方才閑適自在。崔老道一宿沒睡安穩,早上起來頭昏腦漲,哪還耍得了舌頭、說得了書?他自己翻箱倒櫃收拾收拾,告訴崔大奶奶:“我出門去辦一件急事,少說三五天才能回來,你照顧著家裏老的小的。”崔老道常年東奔西走,三天兩頭不著家,即便在家,也是橫草不拿、豎棍不撿。崔大奶奶早見慣了,實在沒飯轍了,該賒的賒,該當的當,不行再找老街舊鄰拆兌一口吃食,總不至於真餓死。

崔老道帶著鋪蓋卷出門,先在胡同口吃了頓早點,額外多拿了十幾個芝麻燒餅。過金鋼橋往東走,有一座半荒的村落,曾是堆貯貢鹽的皇鹽廠,白皚皚的鹽坨蜿蜒數裏,周邊蓋起了許多屋舍。後來鹽坨廢棄,逐漸有流民聚集,形成了一個小村子。但因地勢荒僻,幹什麽都不方便,村子裏的住戶並不多。崔老道尋得一間空屋,推門而入,天黑後點上油燈,拿了本破書湊在燈底下翻看,一邊支棱著耳朵聽著外邊的動靜。

不覺夜至三更,困得眼皮子直打架,忽然有人砸門,“砰砰砰”的響動不小。崔老道打開門,四下不見人影。進屋關門,剛一落座,門板又被砸得山響,反反複複折騰了七八次。崔道爺不堪其擾,走到門外怒斥一聲:“識相的趕緊滾蛋,否則貧道一記掌心雷,打你個灰飛煙滅!”話音未落,卷來一股子黑風。崔老道睜開道眼觀瞧,見空地上趴著一隻嘴頭子黢黑的大狐狸,衝著他口吐人言:“你個牛鼻子,甭跟我來這套!我還不知道你?盡管在龍虎山上看過兩行半的天書,怎奈命淺福薄,空有一身五行道法你不敢用,還他媽想嚇唬我?我敢找上門來,就是料定了你不能把我怎麽著。我雖也弄不死你,但我天天攪和你,讓你睡不了覺、說不了書,斷了你一家老小的嚼裹兒,看你能奈我何?”

崔老道心中詫異:“從哪兒來的狐狸,怎麽跟我那麽大仇?”不過他臉上可沒帶出相來,高誦一聲道號:“無量天尊,既然是上門尋仇的冤家對頭,貧道也不能怕了你,五行道法雖高,卻不誅無名之輩,你敢留個名號在此嗎?”

崔老道登時明白了,來的正是胡臭嘴子。竇占龍當年在老鐵橋下憋寶,落入河中的胡臭嘴子隻是詐死,它瞞天過海,這麽多年一直躲在九河下梢,結果讓崔老道說破了行蹤,遲早逃不過天打雷劈的下場。這個妖狐懷恨在心,忍不住找上門來報複。

崔道爺明知理虧,卻也不能承認:“貧道乃玄門正宗,你一個四足踏地的山牲口,豈配跟我理論?”說完一扭頭,他進屋去了。話是攔路虎,胡臭嘴子吃了個燒雞大窩脖兒,幹瞪眼沒脾氣。轉天夜裏又來砸門,這一次不一樣了,它兩條後腿著地人立而起,露出一塊毛茸茸的肚皮,對著崔老道破口大罵。崔老道仍是不急不惱,仰天打個哈哈,扔下一句:“你個赤身披毛的東西,也忒不知羞恥,甭在你家道爺門前臭丟!”說完又進屋了。第三天夜裏,胡臭嘴子又來了,不知從哪個墳頭裏扒出一身破破爛爛的死孩子裝裹,穿著前來砸門。崔老道暗罵:“這個挨千刀的倒是挺會想轍,熱麵湯你還跟我端上了。且讓你見識見識鐵嘴霸王活子牙的手段!”當下揣著手出了門,冷著臉斥責胡臭嘴子:“閻王爺桌上抓供果——你是上趕著作死啊!貧道本不想跟你計較,你卻再三上門攪擾,真是好了痔瘡忘了疼,上我這兒找巧兒來了?既然你不知死活,可別怪道爺翻臉無情!”

胡臭嘴子根本不怕崔老道,尖著嗓子對罵:“你個有駱駝不吹牛的雜毛老道,累斷了筋掙不出半拉窩頭,光屁股進棺材——死不要臉的玩意兒!憋著一肚子壞水,在南門口招搖撞騙,禍害了多少良善之輩!長著兩隻狗眼,偷看了兩行半的天書你到處興風作浪,走到哪兒攪和到哪兒;三隻賊手你不幹不淨,串通群賊夜盜董妃墳不說,又擅取金槍寶鏡,放走金睛百眼怪;四處誑拐訛詐,打鬼胎賣野藥批八字合龍鳳帖你坑一個是一個;且又五穀不論,為著口腹之欲蒙麵喪心,端起碗吃肉,放下碗罵娘;自己在外麵混吃混喝,扔下老的小的在家挨餓受凍,你這叫六親不認;滿腦袋糨糊七竅不通,擅自給人指點風水寶地,鬧得董地主家破人亡;損人不利己誰碰上你誰倒黴,簡直是八方害人,跟你拜把子交朋友的哪一個不是死於非命?又專逞口舌之能,逮著誰咬誰,堪稱九頭毒蛇;坑蒙拐騙偷奸懶饞滑壞你占全了,真可謂十惡不赦,你你你……你就等著遭報應吧!”

胡臭嘴子越說越生氣,越罵越憤恨,嘴角子泛著白沫,一句比一句調門兒高。崔老道卻似充耳不聞,疾走幾步,到得胡臭嘴子跟前,俯下身跟它來了個臉對臉,厲聲斷喝:“咄!你亂嚷嚷什麽?顯你嗓門大是嗎?”胡臭嘴子愣了一愣,但是一步沒退:“又他媽嚇唬我?嗓門大怎麽了?罵的就是你!你那五行術法呢?掌心雷呢?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瞧瞧你那倒黴臉譜兒,胡爺我真不信你能滋出一尺三的尿去!”

胡臭嘴子聽得“殃神”二字,已自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說壞了,我怎麽沒想到這一節呢?再看這個長袍大袖的牛鼻子老道,夜風凜凜中衣袂飄擺,頗有仙風道骨之態,真乃天上神人!它真讓崔老道這一番話嚇得夠嗆,卻又心有不甘,仍待反唇相譏。怎知崔老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運足了丹田之氣,突然啐出來一口濃痰。雙方相距太近,胡臭嘴子躲閃不及,正讓這一口黏痰糊到臉上。別看它嘴臭,可還挺愛幹淨,這一下真是惡心壞了,急得四肢亂擺渾身抽搐,羞憤之餘忙用爪子去抹。

怎知崔道爺還有後招。他為什麽是揣著手出來的?因為袖中暗藏著從家帶來的擀麵杖!當場抽在手中,掄開來對著狐狸一通亂打。胡臭嘴子一萬個沒想到,崔老道既不跟它鬥法,也不跟它鬥嘴,直接拿棍子招呼啊!不由得又驚又怒:“哎喲喂,你怎麽動家夥……”話音未落,早被劈頭蓋臉的悶棍打翻在地,口鼻淌血,屎尿齊流。它本來也沒有多大道行,以為崔老道不敢擅用五行術法,這才有恃無恐找上門來挑釁,卻忘了一個是人一個是狐。它胡臭嘴子還沒條野狗個頭大,崔老道立著比它高,躺著比它長,瘸了條腿也是一百多斤的大活人,一個草狐才多少斤?崔道爺惹不起混混兒、鬥不過兵痞,揍個狐狸可綽綽有餘。但是再怎麽說,胡臭嘴子也是胡三太爺門下,崔老道不看僧麵看佛麵,手下留情隻打了它一個半死,順手扯下褲腰帶,三下五除二將妖狐捆了個結實。

書說至此,崔老道拔高了調門兒:“貧道不用五行術法,僅憑這一張鐵嘴、兩排鋼牙,三言五語說得妖狐束手就擒,狠狠揍了它一頓,算是略施懲處。本應該親自將其押往狐狸墳,轉念一想,此去關東山千裏迢迢,一來一往的太遠了,咱還得接著在南門口說《四神鬥三妖》啊,怎麽能讓老少爺們兒幹等呢?隻好讓小徒弟替貧道走一趟,又恐他年輕識淺,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想那妖狐能言善辯、詭計多端,放個屁也能將人迷住,半路上再跑了怎麽辦?便將八卦仙衣、水襪雲履、九梁道冠,連同拂塵、法尺、木劍、黃符、卦車一並給了小徒弟,吩咐他去辦這趟差。頭些天說書掙的錢,全拿給小徒弟當路費了。故此耽擱了一陣子,沒能來南門口說書。不過降妖捉怪乃貧道分內之事,捉拿妖狐也算替天行道,給世間除了一害。若不是在地道外開書場子的那位同行滿嘴跑駱駝、胡說八道混淆視聽,貧道何至於跟大夥叨咕這芝麻綠豆大的小事,耽誤您各位聽正書呢?畢竟我道門中人少思寡欲,眼不見邪事,耳不聞幹戈,閑來山前觀虎鬥,悶坐橋頭看水流,怎會在乎此等雞鳴狗吠的閑言碎語?”

(《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