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Karaweik

在最後一次突圍的激戰中,司馬灰的左肩也被手榴彈破片所傷,彈片雖然不大,但深可及骨,血流不止,幸得羅大海舍命將他背了回來,可是在深山密林之中,缺醫少藥,根本不具備做手術的條件。

遊擊隊裏唯一懂得醫術的阿脆,是個瘦骨伶仃的湖南女孩,心地善良,愛幹淨,哪怕是在深山老林裏躲避追兵的時候,也盡量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她初中畢業就上山下鄉,是當年跟著老夏一同南逃的成員之一,曾在插隊的時候做過赤腳醫生,懂得些藥理,尤其擅長給人接骨。

阿脆看了司馬灰的傷勢,如果不盡快用刀子把彈片剜出來,很可能會因失血過多危及生命,她立刻著手準備,同時問司馬灰能不能忍得住疼。

司馬灰在夏鐵東死掉之後,心中極度沮喪,加之肩上傷口血流如注,臉色變得慘白,但他並不想讓同伴為自己擔心,硬撐著對阿脆說:“你那有什麽家夥,盡管往我身上招呼,我要是哼一聲,我都不是人揍出來的。”

羅大海在一旁關切地說:“你他媽的可真是不知死活,你以為你是關公啊,刮骨療毒連眉頭都不帶皺的。到時候真要忍不住了,你就使勁叫喚,這又不丟人,要不然我找塊木頭來讓你咬著磨牙。”

司馬灰咬著後槽牙說:“其實我看關雲長刮骨療傷也不過如此,曆史上比他狠的人物多了去了。太平天國起義的時候,好多被俘的將領都遭受了淩遲之刑,那可真是一刀一刀地在身上割肉,哪個用過麻藥了?這就叫視死如歸,是何等的英雄氣概。”

羅大海算是對他沒脾氣了,搖頭說:“你小子真是黃鼠狼子啃茶壺——滿嘴都是詞兒啊。”

阿脆對司馬灰說:“你也別死撐了,我剛剛在附近找了幾株鬼須子,這種野生草藥有一定的麻醉作用,但還是會很疼,你要忍著點。”

司馬灰不再說話,忍著疼讓阿脆剜出手榴彈殘片,額頭上全是黃豆大的汗珠子,但他也當真硬氣,始終一聲沒吭。

阿脆手底下十分利落,三下五除二取出彈片,用草灰消毒後進行了包紮處理,等忙活完了,她的眼圈忽然紅了,止不住落下淚來。

司馬灰忍著疼問她道:“阿脆你哭什麽?”

阿脆低著頭用手背抹去掛在臉上的淚水:“我剛才想起以前從國內一起出來那麽多人,到現在可就剩下咱們三個了。”

提起這件事,司馬灰和羅大海也都覺得揪心,許多死在緬甸的同伴,死得既不浪漫也不壯烈,更沒有任何意義。他們默默躺在了異國冰冷的泥土之下,永遠都回不了家,而家裏的親人卻至今還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羅大海沉默了半晌,搖頭歎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遊擊隊散起架來比紙糊的風箏還快。”

司馬灰無奈地說:“這根本就不是搞革命的地方,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占,我看就是格瓦拉再生,給弄到這鬼地方來,他也照樣玩不轉。”

司馬灰等人帶領的這支遊擊隊,能逃的早都逃沒了,剩下的成員大多是被軍政府通緝之輩,一旦被抓住了準沒命,絕不會有好結果,既別指望著出去談判,也別打算繳槍投降,如今被圍困在野人山,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如果打算在原地固守,等著他們的隻有死路一條。

遊擊隊還有另外一個選擇,那就是逃進野人山中的原始叢林,但是緬甸人對此地簡直是談虎色變。叢林深處根本沒有道路,地形崎嶇,環境複雜得難以想象,除了不見天日的茂密叢林和沼澤地,更有毒蛇惡獸出沒無常,妖霧瘴癘肆虐,進去就別想出來。這些年來失蹤在裏麵的人,多得數都數不清。

據說迄今為止人數最多的一次,是日軍一個師團有兩千餘眾的殘部,被英軍打得走投無路,被迫撤進了位於野人山南側的大沼澤,結果剛進去就迷了路,又突然遭遇了無數鱷魚的襲擊,兩千多全副武裝的日本兵大都喂了鱷魚,僅有少數幾人得以幸存。

所以遊擊隊根本不可能活著從野人山裏走出去。退一萬步說,就算僥幸逃出野人山,緬北也肯定沒有立足之地了,隻能越境回到中國,但司馬灰這夥人都是從勞改農場裏偷跑出來的,此時再回去會是個什麽結果可想而知。

羅大海到了這個地步,不得不將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用匕首在泥地上畫了叉,表示現在的情況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然後問司馬灰和阿脆:“看明白了沒有?咱們現在就是這麽個處境。”

司馬灰點了點頭,苦笑道:“明白了,連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都沒有,反正橫豎都得死,就看最後是怎麽死了。”

阿脆也是心下黯然,但如今知道了自己必死無疑,心中反倒是坦然了許多:“既然怎樣都難逃一死,我可不想做俘虜被處決,咱們要死也不能死在這異國他鄉的深山老林裏。”

司馬灰和羅大舌頭也有此意,尋思著可以冒死穿越野人山,如果有誰命大活著走出去了,就盡量想辦法返回中國,隨後的事就聽天由命了。甭管怎麽說,回到國內即使被捕,那好歹也算是落到自己人手裏了,最起碼也得先交給有關部門審審再斃,總好過被緬甸軍閥抓住,那夥人可是二話不說,直接拿槍對著你後腦勺就摟火。

三人心灰意懶,商議定了去向,就把遊擊隊裏還活著的人,包括傷病員都召集起來,跟大夥兒講清楚現在深陷絕境,不得不分散突圍。所謂“分散突圍”,也隻是說著好聽,其實就是說咱們這支隊伍從現在開始,不再有建製和紀律的約束,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了。

消息一宣布,眾人並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大夥兒全都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在互道珍重之後,就默默踏上了各自選擇的道路。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寧可被政府軍捉去五馬分屍,也不敢再往叢林裏邊走了。

但決定要走野人山這條路線的人,除了司馬灰他們三個之外,竟然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緬甸少年,這小子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也沒個正經名字,瘦得像隻猴子,穿著件破紗籠,剃著光頭,憨頭憨腦,整天一副嬉皮笑臉的傻模樣,遊擊隊裏的人都稱他“Karaweik”或“Kara”。

Karaweik是當地傳說中的一種鳥,因為緬甸人的生肖與中國不同,隻有八種,根據生於星期幾來決定屬什麽:星期一是老虎;星期二是獅子;星期三比較特殊,上半天屬雙牙象,下半天屬無牙象;星期四屬老鼠;星期五屬天竺鼠;星期六屬龍;星期日則是妙翅鳥 。依此判斷,他可能是星期天出生的,因此司馬灰等人也直接用中國話管他叫“星期天”。

Karaweik還是兩個多月以前,被夏鐵東從緬北一個村子裏救出來的孤兒。他的家人都在戰亂中死光了,此後就一直跟著緬共人民軍到處走,攆也攆不開。現在夏鐵東不在了,Karaweik死活都要跟著司馬灰走。

司馬灰心想:“這小子還以為跟著我們往前走就能活著突圍,卻不知我們三人也隻有死路一條。”於是他給Karaweik指了指山外的方向說:“你上廟裏當和尚去吧。”

但是Karaweik哪裏肯聽,他是個死心眼兒,隻要認準了的事兒,就會一條道走到黑。他雖然能聽明白漢語,卻僅會講幾句非常生硬的中國話,司馬灰也對他講不通什麽道理,無奈之餘,隻好帶在身邊一同進山。

司馬灰認為落到如此境地,無所謂身邊多一個人少一個人。而阿脆在老家有個弟弟,但是自己身在緬甸與國內音訊隔絕,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麵了,算起來也該同Karaweik年紀相仿,她就拿Karaweik當自己的親兄弟一樣照顧。

司馬灰和阿脆倒還好說,唯獨羅大舌頭不怎麽待見Karaweik。因為當地人都是極慢的性子,隨你怎麽催促,照樣不疾不徐,就連走路也是走得慢慢悠悠。Karaweik剃了發,那是由於當地人崇信佛教,依照此地習俗,女的進庵做尼姑不能還俗。而男子想做和尚則是隨時隨地,想什麽時候還俗就什麽時候還俗,到廟裏當和尚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門。有的因為心情好了,去當兩天和尚高興高興;也有的因為不走運,就出家做幾天僧人去去晦氣。

由於佛法潛移默化的影響,使得當地人變得悠然懶散,許多人都是老好人、慢性子,從來不著急不發愁,死就死活就活,因為這輩子過完了還有來世,犯不上為了眼前的事情焦慮,Karaweik正是其中之一。他們的這種“消極人生觀”令羅大海十分反感。

羅大舌頭抱怨了一番之後,見其餘的人都已四散離去,他就把剩下的一些文件燒毀,又看到阿脆正和Karaweik在擺弄那部軍用無線電台,便催促說很快要進入原始叢林了,必須輕裝簡行,現在也沒兄弟部隊跟咱聯係了,留著這部電台就是個累贅,趁早砸掉算了。

雖然那部破舊的電台裏全是噪聲“刺啦刺啦”響個不停,人語聲模糊難辨,但這時阿脆正聽得仔細,完全顧不上理會羅大舌頭在說什麽。阿脆近幾年來經常找機會跟當地人學習語言,幾乎可以算是多半個翻譯,此刻捂著耳機全神貫注地收聽,臉色越來越不好,她似乎從那時斷時續的嘈雜電波中,得到了一個十分恐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