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RY nine 雖然下定決心

6月20日 星期一 雨

有個人可以逗我笑;

有個人可以讓我哭;

有個人總是叫我笨蛋,

讓我的心情總是因他而變化。

我身邊有這樣的人。

雖然下定決心不再流淚,

下定決心隻做朋友,

可是現在的我,

卻做了和決心相反的事,

還固執地追問著想要的答案。

又是新的一周開始。

一進教室,我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原澈野到得這麽早。

我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原本想舉手和原澈野打個招呼,順便問一問他前一天突然變臉的原因,卻發現他根本沒空搭理我,和圍著他的一堆女生嘻嘻哈哈地聊得正歡。

“真的嗎?澈野,你騙人的吧?螞蟻怎麽可能嫁給大象?”

“不相信?你一定難以想象當大象死後,螞蟻的心情……”

“螞蟻一定很悲傷……”

“不對,他在發愁下半生的時間就浪費在埋葬大象的事情上了……”

“哈哈哈,太搞笑了……”

……

看著女生笑得花枝亂顫的樣子以及原澈野明亮的笑臉,我再也壓製不住自己,鬼使神差地站起來打斷他們:“切,這個笑話已經傳濫了哦,我可以講個更搞笑的!”

靜!

剛才還熱鬧的教室一下子變得安靜極了!

但是,過了幾秒,又迅速恢複了正常。

“澈野,再講一個好不好?我還想聽呢!”

“嗯。這次講個傻瓜和聰明人的故事……”

啪——

我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碎裂的聲音。

可惡!

這群人根本就是故意的!他們剛才明明聽見了我的話,卻假裝沒有聽到,完全無視我!

當然最可惡的就是原澈野!別人這樣對我多少還可以理解,但是為什麽連他也這樣?難道他還和昨天一樣生我的氣?可是我根本就沒覺得自己有什麽地方做錯嘛!

莫名其妙的家夥,真是可惡可惡可惡!

我在心裏一遍一遍地痛罵著原澈野,但是難過的情緒卻並沒有因此減少一點……

我死死地捂住耳朵,迫使自己不要再去聽那道熟悉的聲音。直到上課鈴聲響起,我都一直不敢抬起頭,害怕視線裏那抹耀眼的金黃會刺痛我的眼睛。

也許,我所有的舉動和話語在原澈野的心裏都隻是笑料而已吧?

我不了解他,一點兒也不了解……

而現在,也已經不敢再奢望了解了……

第三節是英文聽力課。

英文老師大學畢業不久,總喜歡穿得很時尚,被我們班上的同學稱為“時尚達人”。而今天她竟然穿了條蘇格蘭裙子來上課。

“同學們,今天我們來做個遊戲。”

她的話音剛落,台下的學生就炸開了鍋。

“噢耶,玩遊戲……”

“老師,為了展示你的裙子,我們可以去戶外做遊戲嗎?而且外麵的空氣很清新,對皮膚有好處。”

英文老師絲毫不把學生的調侃放在心上,她朗聲說:“遊戲就在教室裏進

行,以連在一起的座位為一組。組分好後,由我先念出一個單詞……”

“是以單詞相同開頭的首字母再說出一個單詞嗎?”台下有人不等老師說完就開始激動地插話。

“不是,是以單詞的最後一個字母接單詞。”

“就像漢語一樣的接龍比賽嗎?”

“嗯,差不多就是這樣。如果有人答不出,就要接受懲罰。但是也可以選擇其他組員幫助,不過這樣的機會隻有一次。而且如果這個組員答不出,可以拒絕幫助。因為如果你選擇幫助,但是又沒能答出的話,你們這一組人就要集體受到懲罰。”

聽老師說完規則之後,每一組的成員之間開始相互交流。說好到自己的時候要盡量想最簡單的詞,發音也要清晰,免得後麵的組員出錯。

準備工作進行完畢,比賽就開始了。

第一組比賽完畢,竟然沒有一人出錯,老師讚賞地露出笑容,而我們這一組的成員也和第一組較起勁來。坐在前麵的組長回頭對我們說:“有沒有信心贏他們?”

“有!”組員們齊聲回答。

競爭的勝念已經完全把我們這一組激得熱血沸騰,老師這時宣布開始。

“喂。”

鄰桌的薇薇探身用手臂推了一下正專注地在腦袋裏搜刮單詞的我。

“嗯?”

我怔了一下,有點意外她會主動和我說話。

“等一下不要拖我們後腿啦。”

“哦。”

我點點頭,仿佛受到鼓舞般更加專注地備戰。

極快的工夫,遊戲就已經輪到了原澈野。我看著他的嘴巴一開一合,耳朵裏突然開始出現雜音……

怎麽搞的,怎麽這個時候……

耳朵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犯病?

眼看著遊戲已經進行到原澈野的鄰桌,接下來就是我,我更緊張了,一顆心提得老高。眼睜睜看著前麵說著單詞的人嘴巴張開就合上,可是他說的什麽單詞我根本沒有聽到!

我急得快要哭出來,可是越是著急耳朵裏的轟鳴聲就越厲害。我們這一組的所有人都緊張地看著我,眼神裏有著急切的催促。

而旁邊其他組的組員則露出了歡快的神情,他們的臉上都寫著得意的五個大字:你們輸定了。

不行,我絕不能拖大家的後腿,讓我們組的人都怨恨我。可是,我真的沒有聽到前麵的組員剛才說的是什麽單詞……

我慌亂地用視線掃射了一圈四周,看到薇薇正張著嘴對我說著什麽,眼神充滿鼓勵和期待。

我看看她,又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前麵的原澈野,內心開始鬥爭……

“如果有人答不出,可以選擇組員幫助,但這樣的機會隻有一次。而且如果這個組員答不出,可以拒絕幫助……”

在比賽開始前,老師就說過可以請組員幫助。現在,最有可能幫助我的,大概就是他們兩個了。

選擇誰來幫助我呢?薇薇,還是原澈野?

思索了一下之後,我把手抬起,緩緩地指向一個方向。原澈野,那次數學課上你曾經幫我解圍,這次,又要麻煩你了。

但是,早上被無視的那一幕情景倏地蹦出我的腦海,我猶豫了一下,手指在中途硬生生地轉了一個彎,轉而指向了旁邊的薇薇——

“幫助我。”

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心裏的緊張感竟然奇妙地跟著消失了,隨即耳朵裏的聲音也似乎正在慢慢回來……

隻要薇薇幫助了我,我們這組就依然有希望獲得勝利。

這樣一想,我的心情頓時豁然開朗,臉部表情也不再那麽僵硬了。

然而——

“我拒絕!”

我清晰地聽到了薇薇冷漠的聲音。

在聽力好不容易恢複之後,我聽到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麽冷酷的句子。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薇薇,她的眼神不再如剛才那般友好,甚至還閃現出一絲快意的光芒。

身體裏的血液瞬間變得冰冷,我完全失了方寸,手足無措地愣在原地。

“嗬嗬。他們組輸定了!”

“該死的!搞什麽嘛?這麽簡單怎麽可能答不出來?”

“她一定是故意的!這種人最討厭了!”

我欲哭無淚。難道我能告訴大家剛才是薇薇引誘我上當請求她的幫助,然後又翻臉拒絕我嗎?即使我說出來,也肯定沒有人相信,薇薇自然也絕對不會承認的!

我難過地隻想找個借口遠遠地逃開。小時候噩夢一般的回憶又沿著深綠色的沼澤遊了過來……

“聾子!都是她害了我們!”

“我明明跟她說了,她卻說沒聽到!”

“她一定是故意的!討厭!以後我再也不要跟她一起玩了!”

一張張無聲而扭曲著的臉。

一個個嘲弄奚落的眼神。

那些憤怒諷刺的影像朝我撲過來,狠狠扼住了我的脖頸……

不要!

不要這樣對待我!

我害怕地閉上雙眼。

“喂,你幹嗎拒絕?”

一聲質問在一堆議論聲中格外清晰地傳入耳中,竟然是原澈野。

“我覺得我答不出來,難道你想全組人一起跟著她受罰嗎?”薇薇悠然自得地回答,“現在隻有她一個人需要接受懲罰。”

說謊!

她在說謊!

我憤怒地看著薇薇,她回給我一個極其陰鬱的眼神,揚起嘴角惡毒地笑了。

站在前麵看著事態發展的老師清了清嗓子:“那好,按照遊戲規定,葉希雅同學就要受到懲罰。先站到前麵來……”

“好……”我哽咽地答應著,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心裏的難受遠遠不是因為懲罰,而是一張張明明那麽熟悉卻又那麽陌生的臉。他們都冷漠地看著我,冷漠得仿佛不認識我。

為什麽人和人之間,始終要存在著這麽深的隔閡和距離呢?

以前,因為總是享受著異於周圍人的特殊照顧,導致大家不願意真正地和我做朋友;來到新學校,隱瞞了耳疾,努力變得和大家一樣,卻還是遭到了排斥。

其實,我不過是想擁有一些善意的眼神和安慰的話語而已,這一切怎麽就那麽難呢?

但我無力去辯駁什麽,隻是機械地移動雙腿跨出課桌,向前麵的講台走去。

可是,手腕被人用力抓住了!

旁邊站起一個修長的身影,一頭金發在我空洞的眼瞳中跳躍得更加耀眼。

原澈野?他想幹什麽?

“老師,其實葉希雅剛剛答不出來,是有原因的。”

聽到他的話,我被握著的手情不自禁地輕顫了一下,他知道什麽了嗎?他……知道那個真正的原因了嗎?

不,不會的。

雖然在心裏極力否認,可是我的呼吸卻開始變得急促起來。看著原澈野認真的樣子,似乎他要講的正是我心裏隱藏的那個晦澀的秘密。

“原因就是——”握著我的手緊了一下,似乎在叫我不要害怕。然後,仿佛下定了決心般,原澈野用很快捷的語速說了下去,“葉希雅得了一種先天性的疾病,一緊張就會聽不見。剛剛她太在乎比賽,一緊張就犯病了,沒有聽見前麵的人說的單詞。因此,我認為老師不應該懲罰她。”

他的話剛說完,教室裏立即嗡嗡地炸開了鍋。同學們神色各異地齊刷刷轉頭看向我。

“是嗎?對不起,葉希雅同學,是老師的錯。”英語老師誠懇地向我道歉。

可是,我根本沒空去理會同學們好奇的目光,也沒有回應老師的道歉,腦袋裏轟隆隆地隻剩下一個巨大的問號:原澈野是怎麽知道的?他怎麽知道我的耳朵有病?

我確定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他……

“是不是真的啊?有這種病嗎?”

“難怪有時候跟她說話,她會很茫然地請我重複一遍。”

“那……她豈不是半個聾子?聽起來好可憐的樣子呢。”

“哦,你會可憐她嗎?嗬嗬。”

……

周圍斷斷續續地傳來七嘴八舌的議論聲。

記憶的噩夢在現實中重新上演,那些竊竊私語像密密麻麻的利箭朝我射過來,沒有任何的空隙讓我逃生。

我再也沒有勇氣麵對,顧不上老師和同學驚訝的目光,噙著眼淚落荒而逃。

逃離出教室之後,我開始茫然地在校園裏奔跑。

心裏好難過好難過,我不過是想做一個正常人,想正常地擁有朋友和友誼,可是,太難了,太難了……

是我不夠努力嗎?

好疲倦……爸爸,我真的想放棄了,不想再做無謂地掙紮……

辰,如果你現在出現的話就好了,我很想借你的肩膀靠一靠……

“希雅!”

突然間我聽到一個熟悉的呼喚聲,腳步遲疑了一下。

是原澈野?

剛剛就是他說出我的秘密,現在幹嗎又跟出來?跟我道歉嗎?還是安慰我?可是,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和安慰!

我頭也不回,加快了步伐往前奔跑。

但無論我跑得多快,始終有腳步聲跟在我身後。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

像一個影子一樣緊緊地黏著我。

“喂,你有病啊?”我終於忍不住發火了,停下來對他怒目相視。

“哈,原來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了?”原澈野不怒反笑,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那大家就扯平了嘛。”

“切!我才不稀罕知道你的什麽秘密呢!”看到他極不真實的笑容,我轉身不理他,但腳步沉甸甸的,像灌了鉛一樣,再也跑不動了。

於是我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

灰暗的天空。

晦澀的心情。

滾燙的眼淚在眼眶裏蓄勢待發。

我極力忍耐著,警告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以當著原澈野的麵哭出來,我絕對不要讓他再看到我狼狽的樣子。

可是,臉上依然還是濕了……

“下雨了!”一聲呼喊,我已被原澈野一把拉起,抬頭一看,天空果然下起了雨。

我們一起躲到了最近的一座亭子裏。亭子裏的空間不是很大,伴隨著雨滴的聲音,我們可以清晰地聽見彼此的心跳。

“你的手像麵團一樣,肥肥的,不過很可愛!”原澈野突然探過頭,靠近我丟下這麽一句話。

“哼!”我的臉不爭氣地發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抹了一把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東西,用力甩開了他拉著我的那隻手。

然後走到亭子一角,和他保持著最遠的距離。

在眼睛的餘光裏,我發現他不動聲色地朝我這邊移了過來。於是我躲得更遠。而他,不厭其煩地再次開始位移……結果我們就像圓上的兩點這樣不停地來回移動。

終於,我放棄了這種無聊的遊戲,瞪著他,歇斯底裏地吼著:“你到底想幹嗎?看我笑話嗎?”

“你哭了?”原澈野驚訝地看著我發紅的眼睛,伸出手似乎想幫我擦眼淚。

“我是聾子!”我答非所問,鼻子酸得厲害。

“為什麽哭?”

“你在嘲笑我嗎?”

“怎麽像小孩子一樣慪氣?”

“我是聾子,你想嘲笑就笑啊!混蛋!”

“咦,連吵架的方式都和小孩子一樣,嗬嗬。”

“原澈野!我才不是小孩子!”

“那為什麽哭?”

“明明是雨水!”

汗……

什麽跟什麽嘛?我居然會和他進行這麽幼稚的對話!而且,有他這樣安慰人的嗎?完全牛頭不對馬嘴。

看到我的表情不再那麽僵硬,原澈野抓住機會開始獻殷勤:“把臉弄得好髒,來,我幫你擦吧。”

“我不……”

話剛說了半句就被迫停止了,因為原澈野根本不給我拒絕的機會,自顧自拿出口袋裏的手絹毫不溫柔地抹著我的臉。

“唔唔唔……疼啊……”我不滿地怒吼。

這家夥不知道“憐香惜玉”這幾個字怎麽寫嗎?這麽大力,像跟我的臉有仇似的。

“好了,像天空一樣幹淨了。”

他抹了一圈之後,上下打量一番,終於滿意地點頭。

什麽跟什麽嘛?拿我的臉和天空比?我臉上有飛鳥和雲彩嗎?上帝,到底是不是我太笨,不然怎麽老是跟不上他的思維啊?

“你剛才是想把我的臉抹平嗎?”我摸摸還在發燙的臉頰,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抹平很好啊。”

“很好?會很醜。”

“嗯,很醜就沒人要你了。”

“你的心真惡毒!”

“沒人要你,我就隻好因為內疚勉為其難地永遠待在你身邊了。”

“……”我張開嘴巴,久久沒有合上。

心失控地輕顫,我不敢看原澈野此時的眼神,因為我怕看到那裏麵的捉弄,所以我寧願不要去看。

可是我還是看到了,當我抬起頭的時候,剛好看到原澈野眼睛裏最後殘留的那絲溫柔神采。它們沒有多作停留,轉瞬間就消失殆盡了。

“原澈野,你怎麽知道我耳朵有病的?”過了一會兒,我低聲開口。

“哦,因為我有足夠的智慧啊。”他哈哈大笑了起來。

“你可不可以認真點?我在問你呢!”我望著他咬牙切齒地握緊拳頭。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察覺到我有可能真的會生氣,於是照實說出了答案:“其實以前就有懷疑……昨天在醫院裏碰見了你,所以特意去查了一下。”

“以前?”我回想了一下,我以前什麽時候露出過破綻嗎?但轉念一想,他居然查我的病曆檔案,怒火開始上升,“喂,誰允許你查的?你這叫侵犯我的隱私權!”

“為什麽你好像不想讓別人知道你有耳疾?”原澈野不解地望著我,根本不把我的憤怒放在心上。

“……”我賭氣不回答。

“其實讓同學和老師知道很好啊。你這樣不是會讓他們誤會嗎?如果他們知道了你的真實情況,就會照顧和幫助你。就像今天,你可以不用受懲罰……”

“夠了!”我猛地打斷他的話,“你不是我,怎麽會了解我的心情呢?我根本就不想受到什麽特殊的照顧,也不想成為特殊的人,不想不想不想!”

“……”原澈野惶惑地怔在那裏,被我突然失控的模樣驚呆了。

“那個……”我平息了一下自己洶湧的情緒,也覺得剛才衝他歇斯底裏大吼的樣子有些過分,不由得紅著臉辯解道,“別誤會,我不是衝你發火。我隻是……”

“隻是什麽?”原澈野望著我,眼神裏有著前所未有的體貼和真誠,鼓勵我說下去。

“我隻是不想因為變得特殊而失去朋友。你明白嗎?”我終於掙紮著說了出來,“如果大家知道我的耳朵有毛病,平時就不得不刻意地忍讓我、照顧我,這樣,我就很難交到真正的朋友了。”

“是嗎?”原澈野的口氣突然變得有些異樣,“變得特殊被照顧,總好過一直被無視吧……”

這樣說的時候,他那張俊秀的臉上籠上了一層寂寥的霧,讓我看不真切。

“怎麽會?”我激動地爭辯起來,“我跟你說個故事吧!有個小女孩,從小就因為耳疾被別人當成異類,常常被人欺負和嘲笑。上學後,周圍的人都知道她有耳疾,於是不再孤立她,還經常給予她平常人沒有的特殊照顧。可是她知道,其實他們也很厭倦這樣小心翼翼地處處維護她的情緒,維護她的感受。她漸漸地失去真心跟人交往的機會,無論怎麽努力也得不到真摯的友情和關懷。她因此變得更加孤單了……”

把這些一直壓在心裏的鬱悶化為呼吸輕吐出來之後,心裏一下子輕了很多。

“嗬嗬,是不是很難理解……”我看了看低著頭仿佛在認真思索的原澈野。

“不會啊,我也跟你講個故事吧。”原澈野抬起頭對我展露一個有些蕭瑟的笑容,“你想聽嗎?”

“嗯。”我點點頭,直覺這個故事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所以豎起耳朵很認真地傾聽。

“有個小男孩,在很小的時候,他的爸爸和媽媽就離婚了。他可以輪流到媽媽家和爸爸家去,可是對那個男孩來說,並不是一個家變成了兩個,而是一個家變成了零個。他再也不能聽媽媽講故事,而爸爸也再沒有帶他去過遊樂園。他覺得爸爸和媽媽都變得好陌生,根本就沒有人願意關心他。他成了一個被忽視的多餘的人……”

原澈野說著話的時候,那一頭的金發都變得暗淡。

我恍惚地回想起那晚原澈野騎著機車帶我到山腰上看城市夜景的情景……

“雖然我有兩個家,但是燈火都是熄滅的。”

還有第二次去他家的時候……

“反正我從來就是一個人,有什麽好照顧的?就算我死了,你們也不會關心的,不是嗎?”

那時候,他臉上的神色也像現在這樣寂寥。

這麽說來,他原來和我一樣,都一直在默默忍受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孤獨。他在學校裏惹是生非,惹得老師揚言叫他的家長來學校,其實也是想引起他父母的注意吧……

“原澈野,故事裏的那個男孩,其實就是你自己吧?”

“那你剛說的那個小女孩,是你自己嗎?”

“不是。嗬嗬……”

“嗬嗬,那我也不是……”

謎底揭開之後,我們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

淅瀝的雨聲也仿佛變成了最美的插曲。

“嗬嗬,照你這麽說,被人當做特殊的人照顧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嘍?”

“當然。至少說明你不會被人遺忘……”

“那……原澈野,對你來說,我是特殊的人嗎?”我突然衝動地開口,然後緊張地用充滿期待的眼神望著他。

原澈野先是有些愕然,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隨即又開始微笑起來,笑容裏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溫柔。

他緩緩地正要開口,可是——

該死的!

我痛苦地捂住耳朵,就在這麽關鍵的時候,耳朵裏居然又開始拉風箱一樣呼啦啦地響了起來。那麽嘈雜的轟鳴震得我頭昏目眩,幾乎要吐出來……

胃裏強烈地翻湧著,我趕緊退後一步扶住涼亭的柱子,冷汗從額頭爭先恐後地湧出來。

旁邊的原澈野見狀,立即緊張地過來扶住我。他似乎在說什麽,但是我根本聽不到。

“唔……唔。”

我說不出話,喉嚨發苦發酸,像是要把心髒吐出來的感覺,難受極了。我的眼淚開始不受控製地往外滴落,頭一陣一陣地暈眩。我感覺自己隨時都會倒下去,再也醒不過來……

原澈野焦急地看看四周,我的眼淚和搖搖晃晃的身體似乎嚇到他了。他猛地一彎腰,我隻覺得身體一輕,已經被他抱了起來。然後他衝出亭子,向校園外狂奔而去。

奔跑的過程裏,他低著頭又對我說了句什麽,雖然我聽不見,但從他擔心關切的眼神中,我猜測他大概是說要送我去醫院。

心裏溢滿了甜蜜的感動。在他的懷抱裏,呼吸著芬芳的薔薇香氣,我輕揚起嘴角,安心地閉上眼,陷入昏睡……

意識逐漸恢複,鼻息間溢滿濃烈的消毒水味道,我知道原澈野已經帶著我順利到達了醫院。

正準備睜開眼睛的時候,隱約聽到外麵有人說話的聲音,看來注射進我身體裏的藥水暫時控製住了我的病情,耳朵裏已經不再有轟鳴聲了。

我支著耳朵,斷斷續續地聽著房間外麵的談話……

“她的耳疾已經嚴重惡化,以前因緊張才會引發的病症現在會非常高頻率地出現。就像今天出現的惡心、幹嘔,還有耳鳴,都是非常不好的現象。病情發展到最後,病人很有可能將永遠失去聽力……”

“有什麽辦法可以治療嗎?”

“這種病很難完全治愈,不過最近國際上著名耳科專家海倫博士來到了我們醫院,她對葉希雅的病情表示了極大的興趣。如果病人及其家屬同意,院方可以請海倫博士給她做一場手術……”

“那麽,手術成功的機會有多大?”

“這就是我們目前最大的顧慮,手術成功的機會隻有50%,而且一旦失敗的話,病人就會終生失聰。”

……

惡化?

終生失聰?

這些無比殘酷的字眼像鋒利的鋸齒啃咬著我的內心,我最最害怕和擔憂的事,這麽快就要變成現實了嗎?

那麽,我會聽不到爸爸說話,聽不到辰說話,也聽不到原澈野說話……我無力地閉上眼,不讓淚水決堤……

吱呀——

門輕輕地響了一聲,有人進來了。

腳步聲緩緩走近,停在了我的床前。一隻溫柔的手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額頭,薔薇的氣息在我的鼻息間彌漫……

我猛地睜開眼,就看見原澈野湊得很近的臉。他似乎被我嚇了一跳。

“啊!你什麽時候醒來的?”他看了看我蒼白的臉色,緊張地問。

“我要回家。”

我咬著嘴唇說,然後騰地從病**坐起來,卻怎麽都找不到自己的鞋。

“哦,你可以聽見了?醫生說你需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原澈野試圖勸阻我,“乖乖躺著,我打電話幫你請假。”

“我要回家!”

“可是……”

“我——要——回——家!”

我抬起頭,無比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說。

我才不要待在這裏,我的耳疾也隻是暫時性犯病,根本就不可能永久性失聰。那個醫生根本就是在危言聳聽!我這樣告訴自己。

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控製住自己不在原澈野麵前哭出來。

“笨蛋,想回家了?那我就帶你回家,幹嗎這麽較真的表情?好可怕哦。來,笑一個給我看,我就帶你回家哦!”原澈野突然笑了,看得出,他在竭力想把氣氛搞活躍。

“我又不是小狗,你叫我怎樣我就怎樣啊?我才不要。”正說著,原澈野從櫃子底下找到了我的鞋子。我準備跳下床穿上,誰知他卻伸手按住我的肩膀不讓我動,然後很自然地在我麵前蹲下身來。

我愣住了。

“原澈野,你在幹嗎?”

“給你穿鞋啊!”他頭也不抬地回答。耀眼的金發散發出溫柔的光澤,彎著的背脊修長,在燈光下投射出溫柔的黑影。

“為什麽……要給我穿鞋?”我顫抖著嗓子問。

“笨蛋!給你穿鞋還需要理由嗎?” 我感覺到他的手捏住我的腳脖子,動作很輕柔地幫我套上鞋。

他的手指觸碰的地方,肌膚灼熱得厲害。

我的意誌開始動搖……原澈野,你怎麽可以這樣?每當我毫無防備的時候,你就一步跨過來毫不猶豫地撞進我的心裏。這樣,你讓我怎麽有勇氣做出放棄你的決定?

我抑製住內心的悸動,想起了在校園亭子裏那個他沒有來得及回答我的問題——

“原澈野……上午那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什麽問題?”他幫我穿完鞋後站了起來,語氣疑惑地質問我。

“就是……就是,我對你來說是不是特殊的人?”

我站在他麵前,仰望著他,心不安地跳動著。他的臉在陽光下如雕塑般生動,那麽清澈晶亮的眼睛輕易地就讓我心動。

“很想知道嗎?”他笑了笑,專注地看著我,眼神裏的熱度讓我窒息,彌漫著我讀不懂的複雜情緒。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房間內的氣場曖昧難明……

哐——

門猛地被一隻焦急的手推開,辰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希雅!”

“辰?你怎麽來了?”我定定神,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是我通知的。”原澈野在一旁解答了我的疑惑。

“希雅,怎麽樣?不要緊吧?”辰一臉關懷地打量我。

我搖搖頭:“我正準備回家去。”

“醫生怎麽說?”辰轉頭征求原澈野的意見,原澈野看了看我堅決的眼神,

無奈地點點頭,示意辰帶我回去。

“好。那就先回家吧。”辰溫和地拉起我的手。

“等一下。”我掙脫辰的手,跑近原澈野,低聲問道,“那個問題的答案,到底是什麽?”

原澈野愣了一下,張了張口,看看旁邊滿臉不解的辰,沉默著沒有回答。

“你可以慢慢考慮,考慮清楚了再告訴我,我會等的。”丟下這句話,我頭也不回地拉起辰的手走出了病房。

我會等的,隻是不知道還能等多久……

在我的耳朵完全聽不見的那一天到來之前,原澈野,我想聽到你的答案。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待在家裏。雖然期末考試臨近,但是我不想去學校上課,爸爸隻好幫我請了長假。

“希雅,你不用擔心錢的問題,爸爸這些年來的積蓄已經差不多了。”爸爸勸我再去醫院檢查一次,希望能盡早確定手術方案。

我遲疑著沒有回答。

“那麽,希雅是不是怕痛?”

我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的心情,爸爸大概是不會明白的吧。我現在不想接受手術的原因,害怕隻是很小的一部分。也許,我缺乏的是某種內心的勇氣,促使我勇敢地去接受手術的直接動力……

耳朵時好時壞,有時候可以聽見,有時候聽不見。察覺到要發病的時候我就趕緊把自己關進房間裏,裝作學習的樣子騙過爸爸和辰。

在他們麵前,我始終保持著微笑,不想讓他們擔心。但是持續不斷的耳鳴卻讓我的胃口變得很差。

一個人對著鏡子的時候,我無數次地喊:希雅,希雅一定沒事的,醫生隻不過是在嚇唬你呢!不要擔心。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可是,我知道自己的話是多麽蒼白無力,內心又是多麽害怕。

好怕以後我的世界裏,再也沒有任何聲音。更怕,我會成為爸爸一輩子的負

擔。

辰一有時間就會來看我。為了讓我有胃口,他拿著一本醫療食譜研究了很久,每天都試著炒不同的菜色。而爸爸也推掉了很多工作,盡量空出時間陪我一起吃飯,一起散步……

但越是這樣觸手可及的幸福,越是讓我覺得不安和縹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