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南山村迷信謀殺案

“你為什麽這麽狠心殺掉一家五口人?其中原委是什麽?”我直勾勾看著他的眼睛問道:“慢慢說,我想詳細了解。”

他應該是理了理思路,一陣沉默之後,他終於說出實情:“其實我早就想殺劉喜了,他家其他人我本來不想殺,但是不知道為啥,我當時收不住手。”

這很好理解,沒有任何殺人經驗的人,可能會在初次殺人之後控製不住殺欲,但這種殺欲的背後通常是長期以來的仇恨,如果沒有仇恨或是矛盾,那可能仡軻白吉的確是有嚴重心理問題。

“我娃兒的病好像從生下來就有,不過起初我們都沒在意,隻是當頭痛治了。後來娃娃的病越來越狠,我也隻能回村裏來照顧娃娃,但縣醫院的醫藥費實在太貴,我就和村頭老李一起偷礦。後來娃娃越來越大,但頭痛也更加厲害,那段時間我和嚴鳳也開始頭疼,但是頭痛藥吃一段時間就不太靈了。”

的確,市麵上很多便宜止痛藥都含有成癮成分,一旦長期服用就會減小止痛效果。

“所以後來我們就開始吃劉喜家的草藥,這東西還算靈,吃完當天能有用。但是娃娃痛得厲害,所以就吃得多一些。”仡軻白吉說到這兒,不由得埋頭歎息:“到後來我才曉得,那玩意兒是害人的東西!”

“害人的?為什麽這麽說?”我覺得十分疑惑,看樣子事情說到了重點“村子裏其他人也吃,為什麽就沒事?”

“娃兒八歲,也吃了八年劉喜的草藥,不過除了治頭痛,也沒有其他效果。直到前年我帶娃娃回老家,娃娃突然病發,我就去找我大伯,他對這些很在行,那時候我才曉得,這個劉喜是個庸醫,哦不,是個害人精!”

“你大伯是醫生?”

“不,他是我們那兒跳儺戲的,隻要娃娃身體不舒服,找他跳過去就好了。但是當時他跳了之後娃娃還是頭疼,我大伯說是娃兒被人下了蠱,他還問我娃娃有沒有吃什麽怪藥。我就把青花藤給他看了,我們本地沒有那種藥,他看了就說這東西是蠱器,一般人吃了沒事,但是如果有人專門要陷害你,那全家吃了都要遭殃。”

“你真的相信這些?”我皺緊眉頭:“我是說,你為什麽寧願信這些也不信醫生?”

“我們家祖上就是搞這個的,靈驗得很,為啥不信?”他此時倒顯得比我更疑惑,好像我不信這個才十分稀奇:“醫院我也是相信的,醫院就是紅十字嘛,他們信的是上帝,我聽人講過這個,各有各的靈驗,我們信的鬼神也厲害。但是醫院就是太貴了,請他們的神要比請我們的神困難,我從小沒去過醫院,但也沒生什麽病,大伯給我跳一下就無病無災。”

直到仡軻白吉說到這兒,我大概明白整個事情是怎麽回事了。這個案子不完全是臨時起意殺人,如果定性的話,應該是迷信殺人案!

怪不得我一直都找不到他任何殺人動機,要是從常理推斷,沒有任何線索能與此相關,而他信奉的也並不是什麽邪教,而是湘西苗人共同相信的‘十王’和‘鬼神’。迷信殺人最可怕的一點就在於,凶手會毫無征兆地作案,隻要他們覺得你的行為是在害他,就算你完全沒有做什麽有害於他們的事,甚至在常人眼裏看來是在幫他們,他們也會仇視你。

“繼續說吧,如果你還有什麽想說的。”我埋下頭來,其實在古代,由於迷信而害死的人不在少數,但我實在難以想象這種事居然還會在現代社會發生。

“後來大伯給我出了個主意,說是叫我把‘十王’請到家裏,所以我就用雞血畫了旗符掛在家裏,但這個方法好像不太管用。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劉喜肯定在背後害我,他覺得我是外地人,不想讓我待下去。”仡軻白吉說到這兒,又回憶起案發當天的情況:“那天娃娃又突然發病,但家裏實在沒錢了,我叫劉喜和老李送娃娃去醫院,醫藥費叫老李墊上,我就自己跑到劉喜家裏,想找她算賬,如果她認賬,也就沒這些事了。但當時我說明情況之後劉喜明顯在嘲笑我,而且她還想去取藥給我,說是白送給我,這不是明擺著要繼續害我娃娃?我忍無可忍,就殺了人……”

終於,我也實在聽不下去了,我想象不到世上真的會有這麽愚昧的殺人理由。

但是仡軻白吉卻沒有停止,好像事到如今他還沒有真正懺悔自己過錯:“其實最後殺張燕燕的時候,我也是下不去手的,但我想到我的娃娃,從小到大沒有一天舒坦日子,每天都要受折磨……”

“行了,不用說了。”我對著對講機說道:“嫌犯仡軻白吉審訊完畢,帶他出去。”

“等等,我娃兒怎麽樣了?你不是說要告訴我嘛!”

我閉著眼沒有說話,我此時覺得死刑對這種人來說太輕率,他真的算是罪惡滔天,但我也不忍心告訴他實情,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一輩子都是受害者。既然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的罪惡,那就讓他死前的一段時間裏在痛苦中度過吧……

但我終究還是心軟了,在他離開之前,我對他說:“沒事,孩子已經度過了危險期,並且以後會由婦女兒童基金會出資進行治療,以後還會有慈善人士收養的。”

仡軻白吉聽了這番話,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我知道這算是對他最大的安慰,而且他可能也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慢慢反思自己的愚昧之罪了。

在仡軻白吉的痛哭聲中,我結束了對他的‘審訊’,直到他離開審訊室,我還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接下來是嚴鳳,她的罪名要小許多,但我依然是要走程序的。而且我不明白的是,她從小外出打工,見過的世麵肯定比仡軻白吉多,所以她肯定知道仡軻白吉的愚昧行為,但在孩子患病整個過程中她卻沒有任何阻止,而仡軻白吉殺人後她有明顯幫助嫌犯外逃的嫌疑,雖然仡軻白吉說嚴鳳對此事毫不知情,但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

嚴鳳被帶進來時,情緒比之前穩定許多,如果她真的不知情,那一定不會這麽快平複心情。我隱隱有種預感,這個女人一定也有秘密。

“姓名。”

“白吉殺人算是我導致的,後來我還安排他逃跑,如果我說的是真的,能關我多久?”

嚴鳳這句話一出口,我的大腦忽然緊繃,這個農村家庭婦女的形象在我眼前轟然崩塌,難道事情真的另有隱情?嚴鳳在外打工的履曆在檔案裏是空白,我們都不知道她曾有過什麽經曆,我感覺之前的線索再次斷線。我趕緊關掉錄音器材,低聲問她:“什麽?請你慎重考慮自己的每一句話。”

“我會詳細說明的,但我對法律不了解,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大概能判幾年?”

“請你先將事情經過說明,否則我也無法判斷。”我調整著呼吸,現在我眼前的事實可能比剛剛仡軻白吉的敘述更聳人聽聞。

“事情其實很簡單,最開始我是想殺劉喜,但現在我隻是想救我娃娃。”

“你不會也和仡軻白吉一樣相信鬼神吧?難道你也以為仡軻慶的病是劉喜害的?好像之前你不是這麽說的。”我冷笑一聲道:“到底怎麽回事?”

“我從來不相信那些東西,但我一直假裝相信。”嚴鳳長歎一口氣,繼續說道:“從他帶娃娃回家那次,我就有了這個想法。”

仇殺。我第一反應就是,劉喜可能與嚴鳳有過恩怨。

“為什麽要假裝相信?這與救仡軻慶有什麽關係?”

“我先說殺人吧,救孩子是後來的想法。這個很簡單,隻有我們兩口子都相信這個,他才有殺人的勇氣,我和他每天一起對鬼神敬香,並且在平時的抱怨中不斷重複對劉喜的恨,讓他的恨也慢慢累積,才能讓一個膽小的人爆發那種膽子,我知道他是真相信,所以也真敢動手……而且如果我不信這個,也就無法暗示他大伯對青花藤的關注。”

“暗示?不是他大伯的迷信導致主動懷疑?”

“其實這種跳大神的人往往不靈,而這種時候就要有一個台階下,我隻要假裝相信這些東西,然後隻要隨口一說,他大伯自然就把責任推出去了。順道一說,青花藤這東西也是我推薦給仡軻白吉的,偷礦這個事,當然還是我的主意。”

真的是謀殺?一場極其可怕的謀殺?先用少量鉛礦讓自己的孩子慢性鉛中毒,然後讓仡軻白吉偷礦支付醫療費用,從而惡性循環,最終通過迷信手段讓自己的丈夫產生殺人意圖。

這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之前的判斷,這個女人究竟有多心狠?

“你為什麽要做這些?你與劉喜有什麽仇?”

“我和劉喜沒什麽仇,我隻是要報複張三麅。”嚴鳳淒慘地笑了兩聲:“我是張三麅的前妻,也就是曾經村子裏傳的沸沸揚揚的石女,不孕女。”

“你!”我一時啞口無言。

“當年張三麅娶了我,但半年多沒有任何反應,最後他居然大肆宣揚我是石女,並且因此和我離婚。後來我到縣裏打工,的確學壞了不少,而那時候我也並沒有複仇的想法。但那段時間我瘋狂交往,處處留情,還和村口老李發生了關係。我想不到的是,我懷上了老李的孩子,原來不是我有問題,是張三麅的身體有問題!但那時候老李早就有了家室,我不得已隻能在外麵亂找一個老實人。”

我大概理了理線索,之前的疑點慢慢串聯。“你是什麽時候想複仇的。”

“是在孩子接近兩歲的時候,張三麅和他的新老婆有了孩子,也就是張燕燕,於是我知道他老婆也不是什麽老實人,張三麅身體既然有問題,劉喜之前又是個寡婦,這孩子肯定不是張三麅的。雖然那時候我也有了孩子,但他風生水起的日子卻讓我想起之前的恥辱,他們全家對我的恥辱,我看著自己與人交往產生的孽種,還有整天神神叨叨的丈夫,隨著仡軻慶長大,這件事肯定會暴露,我的一生也會因此變得一團糟,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

“所以你計劃得這麽周密?就為了報複張三麅?”

“其實中途我曾想過簡單方法,也就是那次意外事故,要是當時張三麅死了,也就沒有後來的事情。”

“那次事故也是你。”

“馮明是個混混,但平時極其拮據,我隻需要在每天淩晨在他家門口放兩三瓶啤酒就好,夏天的早上兩瓶啤酒的確很解渴,而且那個時段仡軻白吉在偷礦,不會發現我,這樣持續了大概半個多月,事情就成了。”嚴鳳冷笑一聲:“還記得你們搜山抓他那天,我怕事情暴露,所以提醒他,你們會抓他判重罪,他隻是個二流子,本來就懼怕你們,所以後來你們找他的時候他拔腿就跑。”

我的眉毛幾乎擰在一起,這件事的真相居然會以這種方式呈現在我麵前……

“接著說吧,雖然張三麅並沒死,但我的計劃已經進行一半了,這也算是老天給我享受複仇的機會,他癱瘓後,他們家隻劉喜苦苦支撐,所以隻要劉喜一死,他們比死了還難受。”嚴鳳此時搖了搖頭:“我隻是沒想到,仡軻白吉會一下子殺全家。”

當嚴鳳說到這兒,我的額頭居然出現冷汗……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你後來隻要報警,舉報,或者一直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你不就逍遙法外了?”我深吸一口氣。

“所以我說我改變主意了,或者說是,心軟了。”嚴鳳這時候慢慢抬起頭,好像覺得我能理解她的想法:“你一定處理過很多案子吧,人一旦成功複仇,心裏真的太空虛了。”

“你說你後來想救孩子,是怎麽回事?”

“我說了,複仇之後什麽都不剩下了。我的計劃實施之後,我才慢慢轉頭審視我的生活,我一次毀了太多人,包括我自己,以及無辜的孩子。”

“那你打算怎麽救孩子?”

“靠我的力量當然不行了,我根本沒有這個經濟能力,而且靠老李也不行。”嚴鳳慢慢盯著我:“孩子隻能靠你們治病,養活。”

“我們?你想多了吧。”我冷笑一聲道:“刑警隊怎麽可能管這事?”

“我說的是社會,就算沒有孤兒院收留,也總有好心人的。”嚴鳳的目光慢慢投出一絲狡黠:“如果你們判給老李,那就等著他們家妻離子散,這個燙手的山芋他絕不會要,這樣一來,仡軻慶還是沒有依靠。”

“所以你不逃跑,也不讓仡軻白吉逃跑,還特意散布謠言讓我們的目光關注過來。”我倒吸一口涼氣:“你就是想和仡軻白吉都判刑,然後仡軻慶成為社會孤兒。”

“所以我問你,我大概能判多久?”嚴鳳慢慢閉上雙眼:“當然,死刑更好……”

“你剛剛說的這些,有多少真話多少假話?”我試圖將淩亂的線索拚裝,但卻一直無法成功,我試著找回自己一點尊嚴:“我沒有開錄音,而且仡軻白吉也提供了證詞,說你並不知情,如果你翻供,可能會無罪釋放。”

“沒什麽說的,我隻是現在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嚴鳳再次睜開雙眼:“這個問題仡軻白吉可能也問過,再回答我一次吧……孩子怎麽樣了?”

我沉默片刻,掏出手機撥通了醫院的電話,並且開到免提。

“喂,是剛剛的警察同誌嗎?”

“是的,我想請問一下仡軻慶的情況怎麽樣了?”

“這……十分不幸,孩子送來太晚了,我們實在沒有辦法。”

“好的,我知道了。”

我掛掉電話,一聲不響地離開審訊室,我覺得外麵的寒風從未如此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