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給你的禮物

01

沙千鳥被媽媽握住小手,她吸了吸快要流出來的鼻涕,望著眼前這座破舊的四合院發呆。

“媽媽,爸爸真的住在這裏嗎?”沙千鳥指著掛著蜘蛛網的大門框,懷疑似的問。

媽媽微微蹙眉,說:“以前是住在這裏。”

說著,她牽著沙千鳥的手,朝門裏邁開了步子。

這是一間不大的四合院,院裏歪歪扭扭地倒著一些石磨、掃帚,還有耕地的鋤頭。殘破的窗欞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媽媽用手指擦過去,沙千鳥哆嗦著“咦”了一聲,童言無忌道:“好髒啊。”

媽媽帶著沙千鳥進屋,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遺憾地說:“千鳥,爸爸應該搬走了。”

“那爸爸為什麽要搬走?”沙千鳥抬起小腦袋,眼睛裏滿是疑問。

那個時候,還在念幼兒園的五歲的沙千鳥對於“爸爸”這個概念一直是模糊的。她隻知道平時放學後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抱,抱起來的時候還用下巴上的胡子紮一紮他們的臉蛋。

沙千鳥特別羨慕,所以經常跟媽媽提起這些事情。

然後,媽媽就帶她來找爸爸了。

沙千鳥永遠不知道,媽媽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敢來到這個令她滿身傷痕的地方,來見這個令她滿身傷痕的人。

她也不會知道,自己冥冥中給了媽媽很大的勇氣。因為在媽媽的心裏,一直沒有將曾經的那個男人忘掉。

雖然最後她並沒有找到爸爸。

在回青縣的大巴上,沙千鳥窩在媽媽的懷裏,看著窗外綿延的山林,問道:“媽媽,爸爸為什麽要離開我們?”

媽媽摸著沙千鳥的小腦袋,說:“媽媽生你的時候,需要很多很多的錢,爸爸就出去掙錢去了,等他掙到錢的時候,就會回來了。”

“那爸爸什麽時候把錢掙到啊?”沙千鳥的語氣裏有些小埋怨。

班上調皮的男生都笑話她是個沒有爸爸的孩子,沙千鳥一生氣就會跟他們打架,把他們的臉上撓出好多道血印,然後自己會被老師體罰。

媽媽將頭抵在沙千鳥的腦袋上,說:“快了。”

沙千鳥年紀小,聽不出來媽媽話語裏沉甸甸的悲傷,以為爸爸很快就會回來了。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沙千鳥那顆盼著爸爸回來的心漸漸地冷了下去,她也再不會問媽媽,爸爸是怎麽離開我們的?爸爸什麽時候回來?

左鄰右舍住著一群長舌婦,老是會在背後偷偷地說媽媽和爸爸的壞話,沙千鳥聽著心裏特別不爽。

於是,放學後,她很晚才會回家。

小小的月光照著小小的沙千鳥,走在隻有昏黃燈光的小巷子裏,沙千鳥內心揣著那個年紀不該有的落寞。

巷子深處拴著一條狗,看見沙千鳥過去了,就“汪”地叫一聲。

沙千鳥站在原地,比那隻狗更凶狠地“汪”了一聲,那條狗哀怨地哼著,後退著躲到了一邊兒去。

莫名其妙地,沙千鳥的心裏出現一種快感。於是,越到後來,沙千鳥就越想戰無不勝,無論對方是一條狗,還是一個人。

轉個彎到巷口的時候,裏麵傳來了一陣叫罵聲,沙千鳥趕緊拽著書包帶子往家跑去。她看見在路燈下,抹著紫紅色口紅的房東大嬸正把媽媽的行李往外麵扔,一邊扔還一邊罵:“你這小狐狸精,給我滾!我的房子不租給你了!給我滾!”

媽媽站在院子裏,被房東大嬸扔出來的物件砸在身上,一動也不動。

沙千鳥氣極了,竟然有這樣的潑婦欺負她的媽媽,簡直不可饒恕!

沙千鳥像是一隻紅了眼的小獅子,哇呀呀地叫著撲上去,抓著房東大嬸的手就咬,痛得房東大嬸“哎喲哎喲”地叫,甩都甩不開。

媽媽見狀,連忙上去把沙千鳥抱了下來。房東大嬸撩開袖子一看,立即叫嚷了起來:“哎喲,小狐狸精養了條咬人狗啊,咬死人啦!”

“嘴巴放幹淨點!”涉及沙千鳥,媽媽明顯就生氣了,“你們家老王來給我換個燈泡你就受不了啦?那他跟隔壁巷子的李大姐暗中往來,你是不是都要氣升天了?”

“你!你胡說什麽呢?”房東大嬸臉色氣得青一陣白一陣,就跟唱大戲似的。

媽媽彎腰拾行李,一邊撿一邊跟沙千鳥說:“快把東西收起來,我們搬家。”

沙千鳥聽話地收著東西,唇槍舌戰中,房東大嬸還是敵不過曾經是學校辯論組主力軍的媽媽,灰溜溜地跑回家找她老公算賬去了。

收拾完行禮,沙千鳥和媽媽拖著兩個大箱子走在孤零零的街上。滿天的星星像一隻隻小精靈一樣,默默無言地陪著她們。

“媽媽,接下來我們去哪兒?”沙千鳥問。

“去濟南。”媽媽說。

濟南是媽媽的老家,她當年在石家莊念書,認識了老家在青縣的爸爸。為了和爸爸在一起,媽媽跟家裏人斷了一切聯係。

但是現在媽媽還不敢回去找她的爸爸媽媽。不過,能離開青縣去濟南,是沙千鳥最開心的事情。

因為,她太討厭青縣了。

濟南比青縣大,街頭的櫥窗裏有好多好看的衣服和洋娃娃。而且,沙千鳥現在的學校也比青縣的學校要大。

沙千鳥站在講台上,聽外麵的風把樹葉吹得沙沙作響。

“我叫沙千鳥,來自河北青縣,爸爸在石家莊工作,媽媽是山東人,家就在濟南。”沙千鳥這樣介紹自己。她不想聽見課後有小朋友過來問:“哎,你跟誰生活在一起呢?你爸爸和媽媽是什麽樣子的人呢?”

但是沙千鳥想錯了,這裏的孩子,沒有一個會主動找她聊天。

“青縣那是什麽地方?好像是一個小山村吧?”

“啊?小山村裏來的啊?難怪普通話這麽不標準。哈哈哈,原來是個土包子。”

沙千鳥掏出一張衛生紙,撕成條,揉成兩個小團,堵在耳朵裏。

她坐在靠窗的最後一個位置上,前麵是一個不太愛說話的女孩子,但是偶爾傳卷子下來,女生會說:“喏,給你。”

她的右邊是一個有點害羞的男生,沙千鳥偶爾無意間瞥過去,會看見他滿臉通紅,急忙躲閃著望向自己的目光。

02

放學回到家後,媽媽問沙千鳥在新的學校新的班級感覺怎麽樣。

沙千鳥會說很好。

然後,媽媽將沙千鳥摟進懷裏,拿出一張紅紅的存折,說:“千鳥,媽媽要在這裏開一家小酒吧,等爸爸回來。所以這一次,我們無論發生什麽,都要一起勇敢地麵對,知道嗎?”

沙千鳥沒有將媽媽的話放在心上,她滿腦子都是今天同學們嘲笑她的話語。

她忽然轉過身,看著媽媽的眼睛,說:“媽媽,我要學普通話,我要學鋼琴,學跳舞,學很多很多的東西。”

媽媽聽見沙千鳥奇怪的提議,心裏有疑問,但是也沒有表現出來,她對沙千鳥的任何一個要求都會盡量滿足,從來不問為什麽。

因為,她覺得讓沙千鳥沒了爸爸,就已經是很大的過錯了。

媽媽給沙千鳥報了許多的興趣班,沙千鳥拚命地學,毫不含糊。不僅是興趣班,沙千鳥在學校的功課也絲毫沒有怠慢,第一次模擬考考了全班第二的時候,沙千鳥在講台上昂首挺胸的,特別神氣。老師讓同學們給沙千鳥鼓掌,多向她學習。但是隻有坐在前麵的沉默的女生和坐在她右邊的男生下意識地鼓起了掌,然後,帶動班上稀稀拉拉的掌聲。

當然,這些東西,沙千鳥根本就不會在乎。

放學值日的時候,沙千鳥一組的兩個女生、一個男生,根本沒事似的離開了,隻剩下沙千鳥一個人打掃著教室。

還在收拾著書包的右邊的男生,看見了,便主動開口:“那個……沙千鳥同學?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沙千鳥聲音冷冷的。

男生似乎是沒有聽見沙千鳥的拒絕,上了講台,拿起黑板擦就擦黑板:“你很棒嘛,考試能考那麽好。”

沙千鳥沒作聲,搬動桌椅的時候故意弄得聲響很大。

男生像是有自我防禦能力一樣,麵對沙千鳥的冷暴力視而不見:“我叫薛壤,認識一下吧?以後有困難互相幫助。”

沙千鳥還是不作聲。

薛壤就笑道:“我就當你默認啦。”

“默認你個大頭鬼。”沙千鳥在心裏暗暗罵道。

她原以為逃離了青縣那群小屁孩兒之後能會好過一點,沒想到濟南的學生比青縣的學生更難纏。

是的,難纏的還在後麵呢。

“沙千鳥!”逃了值日的三個同學站在窗戶外麵喊沙千鳥,然後將一塑料袋的垃圾全部扔進了剛剛打掃完的教室。

扔完了就算了,他們還在那裏得意地數落沙千鳥:“考了好成績就了不起啊?土包子就是土包子!”

“你們別亂說話啊。”薛壤站在講台上警告著他們。

那三個同學見狀,立刻咿咿呀呀地扭了起來:“哎呀,土包子居然還有人維護。土包子,地沒掃幹淨,還不快掃?”

他們不知道,沙千鳥可不是好惹的。

沙千鳥一把將掃帚扔向窗外,砸在了那個男生的腦袋上。然後,她身手敏捷地站上桌子,從窗戶上翻出去,一手拎著一個女生,將她們全部推倒在地。之後叉著腰,指著他們的鼻子罵道:“欺負人很好玩是吧?我沙千鳥從小就是打架打大的,我會怕你們?我告訴你們,今天不把你們製造的垃圾全部打掃幹淨,就別活著走出這個學校!”

沙千鳥氣勢洶洶的模樣嚇壞了兩個女生,那個男生抬起頭,垂死掙紮道:“我要告訴老師你打人!”

“我還要告訴老師你不但不值日還亂扔垃圾呢!我打你是教訓你,知不知道?”沙千鳥儼然一派包公臉的架勢,怎麽,你們三個不打掃衛生還欺負新同學,要惡人先告狀是吧?

男生一臉委屈的樣子,揉著額頭,道:“我沒值日亂扔垃圾,你沒有證據,但是你打了我,這就是證據!”說著,他指著額頭上紅紅的那一片給沙千鳥看。

沙千鳥指著教室門口的薛壤,頭也不偏,說:“要給我扯證據是吧?我這裏有人證!還有,要不要我現在叫老師過來,聞一聞你們身上是不是有股垃圾味兒?”

男生無言以對。

“現在,立刻,馬上!給我把教室弄幹淨!”沙千鳥雙手叉腰,活脫脫一個母夜叉。

地上的三個人趕緊爬起來,鑽進教室裏,乖乖地撿著剛剛扔進來的垃圾。氣氛有點詭異,薛壤看著沙千鳥那張漲得通紅的臉,抿著嘴忍不住笑。

“好笑嗎?”沙千鳥黑著臉問。

“沒有。”薛壤搖頭否認。

那個時候,在薛壤的眼睛裏,沙千鳥就像一頭為正義而戰的小獅子一樣,明明很凶悍,卻又異常可愛。

值日風波之後,班上沒有人敢再嘲笑沙千鳥,反之,個個都像套近乎一樣,恨不得往沙千鳥身上貼。沙千鳥苦於課間被同學們的“熱情”糾纏不休,將他們悉數扔給薛壤解決。薛壤也絕對不會讓她失望,給她處理得幹幹淨淨的。

久而久之,沙千鳥也就習慣了有什麽麻煩就找薛壤。

在她童年的記憶裏,薛壤就是一個大好人,隻是一個大好人而已。

03

時間兜兜轉轉,看似不緩不慢,實則在掌心裏逃離得飛快。

沙千鳥在媽媽的麵前絕口不提爸爸的名字,她漸漸長大後也就明白了,小時候所謂的爸爸出去掙錢,不過是媽媽打發自己的一個幌子。

爸爸到底是為了什麽拋棄媽媽、拋棄她,沙千鳥不是不知道。

十五歲的沙千鳥,以優異的成績進入了濟南第一中學。新學期報道的那一天,她穿著白色的襯衫,搭了條天藍色的短裙。

一腳踏上自行車的時候,裙袂在風中悠悠飛揚,旁邊幾個調皮的男生吹起了口哨。

“去死!”沙千鳥回頭朝他們嚷了一句,然後飛快地騎車走了。

她一點也不像個淑女。

在第一中學,沙千鳥可是人人敬仰的偶像,因為她個性凶悍,所有人都怕她。但是這樣一個凶悍的女孩子,卻有著一張愈長大愈有氣質的臉蛋,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膚,學習成績又好,暑假的時候代表濟南市參加全國青少年鋼琴比賽,妥妥地拿了第一名。

當然,這隻是外人眼中的沙千鳥。

沙千鳥在班上並不受歡迎,因為她每次取得好成績,總會對分數很低的同學嗤之以鼻,驕傲兩個字寫在她的臉上,放大到了無極限。

沒有人跟她主動打招呼,沒有人小實驗願意跟她分在一個組。

她是老師最得力的幫手,卻是同學眼中最紮眼的敵手。

放學的時候,薛壤和一個女孩子站在車庫裏等沙千鳥。女孩子沙千鳥認識,小學時候坐前麵的那個不愛說話的女生,叫慕九華來著。

因為她不欺負沙千鳥、不嘲笑沙千鳥,所以,沙千鳥並不討厭她。

“小慕的自行車掉了鏈子,所以今天和我們一起回去。”薛壤翻身上車,腳下一哧溜,溜出去好遠。

沙千鳥追上去,邊蹬車邊說:“你沒和我一個班,一點都不好玩兒。”

“怎麽了?跟新同學不合?”薛壤和沙千鳥保持在同一條水平線上,問道。

沙千鳥嘴一橫,道:“是我不要跟他們合,那簡直就是一群白癡。”

薛壤歎氣道:“你呀,有時候別那麽尖銳,親切一點嘛,大家自然就跟你合得來了。”

“我才不要。”沙千鳥固執己見,腳下加快速度,自行車載著她已經離開了好遠。

薛壤遠遠喊道:“千鳥,等等我。”加快速度之前,他還不忘提醒後座上的慕九華小心點。

寬敞的馬路邊,一邊是湖澤,一邊是小山丘,山丘邊上垂下了許許多多的欒樹花,黃瑩瑩的、粉嫩粉嫩的,還有橙紅色的,交織在一起,美不勝收。

沙千鳥刹住車,輕輕仰頭,鼻尖觸碰到一朵欒花,不禁輕嗅:“好香啊。”

她抬眼間,暖暖的陽光落在眼眸裏,她一時間不太適應,舉起手來遮在眼前,透過指間望過去,遼闊的碧空一塵不染。

薛壤追了上來,停在沙千鳥旁邊,隨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高高的青空上,掠過一隻潔白的飛鳥。

“看到那隻鳥兒了沒有?”沙千鳥指著剛才飛過的白鳥,問道。

“看到了。”薛壤說。

沙千鳥說:“我要做那青空上的飛鳥,永遠高高在上,讓所有人都仰望我、欣賞我,我不想跌進泥沼裏,永遠也不要。”

沙千鳥說那句話的時候,堅定又野蠻,像是帝王看見了心儀的城池一樣。

不等薛壤回答,沙千鳥又騎著車,吆喝一聲,轉彎消失不見。

一朵欒花掉落在慕九華的腿上,她拾起來,放在掌心,喃喃道:“青空上的飛鳥嗎?連花兒都會綻放又凋謝,更何況是那麽美的飛鳥,越美的東西,越遭人嫉妒啊。”

“小慕,你在說什麽?”發愣的薛壤回過神來,問道。

“沒什麽,走吧。”慕九華將黃色的欒花握在手心,抬頭,微微淺笑。

十五歲,多美的年紀。

但是時光不等你美,也不等你感歎歲月流逝、人心變遷。

不知道是從哪兒傳來的謠言,學校處處散播著沙千鳥被爸爸拋棄一事,沒有同情、沒有憐憫,隻有無盡的嘲弄。

沙千鳥就像一個被脫了衣服的小醜一樣,掛在牆上,任由他們恥笑。

傳言各有不一,說沙千鳥媽媽未婚先孕被拋棄、說沙千鳥媽媽是被強暴才生下孩子、說沙千鳥媽媽因為和一個窮學生戀愛被父母趕出家門,總之,各有說法,每一個說法都被添油加醋,成為了一個生動的、供人閑談的故事。

時時嚼舌根、處處嚼舌根。

女洗手間裏,隔間中的沙千鳥聽著外麵兩個長舌婦在嘮叨空穴來風的事。

“七班的那個優等生嘛,**極了,穿個短裙就是為了給男生看的。聽說她媽媽當年在念大學的時候跟男生發生關係,被迫打胎啊。”

“是啊是啊,而且她媽媽現在還在濟南開了家酒吧,賺了不少錢,聽說呀,每天晚上都在接客!”

“啊?接客啊?做那種事情嗎?我的天啊。”

沙千鳥雙手握拳,在門壁上幾乎要抓出一道印子出來。

“可不是,你想啊,你晚上接一個客人就能賺幾千塊錢,那不發財發死去?”

“呸呸呸,真惡心啊。”

“嘭——”廁所門被猛地踹開,沙千鳥怒氣衝衝的,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

聽見聲響的兩個女生齊齊回頭,看見沙千鳥暴怒的模樣,不禁嚇得貼在了一起。

沙千鳥環顧四周,抄起洗手池邊的一個小塑料桶,在蓄水池裏舀了一桶洗拖把的水,朝兩個女生的天靈蓋上澆下去。

“好臭好臭,洗洗吧你們!”一桶水傾盡,沙千鳥將塑料桶往旁邊一扔,顧不得兩個女生站在廁所裏哇哇大叫,一溜煙就跑了。

沙千鳥認為,你們是君子,動口;我是女子,我隻動手。

下午放學的時候,沙千鳥站在車庫裏,雙手摩挲著短裙,頗不自在地左瞧瞧、右瞧瞧。直到看見薛壤的時候,她像隻歡快的鳥兒蹦上去,然後用不可拒絕的口吻喊道:“薛壤!載我回家。”

沙千鳥在廁所潑女生水的事情他知道,後來被打報告讓老師打了手心的事情,他也知道。沙千鳥的手心火辣辣地疼,掌握不好自行車的方向,她要麵子,薛壤沒有拆穿她,聽話地把自行車推出來。

沙千鳥坐在後座上,晃動著兩條潔白的雙腿,手指輕輕地捏住薛壤幹淨的校服。

一直沉默著不說話的慕九華,跟往常一樣,默默地推出自己的腳踏車,跟在他們身後不遠處。

遠處的夕陽把山腳下的房頂鍍成了金色,沙千鳥張開雙臂,在薛壤的後座上高聲歡呼。她那個樣子,像極了快要展翅翱翔的飛鳥。

那是2008年的第一個秋天,他們已經相遇九年。

04

九年的時間,在意則長,不在意則短。

薛壤是前者,沙千鳥是後者。

沙千鳥的媽媽不準沙千鳥進入自己家的酒吧,至少,在未滿十八歲之前不可以。但是沙千鳥已經進去許多次了,偷偷地,整個酒吧隻有調酒師陳哥知道。

“都挺好的,沒人砸場子。羽姐大學的時候在酒吧駐場,跟那裏的老板是好朋友,所以學了不少經驗,而且另外幾個股東都是羽姐的好朋友,有他們罩著,這裏沒人敢欺負羽姐。”陳哥一邊調著“粉紅佳人”雞尾酒,一邊跟沙千鳥說。

沙千鳥眼睛不眨地看著陳哥調酒的細節,一邊應和著陳哥的話:“那就好,要是有什麽人敢欺負我媽,你一定要告訴我。”

陳哥看了看麵前這個不過十六歲的小丫頭,笑道:“你這小丫頭這麽保護媽媽,羽姐當年生下你果然是個很明智的決定。”

一句話剛說完,陳哥就意識到了些什麽,有點僵硬地轉移話題:“怎麽樣?看清楚這杯酒怎麽調了嗎?”

“陳哥。”沙千鳥微笑著,眉眼間有些凜冽的銳光,“你知道我媽媽跟那位的事情是嗎?”

沙千鳥用“那位”來稱呼自己的爸爸,不是不再期盼著些什麽,是不敢再期盼著些什麽。

陳哥倒也是見識的人多,沒有因為沙千鳥的敏銳亂了方寸:“你爸爸當時跟你媽媽擦肩而過,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到處也找不到人了。”

“怎麽擦肩而過?”沙千鳥微微皺眉,想要知道細節。

陳哥歎了口氣,道:“因為懷上了你,你爸爸需要到處去演出賺錢養你,後來有一次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我們都去青縣他老家看過,老家也沒了人。反正說法各有不一,誰知道呢?”

沙千鳥注視著陳哥的表情,戲入骨髓,演得逼真徹底。

她沒有拆穿陳哥的話,她知道,媽媽一直瞞著自己,還不惜費盡心思地讓別人瞞著自己,總有她的理由。沙千鳥是足夠驕傲自大,但她也異常聰明。

“我勸你還是躲一下。”陳哥的目光投向沙千鳥身後不遠處,那兒走來一個幹練的女人,身影在五彩卻昏暗的光線裏越來越清晰。

沙千鳥從凳子上跳下去,弓著腰躲到吧台後麵,然後回頭朝陳哥揮了揮手,從後門爬了出去。

這個潛逃技術她練了很久,屢試不爽。

從酒吧出來之後,沙千鳥一個人遊**在街上。旁邊有汽車疾馳而過,偶爾從對麵走來一群說說笑笑的人,路口處還有推著烤車的小販賣著柴火玉米。

濟南的夜晚,很熱鬧。

但是,那樣的熱鬧,卻是不屬於自己的。沙千鳥仰著頭,滿天的星辰落在眸子裏,從閃亮變得模糊。

這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人潮,而沙千鳥在這人潮裏,隻是一隻渺小的、無處可逃的蜉蝣。

沙千鳥站在馬路邊上,等著人行道上的綠燈亮起來。

忽然,臉頰上傳來熱乎乎的感覺,沙千鳥脖子一縮,下意識地轉過頭去,薛壤手裏拿著一根柴火玉米,在她麵前揮了揮:“餓嗎?”

沙千鳥的眼睛還是紅紅的,方才模模糊糊沒肯掉下來的眼淚還未散盡。

她沒好氣地拍打了一下薛壤舉起來的柴火玉米,道:“不吃!”

人行道上的紅燈變綠,沙千鳥邁開了步子走過去,薛壤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麵,沒說一句話。

被別人看見了自己噙淚的眼睛,一定很丟臉。沙千鳥從小就是這樣一個人,要強地活著,寧願不要朋友,傷害很多很多的人,也不希望被別人看穿自己心裏那唯一的軟弱。

“千鳥,你別走太快了。”薛壤小跑著,追上步子邁得很大的沙千鳥。

沙千鳥怒而轉身,喊道:“能不能別跟著我?”

“我看你心情不太好的樣子,就給你買了你平時喜歡吃的玉米。”薛壤舉著手中用白色塑料袋包起來的玉米,給沙千鳥看。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心情不好了就戳瞎哪隻眼睛,別來煩我!”沙千鳥雙手叉在腰上,瞪著薛壤。

薛壤倒是很誠實:“兩隻眼睛啊。”

然後,他笑眯眯地看著發火的沙千鳥,微微偏著腦袋。

沙千鳥不想跟薛壤再理論下去,薛壤總是笑眯眯的,就算生氣起來都很溫柔,她沒有薛壤那麽好的耐力。

“別跟著我!”沙千鳥末了又拋下一句話給薛壤,然後轉身離開。

薛壤看著手裏的柴火玉米,已經快要涼掉了。他撕開包裝袋,自己吃了起來,腳下似是沒聽見沙千鳥方才說的話一樣,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聳立的高樓下,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地走著。少女偶爾回頭看看少年,少年便站在原地不動,待少女又轉身行走的時候,少年又漫不經心地跟上去。

一前一後,說著再也不許跟著,卻在冥冥之中,跟了將近十年。

沙千鳥對薛壤的不滿,來得快,去得快,忘得也快。

十二歲那年的夏天,沙千鳥和慕九華被薛壤拽到了海邊,被逼在沙灘上寫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起念大學一起結婚”的幼稚誓言。

當時的沙千鳥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忽然覺得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地往那個幼稚誓言的方向努力了。

她一點都不想承認,自己居然會相信這種低幼的東西。

高三的第一次月考,沙千鳥輕而易舉地拿了個年級第一。

中午,大家都去吃飯了,沙千鳥揚著成績單想去隔壁班找薛壤。她要告訴薛壤:趕緊追著姐的成績來吧,不然到時候我上了一所好的大學,你卻可憐巴巴地複讀,豈不是自己違反了當年的誓言?

想到這裏的時候,沙千鳥突然搖了搖頭,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奇怪,自己什麽時候在意這件事情了?什麽誓言不誓言的,那分明是小孩子玩過家家,一會兒要是告訴薛壤了,薛壤一定會笑盈盈地說:“千鳥居然還記得?真的是太好了。”

那還不得美死他?

想到這裏,好麵子的沙千鳥又想折回去,卻在抬頭往教室裏瞅的空當,看到了薛壤在教室裏鬼鬼祟祟的動作。

沙千鳥趕緊蹲下身去,小心翼翼趴在窗台上想看薛壤要搞什麽鬼。

薛壤左顧右盼,見沒有人,墊著腳尖跑到了慕九華的位置上,從校服裏麵掏出一個粉色的信封,塞進了慕九華的課桌裏。

那是情書嗎?沙千鳥驚訝地捂住了嘴。

終於,薛壤滿意地鬆了一口氣,這才慢悠悠地從教室前門往食堂走去。

沙千鳥在薛壤走後潛進教室裏,將薛壤剛剛塞進課桌裏的信封翻了出來。粉色的,信封口被貼紙封上了。

沙千鳥將信封拆開,攤平信紙,細聲念了起來:“慕九華同學,很冒昧地給你寄這封信,你每次手撐著臉頰望著窗外的溫柔的模樣,都深深地打動著我的心……”

沙千鳥心裏奇怪,薛壤寫情書的能力不會這麽低吧?他喜歡慕九華?可是他們倆從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識了,為什麽現在才寫?

莫名地,沙千鳥的心裏除了猜測之外,還隱隱有點不爽。

沙千鳥將這封情書揣進自己的兜裏,然後回到教室,想撕了吧,卻又猶豫了。最後,她將情書塞進自己書包最底下的那一層,壓得嚴嚴實實的。

下午放學的時候,薛壤一如既往在車棚裏等著沙千鳥和慕九華。沙千鳥到達車棚的時候,神秘地對慕九華說:“小慕,我有點私事想跟薛壤說說,你能不能先走?”

慕九華看了一眼薛壤,然後點點頭,推上自行車獨自離開了。

薛壤望著沙千鳥,問道:“怎麽了?”

沙千鳥將目光從慕九華身上移回來,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薛壤:“你覺得小慕這個人怎麽樣?”

“很好啊。”薛壤有些不明白沙千鳥的用意。

“哪些地方很好?”沙千鳥急不可耐地問。

薛壤想了想,掰出手指頭細數:“雖然小慕不愛說話,但是她性格很平易近人,而且會做飯、做衣服,喜歡看書。她媽媽身體不好,從小就是她一個人在打理家裏的事情。總之呢,外表雖然隻有十七歲,但是心裏應該有二十七歲那麽成熟了吧?”

“你喜歡這樣的女孩子嗎?你不覺得她太悶了嗎?”沙千鳥疑惑地問道。

薛壤微微皺眉,說:“不會啊,她隻是沒有你開朗吧?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挺好的。”

沙千鳥托著下巴,不死心地問:“那你覺得小慕這個樣子好看嗎?手托著下巴,這樣。”說著,沙千鳥按照情書裏寫的動作示範給薛壤看。

因為沒有窗戶也沒有課桌,沙千鳥的動作顯得很滑稽。薛壤忍不住笑了起來:“哈哈哈,千鳥,小慕才沒有你這麽搞笑,人家那樣明明很美的。”

沙千鳥臉一黑,立馬不高興起來。

見沙千鳥變了臉色,薛壤也立馬收斂了笑容。

沙千鳥轉身將自己的自行車推出來,路過薛壤身邊的時候,還故意撞了一下薛壤。薛壤的小腹受襲,疼得低哼了一聲。

“找你的小慕去吧!”沙千鳥遠遠地對薛壤怨懟了一句,然後,騎上車一溜煙兒地跑了。

薛壤捂著小腹蹲下身去。他不知道沙千鳥為何這麽反常,為何突然問慕九華的這麽多事情,為何又突然生氣?難不成……

“唰——”薛壤的臉上染上了一抹紅暈,他直直地望著沙千鳥遠去的方向,一時回不過神。

難道她對自己有好感?

薛壤低下頭,臉紅得像個柿子一樣。

半晌後,薛壤才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將自行車從車棚裏推出來,向著沙千鳥遠去的方向騎去。

沙千鳥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個時候,在薛壤的心裏,世間萬千,一切皆不如她。

夕陽鍍身,有展翅的白鳥劃過天際。

05

那天的小插曲被沙千鳥當成是丟臉事件,不準薛壤再次提起,而沙千鳥大概也不知道,那封一直藏在自己書包底下的情書,其實是薛壤代別人寄給慕九華的。

四月的時候,沙千鳥因成績優異、才藝和身形各方麵都比較出色,被保送進山東藝術學院。

薛壤為了給她選禮物慶祝,和慕九華逛了三個小時的禮品店。

“千鳥她不喜歡這些東西。”慕九華看著為了挑選禮物而絞盡腦汁的薛壤,終於開口說話。

薛壤的手遊走在禮品架上,問道:“你們女孩子不都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嗎?”

“那是一般的女孩子,沙千鳥又不是一般人。這些看起來隻能當成擺設的小玩意兒,她不會喜歡。”慕九華雙手揣在校服的衣兜裏,走出禮品店,抬頭望著城市一角的天空。

薛壤跟著她走出去,慕九華開始往家走去,薛壤不緊不慢地跟著,腦海裏還在思索該送什麽東西給沙千鳥。

路過一間商店櫥窗的時候,慕九華忽然停住了步子。她微微側頭,櫥窗裏的人像模特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別致的項鏈。

這條項鏈的名字,叫“青空之鳥”。

青空之鳥,青空上的飛鳥,羽翼豐腴潔白,不與泥濘世俗為伍,高貴如王的飛鳥,贈予高貴如王的你。

慕九華指著那條項鏈,看向薛壤。薛壤望著項鏈下的價格,陷入沉思。

那條項鏈是很適合沙千鳥沒錯,銀色細鏈條下麵是一顆小小的坦桑石,雕刻成飛鳥形狀,與“青空”之名相呼應。

但是四位數的價格對一個學生來說,實在有些費力。

慕九華知道薛壤的心思,默不作聲地離開。當天晚上,她給薛壤打電話,說她一個親戚的小孩子需要找家教,問薛壤願不願意去。

薛壤自然是願意的。

於是,連續兩個月,薛壤每個周末都會去給小孩子做家教。沙千鳥偶爾約他一起出去玩,他都婉拒了。

五月底的一個黃昏,沙千鳥把薛壤攔在車棚裏麵,逼問他最近的行蹤。

薛壤看向慕九華,想求救。

“別看別人!”沙千鳥怒視著薛壤,道,“你居然敢連續那麽多次拒絕我,說吧,最近幹什麽去了?馬上就要高考了,你能升入山藝嗎?”

“就算不能,我也會留在濟南念大學的呀。”薛壤笑著看著沙千鳥氣鼓鼓的樣子。

沙千鳥的拳頭在空中一揮,道:“呸!明明說好的,要念同一所大學!”

薛壤先是不解,隨後恍悟:“千鳥,你……”

“還有小慕!”沙千鳥趕緊掉轉話頭,轉身指著慕九華,故意打斷薛壤的話,“我們三個說好要一起念大學的,現在都快高考了,你們兩個每到周末就消失。”

“薛壤的表弟剛念高一,成績不太穩定,他每個周末要去幫他表弟補課。”慕九華站在一旁,無比自然地出聲幫忙。

薛壤會意,連忙點頭道:“是的,我幫他的話,對自己的學習也有點用,不是要高考了嗎?一起進步嘛。”

“當真?”沙千鳥狐疑地看著薛壤,又看看慕九華。

“當真當真。”慕九華走過來,淺笑道,“千鳥,你放心等結果就好了,我們一定會在一起念大學的。”

薛壤看著沙千鳥嘟囔著嘴的模樣,忍不住動容,眉心一暖,問:“千鳥,你這麽關心我們能不能念同一所大學,還是第一次呢。你放心,以後我們都會一直在一起的。”

“誰關心了?”沙千鳥微微蹙眉,轉身推出自行車,說,“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隻是覺得作為我沙千鳥的好朋友,你們要是考不上好的學校會丟我的臉。”

說著,沙千鳥將自行車推出車棚,頭也不回道:“各科目的重點我幫你們畫好了,下周送到你們手裏。”

她說那句話的時候,像隻高高昂頭的金絲雀,不容置疑。

望著沙千鳥遠去的背影,薛壤的臉上浮出寵溺的微笑:“總是這麽要強,明明就很關心大家的。”

慕九華抬起眼,目光落在薛壤的臉上。

那隻有看向沙千鳥時才會出現的笑容,她這樣看了整整十二年。

慕九華一笑,令人捉摸不透。

“走吧。”她說。

高考後的那一天,薛壤飛快地跑到之前看到的那個櫥窗裏,用自己賺來的錢,把那條“青空之鳥”項鏈買了回來。

但是,他遲疑了整整三天,都不知道怎麽把項鏈送給沙千鳥。

薛壤約出慕九華,告訴她,這樣送給沙千鳥,總感覺像是表白一樣。

慕九華問:“你喜歡她嗎?”

直白的問話讓薛壤有點猝不及防,他愣了好久,臉上漸漸燒起了一團紅暈。

“我不知道。”薛壤輕聲道。

有時候,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一個人,是不知道對方是否喜歡自己。患得患失,會讓人沒有一點點勇氣。

慕九華手撐在芙蓉橋的欄杆上,無情地拆穿薛壤:“平時機智體貼、做事有分寸的薛大少爺,在沙千鳥麵前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變成什麽了?”薛壤忙問。

慕九華想了想,說:“扭扭捏捏,不夠果斷。”說著,她又輕輕歎了口氣:“很像戀愛中的人。”

戀愛中的人?

薛壤回想起從遇見沙千鳥到現在,自己從未在心裏掂量過是否喜歡她,隻是想要陪在她身邊,單純地陪伴著而已。

“一件禮物而已,實在不行,我可以幫你送。”慕九華看薛壤十分為難的樣子,提議道。

薛壤從口袋裏掏出那條項鏈,握在手心裏看著,良久後,輕聲說:“還是我自己去吧。”

他記起沙千鳥曾說過,要做那青空上的飛鳥,永遠高高在上,要別人欣賞她、仰望她,絕對不會跌進泥沼裏麵,絕對。

在這個世界上,別人可以不以她為王,但是薛壤不可以不以她為王。

因為,所有的意想不到,都已經變成了心甘情願;所有的驚喜和付出,他都想要親力親為。

芙蓉橋不遠處的道路上,沙千鳥靜靜地看著薛壤和慕九華良久,然後,踩著腳下的雙翹滑板,一聲不吭地離開。

人潮裏,兩條不同的平行線,拉開了一條距離。

夏季的七月,薛壤收到了山藝的錄取通知書,慕九華也收到了。

薛壤拿著錄取通知書,懷揣著“青空之鳥”項鏈,在沙千鳥家的門口徘徊了好半天,然後決定去敲門。

手剛舉到半空,沙千鳥家的門就被打開了。

沙千鳥裹著浴帽,嘴裏還塞著一根牙刷。薛壤呆立片刻,問:“你才起來啊?”

“有事兒說事兒!”沙千鳥的態度並不怎麽好,含糊不清地拋出這樣一句話。

薛壤習慣了她的陰晴不定,便道:“我考上山藝了。”

說著,他將錄取通知書舉到了沙千鳥麵前。

“哦。”沙千鳥反應平淡。

薛壤又說:“小慕也考上了。”

“嗯。”沙千鳥單手撐著門框,一副高傲的姿態站著,不屑地看著薛壤。

“手裏拿的是什麽?”沙千鳥的目光懶懶地瞥到薛壤的手裏。

“給你的禮物。”薛壤遞出盒子,又解釋道,“雖然有點遲,是慶祝你被保送進山藝的禮物,我和小慕一起挑選的。”

沙千鳥幽幽道:“最近跟她走得有點近啊。”

薛壤臉上一懵,不明白沙千鳥話裏的含義。

沙千鳥也沒有再跟他多說,直接從他手裏拿過盒子,淡淡道:“謝了。”然後,她“砰”的一聲關上門,隨手就將裝著項鏈的盒子扔進了垃圾筒裏。

薛壤長長地吸了口氣,然後聳聳肩,不明就裏地離去。

多年來,他們都習慣了彼此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語,所以,以為做什麽都不用小心翼翼,因為根本不會傷及對方。

那種“自以為”的想法,就像沙千鳥自以為自己一直就不喜歡薛壤一樣。

陪伴一生的那種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