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將回憶釀成烈酒入喉

那些回憶飄零的季節,你是那個不再回頭的少年。

01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顧盡北的時候,他穿著幹淨的白T恤,戴著耳機,班主任在講台上慷慨激昂地宣布各種規章製度,他在下麵安安靜靜聽歌看書。

俊秀的側臉引來周圍女生的頻頻側目,就連他的手都生得好看,十指纖長,骨節粗細剛好,線條硬朗流暢,翻書的時候指骨輕微地彎曲,好像在彈琴。

而我有幸成了這個各方麵都很惹眼的男生的同桌。

因為第一次開班會,我們兩個到得最晚,環視整個教室,就隻有兩個空位,他沒有猶豫,直接走過去坐了其中一個,我緊隨其後也坐下了。

班主任宣布要製作座位表,今後上課都按照當時的座位來,誰的位子要是空出來了,就當曠課處理。

於是我就占了這個全班女生都很眼紅的位子。

當時我慘不忍睹的高考分數隻能報S市的三流大學,我拒絕了葉紅讓我在L市隨便找個技校讀兩年的提議,毅然決然背起行囊來了S市。

並不是我多有誌氣,多喜歡念書,而是從七歲那年開始,我就再也不想和葉紅待在一起。她是我的親媽,也是我的噩夢,我隻想離她遠一點兒,再遠一點兒。

於是我稀裏糊塗地報了S大,學金融管理。

後來我想,有些相遇真的是命中注定,如果我不是那麽想逃避葉紅,或者成績再好一點兒,也許我和顧盡北此生都不會有任何關聯。

但是命運很好笑,把我們這些本來不相幹的人一一串聯在一起,狹路相逢。

我和顧盡北的孽緣就是這樣開始的。

我曾經以為S市會是我告別噩夢的起點,但是我沒有想到,它隻是另一個噩夢的開端。

我還記得最開始是我主動跟顧盡北搭訕的,因為我去參加班會,居然沒帶筆,也沒帶本子,班主任看我的目光簡直要燒起火來。

而他雖然戴著耳機在聽歌,但是並不顯眼,而且桌麵上還整整齊齊地放著本子、書和幾支不同顏色的筆。乍一看還挺像好學生的,再認真一看,我發現他正在看的書我居然看不明白,因為都是很艱澀的文言文。

雖然他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氣勢,但我還是鬥膽碰了碰他的胳膊,朝他一笑:“嘿,借我一支筆。”

他停頓了一下,看我一眼,沒有說話,又繼續看他的書了。

我以為他沒聽見我說什麽,於是用更大的聲音說了一遍:“能不能借我筆和紙應付一下老師?”

但是他坐得好像雕塑一樣端正,完全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

我一翻白眼,這個人還真是由裏到外地冷漠,可能以後很難相處融洽了。

就在這個時候,班主任滔滔不絕念校規的聲音忽然停住了,我感覺她銳利的目光在我身上剜了一刀:“有些同學來教室上課不知道帶筆,在老師說話的時候還跟別的同學交頭接耳。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念高中的時候就不懂規矩,但是現在進了我的班,我就要教會你們‘規矩’兩個字怎麽寫!”

全班啞然,但是她說的話著實讓很多人不舒服。

“回去給我抄十遍校規,明天交給我。”她下達了對我的判決書。

“老師,一開始就罰這麽重,不太好吧?”

我從高中開始就不是會乖乖聽話的人,特別喜歡跟老師作對,是所有老師眼裏的刺頭。

不過,那時候有和我穿一條褲子長大的薑昕陪我一起瘋——薑昕高考成績比我好很多,念了L市的二本,所以現在隻剩下我自己,也就沒敢太囂張。

但是班主任明顯覺得我的語氣過分輕佻,大概是覺得我沒把她放在眼裏,所以憤怒地重申了一次:“重?當然要重!不重我怎麽能讓你們這些人都長記性!你給我回去好好抄,我明天會一一對過,少抄一條就多罰十遍!”

我還想說話,但是旁邊忽然遞來本子和筆,然後傳來一個冷淡的聲音:“她帶了筆和本子,剛才我做題,她借給我打草稿而已。”

“盡北,你跟這些人不一樣,你不用維護她,今天我就是要肅清一下班風。”

“東西是她借我的,她讓我還給她,我戴著耳機沒聽見,要罰就罰我吧。”

顧盡北的聲音依然是那樣清清淡淡的,力道不重,但是特別穩,很有氣場。

“顧盡北……你!”班主任說到一半,想了想,然後冷冷道,“好,這次就算了,如果再有下次,絕對沒有這麽好說話了。”

顧盡北沒有理會她說什麽,收回目光之後就重新戴上耳機聽歌,風輕雲淡,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明明我跟他借筆的時候他還愛理不理的,看剛才的情況,他也不是沒聽見我說什麽,為什麽老師要罰我了,他倒是大發善心了。

我看了看本子上他寫的名字,有力的三個字——“顧盡北”,挺特別的名字,一下子就印在腦海裏了。

02

一直到班會結束,我把筆和本子還給他,他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我跟他說謝謝,他也隻是點點頭,沒有答話。

我又追上去問他:“班主任那麽凶,為什麽你說讓她罰你,她就連我也不罰了?”

顧盡北看了我一眼,目光淡淡的,聲音也冷冷的:“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我頓時被他的話噎住了,沒有多說什麽,目送他高挑又冷傲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視線裏。剛剛因為他的出手相助而攢起的那一丁點兒好感也頓時**然無存。

“他就是這種個性,高中我和他同校,他是我們學校的傳奇,一直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的,成績還特別好,一直都是全校第一……就是不知道為什麽考到這所學校來了。”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女生的聲音,我回過頭,就看見兩個女生站在我身後,說話的女生笑得十分親切友好,而另一個女生則一直站在她身後靠內側的位置,怯生生的不敢看人。

她們是我的室友,我下午剛到寢室的時候跟她們見過一麵,開朗一些的叫洛夢詩,內向一些的叫葉芝芝。

我一向都是別人對我熱情,我就對別人熱情的那種人,所以也回了她們一個笑容,然後接了洛夢詩的話茬:“成績特別好?”

“是啊,他一直都是全校第一,從來沒從第一名的位置上掉下來過……高考應該是發揮失常了吧……”

“對了,你們來得比我早,食堂有什麽好吃的菜?”我把話題從顧盡北身上移開了。

其實我有點兒反感八卦別人的過去,而且我也知道,人生本來就難以預測,曾經的第一名來這種不入流的學校來上課,雖然讓人唏噓,但也不新鮮。

洛夢詩和葉芝芝對食堂的菜色更感興趣,於是一路上都嘰嘰喳喳在說食堂的飯菜有多難吃。

三個人一起去吃了晚飯之後,回到寢室,結果發現燈已經亮著了,這說明還有一個我沒見過的室友已經回來了。

我剛想推門進去,洛夢詩就拉住了我的手臂:“雲溪,我忘了提醒你。夏欣雨脾氣不是很好,而且她男朋友挺有來頭的,你等會兒別跟她鬧矛盾啊。”

我不置可否,直接開了門。

結果就看見地上鋪了一張瑜伽墊,一個女生正敷著麵膜,盤腿坐在瑜伽墊上練瑜伽。但是寢室本來就小,過道就那麽點兒寬,她的位置還是靠著門口的,所以鋪上瑜伽墊後,基本隻留了一條能讓一個人側身過去的邊縫。

聽見開門的聲音,她回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麵膜底下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嫌棄:“小心點兒走,別把我的墊子踩髒了。”

洛夢詩推了推我,示意我從那條小縫走就好了。

我想第一天相處沒有必要鬧不愉快,於是從瑜伽墊旁邊走了過去。夏欣雨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裏透著一絲打量。

我和洛夢詩都過來之後,葉芝芝走在後麵,腳不小心踩到了墊子上。

夏欣雨也看見了,瞬間從瑜伽墊上跳了起來:“你走路不長眼睛的嗎?也不看看自己什麽德行,你踩了的東西,我還能要嗎?等會兒給我去洗幹淨!”

葉芝芝戰戰兢兢地站在旁邊,馬上就要哭了。洛夢詩礙於夏欣雨的氣焰,站在一邊不敢說話。

我看不下去了,徑直走到夏欣雨麵前,看著她說道:“給我起來。”

她回過頭,一臉訝異地看著我,似乎沒聽懂我在說什麽:“你說什麽?”

“起來!”我一向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奉還”的個性。她占著公共過道做瑜伽,妨礙別人進門,還這麽狂妄神氣,我還真的咽不下這口氣。

過去我和薑昕在學校裏就算是半個不良少女,仗著有一群朋友,學校裏還真沒人敢招惹我。這裏雖然人生地不熟,但是要想騎到我頭上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夏欣雨冷哼了一聲:“我不起來,你能把我怎麽樣?”

我沒吭聲,直接從她的瑜伽墊上踩了過去,然後到飲水機邊接了一罐開水,又走到她麵前,把水瓶舉到她的頭頂,稍稍傾了一下瓶身,滾燙的開水在瓶內晃動:“你起不起來?”

“你知道我男朋友是誰嗎?”

我手裏的瓶子又傾斜了一些,滾燙的開水從瓶口溢出來,滴在她頭上。

頓時她就被燙得蹦了起來:“你……”

“我可以把開水倒完再聽你說你男朋友是誰。”我笑了笑,把水瓶放在桌上,然後把瑜伽墊踢到一邊,“以後要做瑜伽去陽台,別在這裏擋路。”

夏欣雨氣得發抖,但是似乎知道我是真的會往她身上潑開水的狠角色,最終一聲不吭地摘了麵膜就上床去了。

洛夢詩看她上床了,才偷偷湊過來對我說:“我勸你還是別招惹她了,她男朋友是不良青年。要是她看你不順眼,她男朋友找人教訓你怎麽辦?”

我淡淡地看了夏欣雨的床位一眼:“我出來混的時候,她還不知道在哪裏喝奶茶呢。”

洛夢詩好像終於鬆了口氣似的笑了笑,然後壓低聲音說:“雲溪,還是你厲害。跟她同寢室這幾天,我和芝芝都快被折磨瘋了,她還說自己是寢室長,定了很多室規。”

“她還定了規矩?”我皺了皺眉頭。

洛夢詩拿出一張紙,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數十條規矩。

比如,晚上十二點前不能鎖門,白天十一點前不能大聲說話。除了她,寢室裏其餘人的衣服都必須晾到走廊上去,不能和她的擠在一起;寢室衛生由寢室裏除了她之外的三個人輪流打掃,她有空就做,沒空就不做……還有,不能在寢室裏泡麵,不能帶外賣回寢室……

這些規矩完全就是順著她自己的意思定的,簡直可笑。

我看了一眼之後就把紙撕了,對著夏欣雨的床位說道:“也巧了,我這個人天生就不愛守規矩,要麽把這規矩廢了,要麽我今天先收拾了你,你再去找你男朋友來收拾我怎麽樣?我倒是很久沒跟人動過手了,但是偶爾活動一下筋骨我也不介意。”

夏欣雨在**沒敢吭聲。

我微微一笑:“好,那這事就這麽定了。”

洛夢詩朝我眨巴了一下眼睛,豎起大拇指,壓低聲音對我說:“你沒來之前夏欣雨氣焰可囂張了,總算有人能治住她了。”

我回她一個笑容:“她運氣不好,我向來專治她這種人。”

03

新生入學的頭兩天是學校安排的各種講座,有勵誌的,有講安全知識的,各種各樣,一堂比一堂催眠。

晚上,我本來和洛夢詩還有葉芝芝準備去食堂吃飯的,結果剛拿出手機,就發現有七個未接來電,無一例外都是薑昕打來的。

就在我猶豫要不要回過去的時候,手機屏幕亮了起來,薑昕的頭像在閃爍。

一瞬間,我的鼻子有點兒酸,遲疑了片刻之後,還是接聽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咆哮的聲音,薑昕大聲質問我:“蘇雲溪,你怎麽招呼不打一聲就走了?”

我努力按捺住心裏洶湧的情緒,盡量用平靜的聲音回答道:“嗯。”

“你還當不當我是朋友?你說天塌了也要跟我一起頂著,現在怎麽了?自己跑了?到你家找你,問你媽才知道你早就打算去S市念書了,這麽長時間你都不告訴我,你什麽意思?”薑昕一向性子急語速快,說起話來沒人能打斷她。

我拿著手機的手在輕微地顫抖,暴露了我內心的軟弱:“我怕我要是告訴你,你來送我,我就舍不得走了……怕你要是一激動陪我走了,你的前途我賠得起嗎?”

“蘇雲溪,你還是蘇雲溪嗎?什麽時候這麽婆媽了?前途算什麽?我們十年朋友是白當的嗎?你這麽做就是不把我這個朋友放在心上!”薑昕還在氣頭上,聽得出來她的聲音在顫抖。

“你以為我想嗎?”我拿著手機,提高了音量,聲音已經帶著哽咽,身邊的路人都朝我投來打量的目光,我沒理會,“薑昕,我就是把你當朋友才自己走的。我倒是想你陪我一起來啊,你放著那麽好的大學不讀,陪我來讀這個三流學校,這樣你就覺得我是真朋友了?如果真的讓你這麽做,我都看不起我自己。”

薑昕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良久才緩緩地開口:“白癡……在那邊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聽到她這麽說,我的心裏有些酸澀。

她真的是那種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即使再怎麽罵我沒良心沒義氣,最後還是隻留下一句“好好照顧自己”。

從小學開始,我和薑昕就形影不離。七歲那年,一場意外,我沒了爸。而薑昕在四歲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親爸娶了後媽,生了個妹妹,接下來的故事就像沒有仙女和王子的《白雪公主》,隻有凶悍的後媽和刁蠻的妹妹。

一開始我們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被班裏的人欺負,總有人說孩子的世界天真無邪,但有時候因為無知,孩子的世界也醜陋可怕,欺淩其實無處不在。

因為同病相憐,我們走到一起,最後變成我們合夥對付那些欺負我們的人。我為了她挨過班裏胖墩的拳頭,她為我揪過班主任的辮子。

我們就這樣跌跌撞撞,在動**和不安裏走過了十年時光。

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融入了彼此的影子裏,比對方更了解自己。

所以,這一次我一個人離開,就好像丟掉了鎧甲,難過和無助都那麽真切錐心。

很多陳年往事好像歸巢的蜂湧進腦海裏,好像下一秒就會有眼淚奪眶而出,但是最後我隻能回薑昕一句:“好,我知道,那我掛了。”

似乎聽出了我的哭腔,薑昕在掛斷之前歎了口氣,又忍不住罵了一句:“白癡。”

掛了電話之後,我一個人站在原地看著周圍陌生的一切,心裏一片空曠荒蕪。

04

兩天的講座結束之後,軍訓就開始了。

但是到了軍訓當天,我突然感覺小腹劇痛,疼得縮在**起不來。其實我真的不是那種很嬌弱的女生,一點兒小病小痛就仿佛世界末日。但是這次的痛確實來得猝不及防,而且錐心蝕骨,我連掙紮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是葉芝芝來喊我起床的,但是她看到我的臉白得像一張紙,瞬間慌了,叫來了洛夢詩。

“雲溪,你的臉怎麽白成這樣了?哪裏不舒服?要不要我扶你去醫務室拿點兒藥?”洛夢詩一邊探我的額頭看我有沒有發燒,一邊問我。

但是我疼得根本說不出話來,一開口就倒抽涼氣,感覺整個人在生死邊緣徘徊。

“要不我打120吧……你都難受成這樣了。”洛夢詩說著就掏出了手機。

接著就有一個聲音喊住了她:“誰都別打120,誰打我跟誰急。還有,什麽都不能給她帶。哼,軍訓就生病,真會挑時間,演得還挺像,我看誰敢搭理你!”

夏欣雨耀武揚威地站在我的床前,這回我沒有力氣對付她,倒真是報複我的好時候。

她這句話一出來,葉芝芝本來就怕她,洛夢詩也不敢招惹她,所以最後都隻能擔憂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換好軍訓服離開了寢室。

夏欣雨走的時候對我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蘇雲溪,你不是很厲害嗎?你不是要教訓我嗎?你倒是來教訓我啊,這時候怎麽不見你那麽能耐呢?”

我微微皺眉,看了她一眼,然後收回視線,忍住怒氣沒有吭聲。落井下石這招她倒是用得很利索。

等到夏欣雨也走了之後,我勉強從**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想要緩解一下腸胃的劇痛。但是效果甚微,整個小腹就好像被人擰到了一起,一陣一陣難受。

我回到**躺了一會兒,手機就響了。

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是班主任的號碼,開班會的時候她寫在黑板上,我順手存進了手機裏。

估計是我沒去軍訓,打電話來追責了。

一接聽,果然就聽見她暴躁的怒喝聲:“蘇雲溪,你膽子不小啊,剛來學校幾天就一直破壞規矩,你現在馬上到操場上來軍訓!”

“我生病了……”

我的聲音沙啞虛弱。

“你別裝了,夏欣雨都跟我說了,你逼她幫你請病假,其實你壓根就沒病。你立刻給我來軍訓,不然我就按校規記過,打電話通知你家長,帶你回去教育兩個禮拜再來學校!”

班主任的聲音又尖又細,聽著難受。

我握著手機,狠狠地咬牙,這個夏欣雨,果然不是省油的燈,之前還真是小看她了。

最後,我隻能恨恨地對著手機說了一句:“好,我去。”

比起麵對葉紅,我寧可拖著這具身體去軍訓。

有很多人奇怪我和葉紅之間的關係為什麽會那麽僵,甚至如同仇敵,但是,造成現在這種局麵的那件事一直是我心裏的秘密,除了薑昕,我沒有主動對任何人說起過。

我會那麽叛逆,可能葉紅也有一半的“功勞”。因為我不想順她的意,不想讓她開心,我懲罰她,同時也懲罰我自己。

所以我感歎命運的偉大和神奇,明明應該是最親密的人,最後卻成了敵人。

等我穿好衣服到達操場的時候,教官已經黑著一張臉站在隊伍前了,而班主任就站在他身邊虎視眈眈地看著我。

教官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冷冷道:“到隊伍旁邊站著,人家站十分鍾,你站半個小時。姿勢不標準被我看到,一次再加十分鍾,如果一直站不好,中午就不要吃飯了。”

班主任聞言,滿意地點頭:“對,就是要這樣,他們這一代小孩性子都野慣了,小施懲戒讓他們都收收心。”

其實我光是走到操場就已經用盡力氣了,站在原地直發抖。雖然上了一趟衛生間,腹痛沒有一開始那麽厲害了,但還是一陣難受。

S市的九月完全看不到秋天的影子,依然是灼灼的烈日,熱得人頭昏腦漲。

我隻是站了一會兒,就感覺腦子裏好像打結了一樣。後來,眼睛也看不清楚東西了,整個世界都在搖晃,頭暈目眩。

最後,在我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往前一撲,以一個很不雅的姿勢趴倒在地。

我徹底昏過去了。

05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醫務室輸液,身邊站著一個穿迷彩服的高個子正在和醫務室的醫生交談:“應該不單純是中暑,她室友說她從早上就開始腹痛。”

以我的角度隻能看到一張模糊的側臉,看起來像顧盡北。回想一下軍訓列隊的時候,這家夥因為個子最高,所以排在隊伍邊上。我昏倒的時候,可能他就站在我旁邊。估計我昏過去的時候,他搭把手最方便,所以就把我送來醫務室了。

醫生點了點頭,看我醒了,又問我:“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肚子還有點兒疼,別的沒什麽了……”我的手下意識地捂住了小腹,雖然沒那麽痛了,但還是難受。

“應該沒什麽大問題,可能就是飲食習慣不適應,有點兒水土不服,休息幾天適應了就沒事了。”

醫生說完,留下藥方就出去了。

我看著他留下的藥方,身上還是沒什麽力氣,於是又看向了還沒走的顧盡北:“幫人幫到底,能不能幫我拿一下藥……”

話剛說完,我的肚子就開始鬧騰了,但不是疼,是餓。

早飯沒吃,又拉肚子,真的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所以它在激烈地抗議。

我有點兒尷尬地看著顧盡北。

其實開學這幾天我也隻在班會上和他有接觸罷了,他的個性讓人有點兒揣摩不透。說他高傲冷淡吧,他出手幫了我兩次。說他樂於助人吧,成天一張冰塊臉,看著也不像。

果然顧盡北看了我一眼,皺了一下眉頭,然後淡淡地丟給我一句:“自己去。”

我實在是沒法子了,洛夢詩和葉芝芝都迫於夏欣雨的威脅不敢幫我,S市我真的連一個親人朋友都沒有,隻能祈求顧盡北伸出援手:“顧同學!同學一場不要那麽絕情嘛……你都送我來醫務室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就再幫我一次……我現在餓得沒力氣了,這兩次就當我欠你的人情,以後你有需要,我會還上的……”

顧盡北頓住身形,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手裏的藥方,皺著眉頭接了過去。

就知道這個人是嘴硬心軟!

看他接過了藥方,我又厚著臉皮地問他:“能不能順便幫我買點兒吃的?我要求不高,罐裝八寶粥就可以。”

顧盡北的臉色更差了一些,但最後還是淡淡地吐出一句:“樓下有小籠包店,隻能給你帶那個。”

“好,小籠包就小籠包,謝謝!”居然忽悠一座冰山幫我拿藥帶早餐,我的心裏生起了小小的成就感。

最後顧盡北把小籠包和藥買回來的時候,還順帶捎了一份粥:“小籠包店有賣,順便買了。”

“謝謝,你是大好人。”我接過小籠包和粥,也不管肚子難不難受,就開始吃了起來。

顧盡北看著我的吃相,臉又黑下去:“你不是沒力氣嗎?”

“看見吃的就有了啊。”

我一臉無辜地往嘴裏塞了個小籠包。

顧盡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鈴聲響了。

我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葉紅。

一瞬間,我的呼吸一滯,直到剛才還算比較暢快的心情瞬間跌進了穀底。

於是我直接掛斷電話,但是很快她又鍥而不舍地打來了。

那邊傳來她平靜的聲音:“你覺得自己很能耐?招呼不打一聲就走,結果呢?你是不是打算走了就當沒我這個媽?”

我拿著手機,說道:“如果能那樣,當然是最好。”

葉紅繼續用她那種特有的、輕巧卻很有力道的聲音攻擊我:“蘇雲溪,你以為你這樣做是在對付我嗎?你現在自毀前途、糟蹋自己,對付的是你自己。”

我微微彎起嘴角,笑了起來:“是,我就是在對付我自己。怎麽了?我恨你也恨我自己,我十年前就應該跟他去死才對,我活到現在本來就是個笑話。”

十年前的事情是葉紅心上的一道疤,是她最大的恥辱和痛處。雖然她總是裝作沒事人一樣,但是我知道,一提這件事,她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

我是她女兒,我太了解她了。最親的人要是彼此傷害,下手往往是最準最痛的。

“你……”果然,葉紅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你有本事以後不要再找我拿錢,我不想花錢養個白眼狼!”

聞言,我握緊了手機,胸腔滾燙發熱:“好,以後我的事情不用你管,生活費我自己掙,沒有你,我一樣能活下去。”

說完,我掛掉了電話,摁了關機鍵,身體到指尖都在顫抖。

我相信現在拿麵鏡子照著我,絕對可以在鏡子裏看到一張蒼白沒有血色的臉,表情因為壓抑著憤怒而扭曲著。

“說得好聽。”

一個並不陌生的男聲飄進我的耳朵裏,我這才發現顧盡北沒有走,而且把剛才我說的話全都聽了進去。一時間,我覺得有點兒難堪。畢竟和自己的母親打這樣一通竭盡全力傷害對方的電話真的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不過他臉上仍然沒有太多的表情,一隻手放在口袋裏,既沒有好奇探尋,也沒有驚訝,隻是一種很平靜的神情。他的眼鏡已經摘掉了,冰涼的目光毫不遮擋地看進我的眼睛裏。

我不知道他說的“說得好聽”是什麽意思,是輕蔑?還是嘲諷?

就在我還沒想好要怎麽回答的時候,他就已經搖了搖頭,轉身走出了病房,好像剛才從他嘴裏吐出來的那四個字不過是我的一場幻覺。

總感覺顧盡北身上應該也背負著很沉重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麽,其實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和我一樣,眼睛裏燃燒著反抗的火光。

06

顧盡北走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是我背著行囊從L市出發前往S市的那天。

那天恰好是台風登陸,傾盆大雨,火車的車窗在雨水的衝刷下霧氣氤氳,窗外的世界一片模糊,隻能聽得見雨水竭力拍打車窗發出的聲響。

我記得,在火車上,我看著窗外的大雨忽然就哭了。我不是一個經常哭的人,如果傷心就要哭,可能我的眼淚早就流幹了。

但是想到過去,想到薑昕,我的心裏就異常難受,特別是我連走的時間都沒有告訴她。

我鄰座的大媽看我哭得收不住,忍不住歎了口氣,給我遞了一張紙巾:“真不明白你們小年輕,年紀這麽小,有什麽事情可以哭成這樣的。你們啊,還不知道什麽叫痛苦,失個戀什麽的都是芝麻大點兒的事。來,別哭了。”

我接過紙巾,道了一聲謝,但是這世上很多事情,說永遠比真正經曆簡單得多。

我很想回答她,自己是母親和情人的私生子這種事情算不算痛,長到七歲才被父親發現不是自己親生的算不算痛,七歲那年被父親抱著跳樓算不算痛,最後那個本來疼愛自己的父親因為舍不得而放下自己,然後從陽台一躍而下算不算痛?

為了這件事,被鄰居非議,被親人摒棄,和自己的母親十年來相依為命,卻視她如仇敵,算不算痛?

我熬過了這孤獨而漫長的十年,和葉紅之間經曆無數場慘烈的戰役。我挑戰學校的所有製度,瘋狂叛逆,不學無術,用傷害自己來傷害她。她從灰心到絕望,到最後也把我當成一個甩不掉的敵人。

我不知道上輩子我們是誰欠誰的,但是我隻要想到那個和我沒有血緣關係的男人跳樓前摸著我的頭,眼眶通紅地對我說:“小溪,我想想還是舍不得帶你下去……”我就沒有辦法原諒她,也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

我還記得他是個勤勤懇懇的老實男人,很普通的出租車司機,早出晚歸,很累,掙錢不多,還總是喜歡給我買禮物。

那時候,葉紅對我嚴厲,我很怕她,但他是笑嗬嗬的老好人,我打碎了杯子,他不會責怪我;我在剛粉刷好的牆上塗鴉,他還誇我畫得好看。

而葉紅和我卻親手葬送了他的幸福,把他推進了地獄,我無論如何都忘不了他絕望的眼神。

他在世的時候,我總是被人羨慕,從來不會被欺負。

有誰說過,有父母罩著的孩子,那股氣是看得出來的。那時候,我有他罩著,天不怕地不怕。

所以,他死後,我就好像沒了殼的烏龜,處處都是軟肋,不論是誰都可以欺負我。直到現在,很多同學背地裏提到我都會說:“就是那個被父親抱著跳樓的私生女吧。”

我想,也許我那麽執著離開L市,就是想躲開葉紅,躲開那些該死的夢魘,讓一切重新開始。

但是後來我才發現,我真的是太天真了。

前十年噩夢的結束,不過是新噩夢的開始。

命運從來不會輕易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