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再無歲月可回頭

在這場愛與恨的角逐裏,誰也不是永遠的勝者。

三天後,警方正式宣布,楊建業的公司因做假賬等問題需要徹查,涉嫌入案的還有公司其餘十八人。而景卓然也因為撞人逃逸,並找人頂罪被警察捉拿歸案。

這對楊星雪來說,無疑是毀滅性的三天。

母親一個人待在房間裏不出來,而她眼睜睜地看著警察進進出出自己的家。不過兩天,公司的股票就跌到穀底。在第三天的時候,那些因公司倒閉而失去工作的員工跑到他們家的別墅外麵討說法。楊星雪一個人躲在角落,不敢吭聲。

她打電話給景家,可是景家現在也焦頭爛額,根本沒空理她。

她又打電話給樂悠,卻被轉到了通話郵箱。

也是,樂程昱的態度如此明顯,這個時候樂家又如何會幫忙?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除了她自己,沒有任何人會來幫她。

沒有了父親,沒有了男朋友,沒有了錢,沒有了家,沒有了朋友,什麽都沒有了,一切都被毀了。

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她麻木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道今天何時能結束,明天又該如何開始。

而與此同時,呂艾草也沒有想象中的好過。

她曾以為這三天對她來說會是最解脫的三天。可她隻是一個人躲在房間裏,麻木地刷新網上關於景卓然和楊建業的新聞。

這期間她登錄過一次學校的BBS。

她也不知自己怎麽了,鬼使神差般就去看了看。如她所想的那樣,議論多數都是在聲討她。畢竟在他們眼裏,她才是去破壞別人家庭的人。他們永遠都不會去在乎,在呂艾草的人生裏,景卓然和楊建業做了多麽錯的錯事。

一個讓她一出生就變成了累贅,一個讓她失去了世上最親的人。

有些失望,又有些委屈,更多是自找麻煩的心煩。

她不敢回家,不敢去麵對許願,因為此時她自己的情緒還是一團亂麻。她沒有把事情處理好,她不要這樣見許願。

樂程昱從母親的公司回來後,就看見呂艾草一直待在房間裏默不作聲。其實她現在這副樣子,他早就預料到了。報複並不能給人更多的快感,在這場愛與恨的角逐裏,誰也不是永遠的勝者。

所以,樂程昱決定,帶她出去轉轉。

呂艾草自然知道他想逗自己開心,她也的確想散心,於是簡單套上了一件黑色的外套,就跟著他出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潛意識在作祟,車快要開到市中心的時候,呂艾草突然想去墓園看一看母親。本想事情告一段落後再去的,可她突然心亂如麻,就是想要去看看。

樂程昱尊重她,在路旁的花店買了一束花帶上了車,前往本市的墓園。

到的時候,原本就陰沉的天飄起了小雪。

呂艾草捧著白花,另一隻手與樂程昱緊緊地牽著。也許是手邊真實的人讓呂艾草的心情活躍了一點兒,她心頭突然有些別扭,畢竟這也算是樂程昱第一次與母親見麵。

該說些什麽呢?甚至該怎樣跟母親介紹呢?

這些小心思在她心底鑽來鑽去,讓她原本煩亂的心情暫時翻篇。可這時遠處的一聲尖叫,打破了她所有的心思。

“你放開我,我要讓她死了也不得安寧!”

“媽媽,死者為大,你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

“你讓開,你讓開——”

是楊星雪和沈萍!

呂艾草循聲望去,果然,她們母女正在母親的墓碑前爭執。

樂程昱大步衝了上去,毫不猶豫地搶過沈萍手裏的油漆桶,然後把它狠狠地放在了一邊。呂艾草也趕忙跑過去。兩個人的到來一下就鎮住了發瘋的沈萍。

“你在幹什麽!”看著地上零星的紅色油漆,呂艾草的怒火一下就燒了起來。她可以不在乎沈萍找人打自己、威脅自己,但是她不可以跑來自己母親的墓前鬧事。

“小賤人!小賤人你以為我會怕你嗎?”此刻沈萍像是神誌不清一樣,想要撲過來,卻被楊星雪死死地攔住。

樂程昱把呂艾草擋得嚴嚴實實的。

呂艾草看情況便知道沈萍受了刺激,她隱忍著,對楊星雪說:“你把她帶走吧,要不然我報警了。”

楊星雪一邊拽著絮絮叨叨咒罵著的母親,一邊委屈得像是要哭出來。

此刻的楊星雪發現,她除了身邊瘋瘋癲癲的母親,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可是呂艾草身前卻站著樂程昱,仿佛一座山一樣為她擋去了風雨,讓她做了所有她想做的事。

那聲質問終於從胸口蹦了出來,帶著她似乎泣血的聲音:“呂艾草,你怎麽能在毀了別人的人生後,還這樣雲淡風輕?”

不是沒想過楊星雪會跑來質問自己,隻是沒想到楊星雪居然對自己說,毀了別人的人生?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呂艾草怒極反笑,她繞開樂程昱,昂首挺立在楊星雪對麵。

“楊星雪,我想你至今都沒有搞明白你的立場。”她的臉上,是楊星雪從沒見過的盛氣淩人,“是你的未婚夫撞死了我的母親,又不肯承擔責任,肇事逃逸。我想你如果想要追溯到底是誰毀了你的人生,你應該好好地質問他,而不是來質問我這個一無所有的人!”

“你要報複,你找他就好了,你為什麽要把我們牽扯進去?我爸爸也是你爸爸,你怎麽忍心看著他這麽大年紀還要進監獄?”

“我怎麽忍心?你爸爸在欺騙了我媽媽讓她懷孕後又拋棄了她,他怎麽忍心?你們姓楊的,是不是都這麽不要臉?”

“你——”楊星雪被堵得無話可說,隻是低低地喘著粗氣。

“呂艾草,呂艾草,我不會讓你好過的!”沈萍這時又開始號叫,“哈哈哈,我早就知道有你媽媽這個人,可我根本就不在乎!建業那麽愛我,她隻是我不在他身邊時,他隨便玩玩的賤東西而已。沒想到她居然那麽傻把你這個小雜種生了下來,哈哈哈,真是蠢得可以!”

呂艾草握緊雙拳,不讓自己情緒崩潰。她本來對自己的做法曾有一絲愧疚,可現在那絲愧疚被楊星雪的理所當然和沈萍的咒罵驅趕得一幹二淨。

“如果你們再不走,我就馬上報警,”樂程昱再次把她護在身後,極其嚴肅地對楊星雪說,“我想很多人正想知道你們在哪裏吧。”

聽到這話,楊星雪露出一絲害怕的表情。她輕輕地對沈萍說:“走吧,走吧。”而沈萍卻仍舊絮絮叨叨地罵著。

臨別前,她突然放聲大笑,笑得連眼淚都滾出了眼眶:“呂艾草,我也讓你再嚐嚐失去至親的滋味!你等著,你等著!”

呂艾草捂住耳朵、緊閉雙眼,讓自己不要聽、不要看,眼淚卻忍不住嘩嘩地流下來。

樂程昱溫柔又堅定地抱住了她,輕輕地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前。

她卻因此哭得更凶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隻是心裏像是被掏空了一樣,怎麽填都填不上。

聖誕節過後,元旦接踵而至。

樂程昱本以為呂艾草會留下來和自己過節,買了很多食材,想要做一頓燭光晚餐給她,可回家後,卻看見她正在收拾行李。樂程昱想也不想便阻撓,卻被她拒絕了。

“我總要回去陪許願啊,我實在擔心她的安危。”呂艾草抱歉地笑笑。這幾天她一直都沒有睡好,夢裏總會聽見沈萍的那聲號叫。

這點樂程昱也是知道的,於是他歎了口氣“好,你也該回去看看。隻是好傷心,你不能完全是我的”。

呂艾草歪著頭看他,忍不住綻放出一個甜蜜的笑容。

“我一直是你的。”她輕輕地說。

在呂艾草的提議下,樂程昱最終決定帶上食材,跟她一起回去做飯給梁博和許願吃。

說起來樂程昱除了上次和許願聊過一會兒天,和她也沒有什麽細致的交流了,和梁博更是沒有說過什麽話。而呂艾草也想借著這個機會,讓她生命中這三個最重要的人能夠好好認識。

下了車,呂艾草和樂程昱手拉著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燈昏黃,小小的雪花在路燈光下飛舞。她第一次感覺到,幸福離她這麽近。她可以碰到、摸到,甚至緊握著。

待會兒可以讓樂程昱展露一下手藝,許多許願愛吃的菜式他都會做。

梁博和他都喜歡打籃球,兩個人可以聊得很開心。

而自己,終於可以把閑暇時給許願織的圍巾和手套送給她了。是淺粉色的,她最喜歡的顏色。

這段時間太過忽略她了,真是太抱歉了。以後,一定要好好在她身邊。

這樣想著,呂艾草和樂程昱在五樓停下。燈壞了,在漆黑的樓道裏,她伸手掏鑰匙。

隻是——

這一次,還未等她掏出鑰匙,家裏的門就自動開了一個縫隙。

樂程昱敏捷地一個轉身把她護在身後,習慣性地靠在門邊做了個準備攻擊的姿勢。

被護在身後的呂艾草愣住,臉上的笑容漸漸斂住,她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家裏有人?”

盯著透出來的微弱亮光,樂程昱直接拉開了門。

像是撕爛的傷口突然暴露在陽光下一樣,不足十平米的客廳裏,一片狼藉。梁博趴在地上,殷紅的鮮血在他背上開出一朵絕望的花,他的右手向前伸著,好像要最後抓緊什麽一樣。曾經輕易就能扛起許願的臂膀,無力地攤在艾草眼前。

慘烈的場麵像一把匕首狠狠地插在毫無防備的呂艾草的心窩上,手中拎著的袋子“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梁博——”呂艾草一下就哭了出來,尖叫著衝進去。

樂程昱跟上去扶起梁博,探了探他的鼻息。

“艾草,他還活著!”說著,樂程昱拿出手機叫了救護車。

呂艾草緊緊抱著梁博的胳膊,撕心裂肺地哭著。她現在腦袋完全是蒙的,她甚至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她的一場噩夢。

殷紅的鮮血染紅了呂艾草的袖子,梁博掙紮著睜開眼睛,然後用盡全身力氣,湊到呂艾草耳邊:“許,許願……”

許願。

許願!

腦中的洪鍾被狠狠地擊中,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仿佛喪曲的第一個音符,讓呂艾草的心猛地下沉,幾乎窒息。下一秒,她猛地站起身,來不及跟樂程昱說,像瘋了一樣衝了出去。

眼淚在她臉上肆意地流淌,寒冷的夜風呼嘯而過。她瘋狂地跑著,一隻鞋子掉了都不知道。冰冷的雪在她腳底凝結,她隻覺得異常麻木。她不能停下腳步,那是她找到許願的希望。

她把周遭所有的路都跑遍了,卻連一點兒許願的蹤跡都找不到。

在哪兒?她在哪兒?

耳朵裏傳來一陣嗡鳴,呂艾草大腦一片空白。她捂住耳朵,視線裏一片天旋地轉。

許願在哪裏?到底在哪裏?是誰?是誰做出這樣的事?

許願不能有事!

決不能讓她有事!

手機就在這時響起。

呂艾草馬上接起,在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的第一秒,她飛快地往回跑。

樂程昱找到了許願。

她在小區後麵的巷子裏。

然後,沒有了聲音。

呂艾草不知道是自己不小心掛斷了,還是樂程昱主動掛斷了。她管不了那麽多,她隻是更快地奔跑,像追逐生命中的最後一秒那樣。

隻是,讓她怎樣也想不到的是,比她更快的是警察。

此時此刻,那條窄窄的巷子裏站了許多穿著警服的人,他們拉起一條黃色的帶子,把那塊區域隔離開來。

呂艾草像是一個失魂落魄的傻子,一步步地朝前走去。

為什麽……要用黃色的帶子隔離呢?

她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她的眼裏滾了出來,世界在她看來已經模糊一片。

呂艾草努力讓自己的視線聚焦,直到看到黃色區域裏躺著的那個人腳上的鞋子時,她的世界突然安靜了。像母親離開時一樣安靜,安靜得讓她覺得特別可怕。

那雙鞋子,是她用獎學金給許願買的第一雙名牌鞋子。

那是許願這十年來,第一次問她要禮物。她說:“班上的女生們最近都喜歡穿這個牌子的鞋子,如果你非要送我禮物,那就買這個好了,記住買最基礎的那款,不許買貴的。”

呂艾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那片黃色區域的,有很多人上來阻攔她,包括樂程昱,可誰也阻攔不了。她隻知道,她要見許願最後一麵,她要把那些從許願身上脫下來的衣服,幫許願穿上。

天太冷了,會感冒的。

雙膝在許願麵前跪下,呂艾草從身上脫下羽絨服想給她蓋上,可是顫動的手卻沒辦法從衣袖中抽出來。她整個人就像被羽絨服纏住一樣,掉進了走不出的牢籠。

為什麽就是不行呢?再不快點兒,許願要感冒了,她身體本來就不好。為什麽就是沒法給她穿上衣服呢?

身上的衣服越纏越緊,緊得就像有人狠狠攥住了她的心髒一樣。呂艾草終於發出了一聲無比淒厲的慘叫,撕心裂肺的哭聲和著滾燙的眼淚一起衝了出來。她知道這樣的自己也許會嚇到身旁的人,可她無法控製自己。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靈魂被撕成了兩半。

連著肉,滴著血。

她放棄了掙紮,就這樣衣衫不整地撿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蓋在許願身上,扣上扣子,拉上拉鏈。她就這樣抱著身體已經冷掉的許願,緊緊地抱著她。她隻知道,許願怕冷,再不給予溫暖,許願就要感冒了。

而那些阻攔她的人,再次衝了上來,他們硬生生地想把她從許願身邊拽開。

身邊似乎有無數雙手在拉扯她,可是她的目光無法從許願身上離開,生怕一錯眼就會錯過許願睜開眼睛調皮地告訴她這隻是個惡作劇。

許願,隻要你睜開眼,姐姐一定不怪你。

許願,隻要你醒來,姐姐一定陪在你身邊,哪裏也不去。

許願,你醒醒,再看姐姐一眼好不好?

可許願一直沒有再睜開眼看過她。

漸漸地,那些聲音再次闖進了呂艾草的耳朵。

“這位家屬您冷靜,請您不要破壞現場!”

“艾草,艾草,你清醒點兒,艾草!”

……

呂艾草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暈過去的,她隻記得許願冰冷**的身體和緊閉的雙眼。

是噩夢吧,一定是的。隻要睜開眼,一切仍然像原來一樣。

她閉上眼,再睜開,可眼前除了掛在架子上的吊瓶,再沒有其他。

歎了一口長長的氣,艾草眼角幹澀得已經沒有了淚,五髒六腑都像浸泡在絕望和無助裏一樣,無法抑製地疼痛著。

耳邊傳來低聲卻綿延不斷的哭泣,她用餘光看去,那是樂悠在哭。樂程昱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鼻子無法抑製地發酸,呂艾草坐起身,拔下手背上的針,忍著渾身上下的痛,下了床。

樂程昱和樂悠轉過頭,看到麵如死灰的呂艾草像個遊魂一樣目光麻木地站在他們麵前。

“你怎麽下床了?點滴還沒打完。”樂程昱的眉頭像是打結一樣皺在一起。

“我想……想看看她。”呂艾草的聲音嘶啞得像是一個垂暮的老人。

樂程昱見到她這副樣子,心痛得無法言喻。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冷得沒有絲毫溫度。

“艾草……”樂悠見到艾草,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她上前狠狠地抱住呂艾草。這個世界上,大概隻有呂艾草和她被這種痛侵蝕得快要窒息了吧。

那麽善良單純的許願,那個從來不戴有色眼鏡看人的許願,那個在她麵前發脾氣都會覺得是錯誤的許願……

呂艾草拍了拍樂悠,她才慢慢停止哭泣。

“警察說了怎麽回事了嗎?”

樂程昱的麵色十分難看:“應該是一夥人幹的,警察在她的身上檢測出了……不同的DNA。”

呂艾草倒抽一口冷氣,指節握得發白,下唇也被自己咬出了血。

“梁博雖然脫離了危險期,卻因為失血過多陷入昏迷,現在也在醫院。”樂程昱擦掉她嘴角的血,然後把她緊緊抱在了懷裏。

“哭吧,哭出來。你這樣,我害怕。”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他的聲音是顫抖著。他在拚命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讓呂艾草知道他也在崩潰的邊緣。

呂艾草沒有說話,也沒有哭,她一動不動地任由樂程昱抱著自己,像是一尊毫無感情的石佛。

樂程昱把她抱上了床,然後告訴樂悠自己現在要好好陪著她,希望她能好好照顧自己先回家去。

樂悠雖然內心悲痛,但也明白現在最需要照看的人是呂艾草,於是點點頭,跟著司機回了家。

窄窄的小**,樂程昱把呂艾草溫柔地抱在懷裏,一邊不住地搓著她冰冷的手,一邊用低沉的聲音跟她說話。

可呂艾草靠在他的胸膛上仍舊一句話都沒說。

樂程昱不知道,這一刻呂艾草的腦子在飛速運轉,她隻想著怎麽找出害許願和梁博的人。

後來,呂艾草常常回想起這一刻,樂程昱抱著她,給予她他所有的愛與溫柔。她想,如果能重來一次,她什麽都不想要,隻想和他好好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可是當時的她,不知道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第二天早上,天微亮。樂程昱醒來,發現身邊的人早已不在。

他慌張地看著身旁空****的半張床,他的身上還殘留著她的發香,他卻有種荒誕的錯覺,他就要永遠失去她了。

他不知道,呂艾草在他累到睡過去之後,一個人偷偷離開了醫院。她去隔壁看了一眼昏睡的梁博,發信息告訴樂悠,讓她幫忙好好照顧梁博。畢竟,她現在信任的人隻有樂悠和樂程昱了。

然後,她關了機,帶著一瓶酒和一包煙,一個人跑去了墓園。

她靜靜地坐在母親的墓前,把那瓶酒打開,又點燃一支煙。她不會抽煙,也不會喝酒,可這一刻,她無師自通一樣,大口地吞雲吐霧,大口地把酒灌進喉嚨。

也隻有這樣,她才不會感覺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在跟她叫囂般疼痛。

無數根煙熄滅又點燃,酒瓶被她摔得稀巴爛,不知不覺間天亮了。看著漸漸升起的朝陽,她覺得,是時候會會那些作祟的妖魔鬼怪了。

呂艾草去了一趟許願的學校,找到她相熟的同學問了一下她的近況,又跑去召集了梁博平時的兄弟,在咖啡廳裏坐了一小時。

最後,她回到了那個支離破碎的家,洗了個澡,然後拿出一套黑色的便裝換上,戴上鴨舌帽,把梁博隨身攜帶的彈簧刀揣在口袋裏後,再次出了門。

又是一個黑暗的夜。

呂艾草在冷風中踽踽獨行,按照梁博兄弟給的地址,進了一家叫木子的酒吧。

這家酒吧是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酒吧,現在學生放假了,裏麵大多數是一些沒什麽錢又上了年紀的猥瑣大叔。所以,當她看見一身兔女郎裝的楊星雪被猥瑣大叔揩油的時候,並不意外。讓她意外的是,楊星雪沒有耍脾氣,還假笑著接過那些肮髒的錢。那些錢,甚至都趕不上她原來一雙鞋的價格。

看來不需要命運教導,她已無師自通。

呂艾草冷笑著,走過人流,一把抓住了楊星雪的胳膊,在她回過身的一瞬間,呂艾草把彈簧刀緊緊地抵在了她的後背。

這一刻的她,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就連聲音都帶著十足危險的氣息:“要麽跟我走,要麽同歸於盡。”

黑暗的巷子裏,頭頂是昏暗的燈光。

“你找我來要問什麽?”穿著兔女郎衣服的楊星雪緊緊貼著牆壁,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懼怕,她看起來瑟瑟發抖。

而眼前的人,戴著黑色的鴨舌帽,露出冰冷的下半張臉,左手拿著手機,右手靈活自如地擺弄著那把鋒利的彈簧刀。

梁博曾經開玩笑似的說過,若是呂艾草成了混混,那肯定是混混裏的老大。而此時此刻的呂艾草,完美地驗證了梁博的話。縱然她是個身形單薄的女生,可她現在渾身散發出的威懾力,對於楊星雪來說,比男人還要有壓迫感,那種即使同歸於盡也要把你撕碎的壓迫感。

“我要問什麽,你不知道嗎?”呂艾草走近,一把掐住她的下巴,仿佛要把它捏碎,另一隻手拿著彈簧刀,慢慢滑到她的喉嚨處。

“呂艾草……你有話快說!少在這兒嚇唬我!”

“嚇唬你?哈哈!”呂艾草像聽到什麽好玩的笑話一樣,“我從不嚇唬人,以前不,現在也不。”

楊星雪愣住,因為她看見了呂艾草隱藏在鴨舌帽底下冰冷的、絕望的眼神。

“許願死了,你滿意了嗎?”呂艾草猛地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齒,嚇得楊星雪“哇”的一聲尖叫出來。

“你前幾天到許願學校裝作我的朋友給她送東西,借機套出我家裏的地址,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找人傷害我的家人,你以為警察還沒找到證據,我就沒法收拾你們了嗎?”

她聲嘶力竭地喊出了這句話,然後鬆開手,狠狠地給了楊星雪一個響亮的耳光。

已是深夜,所以即使這個耳光再響亮,尖叫的聲音再尖銳,都不會有人過來管。更何況,梁博的那群兄弟,已經騎著摩托三三兩兩地圍在了巷子口。

楊星雪看到這個架勢,整個人嚇得跌坐在了地上。

“許願死了?不可能!許願不會死的,媽媽說隻是教訓教訓她!”楊星雪大聲反駁著呂艾草,卻在呂艾草眼中看見了仇恨的火焰。

呂艾草把頭頂的鴨舌帽摘下,露出那張冰冷陰森的臉。楊星雪覺得她好陌生,陌生到自己似乎從沒有認識過她一樣。

“你媽媽?哈哈哈,你以為你把責任推到你媽媽身上,我就能饒了你嗎?”呂艾草狠狠地踹了楊星雪一腳。

楊星雪撞在牆上,又摔在了地上。

“我隻是去套她的話,並沒有做這些事。媽媽隻是說要找人教訓她,其他的,我根本不知道!”楊星雪哭著說。

呂艾草卻拽起她的領子,再次給了她一個耳光。

“你知道嗎,我發現她的時候,她被扒光了,就那樣單薄地躺在雪地裏,身上都是傷,青色的、紫色的、紅色的,地上還有血。”

“她才剛剛十八歲啊,十八歲!你們為什麽要那麽惡毒!”呂艾草揪起她的頭發,湊近她,狠狠地逼問她,“是不是很疼,是不是很想哭!可許願她比你經曆的要恐怖絕望一萬倍、一億倍!”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嗚嗚嗚!”楊星雪徹底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嚇得恨不能跪地求饒,生計的壓迫早已壓彎了她的脊梁。

“我現在想知道,到底是誰告訴你有許願和梁博這兩個人的?”呂艾草鬆開她,氣息卻愈發冰冷。心底有個聲音告訴她,絕不可能是樂悠,樂悠和自己一樣愛許願,她不會做任何會傷害到她的事。

“不是別人告訴的,是我看見的……”也許是楊星雪沒力氣撒謊了,也許她再也不想造成無辜的傷害,她把事情的真相全部說了出來。

“酒會開始前,樂悠帶著許願偷偷溜進來被我看到了,但她們根本不知道我一直好奇地跟蹤著她們,還聽到了她們的對話。

“樂悠給她帶了好多平時吃不到的糕點,送走了她,並告訴她千萬不要讓你知道。

“我當時聽了以後特別好奇,因為聽許願提起你的感覺,像是比我們之中任何人都要熟悉的樣子,於是我就記住了她。

“事情發生以後,家裏沒錢了,法院收走了我們的別墅,我隻能四處打工賺錢。媽媽因此變得神誌不清,說要報複。我為了哄住她,便把許願的事情跟她說了,她跟我說隻想嚇嚇她給你個教訓。我當時也是怒火攻心,就答應了。但我真的不知道那群人會做出那樣的事,更不知道許願會死!

“艾草!艾草,你放過我吧!我真的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

原來是這樣……

呂艾草愣住了,原來就算自己機關算盡,也阻止不了命運。

艾草握著刀的手有些顫抖。一直隱瞞許願的存在就是不想她掉進這些髒汙裏,可是她卻成了這一切的犧牲品!

“艾草,你打算怎麽收拾她?”那夥人領頭的過來問。他是他們之中有名的混混,跟梁博關係也最好。得知這件事後,他恨不得立刻找人把楊星雪收拾了。

呂艾草皺著眉看著縮成一團的楊星雪,說實話,現在她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麽做。理智告訴她,她應該把楊星雪抓到警察局,可心裏的憤怒卻一直試圖控製她的大腦。她想把許願受過的所有傷和痛,都還給楊星雪,讓她體會一下什麽叫生不如死。

可是,這樣做,就意味著自己要和她們一起灰飛煙滅。

值得嗎?

不知道,呂艾草不知道。

可是,媽媽死了,許願也死了。

那,樂程昱怎麽辦?

他不應該被牽扯進來,他也不能看到自己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艾草,你說句話啊!”男生碰了碰她。

已經開機的手機卻在這時劈裏啪啦地響了起來。呂艾草下意識地接起電話,聽到了樂程昱的聲音。

“艾草,你終於接電話了……謝天謝地!”

有一瞬間,她想掛掉電話,但最終沒有忍心。畢竟那是樂程昱啊,她最愛的男孩。即使此刻的她,根本不敢麵對他。

“艾草,你聽我說,我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裏、在幹什麽,但我知道以你的脾氣,你一定在做著危險的事。我求你,我求你冷靜下來。這件事情我現在在解決,我在醫院發現了沈萍,她過來想要害梁博,被我們發現了。她一定就是凶手,她開車逃跑了。我和樂悠在追她的路上,你找個地方等著跟我們會合,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

說話的聲音戛然而止,呂艾草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巨大的碰撞聲,接著,樂悠發出一聲很大的尖叫聲,電話那頭傳來手機落地的聲音,電話掛斷了。

呂艾草傻傻地拿著手機,呆若木雞。

發生了……什麽?

如果說,第一次,麵對母親的離世,呂艾草是猝不及防地悲痛;第二次,麵對許願的離世,她是絕望和內疚的交織;那麽第三次,呂艾草坐在摩托車的後座上,冷風灌進她的衣服裏,她卻覺得一切都是一場夢。而她現在,隻想靜靜地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或者醒過來,一切都沒有變。

她還是一個努力準備考廣寧大學的好學生,媽媽為了賺錢總是偷偷地做手工。隔壁家的混混梁博又打架掛了彩,而自己的妹妹許願,考試又得了第一名。

她不認識樂程昱,也不認識樂悠,與楊星雪更不是朋友,她也沒有一個叫楊建業的爸爸。她就是簡簡單單的呂艾草,隻是一個每天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心思單純,隻想好好走人生路的十七歲小姑娘。

可是,還是那句話,如果隻是如果,這個世界上也沒有時光倒流。

她上了華英大學,母親也來不及治病就離開了人世。隔壁家的梁博因為自己被捅傷不省人事,而自己的妹妹許願,帶著巨大的恥辱,去了另一個世界。

她愛上了那個叫樂程昱的富家子弟,和他的妹妹樂悠也相處得很好。她打了楊星雪,卻終究沒有狠心到和她同歸於盡。

她有一個爸爸,他叫楊建業,她親手把他送進了監獄。

她再也不是那個簡簡單單的呂艾草,她千瘡百孔、心力交瘁,像是一個悲痛欲絕的惡鬼,徘徊在人世間。

而現在,她最愛的人,唯一能帶給她光明和溫暖的人,也徘徊在了生死邊緣。城市大廈的電視上,都在播放著剛剛發生的位於城南惠陽路上一起重大交通事故。兩輛車相撞,車上一共三個人都受了重傷,其中一人當場死亡。

呂艾草看見了其中一輛原本熟悉現在卻已經變形的車。她曾經無數次坐在副駕駛位上,埋怨樂程昱把她綁在身邊。現在她隻想伸出手告訴他,你綁吧,天涯海角,隻要你還在身邊就好。

她沒時間為沈萍的車禍身亡高興,她甚至不關心她為什麽會死、怎麽死的。她隻想飛快地跑到樂程昱身邊,見到他,拉住他,求他不要走。

沒什麽可失去的了,除了你。

所以,不要離開。因為那樣,我更找不到走下去的意義。就讓我呂艾草自私一次,用自己綁住你。

她不記得自己到底花了多少時間趕到醫院,她一下了車就一陣狂奔。不管怎樣,她要見到他,她一定要見到他,這樣,他就舍不得走了。

也許是命運看呂艾草太可憐了,她剛跑進醫院就看見了躺在擔架上被推往手術室的樂程昱,他渾身是血地躺在那裏昏迷不醒,像是沉睡中的王子。而在他後麵的是躺在擔架上哭泣的樂悠,她隻是哭,但並沒有受什麽傷。

呂艾草想也不想就衝上去想要看樂程昱,卻被醫護人員一直攔著。其間醫生說需要A型血,但血庫沒有血了。呂艾草也不管此刻的自己情況有多糟,就跟大夫說自己可以。

別說是血了,就算心肝脾肺腎,她都可以給他。

來不及看擔架上的人,呂艾草被護士拉進病房抽血。粗大的針管紮進她的脈搏裏的時候,她一點兒也不覺得疼,她甚至告訴護士,抽多少都可以,隻要能救活他。

看著血袋一點點豐滿起來,呂艾草的心也跟著充實起來,仿佛那是樂程昱的生命力。

抽到400cc的時候,護士跟她說不可以再抽了。可是呂艾草從她的表情裏看出,如果不抽,血可能根本不夠用。盡管護士說已經找別人獻血了,可呂艾草還是放心不下。

她決不允許樂程昱的手術受到任何因素的幹擾。

“抽吧,護士,我求你!”呂艾草拉著護士的手不鬆開,“我求你,再抽一些吧,這樣他活的幾率就更大些!”

“可是你這樣,再抽會受不了的!”

“不死就行!護士,我求你了!”呂艾草再也忍不住,眼淚像洪水一樣決堤而出,“為他死我也願意,我求你,我求求你。”

“好……那我去給你拿些糖水。”

針管再次插進了她纖細的胳膊,呂艾草來不及擦臉上的淚,對著護士小姐笨拙又感激地笑了笑。

護士有些心疼地搖了搖頭。

至少這一刻,呂艾草心裏是平靜的。

她的心中不再有仇恨,她隻想樂程昱醒過來。

人就是這樣,永遠在事情到了最壞的時候,才知道懸崖勒馬,然後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就像抱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祈禱著。

可是,她不知道,命運不會輕易放過那些不知足的人,它總是要給那些人重重的懲罰,讓他們知道,自己曾經的那些仇恨和欲念,是多麽的無法原諒。比如,讓呂艾草的最後一絲希望也湮滅。

血抽到一半的時候,呂艾草看到主刀醫生從急救室出來,然後對別的醫生搖了搖頭。

在這一瞬間,呂艾草覺得大腦有些缺氧。她想坐起來,卻怕因此影響抽血而停下動作。她隻能暗示自己,樂程昱沒有那麽脆弱,他一定不會有事。隻要自己的血液流進他的身體裏,那麽一切都沒有結束。她這樣安慰著自己,卻升起一股惡心感,她想吐,卻吐不出來。

這時,為她抽血的護士走了進來,想要給她拔針。

呂艾草再也忍不住,氣若遊絲地問:“那個男生……”

“小姑娘,請節哀。”護士小姐很為難地說出這六個字。

呂艾草有些迷茫地看著她,護士小姐眼裏的悲傷卻騙不了人。

請……節哀……

不可能的!

怎麽可能?

樂程昱身強體壯,怎麽可能說走就走?

呂艾草不管不顧地坐起身,針管戳傷了她,有許多血沾在了她的身上,可她完全不在意,她隻是悲傷地大哭,情緒失控地大叫。

護士想穩住她,卻被她推倒。接著好幾個醫生衝了進來,把失控的她按住。

呂艾草無助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被一群陌生人緊緊壓住。她像個被全世界遺棄的孩子一樣,號啕大哭。那些醫生歎著氣看著她,卻沒人打斷她。

因為她哭得實在是太傷心了,傷心到別人都不知道怎樣安慰。沒人問她和那個男生是什麽關係,可大家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的牽絆。

呂艾草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哭得呼吸不過來,大腦缺氧才漸漸安靜下來。

然而,耳邊有個低沉的男聲輕輕地問她:“清醒了嗎?”

她點點頭,覺得自己又蠢又傻,可是心卻痛得仿佛一直在滴血。

“清醒了,那就過去看看他。別自己在這裏哭,他也想見見你。”主刀醫生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呂艾草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這個醫生這樣言聽計從,也許是因為他年紀大,有威嚴,也許是因為他仿佛能理解呂艾草的痛,也許是他看起來像是一個過來人。

她靜靜地跟在他身後,邁著如千斤重的步子走到了樂程昱麵前,輕輕揭開了那層白布,像是怕驚醒底下人的夢。

他的臉慘白慘白的,卻仍舊那樣好看。她溫柔地撫摸著他,英氣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似乎帶著微笑的嘴唇,瘦削的下巴。呂艾草握住他的一隻手,然後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上。那裏再也發不出聲音了,再也沒有溫暖了,可她卻還是那樣舍不得。

大片大片的淚水浸濕了他胸前的襯衣,呂艾草這才知道,平時他給自己的擁抱是多麽奢侈,他給自己的溫暖,是多麽美好。

可是,她卻現在才發現。

是她拋棄了他,是她辜負了他。

還記得那天她笑著對他說“我一直是你的”時,他臉上那帶著驚喜和害羞的表情,然後他把她抱起來,狠狠地吻住。

那是他們之間最深的一個吻,恨不得把彼此融進骨髓、血液,恨不得把兩個人的人生永遠綁在一起。

可是,呂艾草食言了。

她選擇了無望的複仇,無盡的黑暗,她把對他的承諾拋在腦後,卻也因此永遠地失去了他。

是他,教會了她愛,也教會了她救贖。

隻是她學會這一切的代價,是失去他。

樂程昱,我愛你。

隻是這句話來得太遲了,你會不會生氣?

如果有下輩子,我們就不要再見麵了吧。如果不認識一個叫呂艾草的女生,你現在還是家境優渥的陽光少年,你會有燦爛的前途,找到一個溫柔、文靜、美好的女生,跟她一起度過剩下的人生。不用遇見黑暗,不用弄髒雙手,更不用等在地獄的門口,隻為了救贖一個死性不改的人。

樂悠在一個月後出了院。

二月的Z市,比別的城市要溫暖許多。出院這天,樂悠選擇瞞著父母偷偷辦理手續。因為,她要見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自打哥哥離世後,再也沒有出現過的呂艾草。

樂悠托人找了很久,才獲得她的消息。然後她才知道,那個每天偷偷給自己換花的人,就是呂艾草。每天等樂悠睡著,她會偷偷過來看望。

她是內疚的。

這一點樂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一開始,樂悠也是怪她的。她會想,如果哥哥不是喜歡上了呂艾草,也許就不會橫生枝節,特別是當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時,她更加怨恨呂艾草的出現。可後來聽楊星雪說,正是自己的疏忽大意,才因此害死了許願。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她也無法原諒自己。

楊星雪沒有被警察抓起來,呂艾草沒有告她。樂悠雖然也沒有告她,卻也因此斷絕了來往。至於樂悠的父母,一開始是恨呂艾草的,那個強硬了一輩子肩章輝煌的低調父親也忍不住流下了淚水。但是知道了所有事的前因後果後,也突然覺得,這件事並不能怪呂艾草。畢竟當時是沈萍想要與他們同歸於盡,故意撞上來的。

其實,無論如何,選擇原諒,都比選擇恨要好。

畢竟,逝者已矣,活著的人,要好好珍惜人生才對。

樂悠因為自己品出這個道理,很是驕傲,於是她打算把這個道理好好講給呂艾草聽。好在呂艾草沒有食言,如約來接她。隻是,讓樂悠吃驚的是,呂艾草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她剪了齊耳的短發,臉似乎還圓潤了一些,也比以前愛笑了。

這不禁讓樂悠懷疑,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樂程昱,怎麽可能事情剛過去一個月就變成了這樣?

可她也看見了艾草鎖骨處的刺青和手腕上許多條深深淺淺的傷疤。那些傷疤明顯是她自己劃的。因為她知道,身體上的疼痛,多少可以轉移心理上的疼痛。而她鎖骨上刺青的數字,正是哥哥離開人世的日子。她選擇一輩子都不要忘掉他。

“今天我準備的是香水百合,喜歡嗎?”呂艾草遞上那捧美麗的鮮花,然後像是姐姐一樣,撫摸了一下樂悠的頭。

“喂,你對我這麽溫柔我會不習慣啊。”樂悠翻了個白眼。

呂艾草卻無所謂地笑笑。樂悠和樂程昱還是很像的,所以有一段時間,呂艾草總是半夜來偷偷看一看她,每次看到她那張和樂程昱相似的臉,心裏就能稍微好受一點兒。

“出院了就好好上課,不要再惹禍了,畢竟現在身體也沒以前好,我也……不能照顧你了。”

“放心啦,我早就不惹禍了。哎,等等,什麽叫不能照顧我了?”樂悠意識到不對。

“你瘋了!”

“沒有,我隻是覺得我還是適應不了現在的生活。”呂艾草故作堅強地聳了聳肩,“你知道的,我每天睜開眼,就會想起他,然後……很難去做別的事情。我覺得我不應該這樣,至少他不希望我這樣,對嗎?”

樂悠突然覺得鼻子很酸。她看得出來呂艾草現在是在硬撐,可她還是在勉強自己微笑。

“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忘不掉他了。”呂艾草有些調皮地笑笑,然後站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外麵陽光明媚,晨光鋪了一地。

“我前一陣,去監獄探望了……我的父親。”

“啊?”樂悠驚得閉不上嘴,無論如何她都想不到她會叫楊建業父親。

“我以為他會恨我,不想見我,但事實上不是。他見到我很高興。他瘦了,老了,卻變得慈祥了。而我也突然釋然了。我告訴他,因為我的任性,死了人也傷了人,我覺得我應該下地獄。可他說,隻要我現在重新來過,一切都不晚。畢竟,一開始做錯的並不是我。”

呂艾草想起那位自己從未叫過父親的人,他隔著厚厚的玻璃,眼睛裏是慈愛的光:“艾草,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我真的放心不下你。”

“我決定離開這座城市了。”呂艾草長舒一口氣,“我已經聯係好另一座城市的福利院,要去那裏做老師了,我想我大概會在那裏待幾年。”

“可……”樂悠還是不想她走,“我這裏就你一個朋友了。”

“樂悠,你現在已經長大了,你這麽好,會有很多人喜歡你,和你做朋友的。而且我還有事情要拜托你。梁博已經醒來,還在恢複期,以後請你多多照顧他。”

“為什麽你自己不跟他說?”

“因為我也會怕呀。”艾草輕鬆地回答,她不再逞強,“梁博知道我要走,以他的脾氣肯定會生氣的。你就當幫幫我。”

“好吧。”樂悠歎了口氣,“什麽時候走?”

“今晚的火車。”

“什麽?”

“我行李都收拾好了,就是來見你一麵。”

“這也太快了吧,我還有東西沒給你呢。”說著,樂悠從錢包裏拿出一個信封。

“這是……”呂艾草有些發愣。

“算是臨別禮物吧。你放心,不是錢,我才不會給你錢。這封信你走以後再安心地讀吧。”

看著樂悠神秘的樣子,呂艾草隻好聽從她的話,把信封放進了包裏,又繼續陪她說說話。

等時間差不多時,樂悠把呂艾草送到了火車站,並狠狠地吐槽了呂艾草太過省錢。其實主要是呂艾草完全不肯透露到底要去哪個城市。

走之前,兩個人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一路上說了很多,所以臨別的時候反而不知道說什麽。

把一切都安頓好後,呂艾草想起樂悠給自己的信封,便拿了出來。她打開信封,卻發現居然是一封信,上麵熟悉的字跡,她一眼就認了出來,是樂程昱親筆寫的。

見字如見人,呂艾草的心下意識地提到了嗓子眼兒,心裏有著無法言喻的激動。看了眼上麵的日期,她知道,那是她生日的前一天也就是出事的那天寫的,那天出門時他還給了她一個吻,可她卻……

我親愛的小姑娘:

你好。

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已經十九歲了。在這裏,我要祝你生日快樂!雖然這個說辭很老套,但我真的希望你能每天快快樂樂的。我真的很高興,你成年後的第一個生日,是有我陪伴的。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樣子嗎?其實你不知道,我從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對你有感覺了。隻不過那時候你隻是個高中生,我一個成年人,總不好做出什麽越軌的事。不過好在我後來又遇到了你。我當時為了靠近你可是頭痛了很久,甚至打電話問我的朋友。可我沒想到我還沒出手,你就那麽直白地拒絕了我。我當時真的很尷尬,覺得這個女孩子除了長得漂亮以外,怎麽那麽怪。可我又覺得,這麽不好親近,那我一定沒有別的對手,哈哈哈。

不過慶幸的是,你終於對我動心了。我還記得你第一次靠在我身上的時候,我心如擂鼓,可你卻被驚嚇衝昏了頭。

讀到這裏的時候,呂艾草又哭又笑,她第一次發現樂程昱原來這麽可愛,就連這封告白信都寫得那麽可愛。

可她笑著笑著,卻再也忍不住淚眼朦朧起來。

好了,下麵開始正經的煽情了。

艾草,我一直知道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特別的人生,特別的遭遇,你過得注定比別人辛苦。但我從來都知道你是善良的,你隻是想要一個公道,為你的母親也好,為你自己也好。所以,我一直都支持你。而且,我也想告訴你,無論遇到什麽人、什麽事,我都會永遠站在你身邊,你去地獄,我就陪你去地獄;你去天堂,我就陪你去天堂。但即使這樣,我隻有一個目的,就是希望你快樂。哪怕你快樂的人生裏,沒有我。

我不想看見你一次次因為噩夢驚醒,我不想你每次看到電視上一家人和睦相處的時候尷尬地調台,我不想你沒日沒夜地打工隻為賺取自己的學費。

你配擁有更好的人生,並且你已經完全擁有了我。

請你以後不要什麽事都自己扛,請不要忘記你還有我,也不要做什麽傻事,傻人才選擇做傻事。

艾草,我愛你。

你從沒讓我說過,但我知道你想聽。

就像我從沒聽過你說,但我知道,你愛我。

——樂程昱

大顆大顆的淚水從臉頰滑落,暈染了信上的字跡。

呂艾草趕快把信蓋好,她實在怕不爭氣的自己用眼淚把樂程昱唯一留給自己的東西弄花。

轉過頭,窗外一片麥田掠過。呂艾草看著玻璃窗上模糊的自己,含著淚,笑了笑。

她突然覺得自己這輩子遇到的所有傷痛,都不足掛齒,因為她遇見了那麽好的人。

是的,樂程昱,我愛你。

我也會用一輩子的時間,記得你,等待你。

盡管,你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