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果眼淚看得見

車庫裏,池越城在車上等蘇輕心。

蘇輕心上車後,池越城沒有問她關於辭職的事情,而是將車開出車庫,問:“想去哪兒?”

“送我回家吧。”蘇輕心說。

池越城將車開到蘇輕心家樓下,想要送蘇輕心上樓,卻被婉拒了。

“輕心。”池越城喊住要進樓的蘇輕心,蘇輕心扭頭看著他,“怎麽了?”

“有什麽事記得給我打電話。”池越城擰眉,神色凝重。

“知道了,別擔心,快去上班吧。”蘇輕心感覺得到池越城的擔憂,衝他笑笑。

池越城點點頭,轉身回到車裏,驅車離開。

等池越城離開,蘇輕心才回了自己的家。

到家後,蘇輕心開了一瓶紅酒,窩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機,選了電影頻道。

電影頻道正在重播《盜夢空間》,白色的熒光打在蘇輕心的臉上,照得她的臉色一陣煞白。她感覺自己現在就像是遊走在夢境與現實之間,十分迷茫與無措。

眼角膜發炎導致失明並沒有什麽生命危險,可是相比眼睛看不見,蘇輕心寧願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她喝了點兒小酒,昏昏欲睡,電視上的聲音她聽得模模糊糊的。

她忽然想起了《盜夢空間》裏麵她最喜歡的一句台詞:So do you want to take a leap of faith or become an old man,filled with regret,waiting to die alone?(那麽,你是想放手一搏,還是要等到年華老去,心中充滿遺憾,孤獨地邁向黃泉路?)

那麽蘇輕心呢?她放手一搏的話,能得到什麽,眼睛會看得見嗎?

可是她深知,這樣的放手一搏不僅僅是不屈服於命運帶來的苦痛,而是坦坦****地應對每一個難題,樂觀地生活下去。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過了多久,蘇輕心從沙發上爬起來,把家裏的窗簾拉開。她總是喜歡黑暗的環境,那樣很安靜,可是待在這樣的環境裏太久了,人會很容易缺乏自信與生命力。

窗簾被拉開,屋子裏就算不開燈也變得亮堂。

蘇輕心掏出手機,給池越城發了條微信:“阿城,晚上回來吃飯吧。”

池越城幾乎是秒回,說:“好。”

蘇輕心將電視關了,係上圍裙,戴上手套,將家裏裏裏外外都打掃清理了一遍,將用不上的衣服、物品也全都包了起來,打包了五六個袋子扔進垃圾桶。

隨後,她洗了把臉,關上門去超市了。

冰箱裏沒有菜了,她要買些菜回來。

下午超市裏的菜已經不是那麽新鮮了,蘇輕心精心挑選著,神色平淡。

“蘇輕心?”身後有人叫她。

蘇輕心扭頭看過去,是同樣推著購物車的覃如汐。

“是你啊。”蘇輕心回應了一聲,沒有太多感情色彩。

覃如汐麵帶微笑走到她麵前,打量了一番,問:“一個人啊?”

“嗯。”蘇輕心撿了一瓶醬油放進購物車,說,“買點兒小東西,晚上阿城回來吃飯。”

覃如汐沒有要走的意思,她羨慕地說:“你跟池越城的感情真好,以前我還以為你會跟魏然在一起呢。唉,誰能料想以後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呢?你突然離開,又突然回來,我感覺跟你隔著一條銀河那麽遠。”

蘇輕心聽得懂覃如汐話裏的意思,她在說:你看吧,到最後,果然還是我跟魏然在一起。

見蘇輕心沒說話,覃如汐又盛情邀請,說:“輕心,現在離池越城下班還早吧,要不一會兒去喝個下午茶,你、我,還有魏然。對了,魏然也在這裏呢。”

一提到魏然,蘇輕心果然有些動容,但她還是拒絕了:“不了,我很忙。”

“哎呀,又不上班,忙什麽嘛。”覃如汐拉著蘇輕心的手,對遠處喊了一聲,“魏然,魏然你過來。”

蘇輕心循聲望去,見魏然抱著一大件紙巾走了過來。

“輕心,你也在這裏?”魏然將紙巾丟進購物車,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不知所措地解釋,“嗯……我……因為覃如汐說要買很多東西拿不動,我就過來幫忙了。”

可是,這樣解釋好像顯得他跟覃如汐更親近了。

“魏然,我邀請蘇輕心和我們一起喝下午茶,她好像不願意,你也幫忙勸勸嘛,我們好歹也是老同學。”覃如汐抱著魏然的胳膊不住地撒嬌,真是跟小時候一模一樣,膩膩歪歪的,逢人就較勁兒。

魏然想掙脫開,奈何被她抓得死死的。

蘇輕心不想糾纏,正好她也要還魏然一個人情,便說:“那好吧,不過下午茶我來請你們。”

轉而,她看向魏然,說:“算是我還你在北京的人情。”

說完,她推著購物車往結賬處走去,說:“就在旁邊的‘綠林小飲’吧,我去寄存下東西。如果你們倆沒意見,我想把朱盼盼和楊燁也叫出來,我們好久沒聚在一起了。”

魏然還在消化蘇輕心的話,就被覃如汐拖了過去。

蘇輕心在結賬的時候,給朱盼盼打了個電話,讓她帶著楊燁到“綠林小飲”來。她又給池越城打了個電話,讓他幫襯著朱盼盼,給她一個下午的假。

兩人麵對麵坐著。

蘇輕心溫柔地品茗,覃如汐親切地對魏然問寒問暖,就跟那時他們五個一起組成學習小組時的情形一模一樣。

“行了,你別那麽多話了,安安靜靜等楊燁和盼盼吧。”魏然有意拒絕覃如汐的熱情。

覃如汐嘟囔著說:“安安靜靜的多無聊啊。”

魏然的目光落在蘇輕心臉上,生怕她誤會自己和覃如汐的關係,但是他在蘇輕心臉上看不到一絲他想要的表情。

半個小時後,朱盼盼帶著楊燁過來了。

雖然和朱盼盼幾乎天天見麵,但跟楊燁還是分別後第一次見麵。楊燁長成了一個小麥色皮膚的瘦高個,看上去幹練健康,還有些帥氣。

“魏然!”一進來,楊燁就看見了魏然。

魏然站起來同他撞拳擁抱,楊燁狠狠地拍了拍他後背,詰責道:“好你個小子,當初不告而別,現在在合肥了也不跟兄弟聯係一下!”

“怪我,想吃什麽,我請。”魏然將楊燁帶到旁邊坐下,朱盼盼坐在了蘇輕心對麵。

楊燁坐下,看向對麵的蘇輕心,立即誇讚起來:“哇,輕心啊,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哎,上次你要我幫你的那個忙,我找到合適的人選了,等一會兒盼盼把照片給你,你給你朋友看看。”

蘇輕心忽然想起這等事,笑道:“謝謝你還惦記著這件事情。”

“客氣什麽。”楊燁大手一揮,說,“咱這麽多年的同學了,就不要說謝這個詞了。”

“那好。你想喝點兒什麽?我請客哦。”蘇輕心微笑道。

楊燁拿起菜單,不懷好意地看著蘇輕心和魏然,問:“你們倆到底誰請啊?”

“我請。”魏然和蘇輕心異口同聲地說道。

旁邊的覃如汐頗不自在,夾槍帶棒地說:“哎呀,真是有默契。”

楊燁可不管誰請,反正不是他請。他揚聲道:“既然你們倆都請,那我就揀貴的挑了。”

眾人笑而不語。

楊燁將自己的飲料點完,又幫他們點了各自喜歡的。他完全是按照小時候的口味點的,這麽多年了,難得他還記得。

蘇輕心坐在窗邊。她往窗外望去的時候,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視力已經急速下降。她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依然如此。

“輕心,怎麽了?”魏然細心地察覺到了蘇輕心的異常。

“沒什麽,沒休息好。”蘇輕心搪塞過去。

魏然也沒有太過上心,真當蘇輕心隻是沒有休息好。

旁邊的楊燁又坐不住了,開始絮叨起來:“唉,咱們五個人剛好五年沒見,時間說起來不長也不短,就念一個大學的時間嘛。可是沒想到啊,僅是這麽一個念大學的時間,咱們五個人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是啊,原本楊燁和魏然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是五年了,他們沒有一點兒聯係;原本朱盼盼是個胖乎乎的大肉球,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豐腴的美女;原本蘇輕心還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迷糊小姑娘,現在已經成了華美的市場經理,還和池越城談上了戀愛。

原本他們都青蔥年少,現在卻已長大成熟。

“要是有點兒酒就好了。”楊燁不禁歎口氣。

蘇輕心微微皺眉,說:“我去買。”

“我去吧。”魏然搶先站起來,走出了“綠林小飲”。

楊燁開口回味往事,倒先將自己陷進回憶裏了。朱盼盼抱著蘇輕心的胳膊,靠在她的肩上不言不語。覃如汐如坐針氈,不停地回頭看魏然有沒有回來。

小時候,我們總以為我們能一直這樣,長大、到老,可是原來真的長大了,每個人都會離開,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生活。能像這樣聚在一起,已經很不容易了。

幾分鍾後,魏然從超市扛了一箱啤酒過來。他們五個人打開瓶蓋,拿著啤酒瓶敬往事一杯酒,再累也回不了頭。

“蘇輕心,魏然小時候老是在我耳邊炫耀,說就拿一根糖葫蘆就把你騙到了。哈哈,他說你好笨的!”楊燁喝著酒,開始打小報告。

蘇輕心聽著,兩頰因為酒精的熏染變得微紅。

“你還不是很笨!”朱盼盼幫蘇輕心回擊楊燁。

楊燁不甘示弱,說:“我再笨不還是把你追到手了?”

朱盼盼敲著桌子大喊道:“不是你追我!是我追你!糾正一下!是本小姐追你!”

“我這麽笨,你還追我啊,那你豈不是比我更笨!”楊燁朝朱盼盼吐著舌頭。

朱盼盼說不過他,隻好使出殺手鐧,說:“是,我笨!我不跟你胡扯,晚上回去自己乖乖地跪遙控器去!”

“嘖嘖嘖。”楊燁指著朱盼盼,朝魏然吐著苦水,“看到沒,這就是女人!多惡毒啊!要我跪遙控器不許換台!”

說著,他又湊近魏然的耳邊,說:“真蠢,我每次跪的時候,其實都把電池摳下來了。”

魏然被逗笑。他好羨慕楊燁和朱盼盼,羨慕他們能這樣快快樂樂地一起生活。而他呢,想要跟蘇輕心說一句話都成了奢求。

蘇輕心一直望著窗外。魏然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窗外有一株高大的油桐樹,隻是這油桐樹,連葉子都凋零了。

現在已經快到冬天了吧。

時間,真快。

那天下午,他們在“綠林小飲”開懷大笑,彼此之間沒有任何隔閡。

喝醉酒的人就是容易這樣,什麽都輕易引發感傷,什麽都輕易給予原諒,然後醒來後,隻當這些都是夢一場。

下午茶結束後,朱盼盼扶著微醺的蘇輕心,跟他們一起下了樓,蘇輕心的手機響了。

是池越城,朱盼盼幫蘇輕心接聽。

電話那頭的池越城聲音不急不慢,問:“輕心,不是說在你家吃飯嗎?你沒回來嗎?”

“啊……池總啊。我是朱盼盼,輕心現在在中環路的超市門口,你來接一下她吧,她喝了點兒酒。”朱盼盼說。

“知道了,等我過去。”池越城掛斷電話,下樓開車往這邊趕來。

魏然靠著電線杆,覃如汐靠著魏然,他們一個心裏想著對方,一個心裏想著另外一個人。

覃如汐拉著魏然,迷迷糊糊地說:“魏然,送我回家。”

“嗯。”魏然點點頭。他還好,意識還比較清晰,就是覃如汐和蘇輕心喝得有些多。他也不知道她們為什麽會喝那麽多酒。

幾分鍾後,池越城開車過來了。

看著躺在朱盼盼懷裏的蘇輕心,池越城不禁有些怨怪,問:“怎麽讓她喝這麽多酒?”

“大家聚在一起高興嘛,不小心就喝了這麽多……”朱盼盼小聲說道。

池越城將蘇輕心抱起,橫放在後座上,又給她係好安全帶,然後,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帶著蘇輕心走了。

楊燁看著池越城那副模樣,說:“真是個不懂禮貌的人啊。”

“池總就那樣。”朱盼盼嘟囔。

不過,既然是蘇輕心選的人,應該不會壞到哪裏去。他們沒有再揣測這個問題,各自回家。

池越城將車開到蘇輕心樓下,一隻胳膊上掛著在超市買來的東西,將蘇輕心抱上樓去。

蘇輕心在他懷裏迷迷糊糊地說:“沒關係的,阿城……我可以自己走,我還要給你做飯呢。”

“你都成這個樣子了。”池越城將蘇輕心放下,開了門,又將她抱進屋子,放在沙發上。

蘇輕心掙紮著爬起來,頂著亂糟糟的頭發坐在沙發上,語不著調地說:“阿城,餓了吧,我馬上就去做飯。”

池越城將購物袋放下,走過來按住蘇輕心,說:“我不餓,你好好躺著,告訴我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喝點兒水?”

蘇輕心往後一仰,又躺了下去,說:“頭好痛啊……”

池越城坐在沙發上,讓蘇輕心躺在自己的腿上,溫柔且細心地給她按摩著太陽穴和頭皮。

蘇輕心還迷糊地說著一些池越城聽不清的話,繪聲繪色的。

池越城俯下身,在蘇輕心唇上落下一吻,說:“安靜點兒。”

蘇輕心果然乖乖地不再說話。

池越城搖了搖頭,她隻有在這個時候才格外聽話。

躺在池越城的腿上,蘇輕心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直到第二天天亮才醒來。蘇輕心醒來的時候,她被擠著緊挨沙發靠背,外麵睡著池越城。清醒過來的蘇輕心才知道自己昨天喝得實在太多,恐怕池越城是照顧了她一晚上才累得睡在沙發上的。

蘇輕心想爬起來,卻被池越城拽著。池越城將她拉進懷裏,緊緊抱著。

“你……醒了呀?”蘇輕心窩在池越城的懷裏不敢動彈。

“嗯,再睡一會兒。”池越城不睜眼,就抱著她。

蘇輕心動彈不得,但她能感覺到池越城的生理反應,她輕聲說:“你……那什麽……”

“啊,早上嘛,正常。”池越城不以為意。

蘇輕心麵頰通紅,又道:“可是再不起來,你上班就遲到了。”

感受到蘇輕心僵直的身體,池越城不由得勾唇一笑。他緩緩睜眼,強勢地要了一個早安之吻,然後才撒手放開她。

蘇輕心連忙爬起來,像躲避可怖之人一樣躲避著池越城。池越城翻身起來,好笑地看著她。

昨天晚上沒有給池越城做晚餐,今天早上蘇輕心還給了他一頓豐盛的早餐。

吃完早餐臨走前,池越城摟著蘇輕心,說:“晚上乖乖等我回來。”

“我可沒說晚上要給你做吃的。”蘇輕心說。

“那我不管,我不但要在這裏吃,我還要在這裏睡。”池越城又一副蠻橫無理的態度,不管蘇輕心答應不答應,他都要過來。

蘇輕心是他的人,他可以毫無理由地過來。

蘇輕心不想跟他爭執,趕他走。

蘇輕心辭職已經兩天了。她一開始辭職隻是不想總對著電腦,讓病情惡化,但她仍舊需要一份工作來養活自己和舒凡。

想到舒凡,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去看她了。

蘇輕心收拾了一番,背著包去張以時那裏,在翻公交卡的時候忽然翻到了朱盼盼偷偷塞進包裏的照片。照片上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看上去溫婉美麗,是張以時喜歡的姐姐類型。

“還挺不錯嘛。”蘇輕心將照片翻了個麵,上麵寫了聯係方式,還有姓名,叫羅妍,名字也很溫柔。

見到張以時,就把照片給他吧,他也老大不小了,該談個對象準備結婚了。

在去張以時居住的小區的路上,蘇輕心給他打了個電話:“張以時,中午方便回來一趟嗎?我在媽媽這裏,做好飯一起吃。”

“哦,好,多燉點兒肉。”張以時不忘加上重點。

“知道啦。”蘇輕心暗自嘲笑張以時是個隻吃肉的主兒,明明在認識她之前,他老吃方便麵。

來到舒凡住的地方,門沒關,蘇輕心敲了敲門。

舒凡還是坐在原地,看著窗外發呆。

“媽。”蘇輕心搬了張凳子坐在舒凡旁邊,靠著她的肩膀,陪她一起看著窗外。

“媽媽,我辭職啦。”蘇輕心細心地講述著,她知道舒凡聽見了也不會有什麽反應,可是蘇輕心好想她能夠有一點兒反應,能夠像其她媽媽一樣,在女兒遇到煩心事時傾聽一番,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說“沒事,有媽媽在呢”。

“媽媽啊……”蘇輕心在舒凡肩頭蹭了蹭,說,“我有時候在想,如果我們一直留在海城,沒有離開過,那會是什麽樣子呢?那樣的話,爸爸不會死,你不會變成這個樣子,我也不會跟你分開五年之久吧?可是那樣的話,我也不會認識魏然,不會認識張以時了。”

舒凡的眸子裏有亮晶晶的東西在發光。

蘇輕心繼續埋著頭說:“其實吧,如果我不會認識魏然和張以時,那在海城也會認識其他的人吧?但我相信,你認識的人不一樣,經曆也就會不一樣。不知道如果我在海城,會是什麽樣的經曆呢?可是就算經曆了不好的,也有你和爸爸在,那樣我就什麽都不怕了。媽媽,我好想爸爸啊!你什麽時候好起來,我們回家看看爸爸吧。”

有淚滴從舒凡的臉上滑落,她忽然慢慢地抬起手抹掉,低頭又看了蘇輕心一眼,眼裏滿是自責與疼愛。

蘇輕心長歎了口氣,抬起頭來,說:“不說這些了,我去收拾屋子做飯,等一會兒張以時還要回來吃飯呢。媽媽,你等一下,馬上就可以開飯啦。”說著,她站起來,像隻歡快的鳥兒一樣係好圍裙開始打掃,打掃完就鑽進了廚房。

舒凡的眼睛裏終於有了流動的光芒。

好累,一直這樣裝下去真的好累。這樣裝成抑鬱症患者來博得女兒的同情與原諒,好累。

可她是個罪人,她害得蘇輕心差點兒被強暴,害得蘇輕心流浪了這麽多年,還害得她連自己親生父親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她是個千古罪人!她若不這樣裝下去,良心難安,蘇輕心也不會原諒她的。

可是,舒凡不知道,不是蘇輕心不原諒她,是她自己沒有原諒過自己。

臨近中午,蘇輕心將炒好的飯菜一樣樣端上桌子。

屋外傳來張以時的聲音:“清蒸鯉魚、豬蹄兒燉蘿卜,好香啊!”門一打開,張以時就忍不住誇讚,“咱們家輕心真是賢妻良母。”

“就你狗鼻子最靈!”蘇輕心啐了張以時一句,將最後一道菜端了上來。

張以時笑著關上門,衝舒凡打了個招呼:“阿姨好啊。”

“你先過來吃飯吧,我給媽媽留著呢。”蘇輕心擺好筷子。

張以時坐過去,也不等人就開吃。

蘇輕心在對麵坐下,說:“你慢點兒,分量很足。”

“你做得好吃,我能把這些吃完還覺得不夠,你信嗎?”張以時吊兒郎當地說。

“不信。”蘇輕心不接話茬,說,“張以時,我辭職了。”

“我知道啊。”

“我不想在那裏做,想重新找個地方,那種環境安靜不用電腦的。”蘇輕心又說,然後她咬著筷子看向張以時。張以時人脈那麽廣,消息那麽靈通,他肯定知道有這麽個地方。

張以時看著蘇輕心一副等著投食的可憐狀,說:“你別說,還真有那麽一個地方。”

“在哪兒,做什麽的?”蘇輕心兩眼放光。

張以時想了想,說:“我同事的朋友的二姨的兒子的女朋友開了家花店,缺人手。”

蘇輕心捋著人物關係,發現捋不清楚,直截了當地問:“就一個女孩兒開的花店嘛,說那麽複雜。在哪兒?”

“從你家坐地鐵需要半個小時。”張以時算了算,又說,“工資不高哦。”

“沒關係。”蘇輕心不管工資高不高,隻要能養活自己跟媽媽就好。再說了,她也不需要住那間公寓了,平時也花不了多少錢。

“那行吧,你自己開心就好。”張以時不管她,她是個成年人,做事總有自己的想法。

可蘇輕心不會讓張以時白幫自己忙的,她笑嘻嘻地說:“張以時啊,看在你幫了我這麽大一個忙的分兒上,我也幫你一個忙好了。”說著,她從兜裏掏出那張照片遞給張以時。

張以時接過來一看,問:“這是誰?”

“幫你介紹的相親對象啊。”蘇輕心喜滋滋地等著張以時感謝她。

豈料,張以時隻是看了一眼便將照片拋開,說:“門牙太大,克夫。”

蘇輕心趕緊撿起照片,拍了拍灰塵,說:“哪裏門牙大了,人家不是長得好好的嗎?”

張以時指著照片,說:“你不會看麵相,你不懂。”

“那你又什麽時候會看麵相了?”蘇輕心不解地看著張以時。

張以時反問:“我會看麵相需要你知道?那我晚上起來撒尿要給你打個電話報備嗎?”

蘇輕心問:“那……那你喜歡什麽樣子的女孩兒?”

“臀圓腰細胸不小於D,膚白貌美腿不短於一米二。”

蘇輕心一臉的無奈,說:“哪裏有這麽優秀的人嘛!就算有,那也不能讓你給糟蹋了啊。”

“什麽叫讓我給糟蹋了,你叔我是那樣的人嗎?”張以時用筷子敲著桌麵表示抗議。

“可你這個要求也太高了,你就不能降低一下要求嗎?”蘇輕心有些著急。

張以時義正詞嚴地說:“話能亂說,飯可以亂吃,媳婦兒不能亂找。蘇輕心啊,皇帝都不急,你一個太監急什麽急?”

“我這是為了你的終身大事著想!”蘇輕心將照片強行塞給張以時,說,“我不管,我就覺得這個女的挺好的,你得給我去見她一麵,要不然我纏死你!”

“蘇輕心,你怎麽這麽煩啊!我說了我不喜歡這類人。”張以時躲著,不讓蘇輕心塞照片給他。

“哎呀,見一麵又不會死,你躲什麽躲!”

“不要!會死的,會死的!見一麵會死的!”

“張以時!”見張以時這麽頑固地拒絕,蘇輕心氣得一拍桌子,怒從中來,“你到底想怎樣?你說的那種女孩子,我怎麽找得到啊!好不容易給你找了個還不錯的,隻是讓你見一麵而已,又不是叫你娶人家!”

“不是!我說蘇輕心,你沒事吧?”張以時理了理被扯皺的衣服,不明就裏地看著她,“我娶不娶媳婦兒,喜歡什麽樣的人,關你什麽事?你怎麽比我還著急?哦,現在變成我的不對了,是吧?我不喜歡你還能強迫我去不成?咋那麽愛管閑事呢!”

蘇輕心眼睛裏蓄著淚水。她也不想管,也不想催張以時去見人家姑娘啊!可是如果等到她兩隻眼睛什麽都看不見了,她想幫張以時就來不及了。她隻想趁現在還健康,做一點兒力所能及的事情。

張以時真是個直腸子、榆木腦袋!見一麵又不會死,幹嗎連照片都不想收。她腹誹著。

看著蘇輕心委屈得要掉淚了,張以時連忙搶過照片,哄道:“好好好,你別哭嘛,不就是見一麵嘛,我見,我見好不好?”

“早這樣不就對了。”蘇輕心嘟囔著,坐回去埋頭吃飯。

張以時歎了口氣,真是拿她沒辦法。

吃完飯,張以時把花店的地址寫給了蘇輕心,還答應蘇輕心一定會跟照片上的女孩兒見上一麵。

“那你什麽時候去,跟我講一聲,好讓我放心。”正在洗碗的蘇輕心說。

“行行行,跟你講跟你講。”張以時將寫著地址的紙張塞進蘇輕心的圍裙兜裏,說,“我去給你媽喂飯。”

蘇輕心洗完碗的時候,張以時還在給舒凡喂飯。

“那我先走了,張以時。你一會兒也直接去上班,我想下午去花店看看情況,如果可以的話,我就直接在那兒上班了。”

“行,你去吧。”張以時頭也不抬。

蘇輕心關上門離去。

見蘇輕心走了,張以時將碗遞給舒凡,說:“阿姨,您自己吃吧。”

舒凡接過碗,端在手裏,沒有吃。

是的,她沒有得抑鬱症的事情,張以時知道。張以時比蘇輕心有更多時間陪在舒凡身邊,他也很聰明,她裝病的事沒能逃過他的眼睛。張以時靠著窗台,拿出羅妍的照片,舉到頭頂細細地看。

“真是的,總是給我安排這些沒有營養的相親,有意思嗎?明明知道我一點兒都不想去。”張以時間接地責備蘇輕心的多事,眉頭擰成了一團。

舒凡看著他,看穿了他的心事,她微笑著,慢慢開口:“你……喜歡輕心?”

張以時看了一眼舒凡,又將頭轉向窗外。陽光落在他的鼻子上,也落進了他的眸子裏。他的視線往樓下移去,蘇輕心正好攔了輛車上去。

“拜托,誰會喜歡她?”張以時不屑一顧。

舒凡微笑不語。

張以時臉上的不屑慢慢散去,眼睛裏氤氳著一絲意味不明的色彩。他轉過頭,問:“我說阿姨啊,你打算瞞到什麽時候才肯說出實情啊?”

舒凡低著頭,不緊不慢地說:“瞞到……瞞不住的那一天吧。”

瞞不住的那一天?

真相總是瞞不住的吧,總會有窗戶紙被捅破的一天吧。不管這個真相是舒凡的假抑鬱症,還是蘇輕心不肯言說的病情,抑或是張以時守得死死的秘密。

可是人們為什麽明知道真相總會有被捅破的一天,卻還是甘願去隱瞞真相呢?

如果不是身不由己,誰又會那麽做?

蘇輕心那天下午去了花店應聘,花店店主叫徐鶯鶯,大蘇輕心兩歲。蘇輕心跟她講述了自己辭去白領工作來到花店的原因,徐鶯鶯留下了蘇輕心,讓她平時幫忙種植、打理花卉,如果客人需要派送鮮花,也由她去派送。

蘇輕心留在花店,也聽徐鶯鶯說起過自己的愛情故事。

徐鶯鶯與男友也是在春末夏初時遇見的,徐鶯鶯在十九歲那年獨自去外地旅遊,站在郊外的街頭想搭順風車回去。

可是一個十九歲的姑娘又不敢輕易搭男人的車,於是便一直站在桐樹下孤孤單單地等著女司機或者一家人的車子。

那時街道上鋪滿了落下來的油桐花,遠遠望去,很像一層潔白的雪。

等到傍晚,一個跟她年紀相仿的男生將一輛老爺車停在了路邊。

“他就是你現在的男朋友吧?”跟著徐鶯鶯學習修剪花枝的蘇輕心問。

徐鶯鶯點點頭,滿臉幸福,說:“對啊,當時他問我需不需要什麽幫助。我愣了一下,搖了搖頭。他把車開出去好長一段路又倒回來,問我是不是外地來旅遊的大學生,讓我不要害怕。他也是外地人,隻是在那兒念書,剛好開姑父的車幫他送個貨。”

“然後呢?”蘇輕心好奇地問。

徐鶯鶯笑了笑,說:“我當然不敢相信啦,怕自己被騙。然後他把自己的身份證、學生證、他姑父的駕駛證全部給了我,讓我放心上車,他會安全將我送到目的地。”

蘇輕心忽然想起五年前那個雨夜,張以時把他的身份證遞給自己的樣子。

“現在想想,幸好當時上了他的車,不然一定會錯過他的。”徐鶯鶯回想往事時,臉上帶著甜蜜的笑容。這就是愛情吧,即使過去多年,再回想時,也會讓人感到溫暖和幸福。

蘇輕心回想和魏然的往事時,也會這樣。可那不是愛情吧,那隻是少女情竇初開的感情。蘇輕心這樣覺得。

油桐花的花語就是情竇初開,徐鶯鶯能和她男友如此幸福,而蘇輕心跟魏然卻無法相守。

說到底,還是她不夠勇敢。

再見魏然的時候,她的靈魂還是自己的,卻沒有完整的身軀給魏然。當她還沒走出來的時候,卻又被告知眼角膜發炎可能會失明。

她現在和池越城在一起,多多少少都有那麽一點兒感情,如果她放棄池越城,跟魏然在一起,又會多傷害一個人。

所以,事已至此,強行扭轉隻會錯得更離譜。

電話聲忽然打斷蘇輕心的思緒,徐鶯鶯接了電話走過來,說:“輕心,有位客戶給瑤海區櫻花園小區3單元1603室的劉小姐訂了一束百合,在下午五點之前送過去。”

“我知道了,馬上就去辦。”蘇輕心趕緊去挑花打包,不敢怠慢。

還是不要在往事裏麵沉淪了,顧全當下即可。

在花店待了許多天,蘇輕心倒是蠻輕鬆、蠻開心的。她很喜歡這份工作,連走路的時候臉上都帶著淺淺的微笑。朱盼盼說蘇輕心離開華美後反而過得快樂些了。

周日休假的時候,張以時給蘇輕心打電話,說有空去見見那個叫羅妍的女子。

蘇輕心叮囑道:“你跟人家說話不要粗聲粗氣、吊兒郎當的,知道嗎?”

“知道知道。”張以時不耐煩地道。

“約在哪兒見麵?你可不要選什麽路邊攤啊、遊戲廳啊,甚至你的工地!”

張以時翻了個白眼,說:“拜托,蘇輕心,老子有那麽沒譜嗎?M西餐廳,多有情調,小酒灌著,小牛排啃著,還有音樂聽,裏麵的服務生全是帥哥,就怕人家去了之後看上某個服務生了,不要我了,那我就開心了。”

“閉嘴!”蘇輕心截斷張以時流裏流氣的話,忽然想到上次跟池越城去的那家餐廳就叫M西餐廳,格調好像確實不錯,看來張以時蠻有眼光的。

“行吧,祝你好運,我忙去了。”蘇輕心也不再操心。

“好,掛了。”張以時啪地掛斷電話。

蘇輕心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她可不是真的不管張以時了,她還是不放心,必須跟去看看,剛才聊天不過是套出張以時會在哪裏見麵的消息而已。

西餐廳裏,蘇輕心躲在相隔一張桌子的地方。桌與桌之間有雕花的屏風,張以時又背對蘇輕心坐著,不容易發現她。

看到羅妍本人,蘇輕心才發現她比照片更漂亮和知書達理,隻是為什麽這麽優秀的女孩子沒人要呢?蘇輕心不解。

一個黑影忽然籠罩下來,蘇輕心好奇地抬頭看去。

魏然疑惑地看著一個人出現在此的蘇輕心,不免覺得奇怪,喊道:“輕……”

名字還沒喊出來,蘇輕心就將他一把拉了下來,伸手捂住他的嘴。

“噓——”蘇輕心用眼神示意他別說話。魏然點了點頭,蘇輕心這才鬆開手。

魏然看向過道裏等自己的朋友,用動作示意他拿兩份飲料過來。朋友會意地點點頭,離去。

蘇輕心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張以時與羅妍,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魏然隨著她的目光望去,饒有興趣地陪她看著,也不打擾她。

張以時真的很乖,做什麽都十分紳士。蘇輕心看到羅妍臉上的笑容,就明白羅妍對張以時是有好感的。

飲料送了過來,魏然拿了一杯遞到蘇輕心麵前。蘇輕心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輕聲說了句“謝謝”。

大約一個小時後,張以時付了錢,親自送羅妍走出了西餐廳。

肯定有戲!

蘇輕心想繼續跟上去看看還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卻見魏然坐在座位上一動也不動,慢悠悠地品著端上來的第二杯飲料。

“我要出去。”蘇輕心說。

魏然沒有讓開,而是歪著腦袋問:“做紅娘啊?”

蘇輕心緊緊抓著桌子邊沿,說:“對啊,所以你要是再不讓開,就會讓一對有情人無法相守。”

魏然喝了一口飲料,若有所思,說:“別人無法相守不關我的事啊,隻是蘇紅娘,我也無法跟心上人相守,你能幫幫我嗎?”

魏然的話意有所指,蘇輕心聽得明白。

“胡說八道,你不是有覃如汐嗎?”蘇輕心陰著臉說。

“她跟我不是那種關係。”魏然皺眉。明明就很清楚的關係,為什麽蘇輕心會認為他和覃如汐是一對呢?

蘇輕心妥協,說:“那好吧,你喜歡什麽樣的告訴我,我讓楊燁幫你留意留意,或者你自己也可以讓他留意留意。”說著,蘇輕心又想站起身來走。

“我喜歡你這樣的。”魏然還是不肯起身,灼熱的目光投向蘇輕心。

“我隻是說喜歡你這樣的,又不是說喜歡你,怎麽不道德了?”魏然挑起話題。

“你!”蘇輕心氣結,看到魏然還是不肯讓地方,便抓住他的肩膀,邁腿跨過他的雙腿,直接翻了過去。發梢拂過魏然的臉龐,讓他感覺有些癢癢的。

看著蘇輕心逃出去的身影,魏然摸了摸剛剛被頭發拂過的地方,臉上掛起了一絲笑意。

追出去的蘇輕心剛好看見張以時給羅妍攔了輛車送她回家。羅妍走後,張以時揉了揉後腰,往餐廳這邊瞥了一眼。蘇輕心嚇得連忙又躲進了餐廳。

早就發現蘇輕心小動作的張以時輕嗤了一聲表示諷刺,一改方才紳士的模樣,脫去外套甩在肩頭,大搖大擺地離開。

這邊魏然剛好看見蘇輕心躲進餐廳的樣子,她就像隻偷竊食物遇到大貓的老鼠一樣。

“人已經走了。”魏然幫蘇輕心看了一眼外麵的狀況。

“知道了。”蘇輕心沒好氣地說,提著包就往外麵走去。

魏然喜歡她這種孩子氣的樣子,剛開始重逢時見她不苟言笑,他還擔心無法走近她身邊呢。

“阿華,我先走了,下次再來玩。”魏然衝著剛剛送飲料的男人喊道。

視線再回到蘇輕心的身上時,他卻看見蘇輕心急急忙忙地打開包,拿出一瓶眼藥水往眼中滴去。魏然略有疑惑,卻沒有太過放在心上,隻當她是眼睛疲勞而已。

想了想,他也離開了餐廳,往住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