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滿載雪花遠去的冬天

十五歲相遇,十八歲分開,二十三歲再相逢,卻一年不到,就發生了這麽多事情。

細細算來,蘇輕心跟魏然相處的時間好短好短,可是這麽短,為什麽還會這麽刻骨銘心?

如果可以,好希望能在一個我們都已成熟的歲月裏選擇遇見對方,那樣,失去的幾率就會很小很小了。

蘇輕心靠在沙發上,手裏搖著一杯紅酒,身上裹著一張厚厚的毯子。屋子裏因為很空,所以也顯得格外清冷。

“咚咚咚——”有人敲門。

蘇輕心半天才回過神來,她披著厚毯疲倦地去開門,打開門一看是魏然。

魏然還被蒙在鼓裏。他提著對眼睛有益的食物還沒說話,就見蘇輕心“砰”地將門關上了。

蘇輕心抵在門後,神色抑鬱。

魏然不明所以,安安靜靜地等在門外。

蘇輕心舒緩了下情緒,重新打開門,堵住門縫,毫無感情地問:“你怎麽來了?”

“給你送吃的,這些都對眼睛有好處。”魏然提著袋子說。

“不用了,拿回去吧,給覃如汐補補。”蘇輕心拒絕道,就要關門。

“啊?”魏然沒聽懂,忙阻止蘇輕心關門,問,“什麽意思?”

“她不是懷孕了嗎?”蘇輕心問。

“她……懷孕了?”魏然驚道,細細回想,又皺眉,“她,她沒說啊。”

果然跟覃如汐說的一樣,他們在一起了,隻是覃如汐沒有告訴魏然她去醫院做了檢查。

“我想你應該多多關心一下覃如汐,明白嗎,魏然。”蘇輕心最煩自己陷在這份要斷不斷的感情裏。她建造過很多防禦的堡壘,可隻要魏然一出現,這些堡壘就會輕而易舉地被攻陷。

她不想這樣。

“輕心,你聽我說,我跟覃如汐之間確實有點兒誤會,但是我……”

“魏然。”蘇輕心打斷魏然的話,說,“有些事情做了就不要稱之為誤會。其實我沒什麽資格說你,因為我也是池越城的人,即使現在我跟他分開了。但是我想,你不一樣,覃如汐現在有了你的孩子,你做什麽都要先顧慮一下她的感受,你明白嗎?”

魏然知道,也明白。

覃如汐追隨了他這麽久,就算是智商低下的白癡也該明白她的心意,可是那天晚上的真相到底是怎樣的,魏然沒有深究。

可蘇輕心誤會了,他自然要去解釋清楚。隻是眼前的人完全不想聽他解釋,眼睛裏、表情上全寫著“你走吧,不要再來找我”。

“輕心,我懂你的意思。食材我已經買來了,你有空就做著吃吧。”他將裝著食材的袋子放在門口,聲音輕不可聞,蘇輕心卻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如果有一天,你看待自己的內心,能有盡全力去說服別人那樣坦**無藏的透徹,就好了。”

他留下這句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蘇輕心看著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食材,彎腰撿了起來。

末了,她關上門,隔絕了整個世界。

有些堆積著煩惱的事情總會一件一件地登門造訪,來不及回避。當靈魂連同理智全被卷進去的時候,做什麽決定都顯得迷茫與可笑。

就像蘇輕心明知道不能跟魏然在一起,卻還是渴求他能看一眼自己。

就像她明知道自己心裏有千百種不願意,但還是要微笑著讓他回去。

這個冬天的冷,越來越深。

蘇輕心打電話偷偷了解了下池越城的近況,朱盼盼告訴她池越城和平常一樣,上班在公司,下班待在家,隻是對待下屬更加嚴厲了些,經常會因為一點兒小錯就責罵下屬。

“讓他習慣了就好了。”這種結果是蘇輕心所能料想的。

朱盼盼在電話裏不解地問:“輕心,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和池越城不是好好的嗎,為什麽要分手呢?”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工作做好了嗎?”蘇輕心轉移話題。

“對哦,你一說到這個我就煩,公司又壓下來很多項目,我還沒完成呢。”心大的朱盼盼抱怨著,渾然沒察覺到朋友的異常。

不過這樣的朱盼盼也讓蘇輕心很放心,她笑著說:“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好好工作吧。”

“那好吧,輕心,再見。”

“再見。”蘇輕心掛上電話。

時鍾上秒針走動的聲音在空****的房間裏響了一圈,蘇輕心又給張以時撥去了一個電話。

“幹嗎呢?忙著呢。”電話裏傳來細碎的筆劃紙的聲音,張以時嘟囔的語氣裏滿是不善。

蘇輕心不合時宜地問:“你跟上次相親的那個人現在怎麽樣了?”

“能怎麽樣啊,我有心跟人家相處,可她嫌棄我沒穩定工作,是個粗人。”

“你的工作很穩定啊,包一次工能賺那麽多錢。”蘇輕心似信非信,將矛頭對準張以時,“是不是你嚇著人家了?”

張以時那邊傳來一陣重重的歎息聲,他容忍地道:“蘇輕心,你可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我叫你媽可以嗎?我現在這邊要收工了,在給我的人核算工資,請你不要打擾我。”

“那你接下來的工作在哪裏?”蘇輕心習慣了張以時的這種態度,他每次搪塞她的問題時總會說自己很忙,其實就是不想聽她囉唆。

“你不是說我工作穩定嗎?穩定的話你還問我接下來在哪裏?”張以時毫不避諱地揶揄,但話雖這麽說,他還是乖乖地回答了蘇輕心的問題,“肥東縣那邊吧。有個土豪買了塊地皮子,說要修建別墅,現在的有錢人真不知道怎麽想的,修別墅修那麽遠,還修山上!”

“那行吧,我就不打擾你了。我去看看我媽。祝你好運啊,包工頭。”蘇輕心輕鬆地調侃。

“借你吉言。”張以時不耐煩地掛了電話。

蘇輕心笑笑,不計較。她正想收起手機去看舒凡的時候,手機卻收到一條短信。

是魏然發的。

“給你發了一份我整理出來的食譜和運動圖,按照上麵的來實施,會對眼睛和身體都有好處。今天晚上早點兒休息,別熬夜。”

從那天開始就這樣了,魏然每天都會發短信提醒她照顧好自己,她一條也沒有回。

關上手機,蘇輕心出門趕去舒凡那裏。

她這次去還有一個目的,想把舒凡接過來和自己住在一起。其實她已經有過這個想法很久了,但是每次詢問舒凡的時候,舒凡又不會回答她。

離開小區後,從路燈下的陰影裏走出來一個身影。

穿著厚厚羽絨服的魏然朝手心嗬了一口氣,又輕輕跺了跺凍得僵硬的雙腳。

他一直等在蘇輕心的樓下看著她,每天晚上都在這裏,直到蘇輕心的窗戶暗了下去,他才獨自一個人回家。

蘇輕心來到舒凡那裏,看見她裹著臃腫的衣服坐在**,手裏拿著一本畫冊,用彩鉛在上麵塗塗畫畫。蘇輕心坐過去,看了看畫上的人,好奇地問:“媽,這是誰啊?”

舒凡依舊沒有回答她。

蘇輕心躲進舒凡的被窩,舒凡往旁邊讓了讓,將暖和的地方騰出來給蘇輕心。蘇輕心靠著舒凡的肩膀,猜測道:“這畫的一定是年輕的你吧?真好看。”

畫上的人長卷發及腰,濃眉大眼,很像年輕時候的舒凡。舒凡可是海城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兒。

舒凡沉默地翻開這幅畫,在這幅畫的底下,還壓著另外一幅畫。

是一個開懷大笑的七歲女孩兒,坐在沙灘上拋著沙粒,背後是遼闊的海洋。

蘇輕心的眼眶濕潤了,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畫紙上。上麵除了她和媽媽,還有爸爸,有海城的城鎮、海城的大海、海城的油桐樹和日出日落。

“媽……”蘇輕心眼眶濕潤,抬起頭看著舒凡。

舒凡的臉上多了些皺紋,眼睛裏有晶瑩的淚光。

“媽媽。”蘇輕心抱著舒凡,難過地說,“你想念海城,想念爸爸了,是嗎?等你好起來,我帶你回海城去看爸爸,好不好?可是,媽媽,你要怎樣才能好起來,怎樣才能同我說一句話呢?”

為什麽她穿梭過流浪的歲月,放下一切的時候,到最後連想跟最親的人說句話都成了奢求?

舒凡臉上眼淚縱橫,她艱難地啟唇,唱起了一首歌,一首在蘇輕心小時候,陪伴了她無數個黑夜的歌,一首給過小蘇輕心無限勇氣的歌。

媽媽的嗓音不複往日的清脆,但熟悉的歌聲直達蘇輕心的心底。她忍不住和舒凡一起唱了起來,喑啞和圓潤的聲音一唱一和,蘇輕心感到很安心。

蘇輕心這天晚上留在了舒凡這裏,舒凡守著蘇輕心,一整夜都沒睡。她已經好久沒這麽近距離地看過自己的女兒了。

她問自己,蘇輕心這麽需要她,她真的還要繼續裝病下去嗎?這樣對蘇輕心,是不是太不公平了?自己身為母親,已經欠她很多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蘇輕心仍舊詢問舒凡願意不願意跟她一起住。蘇輕心幫舒凡梳頭的時候,看見了她微微頷首的動作。

她答應了,以微弱的點頭方式。

“媽,那我現在就接你回去!”蘇輕心興奮不已。

蘇輕心想,自己之前受過的再多傷痛也沒關係了,她此刻比任何人都要開心和幸福。

等來張以時,在張以時的幫助下,蘇輕心將租的兩套房子都退了,找了間兩室一廳,然後和張以時一起將舒凡接去了新房子。

張以時看著蘇輕心忙東忙西地收拾新家,有些遺憾地說:“真羨慕你們啊,能住到一起了。阿姨現在走了,我恐怕更加覺得無聊了。”

蘇輕心百忙中起身說:“張以時,你趕緊找個女朋友結婚吧,這樣就不會無聊了。”

“結婚有什麽好,喝酒吃肉還要被老婆管,我才不結婚。”張以時撇嘴道。

“那你就打一輩子光棍吧!”蘇輕心毒舌地道。

“我樂意,你管得著嗎?”張以時回嗆蘇輕心,幫她搬著大件家具。

他們一共花了一上午才將新家收拾好。蘇輕心特意下廚,一為慶賀喬遷之喜,二為慶賀張以時剛結束一份工作拿了一大筆錢,接下來又將投入到凜冽寒風之中。

“我們隻是去看地形畫圖紙,準備前期工作,真的要開工的話還是要等明年春天,冬天太冷,很危險。”張以時一邊吃飯一邊說。

“那還是要恭喜你。”蘇輕心以茶代酒,喝得大義凜然。

悲傷過去了,好運就會來。為了全新的生活,蘇輕心在花店賣力地工作,每天都會跑很多地方送花,送得最多的就是情侶和夫妻。她每次送花給情侶和夫妻的時候,都會送上自己的祝福。

一個人,善事做多了,黴運總不會那麽快降臨自己身上的。

蘇輕心秉承著這個信念去工作,樂在其中。

“我怎麽找不到了?”待在家裏的蘇輕心也坐不住,這會兒翻箱倒櫃爬上爬下地找著一條紅色的手繩。她記得搬家的時候取下來放在飾品箱裏帶回來了,可是現在怎麽都找不到。

雖然魏然現在和她的交集僅是每天一條她永遠都不會回的短信,但是蘇輕心還是不想將那條手繩弄丟。

從床底下爬出來的蘇輕心滿臉灰,終於找到了那條手繩。

估計上次將小東西全扔在**,不小心掉進縫隙裏了。

蘇輕心將手繩上的灰塵吹幹淨,馬馬虎虎地重新戴回手腕上,塞進了袖子裏麵。

“媽,今天晚上張以時很晚才回來,我給他送點兒夜宵過去,和他一起回來。你早點兒睡,不用等我了。”蘇輕心把晚上吃剩下的飯菜倒進飯盒裏,放進微波爐熱了一下,然後裝進保溫瓶。

舒凡坐在客廳裏,點了下頭。

蘇輕心帶好熱好的飯菜出門,走到樓下的時候忽然看見下起了小雨。她又連忙折身回去拿了把傘。從這裏到肥東縣坐公交要一個小時,她還要跑去張以時所在之地,又要走上二十分鍾。

蘇輕心把保溫盒裹進自己的大衣裏麵,生怕受了風雨之寒,飯菜涼掉。

到了肥東縣,蘇輕心一手提著保溫盒拿著傘,另外一隻手掏出手機給張以時打電話。雨聲大了起來,她幾乎聽不清張以時那邊的聲音。

“我給你送夜宵過來啦。這裏好黑,你來接我一下,我往你那邊走。”蘇輕心冒著風雨,對著手機大聲喊道。

電話那邊傳來張以時咆哮的聲音:“一晚上不吃又餓不死,現在都十點了,你過來幹什麽!注意安全,我馬上來!”

蘇輕心把手機揣回兜裏,借著馬路邊飄搖的燈光,忽然發現手腕上的手繩不見了。

她弓著身子,打著傘,又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頂著密集的雨,找著那根手繩。光線太暗了,風大雨也大,她還要掌控著傘不被吹跑,實在是太難找了。

“不要啊!不能丟啊!”蘇輕心急不可耐,可是找來找去都找不到那條手繩。手繩陪了她八年,她不能就這樣弄丟。

“蘇輕心——”風雨裏傳來張以時微弱的喊聲和奔跑的腳步聲。

蘇輕心直起腰來,剛想答應,卻發現因為一直弓腰尋找東西,頭有些暈。她踉蹌幾步,扶著自己的腦袋晃了晃頭。此時,蘇輕心感覺到了右側後方打來一束幽暗的光。她轉身望去,馬路轉角處的燈光越來越亮,直到汽車尾燈衝破黑夜與風雨,她才看清是一輛卡車衝了過來。

刺眼的燈光直直地映入蘇輕心的瞳孔,她眼睛發疼,嘶喊一聲,雨傘從手中滑落,她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大卡車司機似乎沒料想這麽晚了馬路中間還有個人,因為喇叭壞了沒辦法按喇叭,所以也無法引起行人的注意。他趕緊踩下刹車,打轉方向盤,但卡車還是不受控製地朝蘇輕心撞去。

“蘇輕心!”趕來的張以時見此情景,沒有留任何時間思考。他衝上前將蘇輕心推到路邊,自己卻被卡車撞翻,掉下了馬路。

旁邊是一個陡坡,蘇輕心聽見一聲巨大的悶響在身後響起,似乎還夾著骨裂之聲,緊接著,重物墜下山坡,卡車的前輪停在馬路邊沿,隻差咫尺距離,便將墜落下去。

“張以時?”蘇輕心怔怔地回頭,路燈照著她的瞳孔,顯得異常恐怖。

司機跳下車,盯著黑暗的山坡瑟瑟發抖,掏出手機撥打120。

“張以時——”蘇輕心尖聲爬起,踉踉蹌蹌地跑到馬路邊。可她什麽也看不清。張以時被車撞下去了,為了救她,他被大卡車撞下山坡了!

“小姐……”卡車司機忐忑地想要扶起蘇輕心,卻被蘇輕心猛地推開。

司機驚訝地看著蘇輕心不顧一切地朝山坡底下跑去,近似失去理智。

“小姐!”卡車司機攔不住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連滾帶摔地跑下去。

“張以時,張以時!”蘇輕心失控地喊著張以時的名字,往山坡底下跑去。路燈照不見坡下的黑暗,更照不見她內心深處的恐懼。

不要出事啊,張以時!

蘇輕心**在外的臉頰與手背被殘枝荊棘刮傷,她渾身濕透、沾滿泥濘地在黑夜裏無助地呼喚著張以時的名字。可是張以時沒有回應她,連一句微弱的話和躲在風雨裏的呼吸聲都不給她。

“張以時,你在哪兒啊?張以時……”蘇輕心絕望地哭著,伸手在地上不停地摸索。四下漆黑無光,她渾身顫抖不已。冬雨浸入骨髓,凍至血肉。

不遠處,躺著氣息奄奄的張以時,臉上不知是鮮血還是泥土,狼狽不已。他吃力地抬起手,伸向蘇輕心的方向,含糊不清的名字從痛得麻木的唇齒間發出來。

“蘇……輕心,輕……心。”他在叫著她的名字。

蘇輕心趴在地上,不停地尋找著張以時。

張以時透過阻隔他跟蘇輕心見麵的風雨,將她的哭聲聽得真真切切。她父親死的時候,她都沒有這麽焦急與害怕。

蘇輕心啊,別哭了,別害怕……

張以時好想把這句話說給蘇輕心聽,可他實在沒有力氣了。蘇輕心總說是張以時拯救了絕望無助的她,其實蘇輕心不知道,他在拯救她的同時,她也拯救了孤獨無依的他。

張以時自小父母雙亡,跟舅舅住在一起。舅舅待他並不好,他才逃離別人的屋簷出來謀生。

如果不是遇到蘇輕心,他會一直無所依靠,無所掛念。是蘇輕心給了他一顆能夠牽掛別人的心。

在張以時孤苦的歲月裏,蘇輕心也拯救過他。

雨滴落在張以時的臉上,他連睜眼看看蘇輕心都做不到了。聽到蘇輕心的哭聲越來越近,他嘴角帶著的微笑也慢慢消散。

當蘇輕心在黑夜中抓到張以時的手時,他終歸還是失去了呼吸與心跳。

“張以時!”蘇輕心緊張地抱起張以時,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他的餘溫還未褪去,她以為他還活著。

“張以時,你撐著,我馬上打電話救你。我求你,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你一定要堅持住!”蘇輕心驚慌失措地找著手機,可是摸遍了全身都找不到。

手機早在張以時推開她時就落在了馬路上。

蘇輕心從來沒有這麽無望過。她抱緊張以時,悲慟地大喊:“救命啊——來人——求求你們,救救他——”

呼聲被無情的夜雨吞沒,整個世界,都無人回響蘇輕心的求救。

救護車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來的,醫生和警察找到蘇輕心和張以時時,兩個人的身體都變得冰涼。視線全然模糊的蘇輕心因悲傷昏過去之前,還緊緊抓著救她之人的袖子,懇求道:“求求你,救救他……”

無人告訴她,張以時,救不回來了……

那天晚上,仿佛是一場夢,一場墜進去再也無法醒來的夢。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蘇輕心漸漸醒了過來。她無從得知時辰,因為她明明睜開了雙眼,卻什麽都看不到。

她隻聽到有許多聲音傳來,它們全都在噓寒問暖。

有魏然、有池越城、有朱盼盼和楊燁、有馮芮星和盧茜,還有好多好多其他的人。

他們呼喚她的聲音顯得空靈且遙遠,蘇輕心怎麽都抓不住。

“張以時呢?”蘇輕心顫聲問,她現在隻想聽到張以時的聲音。

無人回答她,四周突然安靜下來。

不好的情緒在蘇輕心的心裏滋生,她哭喊著,聲音裏全是恐慌:“張以時呢?你們別把他藏起來,他呢……他在哪兒?”

空氣裏還有輕微的嗚咽聲。

蘇輕心掙紮著爬起來,卻被一隻手按住。那人哄著她,說:“輕心,你別激動,我們一會兒帶你去見張以時,好嗎?”

“我想現在見他……”蘇輕心仰著臉,她聽得出這是池越城的聲音。

池越城將苦澀咽下喉嚨,卻見蘇輕心的手慢慢地撫上了他的臉龐。

蘇輕心哭得五官扭曲,說:“可我……我好像見不到他了……”

手指在池越城的五官上摸索,滑過他的臉龐輪廓,她看不到了,任何人的模樣,她現在都看不見了。

蘇輕心忽然安靜下來,她輕輕推開池越城,靠在病**,說:“你們隻告訴我,張以時還在不在,告訴我就可以了……”

沒人說話,女孩子的哭聲越來越清晰。蘇輕心已經猜到答案了,她隻是不想認清事實而已。

“你們出去吧。”蘇輕心神情冷靜地說。

“輕心……”

“出去吧。”她的話語裏已經有驅逐之意。

“輕心,不要太難過,你要惦記著自己的病情,不能讓眼睛惡化到摘除眼球,知道嗎?”池越城語重心長地叮囑她。

真相隨著張以時的離開,終於被捅破了。蘇輕心沒必要再瞞著他們,瞞得那麽辛苦。

池越城他們都知道,安慰一個親近之人去世的人,恐怕是天底下最難的事之一了。但是活著的人為大,他們誰都不願意蘇輕心因為張以時的事情而導致雙眼惡化摘除眼球。

所有人都退出了病房,蘇輕心安安靜靜地待在病房裏。她的眼睛失明了,因為看不見這繁雜的世界,她心裏忽然清明了好多。

張以時在蘇輕心心裏音容宛在,此刻她耳邊似乎響起了平日裏張以時教訓的話語,眼前也浮現出了那張痞裏痞氣卻有著真誠眼神的臉龐。

可現在,張以時為了她就這麽離開了,連一點兒念想都不曾留給她。

蘇輕心忽然想到了什麽。她摸索著爬起來,打開病房門。門外的朱盼盼見她出來了,連忙走過來扶著她。

“你們都在吧?”蘇輕心問。

朱盼盼不知她是何意,說:“池越城不在。”

“他在哪兒?”蘇輕心忙問。

“醫生辦公室啊……”朱盼盼困惑不解。

“帶我過去。”蘇輕心抓著朱盼盼的手。朱盼盼不敢多問,隻好帶她往醫生辦公室走去。

其他人莫名其妙地跟在後麵,不知道她要做什麽。

隻有魏然,他站在原地未動,一句話也沒說。他知道大家心裏想的是什麽,更知道蘇輕心心裏想的是什麽。

蘇輕心來到門口,果然聽見池越城在跟醫生商量張以時眼角膜一事。蘇輕心憤怒地衝進去,道:“池越城!你什麽意思?”

“輕心?”見蘇輕心怒氣衝衝找來,池越城有些手足無措。

“王醫生!捐獻眼角膜一定要征得本人同意,張以時已經去世,也要征得家人的同意!他的家人就是我,我現在不同意!你們到底在幹什麽?張以時為了救我失去了生命,你們還想摧毀他完整的身軀嗎?”蘇輕心厲聲嗬斥著狹小空間中的兩個人。

王醫生解釋道:“這個我當然知道,我……”

“輕心,是我來找王醫生商量這件事情的。”池越城站起來,說,“你想啊,如果張以時還活著,知道你眼睛看不見了,他也一定會同意死去時捐獻出自己的眼角膜的。”

蘇輕心聽準聲音,揚手就打了池越城一巴掌。

這一舉動驚呆了在場所有人,包括池越城。

“池越城,我沒想到你這麽自私。你要取張以時的眼角膜,你想過我的感受沒有!我已經自責難過到無以複加,你還要去傷害一個已經不在世上的人,你是要我餘生難安嗎?”蘇輕心叱責著池越城,空洞無光的眼睛裏聚滿了怒氣,此刻的她已毫無理智。

誰也不能動張以時,誰都不能!

池越城呆呆地看著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是,他是自私,可他都是為了蘇輕心好,為了讓她能重新看到這個世界。他知道張以時多麽疼愛蘇輕心,那種疼愛不比自己少,也不比魏然少,所以他才拋去所謂道德來請求醫生。

“你們所有人,再敢打張以時的主意,這一輩子都不要來見我了!”蘇輕心狠狠地撂下一句話,推開眾人,一個人磕磕碰碰地扶著牆離開。

他們全都緘默不言,也全都不敢再去談論這件事情。

張以時的死,給蘇輕心造成了很大的打擊,她的雙眼失明,醫生說除了移植健康的眼角膜,別無他法恢複。他們都以為蘇輕心一定難以接受這樣的雙重打擊,蘇輕心卻冷靜得出奇。在提出出院的時候,在張以時的葬禮的時候,在她無法工作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助與同情的時候,她都無比冷靜。

蘇輕心,你以後怎麽辦呢?

有一個聲音在心裏這樣問她。

以後怎麽辦?她不知道,她現在隻想回海城,逃離這個給自己無限悲傷和折磨的地方。

這裏的所有人,都會引出她心中的傷痛,她誰也不想見了。

池越城他們會偶爾來看蘇輕心,但是還沒有進屋,便被舒凡默默地請走了。

舒凡知道,蘇輕心誰也不想見,隻想安安靜靜地待著。

可蘇輕心天天待在屋子裏,一會兒就會淚流滿麵,不知道是在想念張以時,還是在想念其他。舒凡沒見過蘇輕心笑了。

不知道是哪一天晚上,外麵的溫度降到了零下,小區樓下的路燈越來越暗。可在路燈底下,舒凡沒看到一直等在那裏的魏然了。

“啊……那個一直站在窗戶下等著的男孩,今天晚上好像沒有來了呢。”她站在窗口,失神地呢喃。

“媽?”坐在一邊喝粥的蘇輕心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舒凡雖然幫她擋走了來看她的朋友,但是她一直都沒有跟她講過話。

舒凡淺笑著,臉上有遺憾,有悔恨。她說:“他一直站在下麵,站在路燈下,有時候緊緊裹著衣服,他一定很冷。唉,還是跟以前一樣啊!他以為你會回來,以為你會見他,於是一直等啊等,等到歲月流逝,慢慢長大。”

蘇輕心連忙站起來,腿撞上桌子,上麵的瓷碗差點兒摔了下來。

一雙手扶住了蘇輕心,蘇輕心的哀痛與欣喜齊齊湧上心頭。她難以置信地反抓住舒凡的手,確認道:“媽媽,你真的……你真的可以聽到我說話了嗎?”

舒凡心疼地將蘇輕心擁入懷中,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聲音裏帶著懺悔,說:“傻瓜,我配不上做你的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麽,媽……我現在隻有你,求你了,你別再不理我了……”蘇輕心緊緊抱著舒凡,終於放聲哭了起來。

她好壓抑、好難過。

她怕他們擔心,所以一直假裝自己沒事,她不管舒凡以前做過什麽,現在做了什麽,她隻希望自己能在灰暗的生活裏找尋到一點兒溫暖,一點兒隨意索求能讓人心安的溫暖。

舒凡很後悔,她因為無法得到自己的原諒而忍了這麽久沒有跟蘇輕心坦誠,她希望時光還來得及,讓她重新把她當成小公主一樣來疼愛。

蘇輕心趴在舒凡的肩頭,眼淚流盡,聲音幹啞。

“媽媽,你帶我回海城,好不好?我們回家。我們說了好多次,要回去的……”

“好,媽媽帶你回家。”

舒凡替蘇輕心擦幹眼淚,認真地回答。

第二天,舒凡就帶著蘇輕心踏上了回海城的列車。

那天一切都好,冬日裏溫暖的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蘇輕心誰也沒有告訴,就這樣和舒凡一起回去了。

路途很漫長,她知道,她回不了頭了。

列車從鐵軌橋上轟隆隆地開過,魏然一抬頭,目光便落在了那輛列車上。

他的世界又一次變得空**,他等的人,再也沒有回到他身邊。

回到海城,舒凡會隔三岔五帶蘇輕心去看一看雙眼。

某一天,醫生告訴蘇輕心,有一個死者家屬願意捐獻死者的眼角膜給蘇輕心。

簽好所有手續後,蘇輕心躺上了手術台,完成了這次的眼角膜移植。

第二年二月的時候,蘇輕心眼睛拆線,她重新看到了碧空白雲、大千世界,重新看到了舒凡的臉。

而那個願意捐獻眼角膜的死者家屬,蘇輕心沒有聯係到。

海城一切如舊,像是什麽都沒發生變化,卻又像是什麽都變化了。

情人節這天,天空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據說這天全國各地都下雪了,魏然他們那裏也一定下雪了吧?

蘇輕心戴著毛茸茸的線織帽和手套,走過一排排雪落枝丫的油桐樹。

她微微伸出手,接住飄落下來的雪花。這些雪花就像那時的油桐花一樣美麗。

蘇輕心駐足,抬頭望著身前的小樓,小樓的二樓有一扇窗子,窗戶微微打開。

她仿佛看見了那個十五歲的少年推開窗戶,衝著她燦爛地笑著。

這個冬天很好,可是少年不在身邊。

花開五月,雪下寒冬,我有相思,不問盈缺。

尾聲·我的愛,才最卑微

“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我坐在桐城高中的跑道上,按下了收音機的播放鍵。

“但偏偏風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收音機經受過時間的洗禮,音質大不如以前好了。它是我從魏然那裏強行搶過來的。聽說,這是他準備送給蘇輕心的禮物。

對了,我是覃如汐。

一生以來,無人愛過我。

小時候,我有一個青梅竹馬,名叫魏然。我們羨煞過許許多多的小孩兒,我以為,我們也會羨煞歲月。

從魏然的父母鬧別扭開始,魏然就不願意讓我跟著他了。我拉著魏然的書包,奶聲奶氣求他別留我一個人。他甩開我的手,有些別扭地撓著腦袋,說:“覃如汐,大人說男孩子隻能跟男孩子玩,女孩子要找女孩子玩,你以後別來找我了。”

我才不信他的鬼話,一如既往地纏著他。

後來,一個叫蘇輕心的女孩兒到來,她從我身邊搶走了魏然。

魏然對她溫柔又細心,那種溫柔細心,我永遠都得不到。

可是蘇輕心有什麽好呢?她悶悶的,不愛說話,沒有朋友,也沒有我漂亮,更沒有我家有錢,魏然為什麽要喜歡她?

我那個時候不知道,其實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原來我一直追隨的魏然,其實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可我依然沒有放棄。

那年高考前夕,蘇輕心突然失蹤,魏然像是瘋了一樣滿世界地尋找她。他將蘇輕心的失蹤怪罪到我的頭上,整整三年都沒有理過我。

那個時候,誰都沒有問過我心裏難不難過。

我看見魏然經常去蘇輕心的屋子外麵等他,他等了她多久,我就看了他多久。可是,他等她可以光明正大,我看他卻要偷偷摸摸。我恨這種感覺,也恨蘇輕心,恨她走了還要帶走魏然的心。

三年後,念大三的魏然突然退學離開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但是我知道。

他父母終於離婚,他無處可去,選擇了退學,去了合肥。我焦灼地念完大三,等大四實習的時候,也背上了行囊去往合肥。

在陌生的城市再次見到魏然的時候,我綻開大大的笑容,說:“好巧啊,魏然,在這裏遇見你!”

魏然愣愣地回答我:“巧……”

這一次,我大大方方地在魏然身邊留下,陪他做兼職、陪他自學。他做什麽我都陪著他,所有認識我們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歡他。

但是唯獨魏然,像個傻子一樣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可即使這樣,我也覺得我能把魏然拿下了,我能追到他了,能獲得我一直想要的位置了。

可我終究太天真了。

因為雖然時間過去那麽久,但魏然還在等蘇輕心啊!

有一天,我喝了些酒,情緒失控地問他:“蘇輕心她不愛你,她若是愛你,為什麽這麽多年來不肯給你一點兒消息,讓你知道她也在找你?”

我說,魏然,你就死心吧!

那天,魏然第一次將我摟在懷裏安慰我。他在我耳邊說:“覃如汐,我為什麽死不了心,你不是最能理解嗎?”

是啊,我最能理解。因為他對蘇輕心就像我對他一樣執著。真可笑!

我沒有再逼魏然,隻要能讓我在他身邊待著,就算此生無法相守,也沒關係。

蘇輕心走後的第五年,她又回來了,出現在合肥,出現在魏然的身邊,出現在我的視線裏。她帶著陌生與仇恨回來。我看著魏然和她在公事與私事上暗自較勁,覺得特別可笑!

可是這個時候,我已經習慣了。

我對蘇輕心不關心,但是我對魏然關心。

他為她哭過多少次、沉默過多少次,我都一清二楚。我想,蘇輕心可真不知好歹,居然傷害一個對她這麽好的人。

魏然也不知好歹!我對他這麽好,他連正眼都不看我一下。

因為一次應酬,我跟魏然都喝醉了,睡在了一起。我利用這個機會,告訴蘇輕心,我跟魏然在一起了並有了他的孩子。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效果,心裏卻沒那麽高興。

我知道,這個謊言瞞不了多久。我最後跟魏然坦白了,魏然很平靜,沒有責備我。

蘇輕心眼睛失明的那天,我也在場。所有人都在關心蘇輕心的傷勢,隻有魏然一個人沉默不語、心事重重。

我猜到了魏然的心事,知道他要做什麽。

蘇輕心和她母親不告而別的那天晚上,魏然來找了我。

他說:“覃如汐,我要北上海城。”

“你去給蘇輕心送眼角膜。”我一語拆穿他的用意。

“我知道我沒有什麽臉麵來求你幫我忙。”他看著我。

他的表情告訴我,他已經做好被我拒絕的準備,而我從沒打算拒絕他。

魏然說:“蘇輕心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牽掛,我想將眼角膜給她,讓她代替我看這世界。我曾說過,不想讓她看不見我的模樣,雖然我已經做好了與她永不再見的打算。但是覃如汐,這次的眼角膜,當作是我五年前的賠罪。我對不起蘇輕心。”

五年前蘇輕心的離開,我也有份兒。我仰著頭,不讓眼淚掉下,笑著說:“我也對不起她過,所以,我怎麽會拒絕你的要求呢?”

魏然笑了,我跟他兩個人含著眼淚笑了起來,笑命運弄人,笑歲月成殤。

最後,我陪魏然去了海城,我們瞞住了蘇輕心與她母親。經得魏然本人的同意,醫生摘下了他的眼角膜。

後來,我給魏然的媽媽打了個電話,把魏然送去了他媽媽那裏。

魏然給了蘇輕心一片完整的天空,從此以後,再無人去問及他殘缺的世界。

“但故事的最後,你還是說了拜拜……”

我起身,往學校外麵走去。

魏然,我愛過你,不僅有卑微,還有悲哀。

不過從此刻開始,再也沒有了。

一首歌完畢,傳來幾秒鍾的嘈雜聲,緊接著,是蘇輕心的錄音:“嗯……高考完了,我要回海城找爸爸,和魏然一起。還有,希望魏然永遠快樂。”

然後,是蘇輕心滿藏少女心事用氣息說的話。

她說——

“永遠不要忘記蘇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