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步入荊棘

孤獨的遊雲,吻過海麵又消失。

我不知道後來會遇到一個人,在無人安慰的整個青春。

僅僅是相遇,已經驚豔了我的餘生。

01

等待是很枯燥的過程。但因為是江淮南,等待變得充滿期待。

夏嬋每天都在上學路上桐花路公交站牌附近那兒等他。有時候借口說自行車鏈條壞了,有時候挑時間緊張的早晨故意走路,為的就是蹭江淮南車後座坐。江淮南每次說她沒腦子不想管她,但最後還是會載她一起狂奔。

夏嬋每次都為這種得逞的小心思感到開心。

周五下完第四節課,廣播裏通知下周一升國旗全校學生必須佩戴校徽,說省裏有領導過來視察。吃完午餐回教室後,夏嬋開始翻桌倒櫃地找校徽。

從書本夾頁到抽屜縫隙,校徽仿佛消失了一樣。她記得自己放在文具包裏沒動過,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找不到。

“找什麽呢?”

莫奈剛打完籃球回教室,他低著頭,眼睛異常明亮,湊到夏嬋麵前表示關切。

夏嬋懶得搭理他,將作業本、課本碼整齊,又蹲下身仔仔細細地搜尋周圍的地麵。

莫奈手一撐坐到旁邊的桌麵上,歪著頭看著夏嬋,異常自信地問:“是不是找它?”

夏嬋無比煩躁地抬頭,一眼就瞅見了他手上的校徽。她眉峰一沉,站起來就想去奪。莫奈舉高手左右躲避,偏偏不給。

夏嬋放棄,看著莫奈,眼睛一眨不眨,問道:“你想怎樣?”

莫奈也看著她,表情未變,嘴角帶著笑意:“不想怎樣。”

夏嬋深吸一口氣,有些歎氣地妥協:“校徽哪兒來的?說撿的我不信。”

“當然不是撿的,我可不是隨便撿東西的人,再說要撿也撿值錢的。”莫奈挑釁地向空中拋起校徽,手一晃而過迅速撈起,嬉皮笑臉地靠近她,“我拿的。”

夏嬋看小偷一樣盯著他。

莫奈對上她的目光,無比自然地說:“無賴是吧?我知道。”

他那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語氣讓人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夏嬋一直覺得厚臉皮的人見得夠多了,但不要臉成這樣的她是第一次碰見。他總能輕而易舉地激怒她。

努力平複心中的憤怒,她冷靜地想了想前後的事,篤定不能和他計較。萍水相逢,不值得置怒,不必有過多牽扯。

“酒吧的事很謝謝你。”她伸出手表示和解。

“不謝。”莫奈點頭,爽快地拍了下她的掌心。

“校徽還我。”夏嬋淡淡一笑。

“好啊,隻要回答我一個問題。”莫奈雙手在桌麵一撐站直身體。

夏嬋比他矮了大半個頭,充滿男性氣息的空氣縈繞在她的周圍,她不好意思地別過臉。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斜眼一笑:“每天跟你一起上學放學的人是誰?”

夏嬋抬頭看他,眼神裏寫滿疑惑。

莫奈微微傾身,嘴唇靠近她耳邊,用溫柔又極具**的聲音軟綿綿地喚道:“阿夏。”

夏嬋不快地皺眉,心裏琢磨著艾拉在隔壁學校不順路,而每天和她相處時間最多的就數江淮南。為什麽他會問起江淮南?

他吐出的熱氣噴到夏嬋的耳垂和脖子上,隔著這麽近的距離,有一種壓抑的曖昧感,夏嬋潔白的脖頸染上一片緋紅。

莫奈看她居然害羞了,雙手撐著她的肩膀笑著追問:“難道他是你的人?你喜歡他。”

夏嬋雙頰飛快地燒了起來,雙手往上一推拍開他的手,生氣地說道:“他是我朋友,你別胡說八道。”

對於前麵的話,她可以無動於衷,隻是最後一句話,直接被不相幹的人揭開心底隱藏的秘密,卻在她心中砸下了一記重錘。

莫奈被她的反應弄得有些意外,他揉著夏嬋的頭發,笑著安慰:“別生氣,我就問問。”

夏嬋揮開他的手。

鬧了許久,莫奈還是決定不還校徽。

夏嬋心裏生著氣,等到下午第一節課鈴聲響起,扭頭警告他:“今天不還我,我不會放過你!”

莫奈說:“不放過我就來找我。”然後,他逃課了。

接著,夏嬋的手機屏幕上跳出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天星區時代廣場紫薇北路78號。

她不明白莫奈從哪兒弄到了自己的手機號碼,打電話過去打不通,回了個“不去”也石沉大海。英語課上到一半,夏嬋右手握著筆,左手頻繁地點亮擺放在書後的手機屏幕。

希望在翻動書頁和講題聲中一點點湮滅下去。

她不是喜歡打架鬧事、逃課叛逆的學生。雖然大部分時間她喜歡在課堂上發呆,裝作專心聽講。

相比於名列前茅和整天混沌度日的學生,她更像一條中層溫水區的魚。在自己的世界裏循規蹈矩,用所有閑暇的時間,惦記著一個叫江淮南的人。她有時候寫日記,有時候胡亂畫畫,更多的時候是等候下課鈴聲或者看著窗戶外麵的操場。

窗對麵是理科樓,文科樓和理科樓中間有一個籃球場,高大筆直的香樟樹呈一圈守立,樹下有一排供人休息的石凳,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地麵上投下大大小小的光斑,在那裏,江淮南偶爾會出現。

想了很久,夏嬋還是決定冒險一次,去找莫奈算賬。

出教室很容易,夏嬋假裝肚子疼要去買藥溜了出來,隻是說謊的時候手心全是汗,老師信任她直接批了。

不能從校門口出去,夏嬋想到了男生宿舍後麵有一堵圍牆,那是網遊少年去網吧包夜熱衷的進出口,雖然位置有點兒尷尬,離公共廁所很近,但是她顧不得那麽多了。

從教學樓到男生宿舍有一段距離,夏嬋保持鎮定走過去。由於是上課時間,整棟宿舍樓很安靜,繞到樓後,陽光已經很難照射進來。

牆外麵是老式的居民樓和一條巷子,牆皮大部分脫落,露出了土灰色,大片的爬山虎掛在上麵,莖蔓布滿了三分之二的牆壁,卷須上的吸盤像壁虎的腳一樣緊緊吸附牆麵,枯死的老藤和衍生的新枝交纏在一起,盛季已過,上麵有些葉子已經開始變黃。

要翻越的圍牆有個很明顯的攀爬落腳地,看來是踩踏次數多造成的。夏嬋爬上去的時候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她一手撐在一塊磚頭上正準備跳,側身的時候對上了一雙驚恐的眼睛。

她旁邊就是男生公廁,為避免氣味太重,公廁上方都有一個個通氣的窗口,先前在下麵沒注意,現在站在高處,才發現這個位置剛好可以看清楚最後幾個蹲位。

一個留著西瓜頭、胖胖的男生正慌慌張張地提褲子,驚嚇之餘用看外星生物的眼神瞪著她。

“你,你……我,我……”男生似乎舌頭打結了。

“不好意思。”夏嬋頭也不抬地低聲道歉,留下一臉震驚的男生,然後迅速地從牆上跳了下去。

腳踝處一陣酥麻,疼痛蔓延上來。夏嬋蹲下揉著腳踝,回過神看著身後的高牆,眼睛裏帶著一絲怨懟。

果然和莫奈扯上關係,連運氣都背了起來。

02

夏嬋又看了一遍手機裏的地址,走出巷子,搭公車到了時代廣場附近。她對這附近不熟悉,手機導航顯示紫薇北路78號隻有一條巷子。

S市有很多這種未拆掉的老舊巷子,寬窄不一,分布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仿如一道道與現代化建設不協調的疤。夏嬋搞不清莫奈來這種地方做什麽,從她了解的關於他的信息看,他不像住在這地方的人。

巷子很深很安靜,每一戶門上都有編號。興許是午休時間,沒人在外邊,偶爾可以聽見幾聲狗叫。她看了一會兒往裏麵走去,走了一段路還聽見誰家在唱戲,咿咿呀呀的,別有一番味道。

目的地出人意料地敞開大門,夏嬋走進去發現是個堂屋,屋內裝飾得古香古色,隻是顯得有幾分空**,左手邊的樓梯直通地下,有響亮的說話聲傳來,聲音很熟悉。

夏嬋順著樓梯走下去,見莫奈抓著手機笑得張揚。他看到夏嬋有點兒訝異,忙不迭地掛斷電話:“下回聊,掛了啊!”

莫奈跑到她麵前,彎腰認真地看了她一眼,驚訝道:“阿夏?”

夏嬋皺眉,她不想聽到其他人這樣叫自己。

莫奈轉過身,從角落搬來一張檸檬黃的圓凳放到她麵前:“先坐。”

接著,他又去開小冰箱的門:“有咖啡、可樂、礦泉水,喝什麽?”

“我不渴。”

他這樣客氣倒讓夏嬋有點兒意外。她坐下來,發現這裏竟然是個改裝的地下音樂工作室,地方寬敞但是很亂,幾十平方米的地方,四周擺放著各種樂器,牆壁上貼滿了照片,木質地板上鋪著地毯,懶人沙發上還淩亂地堆放著衣服。

正對麵的玻璃窗很大很明亮,靠窗有一張書桌,電腦開著,上麵散落著書、沒開封的泡麵、東倒西歪的擺件和亂七八糟的A4紙。窗下豎著一把木吉他,還有一排綠色的植物,有幾盆開著粉色的小花。

“給你講個笑話,笑死我了!”莫奈拿著兩罐咖啡走過來,開了一罐遞給她。

莫奈仰頭灌了一口咖啡,嬉笑道:“剛我哥們兒跟我說,他今天遇到個奇葩同學,差點兒嚇得他尿失禁。你猜怎麽著?他去男廁所方便完褲子還沒提好,一抬頭就看見圍牆上一個女生看著他。哈哈哈!”

噗的一聲,夏嬋一口咖啡噴出一半,剩下的嗆在喉嚨裏,進不去出不來,她死命地咳嗽起來。莫奈急忙起身幫她遞紙,給她順背。

他懊惱地開口:“你不用這麽大動靜吧。”

夏嬋臉憋得通紅,半天順過氣,表情跟吃了蒼蠅一樣。

他像想到什麽,奇怪地看著她:“話說回來你今天也爬圍牆了,會不會……”

“不會。”夏嬋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莫奈有些不相信地看著她。

夏嬋站起來,昂著下巴,攤開手:“我來找你了。校徽呢?”

想不到他故技重施,眉間帶著得意,站在她麵前,指著窗邊的吉他,扯開話題:“來都來了,聽我唱首歌。”

“來都來了,不如去這個景點玩玩。”“來都來了,雖然貴也吃個新鮮。”“來都來了”這個強盜邏輯適用於外出旅遊被人坑時的心理安慰。

在這裏反被莫奈貫徹得很到位,他吃定她不會拒絕。

莫奈不顧夏嬋刀子剜肉的目光,過去抱起吉他,走到麥克風旁邊,表情張揚中帶著狂傲,眼睛盯著她,俯身對著麥克風一笑:“我最愛的搖滾,一首披頭士的I Want to Hold Your Hand(《我想握住你的手》),獻給台下這位漂亮的阿夏小姐。”

I'll tell you something

我想對你說什麽東西

I think you'll understand

我想你會懂

When I say that something

當我對你說

I want to hold your hand

我想握住你的手

……

他漆黑有神的眼睛看著夏嬋,帶著壞壞的笑意,濃濃的眉間泛起溫柔。音樂節奏輕快又歡悅,他的歌聲醇厚又充滿磁性,黑亮的頭發隨著他身體的跳動一上一下。

唱歌的他和平日的他完全不同,那是一種從心底發出的自由囂張,致命般帥氣,他身上仿佛有無形的吸引人的磁場,讓夏嬋覺得他酷極了。

一曲完畢,莫奈放下吉他,大步跨到夏嬋麵前,問道:“我唱得如何?”

他的襯衫領口因為剛剛的投入敞開了些,從夏嬋這個角度,可以看見他漂亮的鎖骨上有一層薄薄的汗珠。

“唱得很好。”她老老實實地承認。

聽到她的肯定,莫奈高興地笑起來,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這是我爸的一個老房子,空著沒人住,我就捯飭捯飭來搞音樂了。你別看現在沒人啊,以後它可是一支著名搖滾樂隊誕生的搖籃。”

夏嬋“哦”了一聲,不想打擊他,擠出一絲敷衍的微笑。

隨後莫奈主動提出一起回學校上最後一堂課,校徽也還給了她。

事實上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冷麵閻王”數學老師原本拿著三角板在講幾何體分析題,中途被兩聲報告打斷,他伸長了脖子指著夏嬋和莫奈,恨不得吃掉他們:“逃課居然還敢回來!出去!”

他們兩個人識趣地往走廊上站,莫奈用胳膊捅捅她,聲音滿含喜悅:“阿夏,一起罰站哦。”

“不要喊我阿夏。”夏嬋疲倦地靠著柱子。

莫奈咂了下嘴,想到這是她第一次逃課罰站,還是被他害的,心裏難免不痛快。他趴在欄杆上,看著遠方湛藍的天空,道:“抱歉,連累你了。”

莫奈歎息了一聲,夏嬋心裏一緊,淡淡地回應了他一個“嗯”字。

“可我不後悔。”他笑著說。

夏嬋幹脆閉上眼睛。

閉眼後世界清靜了很多,耳邊隻聽見呼吸的聲音,襯得周圍安靜無比。

莫奈見她煩躁沒再說話,靠著扶欄,微笑地看著她的側臉。

樓梯間有上來的腳步聲,沉穩有力,一下下砸在人的心上。夏嬋懨懨地睜開眼,看到來人,錯愕慌亂的表情僵在臉上。

“我有話說。”江淮南陰沉著臉走到她前麵,拉著她的手示意跟他走。

“江淮南,我現在有事呢。”夏嬋有點兒急了。

“什麽事?逃課?罰站?”江淮南語氣裏有濃濃的失望,帶著敵意的目光掃向她身側,“艾拉下午找你你不在,打電話問我我也一頭霧水,問你老師說你沒上課,我還給你編了請假的理由。我以為你出了什麽事。”他收回目光,道,“難道打擾你約會了?”

江淮南的臉色有些嚴肅,夏嬋看他生氣了,著急地去扯他的袖子,拉他離開:“好,我跟你說清楚。”

看他們離開,莫奈吹了聲口哨,意味深長地痞笑。江淮南回頭厭惡地看著他,莫奈無所謂地聳聳肩。

直到兩個人一起在樓梯間消失,他眼睛裏的光逐漸暗淡了下去,臉上顯出深深的落寞。

又剩他一個人了。他苦澀地笑笑,掏出手機,戴上耳塞,將音量開到最大,然後靠著夏嬋靠過的柱子,閉上眼睛。

風吹過,世界闃寂。

03

夏嬋低著頭跟在江淮南後麵走。天空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

說不出為什麽,對江淮南她總小心翼翼地,不願他皺眉,害怕他生氣。認識他太久了,從年少懵懂到情竇初開,滿世界都是和他有關的小心思。

那是少女愛情萌芽的聲音。

隨風而動的樹葉在江淮南的頭頂沙沙作響,他一隻手插進褲袋,一隻手隨著步伐微微擺動。

夏嬋的目光越過他清瘦的肩膀,落在他的側臉上。她有一種做錯事的不安感。她深呼吸一口氣,打算向他坦白。

江淮南忽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麵無表情。夏嬋急忙移開視線,不敢看他的眼睛,動了動嘴唇,話卻堵在喉嚨口。

“我幫你補習。”江淮南手指向不遠處的公示欄,聲音帶著一絲無奈,道,“上個月你的成績排名我看了,很差。”

夏嬋退後一步,神色黯然地解釋:“江淮南,我沒去約會,我找東西去了。”

“午自習或者放學後,我來找你。”

“莫奈跟我沒關係,他平時嘴欠,常常逃課,這次拿了我的校徽跑了。我承認這次翻圍牆是我不對,我下次不會了。”

“作為交換條件,中間我口渴,你端茶送水。”

“江淮南,我真的……”

“阿夏。”

他喊出這兩個字的時候,語氣帶著一股莫名的冷硬。

夏嬋沒再多說一句。

似乎她的情緒總被他影響,似乎她總在後麵不知所措地追逐他的腳步,江淮南的聲音並不大,卻有一貫的堅決,這該死的堅決。

空氣中彌漫著壓抑,夏嬋心裏很失落,身體像被抽去力氣般,異常疲倦。

“我相信你。”身邊傳來江淮南輕柔的聲音。

江淮南輕挪身子,看向渺遠的天際:“阿夏,我希望你能好好的,現在的你應該認清自己要去的方向,明白你到底想要什麽。我知道你聰慧,可你不願意把你的優點用在你的未來上,你太過偏執。時間不多了,你輸不起。”

心裏一痛,淚水陡然盈眶而出,支撐的驕傲潰敗在他麵前,她像掩飾心事般擦著眼淚。

看啊,他總這麽容易就能攪亂她的一切情緒。

眼前這個讓她牽腸掛肚的人,不知道她想去的方向,是他。

“你仔細想想。”江淮南直直站著開口,眼睛裏的光難以捉摸,他看著她,好像又透過她在看別的東西。

在霧氣氤氳的淚眼中,她看到江淮南的身影和回憶不斷重疊,然後背對她離開,一步一步,消失在她的視線裏。

那天江淮南離開的身影太決絕,讓夏嬋恍惚間以為像一個告別。

再次見到他是在星期一放學後。

星期一升國旗莫奈沒來,上午班主任鐵著個臉教訓了夏嬋一頓,要她轉告莫奈一起交份五千字檢討。

傍晚她值日,艾拉來找她,進門捧著個手機笑得樂不可支。

夏嬋一邊掃地,一邊笑她:“樂什麽呢?”

艾拉瞅見她,叫嚷著撲過來抱住她,哇哇大叫:“夏夏啊,你上周竟然逃課!我驚呆了。”

艾拉的行為引得周圍幾個學生紛紛側頭看過來,夏嬋把她按坐到自己座位上,說:“你低調點兒。”

艾拉嘟著嘴左看右看很無聊,撈過夏嬋的書包,嘩啦啦倒出書本,翻了翻發現沒吃的,又把書給她裝了回去。

“等會兒去串串香唄。”艾拉拿起手機,頭也不抬地問。

串串香是學校附近一家烤肉店,門麵不大,生意很火爆,不早點兒去還排不上號。艾拉和夏嬋常往那兒跑,江淮南去過一次,皺眉說垃圾食品。夏嬋和艾拉笑話他不懂享受人生。

“她沒空。”

夏嬋低著頭掃著地上的紙屑,一雙白色球鞋出現在視線裏,她挺直身體看到江淮南斜挎著一個雙肩包站在麵前,微笑地看著她們。

艾拉本在高興地發微信,聽到江淮南的話立刻炸毛了,她跳起來抓著夏嬋問道:“夏夏怎麽啦?你們不會瞞著我在一起了,想撇下我一個過二人世界吧?”

夏嬋拉著她的手,給了她一個腦崩兒,道:“你別整天胡思亂想。”

“哎,你呢?”艾拉用手肘撞了撞江淮南。

江淮南笑著回答:“我們是要去過二人世界,不介意帶上你。”

艾拉眼神驚恐。

夏嬋晃晃手中的掃把,道:“補習啊,傻子。”

艾拉點頭說聲“啊”,又急忙搖頭,說道:“不去,不去,你知道我最討厭學習。”

江淮南笑而不語。

他們三個認識的時間久,混得熟。艾拉是大大咧咧的性格,撮合江淮南和夏嬋的事也沒少幹,江淮南每次都四兩撥千斤地應付過去,看不出拒絕和接受。他的心思高深莫測,夏嬋認為他是理智想把重要的事放在首位,時機未到。每次艾拉推波助瀾,她就尷尬一笑。

補習在每天放學後附近的肯德基店進行,對於夏嬋的偏科項地理和數學,隨堂考、月考試卷,課後習題冊,江淮南會畫上紅線和藍線,紅線是要點,藍線是批改痕跡。

要預習、複習的章節,他就拍照回去自己先做一遍,第二天挑夏嬋沒弄明白的,繼續給她講。

夏嬋好奇地問他為什麽這麽厲害,文科生的題理科生也會。

他輕描淡寫地看了她一眼,說自己是全才,夏嬋立馬乖乖閉上了嘴巴。

接下來的時間裏,按照這種補習模式,夏嬋的確進步很大。宣傳欄上的紅榜,她的名字出現在了上麵,並且保持著向前推進的趨勢。

有一次莫奈攔住她,問她是不是在談戀愛,因為他看見江淮南每天在樓下等她。他們一起吃飯散步,一起回家。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莫奈探尋的目光像要在她身上鑿出個洞。

爾後,莫奈圍著她轉了一圈,俯身在她耳畔呼氣,提醒道:“阿夏,你很可疑哦……”他的語氣有威脅的意味,夏嬋落荒而逃。

周三江淮南出的題夏嬋全解答出來了,路燈還未亮起,江淮南和她就走出了肯德基店。

江淮南手插在口袋裏,緩緩地前進。夏嬋跟在他身後,調皮地踩著人行道上的格子地磚線。

兩個人走了一段路,誰都沒有說話。

當他們路過一個小區籃球場時,江淮南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那裏有幾個小學生在打籃球,說是打,不如說是玩,動作沒一個規範的,活像雜耍。

夏嬋忽然想到因為補習,原本喜歡在球場上奔跑的他被她占用了太多娛樂時間。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揣摩到他的心思,問道:“你想去教他們玩會兒嗎?”

江淮南點頭。

夏嬋馬上高興起來,有些激動地說:“我去買水,給他們每人也買一瓶。”說完,她已經朝街對麵的小賣店跑去。

04

回來的時候江淮南正彈跳起來投籃,籃球在空中劃出一條漂亮的拋物線,“嗖”的一聲進筐。周圍的孩子發出整齊的驚呼聲,他臉上帶著一種開懷的笑意。

“好棒啊!”夏嬋一手抱著水,另一隻手用力地揮著。

她跑過去將水和幾包零食分給那些孩子,然後老實地退到場邊,守著他的書包看他打球。

他的動作行雲流水,每一個表情都讓人著迷,夏嬋托腮全程出神地看著,不知不覺到夜幕死攏。她幻想他們以後的畫麵,她陪他打球到他脊背彎曲,他伴她看夕陽到她白頭蒼老。

她在洪荒的歲月中一如既往地迷戀他,飛蛾撲火,不可自拔。

另一麵,顧彤的酒吧生意風生水起,艾拉三天兩頭去“零”跟顧彤膩在一起,夏嬋沒空陪她玩,從艾拉那兒了解到了酒吧不少情況。

母親吳梔子和任笛正式進入熱戀階段,考慮到夏嬋的感受,兩個人基本在外麵相處避開她。中間他們去了一趟杭州旅遊,打電話要給夏嬋寄吃的,夏嬋隨口說了幾樣。

從父親去世後,夏嬋逐漸意識到吳梔子希望有人陪伴,以前是顧忌她的感受,現在夏嬋長大了,吳梔子也開始為自己打算。雖然夏嬋不喜歡那個任笛,看到他總聯想不到父親之類的字眼,但是隻要他對吳梔子是真心實意的,她會試著去接受他。

女人,在任何年齡都渴望愛情。吳梔子也不例外。夏嬋不會剝奪她的權力,也沒資格剝奪。

第三次月考結束時天氣已經轉涼,夏嬋為了感謝江淮南,帶他去一家火鍋店吃飯。

江淮南的母親是大學老師,父親開公司,他從小生長在一個幸福富足的家庭。他媽媽身體不太好但嚴厲強勢,所以江淮南一直聽她的順著她,包括衣食住行。江淮南很少吃垃圾食品,也極少在外邊吃飯,幫夏嬋在肯德基補習期間,他從未嚐過一個漢堡、半塊烤雞肉,反倒是夏嬋餓得慌,邊做題邊點一大堆油炸食品來啃。

這次吃火鍋,夏嬋想讓他體驗下平民生活。

她抬腳進店,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江淮南坐到她對麵。

夏嬋翻著菜單,抬起頭看著他,雖然心裏清楚,但還是再次確認道:“你不能吃辣,會過敏,是嗎?”

他皺著眉,看著她,眼神裏有不解。

夏嬋笑道:“那我們點鴛鴦鍋,一半清水一半辣。我喜歡吃辣。”

因為隻有重口的辣才能刺激到味覺。她在心裏說。

“你肉吃得少,偏愛牛肉,那我們就以蔬菜素食為主,豆製品對身體好能補充營養,我多點幾份,西蘭花你不喜歡,還有……哦,對,香菜你很討厭,不能要,蔥花和蒜也少點兒……”她拿著鉛筆兒勾畫著主菜。

眼前的人未開口,表情複雜。

“差不多了。就這樣可以嗎?”她舉高選好的菜單放到他麵前。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

江淮南心如微湖,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點單、說話,最後招手叫來服務員,又加了一杯可樂、一杯白開水。

他隻喝白開水。

她的心思這麽明顯,熱情、執著,就像篤定不會輸一樣。他知道有些話要跟她說清楚。

江淮南能清楚地記起他們相識的那一天,天氣灰蒙蒙得像誰剛哭過,他站在院子的柵欄外,看著司機師傅滿頭大汗地和工人們在小洋房進進出出,幫忙搬家,那時候他家剛發生重大變故,母親傷心難愈,父親帶他們母子離開遠方的城市來到S市重新生活。

他一言不發地站著,忽然聽到一陣哭聲.他順著哭聲看到十歲的夏嬋背著一個天藍色的書包,雙手緊緊攥著書包帶子站得筆直,與她僵持的一方站著一對帶孩子的父母,孩子號啕大哭,叫嚷著“滾開,她打我”,父母罵罵咧咧地指著夏嬋,喊著“野孩子、沒人教、長大是個禍害”等難聽的話。

夏嬋個子不高,小小的身體似乎蘊藏著巨大的能量,他們推她一下,她前進一下。她眼睛裏迸射出不屬於她那個年紀的寒光,一字一句道:“是他先朝我吐口水、搶我冰激淩。”

那對父母或許是被她陰鷙的氣場鎮住,也或許是怕她父母在附近會找麻煩,推推嚷嚷卻不敢動手。

哭聲讓人心煩,夏嬋不耐煩地看向那個大哭的小男生,厲聲道:“再哭!我還打你!”

小男生嚇得打了個嗝,看著自己的爸媽,得到他們鼓勵的眼神哭得更厲害了,還挑釁地看著夏嬋。

江淮南看了一番,分辨出了孰是孰非。

他走到夏嬋後邊,目光越過她的頭頂,對著那兩個大人說:“你們有錯在先,不能欺負人。我爸媽在檢察院上班,你們如果想用大人的方式解決小孩子的爭吵,我可以叫他們過來。”

“他們在那裏。”他手指著不遠處停著的一輛奔馳。

那對父母被他打斷,停止辱罵,看著他手指的方向,又看著那棟價格不菲的小洋房,半信半疑。

那個化著濃妝的女人,吊高眼角瞅著穿著普通的夏嬋,對比一身小西裝的江淮南,不相信地問:“你跟她什麽關係?”

他盯著女人充滿懷疑的眼睛,字正腔圓地回答:“我是她哥哥。”

是的,他當她妹妹,從初見開始。那時的他剛剛失去一個弟弟,所以他們才會搬家,才會離開那個充滿回憶的城市,來到陌生的S市治療傷痛。

他認為夏嬋出現在他生命裏是注定的,她像跌落凡間的天使,雙翅布滿傷痕,而她一直在懸崖口迎著冷風成長。他認定有了她,他年少的過錯會得到救贖和寬恕。可是他終究辜負了。

“吃啊!”一雙秀白的手在他眼前不住晃著,“靈魂出竅了一樣。”

夏嬋彎腰過來,將盤子在他麵前一字排開,然後把調料端到他手邊:“芝麻醬、辣椒醬、西紅柿醬、蒜蓉、麻油,自己調。”

中間的火鍋咕嚕作響,各色食料在湯中翻滾,嫋嫋上升的白霧中,兩人眼前一片朦朧。

坐著的少年很安靜,就像渾然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人般。思緒穿過過往和未來,在他眼前彌漫成霧,一切變得很不真實。

05

夏嬋火急火燎地用長筷翻動鍋裏的丸子,夾起一片牛肉往江淮南的碗裏遞,說:“肉片容易熟,打個滾就行。”

江淮南用筷子抵住她的長筷,拒絕了。

“嫌棄啊?不給你吃了。”夏嬋白了他一眼,偷偷用餘光瞟他。

“阿夏。”他喊了她一聲。

夏嬋被他這突然一聲弄得莫名其妙,疑惑地看著他,然後開口問:“嗯?”

江淮南一臉沉重的表情像是凝固了,他抬頭看著她,仔仔細細地看著,眼睛一眨不眨,許久才緩緩地問道:“你喜歡我嗎?”

“啪——”

失去抓握的長筷掉落,有一根滾落在鍋中,濺起了熱湯。

“什,什麽?”夏嬋縮回手無措地搓著,後知後覺地感覺到皮膚好像被灼油燙了一下。

江淮南臉上表情未變,執意地重複道:“你喜歡我嗎?”

麵前的江淮南似乎絲毫不關心這句話對她的影響,他詢問的眼神隻求一個冰冷認真的結果。

夏嬋張張嘴,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猶豫許久才道:“喜歡啊,當然喜歡你,你替我補習,等我一起上學,給我撐傘,幫我買早餐,感冒你給我送藥,節假日還會帶東西來看望我和我媽,以前我被人欺負,你總護……”

“阿夏。”他低聲打斷她的話,眼睛裏的柔光儼然湮滅,“你清楚我問的什麽。”

“我清楚我說的什麽。”她忍不住反駁,臉上浮現一絲倔強。

她深深地厭惡這樣的自己,在他麵前一擊即敗,毫無戰鬥能力。

他歎息的語氣灼傷人心,害怕去麵對的事情讓她如臨深淵,仿佛隻需要輕輕一碰,便會跌入萬劫不複之地。

夏嬋開玩笑地說道:“是不是你不喜歡這家店?那我們換別家,好不好?”

“我跟你說一件事吧。”

“離這裏不遠的‘櫻之花’壽司店不錯,要不我們去吃壽司,那裏的杧果奶昔也很好喝。當然,不想吃壽司也沒關係,還有很多……”

“你聽我說。”

不想聽!不想聽!她此刻一點兒都不想聽到他的任何話。

什麽都錯了,不該是這樣的開場白,不該是這樣的時間和地點。

也許她會挑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穿一件好看的裙子,化個精致淡雅的妝容,對他深情地說出多年的話。

也許她會寫一封很長很長的告白信,買一本他找了很久的書,夾在裏麵不經意地送給他。優美的文字描繪加上煽情的語句,她相信江淮南至少會認真考慮。

也許……

太多的也許,總而言之不是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在他像早看透了她的心思,隻等一個契機一針見血地逼她承認的店鋪裏。

冰涼的冷汗爬滿她的後背,多年的情愫湧上心頭,她的心亂得像黃昏後的潮水,起起伏伏,沒有定數。

“阿夏……”好半天,江淮南幽幽的聲音才鑽進她耳朵,“你還記得我們怎麽認識的嗎?”

她木然地點了點頭。

他淡淡地繼續開口:“那天我弟弟江淮北去世剛好一年。”

他提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夏嬋眸中帶著困惑和訝異。

他平靜地看著她,微笑:“我們年紀相差一歲四個月,性格卻截然不同。他從小喜歡跟著我,下雨不帶傘找我,上學黏我,放學也鬧我。他很聰明,可是不把聰明用在實處,在學校是有名的搗蛋鬼。我媽逼我給他補習,他就從櫃子裏翻出一大包零食,關上門要我陪他玩遊戲。”

他片段式的話讓她胸口悶重。

“我煩他他也不在乎,就一直這樣相處。我問他為什麽不能讓我清靜一會兒。你猜他說什麽?他說,哥哥你活得太沒意思了,你規規矩矩的,聽話懂事,成績好脾氣好,什麽都好,就像媽媽心愛的漂亮玩偶,太不快樂了。”

“他啊……”江淮南的聲音縹緲得如蒼老的老人,“和我一樣大,說出的話卻像個小大人,讓人啼笑皆非。可是……他說痛了我的心……”

江淮南的臉色變得極其複雜。

“我的確不快樂,淮北懂我。此後不管媽媽說什麽要求我什麽,他就對著幹。媽媽沒有辦法,常要我開導他、帶好他,這正達到了他的目的。淮北以交換的條件讓我學會放縱,陪他打一次街頭籃球,他還我一次成績進步,陪他去網吧一次,下次媽媽罵他他不還口……就是這樣的一次次,淮北讓我知道了什麽是自由和玩耍。”他嘴角掛著笑意,像是回憶起了美好的事。

“可是紙包不住火,慢慢地我成績下滑,遲到次數也變多,媽媽被老師叫去詢問,問我出了什麽事,然後知道了這一年我和淮北在學壞,她生氣極了,打了淮北一頓。”江淮南臉上線條柔和,臉龐於升騰的霧氣中有些憂傷。

他勉強笑道:“然後,淮北離家出走了,我們到處都找不到他。三天後他托同學帶口信給我,要我單獨去見他。他還是老樣子,從不認為自己有何不對。我勸他回去,他要我陪他去一個地方就回家。我們一起去了,可是他……再也沒回來……”

夏嬋問:“發生了什麽?”

她離他太近,以至於能看清他眼裏的水霧。

江淮南仿佛著了魔般說道:“那是個郊外的深水湖,水很清澈,風景很漂亮,淮北想遊泳。我不會遊泳勸不了,他沒管我跳了下去。我在岸上著急地看手表,隻希望他玩夠了就回去。”

他停頓了。

夏嬋慢慢吐氣,道:“後來呢?”

“後來他玩得歡快,越遊越遠,越遊越遠,等到我發現不對勁已經遲了。淮北在湖中央腳抽筋喊救命,我知道貿然下去我也會死,瘋了一樣去喊人幫忙,救援的人趕來已經遲了……”

其實結果毫無意外。

第一次如此殘忍地將記憶剝開,他的語氣平靜得像說了一個別人的故事,可是那壓抑的哽咽和痛苦是真實存在的。

她要說些什麽呢?沉默是最有效的安慰。

不知多久,他眼裏帶著幾分淒然,道:“阿夏,你和淮北很像,骨子裏的東西太像了,你吸引我靠近,我們的相遇是一場債,我就像一個負債累累的癮君子,把對淮北的愧疚、自責、罪惡感全轉移到你身上,對你好,關心你,把你當妹妹,傾盡我所有去贖罪。隻有這樣,我心裏才好受些。我隻管我自己的感受,可是我忽略了這樣對你造成的影響。”

聽他一五一十地道盡昨日傷口,又說出現今難堪,她的指甲緊緊摳著手心,有些迷茫地喃喃自語:“原來是當妹妹啊……”

“我早該說的。”他蹙眉,像是懊惱,又像在自責。

其實現在也很早。她在心底回答。

“告訴你,是為你好。”

為她好……

夏嬋在心裏冷冷發笑,想反駁卻沒有任何力氣。

江淮南頓了頓,聲音像是來自蠻荒之地那麽不真實:“對不起。”

有什麽東西徹底碎裂在看不見的黑暗中,一瓣一瓣,帶著酸澀的嗚咽聲,經久回響。是她的心嗎?不不,她的心不可能這麽脆弱。

明明店內開著空調,她卻感覺全身冰冷,滿腹悲涼。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江淮南,看了很久,從他的眉眼到他的薄唇,從他的過去到他的現在。

她發現這個曾讓她無比熟悉親近的人,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有點兒看不太清了。

真殘忍啊……

她忽然笑起來,笑得太用力眼淚都流出來了。

太過容易的感情果然都是假的,江淮南一句“對不起”已經抹殺了一切。

她可以等他,可以為他改變,哪怕愛情來得晚一些,隻要它是真的,都沒關係。

可是倘若這一切從一開始就偏離了正確的軌道,這場實力懸殊的棋局中,江淮南隻當她是捧盒的看客,隻因她手中有他需要的棋子。

輸贏如何,從來與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