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 記 你是我指尖的幸福

01

我叫莫奈,和法國印象派畫家莫奈同名。

爸爸說,媽媽生前最喜歡莫奈的畫作《日出》,所以他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很小的時候,大院裏的小夥伴會問我媽媽去了哪裏,每次我都指著那萬裏無雲的蒼穹,腳踩在那塊被我們磨出繭的大青石上,回答得聲如洪鍾:“天上!”

那時候我以為天上是神奇的宇宙外星球,那裏有小王子和他的玫瑰花,我媽媽或許化身成了女超人在拯救地球。

長大後我才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小王子也沒有玫瑰花,無所不能的奧特曼是假的,凶神惡煞的小怪獸也是假的,我媽媽當然也不會是女超人。

她隻是在一場病痛中從這個世界離開了。

一夥伴說,唉,沒媽疼的孩子太遭罪了,比如說莫奈。

另一個夥伴說,唉,那我們就讓他當混混頭算了,比如說莫奈。

就那樣,我在他們的善良推舉下登上王者的寶座。這也是我從穿著開襠褲起一直能在孩子們中“獨霸王位”,囂張跋扈、無法無天近十年的原因。

施舍是同情犯下的罪。

十歲那年,我認識了一個人。

那天考完期末考,我和院子裏的幾個人像一窩放出籠的狗,騎著自行車去網吧打遊戲。街道上全是清脆的笑聲和叫喊聲,我握著自行車把朝一個小坡衝下去,突然巷口開出來一輛黑色轎車,刺耳的刹車聲響徹天際。

自行車失去平衡偏向一邊,車頭與我擦肩而過,我來不及跳車摔了個倒栽蔥,一股刺痛從掌心傳來。我一骨碌爬起來,忍著鑽心的疼,發現鏈條掉了,我滿眼噴火地攔在車前,叫司機滾出來。

司機沒下車,後麵的車窗搖下來,一個穿著黑色襯衣的少年清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指著他,氣急敗壞地吼道:“小子,你差點兒撞著小爺我!”

少年看著我手心的傷口和全是灰的臉,回過頭,麵無表情地對駕駛座位上的人道:“福叔,開車。”

“給小爺滾回來!這事我跟你沒完!”我跳著腳,叉著腰對揚長而去的汽車叫罵,跑上去就想拉車門。

少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太陰森,讓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我嚇得一下住了手,愣愣地看著他的臉映在後視鏡中,漸漸遠去。

我後知後覺回過神來,對著車尾盛怒地比了個中指。

傍晚回到家,我又看到了那個少年,他旁邊還坐著一個凶神惡煞的中年人。中年人和我爸在說話,少年安靜地喝著茶。

後來,我知道了他叫林家軒,中年人也是個混混頭,叫黑龍。

我崇拜很酷的人,比如說林家軒。所以我們成了朋友,雖然他隻當我是一條跟屁蟲。

我喜歡很酷的音樂,比如說搖滾。當我真正愛上搖滾的時候,林家軒被我拋在了腦後。

林家軒混社會時,我開始混青春,叛逆、囂張、乖戾、無畏。

我爸是個厲害人物,他的錢恐怕夠修幾座金字塔,別人都這樣說。

但這個厲害人物拿我毫無辦法,他的錢我也不稀罕。

我周旋在打架、鬧事、轉學、迷惘中,隻為尋找渴望的自由。

當我因揍了C中教導主任再次被開除,我爸第五次把我的電吉他摔了的時候,我離家出走了。

02

我漫無目的地在城市中徘徊,七拐八拐進了青石路胡同。這裏的天空很小,酒吧多而雜,兩邊的高牆上塗著鮮豔誇張的抽象畫,我喜歡這些塗鴉。

有一塊破木板上寫著“零”,掛著的卡片上打著“開業大酬賓”的字樣。

我覺得我的生命就像“零”,沒有開始,沒有結束,什麽都沒有。

我不知道從踏進這裏,我就踏進了命運的渦輪。

裏麵燈光昏暗,音樂刺耳,雪白的肢體在扭動,我喝了一紮啤酒,躺在沙發上看著這瘋狂的一幕幕。

突然,門被推開,一個少女闖進我的眼裏。她穿著白色的襯衣、藍色的及膝裙,一進來被門口的石膏像嚇得皺眉。

不知怎的,我心中的陰霾因她這個可愛的動作一掃而光,我笑起來,毫不掩飾的目光圍著她肆意地轉。

我從不信一見鍾情。可是遇見她,我聽到了心底有愛萌芽的聲音。

看到她被欺負,我毫不猶豫地衝過去解圍,既想耍帥,又想搭訕。對於感興趣的一切,我從來都有奮不顧身的決心。

事實證明,比起看她的笑容,我更喜歡惹她生氣,逗她發狂,看她拿我沒辦法的模樣。

她恐怕永遠不知道,轉學是因為她做出的決定。在酒吧相遇之後,我跟蹤了她,知道她在讀的學校、交好的朋友,也猜到她心中有了人。

我去找我爸的時候,暈倒在客廳,管家老郭急忙將我送去醫院,那臉上的表情沉痛得令人可怕。

病曆上寫滿了潦草的字,我看得稀裏糊塗,但中間“肺癌”兩個清晰的字刺痛了我的神經。原來我來到這世上就是一個錯誤,然後我知道了我媽、我爸和黑龍的故事。

我是一個潛伏期的病人,他們瞞了很久,帶著慶幸的心情,而我長到十八歲,奇跡沒有發生。

也許是覺得死亡這東西太遙遠,我並沒有多傷心。我讓我爸安排我到她的學校,她的班級,成為她的後桌,為的隻是離她更近。

但是她的心,在另一個人那裏。

她惦記著的那個人,叫江淮南。

有些人,教會你愛,可是她不愛你。

沒有喜歡,有討厭也好啊!如果我能讓她生氣,證明她對我有感情。

後來,她似乎發生了什麽事,整個人如同缺水的玫瑰花,病怏怏的,讓人心疼。

放學後的某一天,我跟在她身後,問她:“最近是不是不開心?”

“有病吧你!”她滿臉不耐煩地吼道。

我笑嘻嘻地說道:“嗯嗯,我有病,你有藥啊?”

她就是我的藥。

那是我第一次希望能夠在世上活久一點兒,我還想等,等她將我治好。

我的身體出了毛病,有時候會突然疼痛,有時候意識模糊不清。我爸知道我還在玩搖滾,衝進音樂室將我的東西砸得稀巴爛。

他雙眼怒紅,指著我的鼻子罵:“身體這個鬼樣,還玩搖滾,你想早點兒死嗎?”

我跟他吵了一架,我說死了也不關他的事,要他滾。

我倒在沙發上,全身又開始疼起來。我被病痛擊倒,可我仍想把它踩在腳下。我忽然很想看看她,我怕自己就這麽孤零零地死了,怕她忘了我。

她來後,我帶她去了江邊。她出神時,我說出蓄謀已久的纏綿告白:“阿夏,我喜歡你。”

我其實想說的是,阿夏,我愛你。

如果我死了,你要記得,這世上有一個人,他愛過你。

03

我相信愛情,相信愛情能永遠。

相愛能以時間計算,我活在死亡的腳步聲裏。

某天上學清晨,我看見她眼睛紅紅地在吃泡麵,像隻可憐的兔子,帶著無法掩飾的傷心。

她喜歡吃辣,我對辣過敏,可是隻要她能開心,我可以拚盡生命。

我帶著她奔跑在風裏,奔跑在香氣四溢的小吃巷子裏。那些辛辣的玩意兒可真要人命,它攪得我五髒六腑如火燒,可看到她笑,我突然就不疼了。

我想我是瘋了。

我沒想到會碰到大飛,更沒想到大飛和艾拉成了一對,更沒料到後麵的宿命輾轉,殘酷和無情把一切幸福摧毀,毫不留情,毫不手軟。

地獄裏的火舌舔舐過惡毒的靈魂,秦小斯一步走錯,毀了我們所有人。

艾拉出事,她的天真也跟著死去了。

那張年輕麵容裏的悲傷,那麽近,我觸碰不到,心卻跟著疼。

我在走廊抱著她,哽咽著說:“阿夏,雖然說這話很自私……但我慶幸,不是你……”

我在醫院庭院,看著清冷的月光,神色黯然地說:“人真正靠近死亡,才會意識到活著有多幸福……人無論遇到什麽事都會過去,能活著,就是好的。”

是的,沒人比我更清楚,傷痛、瘋狂、疾病、磨難,都比活著要好。

死了,什麽都沒有了。

艾拉墜樓的時候,她失魂落魄地趕去。我在舞台上想陪她去,可是身體被人推落在台下。那踩在背上的腳,好重;那全身如火燒針刺的痛,好疼。

我想我沒多少時間了,我拜托林家軒,不要讓她知道這一切。如果可以,隻在將來的某一天,帶她來我的墳墓前,看看我。

在英國治療很痛苦,我爸陪在我身邊,他看起來老了很多。這個縱橫一生的人,他贏過了無數對手,卻敗在了自己兒子手中。

主治醫生說情況樂觀的話,我還有兩個月時間。

我忽然很想回去看看她,我瘋了一樣思念她。

見到我回來,她有一種受寵若驚的喜悅。看到她的眼淚,我恨自己怎麽不早點兒回來。

平安夜很美,整座城市矗立在大雪中,幹淨純粹,像身邊她的笑臉。

看到她瑟縮脖子明顯冷的樣子,我想給她去買條圍巾。我突然意識到,從未認真給她送過禮物。

買完東西想著她驚訝和感動的模樣,我心中如嚐蜜餞,我拚命地跑過街道,躲過車流,想跑到她身邊。

就在那一瞬間,汽車鳴聲一片,刺眼的光晃痛了我的眼睛,尖銳的刹車聲響起,我的身體被拋向高高的天空。

大雪落進我的眼裏、嘴裏,冰涼侵入我的心底,夜的黑和燈光的白在我頭頂旋轉。

體內每一根骨頭散架了般,絞痛霎時遍布我的身體,我的大腦中閃過無數片段。

各種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的眼中隻有她哭泣的臉。我躺在死亡的邊緣,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想對她笑,一用力猩紅的血卻從嘴角溢了出來。

我努力朝她伸著手,想拂去她眼角的熱淚。

阿夏,別怕,別哭。

她哭倒在我身上,她說還來不及喜歡我,來不及愛我。淚水在向我告別,心碎成了千萬片。

四周黑了下來,大雪蒼涼,在空中翻騰、砸落。

虛弱的手在半空中無力地垂下,冰色的瞳孔漸漸渙散成無神的灰暗,那裏麵隻有平靜的雪和死寂的夜……

那隻蒼白修長的手,最後都沒有力氣擦去愛人的淚。

阿夏,不要哭……沒關係……

沒關係,遇見你的那天起,我已圓滿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