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體模具

A麵

再次麵對馬琳軒,張晴天的內心變得複雜了。

不單單是昨晚的夢,主要還是因為坤哥的那些話,雖然那些話聽起來帶有挑撥離間的色彩。

“你怎麽了?”馬琳軒問。

“沒什麽。”張晴天勉強笑了笑。

兩個人坐在食堂裏,飯菜都擺在桌上,二人卻絲毫沒有用餐的欲望。

“難道昨晚你又做噩夢了?”

“是的,我還夢見了你……”

“夢見我?我怎麽了?”馬琳軒放下筷子。

“在夢裏,我分不出你究竟是姐姐還是妹妹,也分不清哪個是馬琳軒,哪個又是杜蘭朵……”

馬琳軒臉上出現一種別樣的不安,她低下頭,掩飾著隨便吃了幾口米飯,又抬起頭,說:“隻是夢而已,別再說這個話題了,行嗎?”

“嗯,昨天……”

張晴天想把見到坤哥的事情告訴馬琳軒,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昨天怎麽了?”

“沒什麽,我想說,既然爾東死了,我們也報了警,警方自會去處理,你我應該信任警方,我們……”張晴天吞吞吐吐地說。

“你到底想說什麽?你不想再幫我了對嗎?”說著,馬琳軒的眼圈泛起紅暈,看得張晴天心裏很難受。

“我不是不想幫你,可我畢竟不是警察,我也沒有那種偵破案件的能力……”

“好了,別再說了!”馬琳軒好似變了一個人,原先的溫柔頓時褪去,“算我看錯了人,沒人幫我我就自己查,這年頭,本來誰都靠不住,親人靠不住,朋友更靠不住,什麽都得靠自己!”

“你別生氣,”張晴天的心是軟的,他見不得女人傷心,“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馬琳軒用力咬著下唇,似乎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

“我隻是個外地的女孩子,這座城市唯一的親人死了,凶手逍遙法外,我必須要讓凶手受到應有的懲罰。”馬琳軒把手按在張晴天的大手上,“在這裏,我無依無靠,可我認識了你,緣分也好,巧合也罷,可我們畢竟相識了,我求你幫幫我,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會幫我的,對嗎?”

“我沒說我不幫你,我隻是擔心你一個女孩子就這樣毫無理智地陷進去,不但耽誤學業,也有可能受到傷害,也許那些凶案背後,還隱藏著我們無法預知的秘密……”張晴天又猶豫了。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坤哥私下裏找你了對嗎?”馬琳軒突然問出這麽一句話,似乎她也覺得過於唐突,於是自顧自又解釋道,“也許是我太敏感,我多想了。”

“你說對了。”張晴天舔了舔幹涸的嘴唇,“坤哥昨晚確實找了我,可你怎麽知道的,難道僅僅是猜測嗎?”

“他都跟你說了什麽?”馬琳軒睜大眼睛問。

“他跟我說……”張晴天停下來,反問,“你能先告訴我你是怎麽猜到的嗎?”

“坤哥的眼神,在酒吧見麵時,他的眼神飄忽不定,我就猜出他心裏肯定藏著事,我本以為他會跟我主動聯係,沒想到卻私下裏找到了你,也許因為你是男人,坤哥更喜歡跟同性打交道……”

“原來是這樣。”張晴天相信了馬琳軒的話,“坤哥說你姐姐曾經找過他,想典當一些東西換一些錢,但生意沒談成,你姐姐就離開了。”

“就這些嗎?”馬琳軒似乎心有不甘。

“呃……就這些。”張晴天故意把話說得很婉轉很簡略,因為他不忍心把姐姐圖財害命的事情告訴妹妹。

“好了,我也告訴你我查到的一些事情,那家關門的店鋪主人確實是藝術學院的一位教授所有,他就是繪畫係的係主任,陸純初。”

“怎麽是他?”張晴天掩蓋不住驚訝。

“你認識他嗎?”馬琳軒立刻問。

“不……我不認識,我……”

“你到底還瞞著我什麽事啊!”

張晴天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但看到馬琳軒那急切的眼神,他不得不把昨晚坤哥對他說的話一五一十全部告訴了馬琳軒。

那些話令他們都沒了胃口,於是兩個人低頭默默不語地走出食堂。

“我之所以不想完全告訴你,”張晴天先說話了,“是擔心在你心中,抹殺了你姐姐的形象。”

“她不可能殺人的!”馬琳軒咬著牙打斷張晴天的話。

“也許吧,但陸羽死掉了,你姐姐有嫌疑,假如她沒有死,那麽肯定被警方認為是最大的嫌疑人……”

“夠了,別再說了!”

馬琳軒大聲喊叫起來,有點歇斯底裏,引得路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們倆。

“對不起。”張晴天用眼神示意對方安靜下來,“現在你也知道凶殺案背後的事情有多麽複雜了,就算你一意孤行繼續查下去,我不反對,但我希望你做任何事情都要加倍小心。”

“你說得對,”馬琳軒點點頭,像是自言自語,“所以我們必須要時刻小心謹慎。”

“嗯,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陸羽真的死了嗎?”馬琳軒忽然問道。

“反正坤哥就是這麽說的。”張晴天聳聳肩。

我和她之間的感情,算得上是我的初戀。

那是個春天,正是桃花開始吐蕊的時節。

當時我剛剛留校任教,思想單一、執拗,而且很窮,但我與她之間的感情是真摯的,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值得回憶的時光。但好景不長,因為我愛她實在太深,我也知道她愛我,我向她提出了結婚的請求,可她卻斷然拒絕了我。

當時,我內心的衝擊,真是無法用語言描述。我覺得身邊的一切都變成了幻影,心痛難愈。不,不隻如此,經曆了這件事,我終於醒悟,目前我所擁有的一切,終有一天會完全失去。

於是,我把對女性的愛,那股原始的衝動,全部投入到了我的雕塑創作之中,每天都在忘我地工作。

這期間,我受邀去北京798參觀了一次小型藝術展覽。

自從參觀了那次展覽之後,展覽上那股排山倒海而來的氣勢,讓我幾乎一整年的時間完全喪失了繼續創作的勇氣,我從此對盧浮宮裏的那些堪稱世界傑作的人體雕塑作品完全沒了興趣。

那是一場關於紙質人體雕塑的裝置藝術展覽。

紙質裝置作品呈現出的那種逼真程度,讓我忘卻了眼前出現的人物隻是一件件白紙製造的物品。按理說,紙製人像應該給人以輕薄的感覺,可是那些作品卻呈現出來十足的重量感。令我最難忘的是一係列叫作《重生》的作品。

一個中年女人**著上半身站在水中,她懷抱著一個被溺死的孩子,甚至孩子的衣服和頭發看起來還濕答答的,而在那女人旁邊,還呆立著一個稍大一些的孩子,古怪的是,地上的孩子沒有眼球,目光空洞,麵目陰森,他的一隻手抓住女人衣角的同時,另一隻手卻死死地掐在了懷裏孩子的脖子上。

我看過作品簡介之後才明白,原來這是《重生》的作者的一段真實的童年經曆。

養育他的小山村有一條河,七年前河水裏淹死過一個小男孩兒,而後,男孩兒的母親又生了一個男孩子,可悲的是,孩子也在同一條河裏淹死了……

看完《重生》的介紹,加之三個人物所表現出的那種差別極大的心理狀態,我被瞬間感動了,在我的記憶裏,還從未有過那種震撼的經驗!

罪人到底是誰?

是無辜的河水還是不負責任的父母?

我更願意歸咎於後者。

參觀完那個展覽之後,我身心所產生的虛脫感,大約持續了幾個月。我覺得目前自己潦草的創作絕對無法超越類似於《重生》那種作品,最終,我下定決心,要為自己創作一件真正的、脫俗的、有靈性的雕塑作品。

作品的主人公將是一個完美的女人,我將要把那件雕塑作品命名為《杜蘭朵》。

我相信創造《杜蘭朵》的藝術成就,必然可以淩駕《重生》之上。

杜蘭朵是一個女人的名字,沒錯,她就是拒絕我而我依舊深愛著的那個女人。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取這個名字,因為我看過一部歌劇也叫作《杜蘭朵》。

作品還未開始創作,我就已經為之命名為《杜蘭朵》,其實那是另有新意的。

歌劇《杜蘭朵》裏麵的公主是個被仇恨浸染得鐵石心腸的女人,即便杜蘭朵冷若冰霜,但最終還是被王子的真心所感動,杜蘭朵嫁給了王子,收獲了屬於自己的愛情。

我希望我即將創作的這件作品,同樣也會感動現實中的杜蘭朵,讓她那顆不敢去愛的心,從那陰霾的過去釋放出來,接受並敢於承擔愛情的責任。我真心地想對現實中的杜蘭朵說,過去並不重要,我更在乎的是我和你在一起相濡以沫的將來。

“這是今天上午收到的,依舊沒有寄信人地址。”馬琳軒說。

“字體和信紙都是一樣的,”張晴天看著手裏一疊帶著撕扯痕跡的條格紙,信還很長,他並沒有讀完,但此刻有種異樣的恐怖襲上心頭,他說,“從開頭的內容看,信無疑是‘杜蘭朵’的作者寫的,但爾東已經死了,那麽這封信又是誰寄給你的呢?”

“我怎麽知道,”馬琳軒搖搖頭,“你先把後麵的內容看完再說。”

紙新娘,一個聽起來如此讓人深感荒誕的名稱。

新娘,對於女孩子的一生來說,是一個多麽令人向往、神聖同時又莊嚴的稱呼。

她揖別了嗬護她成長的父母,在紅地毯的迎送下開始走向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鮮花上掛滿了祝福,笑容裏滋潤著甜蜜,新娘是女人一生中最漂亮、最燦爛、最溫馨、最陶醉、最純潔、最莊重、最神聖、最自豪的角色。

人們總是把美好的願望寄托給新娘,用最漂亮的衣裳裝扮新娘,把最莊嚴的承諾許給新娘,把最隆重的禮節獻給新娘……

記得杜蘭朵跟我說過這樣一件事情,確切地說,那應該是她做過的一個夢。

她說夢裏的她慌慌張張在人群中奔跑,驚恐的原因是身後有人在追殺她,結果,她沒有擺脫魔爪,而是被一柄匕首刺進了胸口裏,卻沒能看見刺傷她的人究竟是誰。

杜蘭朵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倒地的同時,她還在想,難道自己就這麽死掉了?她不甘心呀,因為她還沒有嫁過人,她很想做一回新娘,真真正正嚐一嚐穿婚紗的滋味。

聽到這些話,我還簡單地以為她是在故意暗示我,結果證明,我想的都是錯的。

這就是紙新娘與杜蘭朵兩種元素相結合的原因。

然而這一次,殘忍的我要把新娘華貴的婚紗卸下來,讓她收起甜美的笑容,披上經不起風雨,脆弱得讓人感到淒婉的紙裙裝。

我要讓那件作品神情憂鬱,眼神恍惚,讓觀看她的人都倍覺悲涼。

這世上,或許沒有一位新娘會淪落到披上一身紙衣裳,這是多麽的寒楚和荒誕,但我要讓世人在這荒誕麵前清醒地沉思,認識到這種荒誕離我們並不遙遠,那種荒誕正是透出了人們想說而未曾說出的隱秘真實。

所以,我必須要完成我的《紙新娘杜蘭朵》,或許隻因為我有一顆被愛激怒了的期待複仇的心。

沒有親身體驗的人,大概無法理解那種痛苦已經超過生理現象的領域,也超越了羞恥心或榮譽感等微不足道的精神層次。到了那種時候,我才逐漸領悟到:其實在我的身體裏麵,很顯然地,寄生著一個和我的意誌唱反調的魔鬼。

魔鬼賜給了我不盡的靈感,有了靈感,我開始夜以繼日地工作,或許這樣才能讓我暫時擺脫那女人帶給我的痛苦,可是,即便我很努力地去學習和嚐試用各種材料創作雕塑作品,但塑造出來的作品無一令我滿意。

也許我的企盼過高,也許我還不擅長運用除了泥巴之外的綜合材料,反正製作出來的人像絲毫沒有靈魂,那段時間,我完全陷入人生的低穀,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活著還是否有意義。

直到有一天,我得到了她,她的身體,完全得到了她的身體,可惜她的靈魂不複存在了,因為此刻的她,已然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雖然我可以用雙手、用思想去創作一些東西,但我不是神,起死回生的事情我做不來,我更無法挽回那件可怕的事情……

假如把一個人分作兩份,肉身為一份,靈魂為一份,它們組成一個整體,才有了所謂的意識。但靈魂與肉身永遠都有一根細細的紅線牽連,當肉身毀滅的時候,靈魂會到哪裏?當靈魂消散的時候,肉身會感受到那種深深的悲痛嗎?

當活著的人感受到了一種自身靈魂消散的死感,這該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呢?我覺得我現在的感受就如同一具行屍走肉。

我該怎麽辦?

誰能夠給我一種救贖,靈魂的救贖?

她靜靜地躺在桌麵上,她還是那麽美,隻不過皮膚比之前更白皙了。

她的身體已經僵硬,貼身的衣物是用裁紙刀劃破之後才脫下來的。我用溫水打濕了毛巾,從她的臉部開始,一點點幫她擦拭身體。

然後,我取來石膏,分層次地塗抹在她潔白的身體上,我知道,當那些石膏幹涸凝固之後,我就能得到一具真實的人體模具。

別笑我,作為藝術家,我居然用倒模這樣一種卑劣的作假手段,但那充滿靈性的身體,即便我的藝術造詣再高,也製作不出上帝的傑作。

灰色的石膏逐漸變成了白色,它幹涸了,堅固了,我慢慢把身體各部位的石膏從屍體上分離開,我就這麽得到了一套完整的石膏人體模具。

有了這一切,我終於可以開始“杜蘭朵”的製作了。

首先,我選擇上等的紙漿,過濾出最細膩的部分,而後在紙漿裏加入黏合劑和快幹劑,我用一隻特質的淺勺子舀起紙漿一點點倒入模具裏,然後輕輕搖晃模具,讓所有的紙漿盡可能均勻地附著在模具表麵。而後便是耐心等待,等待紙漿成型後,我輕輕地用鑷子把那如同人皮般潔白的輪廓小心地從模具中剝離開來。

這一切都做得相當小心謹慎,當我完成身體所有部位的倒模之後,毫無察覺外麵的天都大亮了,而我卻沒有一絲疲憊。

接下來便是把瑣碎的人體慢慢拚接,這道工序最難也最費時間,很多地方和部位的結合處並不妥帖,我需要很有耐心並且根據人體的解剖結構予以修整,僅僅拚接頭部,就用去了大半天的時間。

說實話,我並不知道製作“杜蘭朵”總共用去了多少天,我隻知道天很快黑下來,而後又快速亮了,幾天下來,雖然我一點兒沒有饑渴的感覺,但為了更好地工作,我還是強迫自己吃下一些食物。有生以來,我從未如此集中精神做過一件事情,這一回,似乎有股天外的力量在支撐著我的身體,或者那股力量的來源,正是寄居在我靈魂深處的那個魔鬼。

人體模具製作完成之後,我不得不把她的屍體放進冰櫃裏,因為我已經能聞到陣陣的腐敗味道,冰櫃是我儲備雕塑材料用的,因為很多材料容易變質,需要冷藏,我把冰櫃裏沒用的東西全部清理出去,還好冰櫃裏的空間足夠大。

別問我為什麽要把屍體凍起來,因為我也不知道如何去處理她,或許除了製作紙新娘之外的事,我根本就沒有去想過。

終於,杜蘭朵的整個身體被我拚接完成,我把她固定在一根有底座的輕金屬支架上,這樣,她就可以站立著看著我,雖然我還沒有在臉上做出任何細節,但我已經能感覺到她白色的眼球透露出的悲涼與茫然。

一時間我感慨萬千,已死之人永生,在生之人似死,靈魂和肉體,原本就是一種複雜的糾纏。一個人的生感和死感是永遠不可能並存重疊的,人在世上,唯一能做的也隻是能用自己的感知去探察他人的死亡,對自己的將死,人永遠是無知的。

接著,我開始根據臆想製作杜蘭朵的所有細節。

先從四肢進行製作,我用高級樹脂加熱軟化並且剪成指甲的形狀,為了使杜蘭朵的雙手顯得更潔淨,我塗上了無色透明的指甲油,與指尖粘貼上之後,又用美工刀刻出了指關節那些細小的紋理……

幹完這些之後,我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臉部的刻畫上麵。

臉上的毛發都是我一根根植入的,睫毛、眉毛尤其是最難處理的長長的頭發,我沒有現成的長頭發,所以不得不再次打開冰櫃,用剪刀從屍體上取得了頭發,一根一根用極其細小的鉤針植入進紙做的頭皮裏,這些技巧我是從蠟像製作的教程中借鑒來的。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以往的作品裏,眼神的處理總是最難最花時間的,這一次創作紙新娘也不例外,我先用極小的刻刀勾勒出眼瞼以及眼皮上的褶皺,用類似眼球的膠狀半透明材質繪製出了眼白和瞳孔,小心地安裝在了眼皮裏麵,但是,雖然製作精巧,但紙新娘的雙眼依舊毫無神采。

怎麽辦?難道遇到瓶頸了?

我接著用了各種材料和技法製作眼球,但無一令我滿意。最後,我終於感到了疲憊,頭一暈,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不知昏睡了多久,昏迷之際,似乎我做了一個怪夢。

我夢見自己穿越時空,來到古代,看見了一位赤膊的鑄劍大師正在熾烈的火爐前冶煉金屬,但見鑄劍師眉頭緊鎖,突然從背後抽出一把尖刀,劃破自己手腕,一滴滴鮮血便落入冶煉爐中,頓時冒出一股白煙。

我很不解,便走過去問鑄劍師,他告訴我,要想用一雙凡人的手製作出一件神器,無論你多努力還是藝術造詣有多高,那些都是不夠的,製造者必須要付出代價,付出鮮血與肉體甚至靈魂被剝奪的代價……

說著,鑄劍師居然一躍身,把自己的血肉之軀全部投進熔爐之中,我就是在這一刻被驚醒的。

我的血也許是因為長時間的營養不良變得異常的黏稠,我劃破手腕,把鮮血融入顏料之中,我是用自己暗紅色的血液勾勒出瞳孔的形狀,填染出瞳孔的色澤,這一次,我真的成功了,杜蘭朵的眼睛有了神采,正是我企盼的那種神采。

最後,我用刀尖劃破了堵塞杜蘭朵鼻孔的紙漿,就這一瞬間,我似乎感覺麵前的紙新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錯,她活了,或者說,那逝去肉體的她的靈魂正在屋頂上飄浮,此刻,她終於找到了可以承載她靈魂的載體,杜蘭朵真的活了過來……

直到這個時候,超負荷工作後帶來的身體疲乏讓我重重地倒在**,甚至連動一動手指都沒有了氣力,我睜著眼睛望著杜蘭朵,她也正在凝視著我,她眼神憂鬱、悲傷、敏感。

那是因為她內心深處某些重要的東西消散了,才導致了那種濃烈到無與倫比的巨大憂傷感始終伴隨著她。

但是我還是笑了,因為我雖然挽回不了她的生命,但我還能保住她的美,用我這雙粗糙而平凡的雙手,讓她的美永生了!

荒誕可以通過貌似真實的表象來傳達,真實也可以借助宛若荒誕的語言來表現。把真實隱藏在荒誕中需要勇氣,用荒誕來揭示真實更需要智慧。

我在荒誕與真實之間做了一次成功的契合,並由此而創造了一種全新的嚐試。

我的《紙新娘杜蘭朵》,我成功了!

讀完所有條格紙上的文字,張晴天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你怎麽看?”馬琳軒問。

“這分明就是爾東製作杜蘭朵的全過程,寫得很細膩,假如有人故意仿造,那是很難知道製作紙質雕塑的工序、材料和細節,我覺得寫文章的人確實是爾東,假不了。”

“我跟你想得一樣,也是這麽認為。”

“可是……”

“可是什麽?”

“信的內容提及屍體的部分並不多,而且有兩個段落之間銜接得也不是那麽好,而且還空出了兩行空白,那正是關於爾東怎麽得到屍體的橋段,可惜信上卻故意忽略掉了,真奇怪。”

“嗯,或許是有人故意隱瞞那個環節,也或許那個環節還不能讓我們知道,可能是時機還不成熟吧。”馬琳軒從條凳上站起來,“好吧,下午我還有課,等我查到什麽再聯係你。”

B麵

夢裏的展覽會場仿佛是在一個遺棄已久的幾乎成為廢墟的舊水族館內。

水管與破碎的玻璃夾雜在一起,滿眼的破敗不堪和紅色水鏽,深邃冗長,像是一條通向詭異墓室的甬道。

張晴天就走在這條異常壓抑的甬道之中。

起初身邊還有幾個參觀者,還能聽見他們的唏噓聲,但很快,身邊的人消失了,隻剩下了他自己孤獨前行。

他終於看到了第一具屍體,那是從電線杆上垂下來的男人的屍體,接著是第二具,橫躺在馬路牙子上的女人屍體,還有靠在樹上的,貼在鐵絲網上的,橫臥在路中央的……當然,這些所謂的屍體都是假的,無疑是一件件紙質塑像藝術作品,即便這樣,仍能讓人嗅出飄散在空氣中強烈的腐敗屍臭與屍堆裏那恐怖的死亡氣息。

一張張因恐懼而扭曲的麵孔,因麵臨死亡時露出的恐懼,瀕死那一刻激起的求生意誌,還有一塊塊**在外的噴張的肌肉……人們垂死掙紮的模樣被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出來。

張晴天行走在死亡之中,倍感壓抑的同時感到麻木。

前麵突然變得空洞,這並不意味著水族館已經走到盡頭,而是前方充斥著混沌的黑,像是宇宙中的黑洞充滿了暗物質。

活著的人絕沒有勇氣繼續朝前走,張晴天也不例外。

就在這時,黑洞中湧出一股冷冷的風,散發出泥腥與鹹潮混合泥土的氣味,水族館牆壁上的燈開始閃爍,發出吱吱的電流聲,水族館變得更昏暗,黑洞中忽隱忽現的暗物質,仿佛幽靈般隨時會從黑洞深處竄出來。

突然,一股黑色的浪湧泛著水花朝張晴天撲過來,他瞬間被浪湧推倒,身體墜入一汪黑水之中。雖然無望,但依舊掙紮,黑水帶給他的唯一感覺就是冷。

好冷,冷得刺痛每一根骨頭。

張晴天快要凍僵的刹那,他才把頭奮力地探出水麵,恐怖的是,他的手掌摸到的卻是水族館的玻璃房頂。這意味著,黑水很快將會灌滿整個甬道,在這裏,沒有存留空氣的空間,窒息而死是唯一的可能。

當張晴天再次沉入水底的時候,心裏可想而知是一種怎樣的悲涼。

他憋住一口氣,在水中睜開眼睛,望向黑暗的地獄,他看見無數白色的屍體漂浮在水中,像巨大的海草也像冤死的惡靈……

終於,他憋不住了。

他猛吸一口空氣,卻嗆進一口髒水,肺難受得像要爆炸。

張晴天開始掙紮,他的雙手**般伸向前方,但他沒有抓到救命的稻草,而是發現了他手腕上的腕表,腕表似乎進了水,朝外冒出一串水泡,他下意識把表盤湊近眼睛,沒有看見時針和分針,而是看見表盤上鑲嵌著一張清秀的女人的臉……

知夢扳機啟動了,同時也救了張晴天。

我在做夢!張晴天心中燃起對生的希望,稍一鬆弛,胸口也沒有之前那麽憋悶了。

他此刻的心情很矛盾,既想盡快從窒息中驚醒,又想在這噩夢中多停留一段時間。

張晴天試著張嘴呼吸,吸進來的不是水而是空氣,這下子他放心了,很想在這黑水裏遊上一會兒,或者沉到水底看個究竟。他逐漸適應了水裏的感覺,舒展身體慢慢遊動,可四周全是黑暗的淤泥,還有那些慘白的屍體殘骸。

怎麽還沒沉到底呢?難道這裏是無窮無盡的深淵?

這時,水中閃過幾束柔和的淡紫色的光,照亮了一塊區域,這能稱為幻覺,因為他在夢中。

被紫色的光引導著,他一點點朝那裏遊過去,他似乎摸到了岸邊,一仰頭,居然衝出了水麵,滿眼所望到的景致,宛如另一個世界……

麵前隻有孤零零的一座小島,四麵都是惡水,雖然意識到這僅僅是一場夢,張晴天還是感覺自己仿佛是從閉塞的水族館裏遊到了外麵,他像一個越獄的囚犯一樣感到了自由和空氣的沁涼。

他爬上了小島,遠處有山有樹,像是一片荒野,他不知不覺就闖進了荒野的黑夜中。

天上的月亮出奇的明亮,他快步地向前走去,再回頭一望,看到籠罩在月色下的黑色水麵,更顯得危機四伏。

他走到荒野的中心,海風夾帶著某種奇怪的聲音從耳邊吹過,讓他瑟瑟發抖。借著月光,他向四周張望,很快就找到了一處最高的山峰,他要嚐試一下夜半登山的感覺。

腳下出現了一條不怎麽陡峭的山路,他便踏著月光走了上去。

沿路除了**的岩石就是低矮的灌木,在月光下滿目淒涼,尤其是黑黢黢的灌木裏麵,好似躲藏著叫不出名字的怪物。

沒想到的是,山上除了荒草和樹木,半山腰居然出現了一棟白色別墅。

這時的月光顯得有些淒慘,在那種藍汪汪的光線照耀下,別墅鬼影幢幢,更像一座凶宅。

因為沒有別的選擇,張晴天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別墅。

走近才發覺,別墅實在太不起眼了,低低的屋簷,破落的外牆,幾乎腐朽了的木窗和門板,標準的斷牆殘垣。

沒有發現門,當張晴天意識清醒的時候,雙腳已經踩在別墅一樓大廳的陶瓷地板上,自己是如何進來的,他也不知道。深呼吸一口氣,他悄悄地走上一架已經腐朽了的旋轉樓梯。問題是,月光沒能從窗子外照進來,眼前的一切更加昏黑。

不知為什麽,張晴天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某個黑暗的角落,正隱藏著一雙眼睛注視著他的後脊梁,讓他的後背直冒冷汗。

突然,他聽到了某個聲音,張晴天趕緊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他聽到的是一陣陣幽怨的歌聲——夜半歌聲!

張晴天搞不清楚這聲音的來源,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又似乎近在耳邊。聲音非常熟悉,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的嗓音,她更像是在述說一段感情,隻是聽不清楚她在吟唱些什麽。

歌聲繞梁,張晴天的主觀意識被蒙蔽了,他漸漸忽略了自己處於精神世界的夢境之中,以為麵前的一切都是現實,他開始緊張、害怕,不敢再待在黑暗中,他想從樓梯上下來,於是慌不擇路地朝下跑去。

縹緲的歌聲繼續著,充滿了憂傷和淒涼,好似還有鬼魂在為她合唱。張晴天捂住了耳朵,但歌聲依舊,原來歌聲不是用耳朵傾聽,因為歌聲一直都藏在他心裏。

他放下捂在耳邊的手,聲音卻消失了。

奇怪的是,現在安靜了,張晴天更加惶恐不安,他在底樓大廳轉了一圈又一圈,卻再也聽不到那歌聲了,這短暫的平靜,令他忽地意識到自己處於夢中,這樣一來,他又不那麽緊張了,而是希望在夢裏解開歌聲的謎題,至於什麽樣的謎題,其實他自己也不清楚。

底樓大廳空****的,他擔心自己很快醒轉過來,於是抓住樓梯扶手繼續上樓,腳踩在樓梯上軟綿綿的,他管不了那麽多,也不曾低頭觀看,他擔心把精神過於集中在某個地方,自己很有可能會被驚醒。

就這樣,他一口氣跑到二樓,二樓沒有廳,隻有環繞著的走廊。走廊的牆壁上有壁燈,試著按動開關,燈不亮,這是意料中的事。他繼續朝前走,前麵出現一扇門,很普通的木頭門,推開來,裏麵除了破舊的家具什麽也沒有。再前麵,仍然有一扇相同的門,一連推開四扇門,幾乎複製般連擺設也一模一樣。

當走到第五扇門時,他卻沒有推開,因為房門上了鎖,他這才發現這扇門很窄,有些像洗手間的門,與此同時,腦中似乎閃過了幾幅畫麵,雖然模糊,但還是看到了一些可怕的東西。

張晴天深刻地感覺到,門的另一麵,必然會藏著秘密。

腦中一陣恍惚,就像有人召喚他的靈魂,讓他的靈魂回歸肉身,也許跟隨著那種召喚,張晴天就會完全醒了。但他還是一心想解開秘密,但不知門後麵,是答案還是更多的秘密。他抓緊時間在驚醒之前,抬起一條腿狠狠地踹在門上,門開了,裏麵卻冒出白色的光芒,白得非常刺眼。

他把頭探進去,確實是洗手間,但裏麵不髒,很幹淨,牆壁和地麵都鋪著白色瓷磚,沒有可怕的東西,隻有一麵鏡子,鏡子對著門掛著,此刻,鏡子裏完全映出了張晴天的臉。

在夢裏是很難看清做夢人的麵部的,尤其是細節或者特征,張晴天也不例外,他沒看清自己的五官,卻看到身後居然多出了一張臉來!

也許張晴天麻木了,他一點不害怕,但確實吃了一驚,他立刻轉過頭,身後一樣的明亮,而且仍然看見的是洗手間和牆上的鏡子,他又把頭轉回去,依舊麵對的是洗手間,這種感覺很古怪,好像他的身體變薄了,夾在兩麵鏡子中間。

一股細小的軟軟的風吹來,把他耳邊的汗毛都吹倒了,他沒有立刻轉頭去看,隻是轉動眼珠體會那種奇妙的感覺。

終於,他感到有軟軟的嘴唇貼在了耳朵上,有點癢、有點涼,但很奇妙,接著,從唇縫呼出了氣,不,那不是氣,而是語言,更像是一段話,那張嘴在給張晴天講述一個故事,傳遞一條信息……

可惜的是,就在張晴天把那些話聽進去正分辨和回味話中語義時,一陣極其不和諧的電子噪音響徹天地,他被這段音樂無情地拉回到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