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北島之北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可以自全。

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

整體的一部分。

——約翰·多恩

1

曾經偶然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一個人必須是這世界上最堅固的島嶼,然後才能成為大陸的一部分”。

我曾把寫這句話的作者當成我的偶像,然後把這句話寫在了我的社交平台上。我每天提醒自己,不能認輸,在我成為大陸的一部分之前。

但現實總是很殘酷,當你作為一座小島不斷遊向大陸,好不容易看見了大陸的海岸線時,卻被一陣突襲而來的海浪淹沒,以至前功盡棄。

我每天都在這樣的噩夢中醒來。

醫生說,這是病,得治。

我微笑著乖巧地點頭,然後轉過身就把那些藥全都衝進了馬桶。

看著它們全部消失在下水管裏,我瞬間神清氣爽。

我知道,我沒病。

這件事被我那好事的“阿姨”看見,告訴了我老爸。就這樣,她如願以償地將我踢到了我爺爺那裏。

把我送到機場,她就瀟灑地揮一揮手,然後就忙著和她的閨密約會去了。

我隻能嗬嗬冷笑,我老爸那麽聽她的話,總有一天他得栽在這個隻比我大五歲的“阿姨”手裏。

不過,我也沒閑工夫去管老爸的私事,我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不會過問我的生活,我也不會去幹涉他的感情,他隻要負責給我生活費就行。不過這一次,他卻假裝負責起來,讓我去爺爺那裏好好養病。

其實就是嫌我待在家裏太麻煩了吧,我還不知道他們?

不過正好,我可不想整天待在家裏麵對那張糟心的整容臉,也不知道我爸是什麽眼光,就不能找個正常點的姑娘?雖說我是他女兒,但我一直無法理解他的審美。

或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代溝。

在機場的衛生間裏,我把老爸硬塞進我包裏的藥全都扔進了垃圾桶。我根本不需要,那些醫生就會糊弄小孩兒,一會兒說我神經係統有問題,一會兒又說是壓力太大。就連我爸最後都忍無可忍地說:“醫生,我女兒怎麽會有壓力呢?我給她賺了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錢,她還有什麽壓力?”

然而這時,我隻能和醫生無奈對望。沒錯,需要看病的好像不是我,是我爸,一個除了賺錢,什麽都不懂的老男人。

在醫生尷尬的微笑中,我和我爸退出了診療室。

回家的路上,老爸心血**地提議說:“要不去你爺爺那裏住上一陣子吧?那裏空氣好,景色也好,說不定住上幾天你的病就好了。”

我自然是拒絕的,我就想天天待在家裏,哪裏也不去。誰還不知道我老爸那點心思,兒子剛出生就想把女兒一腳踢開,門兒都沒有!

我爸知道我的脾氣,如果我不說話,那就是沒得談,但是這一次他有些囉唆:“楹楹啊,你平常呢,從沒讓老爸擔心過,老爸也從來不會勉強你做你不喜歡的事。可是這次你這個毛病已經持續好一陣子了,你阿姨說你又不肯配合醫生吃藥,你爺爺就你這麽一個孫女,也是擔心得不得了……”

“爸,你說錯啦,新來的那位阿姨不是剛給爺爺新添了個孫子嗎,怎麽就我一個孫女呀?”我故意揶揄他。

我爸被我嗆得隻能求饒:“行行行,我的姑奶奶,算我怕了你了。我不說了,不說總行了吧?”但他最後還是不死心地搭上一句,“不過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吧。”

後來,因為我那剛出生的弟弟整天吵得不得了,我最終還是決定去爺爺那裏避上一陣子。

爺爺生活在北島,北島顧名思義就是北方的一個小島。網上說這個島方圓不過四平方千米,常住人口不到一萬,實在是夠小的。但因為島上有著絕美的海景和日落,每年去那裏度假的人挺多,爺爺在那裏經營的民宿,每到旺季都是爆滿。

我曾去過兩次,那裏十分適合喜歡安靜的人居住,但實在是太遠了,坐兩個小時的飛機後需要再坐兩個小時的大巴,最後還要再坐一個多小時的輪船才能到島上的碼頭。每去一次那個地方,我都像是經曆了一次徹頭徹尾的重生。

當我趴在輪船邊上把胃裏能吐的東西都吐完之後,坐在身邊的大嬸好心地給我遞來了紙巾。對於陌生人,我一向抱有戒心,但這個時候也沒氣力計較那麽多,隻能一邊擦著嘴一邊說謝謝。

這位大嬸兒見我稍微好了一點,於是開始找我說話。

“學生吧?有親人在北島這邊?”

我無力地點頭。

“你還在讀書嗎?在哪個學校啊?”

“在南方那邊的學校……”話沒說完,我又趴在船舷邊上繼續吐。

這位大嬸全然不顧我狼狽的模樣,繼續自顧自地說:“南方來的啊,我正好有個姐姐的侄子的姐夫在那邊。你是南方哪兒的人啊?”

能不能閉嘴讓我好好吐啊?我突然很想罵人,但是我忍住了,因為胃酸不斷上湧,讓我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船的時刻,我整個人幾近虛脫,無力地走下甲板。碼頭上的爺爺從人群中間一眼就看到了我,立刻跑上來扶住了我。

“楹楹,可受苦了吧?趕緊的,咱回家休息去。”

我和爺爺大概有兩年沒見了,但一點也沒有生分。小時候父母鬧離婚,爸爸忙著賺錢,我媽跟著一個外國人去了國外,爺爺就從北島過來照顧我,直到我念完幼兒園。

可以說,我的童年沒有父母的陪伴,隻有爺爺的守護。也幸好還有爺爺,要不然我的人生真的是太淒涼了。

“楹楹啊,你爸給我打電話說你生了怪病,到底是啥怪病啊?還能不能治了?要不,爺爺帶你去咱島上有名的中醫那兒瞧瞧,說不定還有一線轉機呢。”

大概是我爸誇大其詞,再加上我此刻看上去又真的虛弱,爺爺以為我得了什麽絕症,一路上都緊皺著眉頭。

“爺爺,你別聽我爸瞎說,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病。你看我現在這樣,是剛才暈船呢,休息一會兒就好了。”我無所謂地說。

“那到底是啥病啊?”爺爺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想到他老人家年紀大了,經不起操心,我就直截了當地說了:“就是寫不了字。”

爺爺好像一時理解不了:“那怎麽會啊?乖孫女,我看你家好多獎狀的嘛,你不是成績一直挺好的嗎,咋會寫不了字呢?”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隻能歎氣說:“醫生也不知道原因,我就更不知道了。反正,考試的時候,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大腦就這麽‘唰’地一下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起來。現在也寫不了字,一拿起筆,就心慌。”

爺爺問:“你是不是壓力太大啊?”

我搖搖頭,說:“我爸說了,他給我賺了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錢,我沒壓力。”

爺爺冷哼一聲,說:“你爸眼裏就隻有錢,別聽他的。”然後又安慰我說,“不過不管啥原因,你現在別去想了,這次考試不行,還有下回嘛。”

“爺爺,重要的考試一年就這麽一回,要想再考的話,得等一年。”我強調說。

“啊?這樣啊?”爺爺被我弄得愣了一會兒,接著又樂觀地說,“那就明年再考唄!考試對咱孫女來說不是小菜一碟嗎?”

“爺爺,你這是在拍我馬屁嗎?”

“小孩子,別胡說,知道拍馬屁是什麽意思不?”

“對對對,不是拍馬屁,是拍人屁。”我糾正。

“鬼靈精!”

我和爺爺這麽一邊說著一邊往民宿的方向走,原本壓抑的心突然輕鬆了不少,我頓時覺得自己做了一個英明的決定,來爺爺這裏果然是來對了。

2

爺爺經營的民宿在北島的半山腰,離碼頭不遠。從一條寬敞的直路向上,步行不過一刻鍾。因為視野極好,拉開窗簾就能看到壯闊的大海,又加上價格親民,常常提前半年就有人預訂民宿了。

“住在這裏,果然是一種享受!”我躺在院子裏的沙灘椅上,迎著海風,舒展開四肢。

一眼望去,無邊無際的大海與天空湛藍無比,我心裏的煩悶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真舒服啊!”我享受著日光浴,昏昏欲睡。

正當我沉浸在美景之中兀自陶醉的時候,突然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了“哢嚓”的聲音,嚇得我一屁股從沙灘椅上坐了起來。

環顧四周,我一抬頭,就發現二樓的陽台邊站著一個神情緊張的男生,手裏拿著一台單反相機。他可能忘了關掉聲音,被我發覺後,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居然偷拍本姑娘!

老實說,從小到大我不是沒有碰見過色狼,但我還是第一次碰見這麽笨拙的色狼!我指著他,做了一個口形:“你,給我等著!”

然後我提起地上的拖鞋,衝進客廳,直奔二樓準備找這個看上去好欺負的色狼算賬。

當我跑上二樓的時候,那色狼已經站在了走廊上,雙手合十,一臉歉意地說:“對不起啊,我看你睡在那裏,覺得很好看,就忍不住拍了一張,你不會介意吧?”

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麽厚臉皮的人!

我伸出手,不客氣地說:“我當然介意,把相機交出來。”

他趕緊護住相機,像護住寶貝似的說:“不行,這個東西不能給你,不能!”

“你不交,我可要報警了啊!”我冷笑了一下,從褲兜裏摸出手機,假裝要報警。

他明顯慌了神,把相機迅速掛在身上,然後伸手過來搶我的手機。盡管我使出吃奶的力氣護住手機,無奈他身高占了太大的優勢,最後手機還是被他搶了過去。

“你冷靜一點,我不是壞人!”他連忙為自己的行為開脫。

鬼才會信啊!

沒了手機的我,氣得差點吐血,拿起手裏的拖鞋,“啪”的一聲,使勁扇在了他的臉上。

隻見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左臉微紅,還印上了灰色的鞋印,神情有說不盡的委屈。

裝,你繼續裝!我叉腰怒瞪他,看他還要耍什麽花樣!

他撇著嘴巴,極盡委屈。忽然,他望向我的身後,像遇見救星一般開口喊道:“哎呀!老宋,你快來幫我跟這位美女解釋解釋!我真的不是壞人!”

我疑惑地扭頭,這才注意到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男人。

他看上去二十四五歲,年紀輕輕的,卻一副毫無生氣的樣子。不過,穿著倒是很講究,頭發也明顯經過了精心的修剪,看上去有些帥氣,但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

我忽然注意到他的眼睛,像有一層紗覆在上麵,暗淡無光。常有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扇緊閉著的窗戶,不讓任何細微的光亮透進去。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對這個男人有些在意,可能是因為他實在是太奇怪了。怎麽說呢?我自詡異類,算是從小就看破紅塵的那類人,可是這個人,比我還奇怪。

我盯著他愣了幾秒鍾,但他顯然無意加入我們的戰爭,把冰冷無神的目光從我和色狼的身上移開,轉身就上了樓。

色狼徹底絕望了,伸出手臂喊道:“老宋,你別走啊!”

這個色狼喊他老宋,看起來是熟人,但是那個冷漠臉似乎並沒有想要理睬色狼的樣子。看著色狼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我竟莫名覺得他有點可愛。

外出買菜的爺爺正好回來,大概是聽到我們的動靜,急急忙忙地跑了上來。

“蔣嘉逸,你大白天的在喊什麽啊!”

蔣嘉逸看到爺爺,又像是看到了救星,上前抱住爺爺的雙臂,躲在爺爺身側說:“爺爺,你總算是回來了,你快幫我向這位美女解釋一下,我真的不是壞人。”

爺爺瞟了一眼蔣嘉逸掛在身上的相機,瞬間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拳頭“咚”的一聲落在了他的額頭上。

蔣嘉逸吃痛,大喊:“爺爺,你幹嗎打我!”

爺爺開始罵:“我說你這臭小子,平常拍拍其他人也就算了,現在居然把主意打到我孫女頭上?你這個臭小子,把相機給我!”

蔣嘉逸拚命護住自己的相機,然後把手機塞進我爺爺的手裏,轉身跑開了。爺爺依然不死心地對著蔣嘉逸的背影喊:“臭小子!趕緊把照片給我刪了!”

被爺爺這麽一鬧,我大概猜到是熟人了,不禁放下心來。

“那家夥是什麽人?”

爺爺說:“怪人一個,別理他。明天看見他,看我怎麽收拾他,臭小子!”然後他把手機還給我,挽著衣袖,怒氣衝衝地下樓了。

嗯,看起來,爺爺比我還生氣。

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有點開心。大概是很久沒有享受過被人關心的滋味了吧?對於被偷拍這件事,我反而不在意了。

3

晚飯的時候,爺爺從碗櫃裏拿出了三副碗筷。我以為爺爺記性不好,正打算把多出的碗筷放回去,爺爺連忙叫住了我。

“哎,放著放著。”

“幹嗎啊爺爺,住在民宿的人要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嗎?”我隱隱有點不爽,我可不希望自家餐桌上多幾個陌生人,那樣吃飯可不自在。

“沒有啊,我們這裏一直都不供應午餐和晚餐的嘛。”爺爺把熱乎乎的湯端上了桌。

“那你拿這麽多碗筷幹嗎?就我們兩個人。”

“宋先生比較特殊,你快去幫我叫一下他,他就住在閣樓。”爺爺催促我。

“宋先生?誰啊?”我不死心地一問到底。

“就是住在我們這裏的租客啊,他叫宋曦陽,每年都會在我們民宿住上一段時間,算是老熟人了。”爺爺推了我一把,揚了揚下巴,“見了人家有禮貌點啊。”

雖然不情願,但我還是上了樓,途中想起今天在轉角處見到的那個奇怪男子好像也姓宋,應該就是他吧。

我狐疑地來到閣樓,敲響了房門,對方倒是很快就開了門,隻是冷冰冰的一張臉莫名讓人不舒服。

果然就是那個奇怪的男人。

姓宋的用一種不帶情緒、仿佛凝滯的目光直直地看著我。我被盯得有些莫名其妙,一時間竟然忘記了要說什麽。

最終,他疑惑地皺起了眉頭,我赫然回神,摸著後腦勺說:“啊,那個……爺爺叫你下去吃飯了。”

他麵無表情地說:“好。”

然後,他便又將門關上了,“砰”的一聲,嚇了我一跳。

真是氣人啊,爺爺讓我有禮貌點,可是沒有禮貌的分明是這個男人啊!我對著房門冷哼一聲,憋住怒氣下了樓。

回到一樓的飯廳,爺爺見隻有我一個人,就問:“宋先生呢?”

“不知道。”我沒好氣地回答,拿著碗筷正想開動。爺爺製止我:“楹楹,等等人家宋先生,別沒禮貌。”

“哼,誰沒禮貌還不一定呢。”我用筷子戳著碗裏的飯,不滿地嘀咕。見爺爺如此在意這位宋先生,我八卦地問;“爺爺,為什麽他如此特殊?這位宋先生該不會是你的大客戶吧?給了你雙倍的錢?”

“小孩子,就知道胡說。”爺爺無奈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樣,宋先生……”

爺爺正想說什麽的時候,那位奇怪的宋先生從樓上走了下來。

他換了件幹淨的白襯衫,勾勒出了他結實健美的身材。

不知為何,我的臉頰微微發燙。我看向爺爺,爺爺對我使了個眼色,讓我乖乖的別亂說話。

為了不說錯話,我隻好埋頭苦吃,麵前的菜幾乎被我一掃而光。旁邊的爺爺問宋先生明天要不要吃螃蟹,最近的螃蟹又大又新鮮,他隻是輕輕應了聲,算是晚飯時間裏唯一的交流。

等晚飯結束,確認宋先生上樓之後,凝滯的空氣終於開始流通了。我深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癱在椅子上拍拍胸脯對爺爺說:“真是要憋死我了。”

爺爺說:“你習慣就好了,宋先生其實很好相處的。”

這叫好相處?我滿腦子疑問。

“爺爺,你對於好相處的定義太低了吧?要我跟這樣的人一直生活在一起,簡直生不如死。”

爺爺歎氣:“乖孫女,你收斂收斂你的嘴。以後在宋先生麵前,千萬別說這些話。”

“行行行,在他麵前,我會把嘴巴閉好的。”

不過,也要看我的心情。我偷偷在心裏說道。

“對了,爺爺,他要住到什麽時候啊?”我可不想接下來的整個假期都有這個怪人存在。

“不知道。”爺爺一邊回答,一邊收拾碗筷。

我挪動自己此刻像僵屍一樣的身體,努力站在了洗碗台前幫爺爺洗碗,不死心地問:“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啊?”

“他已經提前交了兩個月的租金。”

“什麽?”我把手裏的洗碗布一扔,哭喪著臉問,“也就是說,他這兩個月都不打算走了?”

“哎呀,楹楹,宋先生不是什麽怪人,他可是小有名氣的建築師,厲害著呢。你咋那麽不喜歡他呢?”

爺爺很少誇讚人,此刻竟然對那個宋先生這麽讚不絕口,真是不爽!而且爺爺完全沒有察覺到我此刻的情緒,自顧自地說:“等你們熟悉了你就知道了。他每年都來我們這兒,我們就像老朋友一樣,我總不能趕人家走吧?你啊,就當是給爺爺個麵子,好好跟人家相處,行不行?楹楹啊,這次你就聽爺爺的吧,你平常呢,當他不存在就好了。”

爺爺的話都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要是我再不答應,就顯得有些過分了。

“好吧。”我勉為其難地同意了。

爺爺樂嗬嗬地說:“楹楹懂事了,明天去菜市場給你買你最愛吃的龍蝦。”

“行,我要最貴的那一種。”我嘟著嘴說。

“沒問題!你想吃啥爺爺都滿足你!”

爺爺對我的有求必應讓我覺得開心,仿佛在這裏我才找到了家的感覺。即便宋先生讓我不快,但為了爺爺,這些都是可以忽視的小事。

4

其實直到現在,我都很少會回憶小時候的事情,因為那個時候的事對我來說多半是不快樂的。

印象最深的是,每當幼兒園放學,別的同學都有媽媽或者爸爸等在幼兒園門口,但來接我的永遠是我家的保姆。漸漸地,幼兒園裏就開始流傳我沒有父母的謠言。我很想證明我其實是有父母的,所以向老爸哀求了很多次讓他來接我,哪怕一次也好,然而到我幼兒園畢業,他也沒有出現過。

到了小學,因為大家都說我是不幸的孩子,所以很少有人願意跟我在一起。整整六年的小學時光,我幾乎都在獨來獨往中度過,後來,孤獨也就成了一種習慣。我從來不會乞求別人跟我待在一起,我寧願維護這小小的自尊。

至於中學,女生之間的孤立就更加嚴重了,因此我反倒喜歡和男生玩在一起,盡管學校裏到處都是流言蜚語,但是我並不介意。我的原則一向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羨慕嫉妒恨吧!

但我一直想要證明自己,並且因此想了一個最笨的方式:考試。

所以,我的成績一向不錯,也曾被老師寄予厚望。但就在關鍵時刻,我卻出現了無法寫字的情況。醫生沒辦法解釋,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這個世界上很多事都這樣,本就無章可循,就好比我原本是有父母的,卻如同沒有。抱怨也沒用,我隻能自認倒黴。

但是有些人的人生恰好相反,從小就在父母的疼愛下長大,然後享受最好的教育,考上最好的大學,成就最好的人生。大概,宋先生就是這樣的人。

我窩在沙發裏,偷瞟了一眼坐在天台邊望著遠處發呆的宋先生,他骨節分明的手拎著啤酒罐,入神地看著星空下的海麵。

多虧了陽台昏暗的燈光,讓他不會注意到天台上還有我這一號人物。也不知道倒了什麽黴,本就是為了避開他刻意等到晚上才到天台上來吹吹風,沒想到他居然也在。本來想打道回府,但又心有不甘,憑什麽我要走啊?這個天台又不是屬於他的。就像賭氣似的,我決定堅守陣地,絕不離開。

仔細想想,我和宋先生也沒什麽矛盾,但是他這個人實在是太難懂。我不太喜歡去猜測別人的心思,他又讓人完全看不透他心裏所想,跟這類人相處實在是太累。所以,對於這種人,我一向采取能避則避的策略。

就在我愣神的時候,宋先生忽然朝我的方向看了過來。他狐疑地偏了一下頭,似乎在確認著什麽。可能是天台上的燈光昏暗,他看不清楚我的臉。過了片刻,他忽地轉身,意外地朝著我走了過來。

我嚇了一跳,手裏的書“砰”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默默地彎腰幫我撿起掉落的書本,並未急著還給我。見我不是很想理會他,他就自顧自地在我身邊坐下,搖了搖手裏的啤酒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試著喝點啤酒。”

“我沒覺得心情不好啊。”我從他手裏搶回書,朗聲說,“要是你不在的話,就更好了。”

對於我的“不懷好意”,他並沒有反駁,隻是輕笑一聲,又仰頭喝了一口酒。

“別總喝酒,月黑風高,孤男寡女,你喝醉了萬一對我有非分之想怎麽辦?”我調侃地說。

他喝酒的動作一頓,目光落在我身上,探究似的問:“你似乎很不喜歡我?”

“哪裏敢。”我笑眯眯地看著他,有些不懷好意。

“小孩子,你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不友好。”宋先生搖了搖頭,說。

“彼此彼此,你也並沒對我多友好。”我聳聳肩。

宋先生愣了片刻,被我的牙尖嘴利弄得搖頭。

然後,天台又是一陣沉默。

我覺得有些尷尬,於是找話題,問:“那個……宋什麽陽來著?”

“宋曦陽。”

“宋夕陽?你怎麽不送朝陽呢。”我覺得這個名字有意思,忍不住拿他開涮。

宋先生糾正:“‘曦’就是晨光的意思。”

“你一點都沒有晨光該有的活力。”我白了他一眼。

宋曦陽笑笑,說:“你倒是有一副學生的樣子,隻可惜考試沒考好,真是給你的活力人生抹了一滴墨點啊。”

“喂!你嘲笑我!”我氣得站起來,但轉念一想,宋曦陽是如何知道我考試沒考好的?難不成是爺爺多嘴,在他麵前說起了?

宋曦陽自顧自地說:“有些事情有果就有因,找到事情的原因,那麽結果也是可以扭轉的。”

“宋先生,你太愛管閑事了吧?”我直直地瞪著宋曦陽。

宋曦陽不以為然地說:“不是我愛管閑事,是你爺爺心疼你。”

“所以找你來當說客?”我問。

“不算,畢竟說或不說是我的事,聽或不聽是你的事。”宋曦陽淡淡地笑道,又飲了一口酒。

他說話文縐縐的,令我一點都不舒服。我重新坐下,抱著自己的膝蓋,思忖著他的話。

其實爺爺還是挺懂我的,他知道我叛逆,家人說的話一點也聽不進去。他知道我的性格,不愛服輸,即使與人理論也要分個輸贏。於是,他就找了宋曦陽來勸說,理論著理論著,宋曦陽該說的話也都說完了。

這樣一想,我覺得宋曦陽真是一株奇葩。明明之前冷冷淡淡的,仿佛世間一切都與他無關,但讓我沒想到是,他竟然還有這麽“好事”的一麵。

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5

如果說宋曦陽是一種奇葩,那麽蔣嘉逸算得上是另一種奇葩了。

自從第一天把他當成色狼之後,我就常常在民宿裏碰見他,以及不同的美女。他嘴上說,這些美女都是他找來的模特,但誰知道他心裏打的是什麽主意?

不過要說他是色狼,算是我一開始看走眼了,後來才發現,這位大少爺不但不缺女朋友,更不缺錢。除了那台價格不菲的相機,他全身上下全是名牌,手腕上的那塊表也是好幾萬的價位。如果不是家裏有錢,一般的學生哪有這樣的裝備?更誇張的是,他在離島之前包了一艘遊艇,把他在島上交到的一眾好友都邀請到遊艇上徹夜狂歡。

當然,也叫了我,我自是予以了回絕。

我並不是特別討厭蔣嘉逸這樣的直腸子,隻是每次見麵他都表露出過於浮誇的熱情,讓人難以招架。何況,我討厭鬧哄哄的地方。

在民宿的天台上,我又一次見到了宋曦陽。原以為他是蔣嘉逸的熟人,自然也參加派對去了,但是沒有想到他依舊孤零零地坐在天台最前麵的椅子上看著漲潮的海水發呆。

平常在天台碰見他時,他也常望著同一個方向,然而目光的那一端除了一望無垠的海水以外什麽都沒有,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

我對他的人生沒什麽興趣,正想找個角落聽音樂看書,他冷不丁地來了一句:“你怎麽沒去嘉逸組織的聚會?我看你們平常挺熟的。”

他並沒有在看我,而是盯著遠方,所以我遲疑了許久,才確定他在跟我說話。

“你不也沒去嗎?”我撇撇嘴。

“那不都是小孩子喜歡玩的嗎?我還以為你會喜歡。”他又擺出一副大人的嘴臉,實在招人煩。

“說得好像你很老似的,又比我們大不了幾歲。”我鄙夷地說。

“看來你不太喜歡被別人當成小孩。”

他倒是說對了,我最討厭別人把我當成什麽都不懂的人,誰說年齡就代表了一切?

“別說得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我正要戴上耳機,屏蔽掉他時,忽又聽他自言自語般問道:“你聽說過歸塚島嗎?”

歸塚島?

我聽爺爺說過,那是位於北島以北的一個小島,據說每年的五月和六月島上會開滿鮮花,形成大片的花海。然而路途遙遠,又很難預知花期,所以很少有人會去。

宋曦陽怎麽會問起歸塚島?

“你對那個島很有興趣?”我在他身後的椅子上坐下,他依舊背對著我,看著大海的方向。

“曾經和一個人有過約定,想要去看島上的花海,但是可惜今年又錯過了花期。”他喃喃地說。

“但我聽說那個島很遠,要坐大半天的船,很少有船會專門過去。而且海上的風浪很大,你就不怕回不來啊?”我隨口嚇唬他。

他忽然沉默了下去。過了許久,我才意識到,剛才我的話或許觸碰到了某種禁忌。我莫名有些擔憂起來,望著他在夕陽餘暉下更顯孤寂的背影,不知道該怎麽打破這種不自在的寂靜。

海浪的聲音在一陣一陣咆哮,天台上卻安靜得可怕。

“喂,你怎麽了?”我試探著問。

這是我第一次開始反思自己的口無遮攔。爺爺總說我說話不考慮別人的感受,這樣不好,我總是不以為意。但看到宋曦陽這個樣子,我著實有些害怕。

“喂,你幹嗎不說話啊?”我站起身來,快步走到他的身後,拉著他的胳膊,皺眉問,“我不會觸及到了你的傷心事吧?你別一難過要跳海啊。”

他恍然回神,扭頭看著我,眼中忽然升起笑意:“跳海?”

看到他的樣子,我才確認他沒事,於是鬆開手拍拍胸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

“以為我如何?”他微微翹起嘴角,問。

“沒什麽。”我擺擺手,鬆了一口氣,跟他站在一起。

“你剛剛問我怕不怕回不來。”宋曦陽提到剛剛的問題,轉而又望向大海,說,“我曾經去過那個島,就在去年的時候。當時天氣不太好,沒有遊船願意過去。後來我找到了一艘要去外海捕魚的船,他們願意順帶載我,但是我隻有半個小時的停留時間,而且要跟著他們在海上待好幾天。人說來很奇怪,在岸上時,對深不見底的大海總是心存畏懼,然而當真正曆經波濤洶湧的黑夜後,卻反而什麽也不怕了。”

他娓娓道來的話語像是在講述一個漫長的故事。我不敢再胡言亂語,於是問:“那你最後到了那座島嗎?”

“到了。”他意味深長地說,“我到了那座島,花期也過了。”

我心裏有些遺憾,不為自己,而是為宋曦陽感到遺憾,為那場已過的花期感到遺憾。

“你問我二十多年來有沒有經曆讓我過不去的坎坷,這就是。”宋曦陽回眸望著我,說,“但我自己也知道,過不去的坎坷隻是人生中的一部分,它不會妨礙我的正常生活。正是因為有這樣過不去的坎坷,我才得以有牽掛和想念的東西,才得以有要為之努力的東西吧。”

我輕輕咬著嘴唇,這一刻我才發現我的確隻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兒。比起宋曦陽,我什麽也算不上。

那次交談是我們在北島最後的一次交談。第二天,宋曦陽比蔣嘉逸先一步離開了北島。

雖然我不願意承認宋曦陽的那些話在我的心裏留下了影子,但很奇怪的是,自那以後我很少會再做被海水淹沒的噩夢。反而,我會時常想起宋曦陽所說的那座歸塚島。

我在網上搜了那座小島的照片,數量寥寥,的確很少有人踏足那個地方。我隻在一個喜歡到處闖**的驢友那裏見過歸塚島花海的照片,漫山遍野,粉色花開,映襯著湛藍色的海水,美得不太真實。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的心裏也有了一個夢,關於歸塚島,關於繁花盛開。

關於宋曦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