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自序2

司馬談預感到“物盛而衰,固其變也”,他為了矯弊,也為了及時地提出警告,所以寫了《論六家要旨》。

《論六家要旨》總括百家學說為六家:陰陽、儒、墨、名、法、道。司馬談在評論中全麵肯定道家使人精神專一,與時遷移,應物變化,遵循自然,隨俗辦事,無所不宜。道家言“無為”又言“無不為”,吸收各家的長處,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旨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其他五家各有長短。陰陽家言吉凶,“未必然也”;但言春夏秋冬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家以“六藝”為教條,繁文縟節,“博而寡要,勞而少功”;但言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墨家言儉樸,過分吝嗇,尊卑無別,“儉而難遵”;但言強本節用,人給家足之道,“雖百家弗能廢也”。法家不別親疏貴賤,一斷於法,“嚴而少恩”;但言尊主卑臣,職責分明,“雖百家弗能改也”。司馬談的這些評論,把獨尊的“儒術”與罷黜的“百家”等列,論長道短,又獨尊了道家,簡直是離經叛道,因而受到了班彪、班固父子的批評,也引起了後世學者的紛紜爭論。有的人認為司馬遷尊奉黃老學說,以班氏父子之言為經典:“其論術學,則崇黃老而薄五經。”反之,有的論者辟班正名,論證司馬遷是尊儒的。或為折中,說司馬談、司馬遷父子思想異趣,父子分途,司馬談尊黃老,司馬遷崇儒,《論六家要旨》乃司馬談之作,與司馬遷無涉。這些論點,按諸《史記》,各自都能找到立說的論據,但都不符合司馬遷父子之言。

《論六家要旨》是司馬氏父子兩人的共同宣言。首先,《論六家要旨》發表之時,司馬遷已壯遊歸來,成為司馬談述史的得力助手,日漸成熟。再看《論六家要旨》的內容,全文分前後兩個部分。前半篇概述各家學說的要點,當是司馬遷對父司馬談手稿的精言摘要;下半篇是用傳體對前半篇所提論點加以解說,應是司馬遷的發揮和闡釋。因此班氏父子直接把《論六家要旨》當作司馬遷之言加以評論。所以本節標題“司馬氏父子《論六家要旨》”,而不作“司馬談《論六家要旨》”,用意在此。不錯,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兩人思想存在著差異,這應當是《史記》內容呈現矛盾性的原因之一。司馬談偏重於崇道,司馬遷偏重於尊儒,表現了兩個時代的人的思想異趣。但是這種差異,並不是兩種思想體係的對立,而是“一家之言”的發展,從偏重道家的色彩轉向偏重儒家。《史記》效《春秋》而作,是司馬談定下的義例。司馬遷拜孔安國和董仲舒兩個儒學大師為師也是司馬談指導的。可見司馬談並非不尊儒。司馬遷評論老子的學說是“無為自化,清淨自正”;評孟子的學說是“迂闊”;評司馬相如的思想是“歸於無為”;譏刺公孫弘而褒揚汲黯、鄭莊,這些都和《論六家要旨》的精神相合。這說明作《孔子世家》的司馬遷並非不崇道。

其實《論六家要旨》所論的“道”,“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這樣的“道”,尚賢、尚法、尚刑名,不非毀禮義,不排斥儒學,既非先秦老莊,亦非漢初黃老。《論六家要旨》開宗明義,“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可見,司馬談是以讚“道”為名,論“治”為實,融會貫通百家學說以自成其“一家之言”的。在儒、道互絀的激烈鬥爭時代,司馬談的立場表現出一個先進思想家的博大胸懷。司馬遷繼承了這一家學傳統,提出“六藝於治一也”的論點,“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完成了包容百家和百科知識的《史記》,毫無疑義是得益於司馬談的方略教導的。至於《論六家要旨》將儒、道兩家對比評論,實質是將漢初政治與武帝時期政治對比評論,認為無為政治比多欲政治好。

這對於司馬遷最後定稿《史記》是有很大影響的。

在哲學上,《論六家要旨》集中地反映了司馬談的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特別表現在對陰陽家的評論上。陰陽家的眾多忌諱隻不過是束縛人們思想的糟粕,是不可取的。但陰陽家所講的四時之大順,乃是自然規律,並不是神秘的東西。司馬談又認為神、形離則死,反映了他的無神論思想。但是司馬談並沒有把唯物主義堅持到底。他認為神、形是兩個東西,神是根本,形是器具,這是二元論的觀點。司馬遷發展了二元論的觀點,他的曆史觀基本是二元論。例如司馬遷究天人之際,卻又對占星術的荒誕迷信表示懷疑;司馬遷認為“天”能支配人事,但又對“天道無親”提出了質疑;司馬遷認為曆史是英雄創造的,但又承認人心向背起最後的決定作用;司馬遷認為曆史是循環的,卻又認為求利的欲望是曆史發展的動力。由此可見,《論六家要旨》的二元論對司馬遷曆史觀的形成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司馬談學識淵博。他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黃子。故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言約義豐,能夠準確地把握各家學說的要領,提出自己的獨到見解。司馬遷受父熏陶,學識博大思精,議論宏闊,馳騁古今,他之所以能自成一家之言,家學淵源的育養是一個重要條件。

3.司馬遷二十壯遊。

司馬遷自幼刻苦學習,十歲時就能誦讀古文。幼年的司馬遷住在家鄉龍門之陽。龍門山兩岸壁立,激流怒濤奔騰其間,岩鳴穀應,氣勢雄偉,大自然的壯麗景色、磅礴氣勢,培養了他熱愛祖國河山的感情。漢武帝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在司馬遷二十歲的盛壯之年,他胸懷淩雲之誌,進行了一次漫遊全國的學術旅行。司馬遷壯遊是走出書齋、麵向社會做調查,“罔羅天下放失舊聞”,了解和搜求古代和近現代的曆史傳說故事及各種史料。此行是在司馬談的決定和指導下進行的,也是父親對兒子的一場考驗。司馬遷圓滿地完成了這次學術旅行,求得了許多聞所未聞的知識,他在《史記》許多篇章的論讚中一再論及旅遊的收獲。這次壯遊標誌著司馬遷已經成長為一個成熟的青年史學家,是父親的好幫手了。

司馬遷壯遊的範圍重點在南方,故自述為“二十而南遊江、淮”。司馬遷從京師長安出發,向東南行,出武關至宛。南下襄樊到江陵。渡江,溯沅水至湘西,然後折向東南到九嶷。窺九嶷後北上長沙,到汨羅屈原沉淵處憑吊,越洞庭,出長江,順流東下。登廬山,輾轉到錢塘。上會稽,探禹穴。還吳,遊觀春申君宮室。上姑蘇,望五湖。之後,北上渡江,過淮陰,至臨淄、曲阜,考察了齊魯地區的文化,觀察了孔子留下的遺風。然後沿著秦漢之際叱吒風雲的曆史人物的故鄉,楚漢相爭的戰場,經彭城,曆沛、豐、碭、睢陽至梁(今開封),回到長安。

這次壯遊是司馬遷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他不滿足於“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的書本知識,有目的、有計劃地到全國各地去做實地考察,去接觸偉大祖國壯麗的河山和勤勞的人民。司馬遷“浮於沅、湘”,追尋屈原的足跡,思考古往今來的曆史變遷,想著屈原的為人,禁不住悲傷流涕。司馬遷在長沙還憑吊了賈誼的遺跡,感到他的遭遇和屈原有些相似,後來寫了《屈原賈生列傳》,創造了把不同時代人物合傳的形式,這是曆史比較法的雛形。《史記》中的類傳則是曆史比較法的集中表現。這種方法使《史記》別開生麵,大約就是司馬遷在壯遊過程中受到民間傳說的啟發而孕育成的。司馬遷“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搜集了關於五帝三代的古史傳說,為他後來寫《五帝本紀》和《夏本紀》做了準備。

最值得稱讚的是,司馬遷在淮北對近現代史做了深入細致的尋訪調查,比如陳涉少時為人傭耕即有鴻鵠之誌的慨歎,樊噲屠狗,曹參為獄掾,蕭何為主吏,張良亡下邳,陳平為社宰,周勃織薄曲,韓信貧居葬母於高敞之地,劉邦好酒色,等等,都是書本上沒有的史事。兩千年前的司馬遷具有這樣的實踐精神,真是難能可貴。

司馬遷的遊曆考察,兼有曆史家和文學家的興趣。對於曆史事件,大至秦始皇的破魏戰爭,小至戰國時的一個城門名字,他都要力求掌握第一手資料。除曆史事件外,對於有關人物遺事,生動的民間歌謠俚語,他也都廣泛地做了記載。至於山川地理、古今戰場更是了如指掌。顧炎武評論說:“秦楚之際,兵所出入之途,曲折變化,唯太史公序之如指掌。以山川郡國不易明,故曰東曰西曰南曰北,一言之下,而形勢了然。……蓋自古史書兵事地形之詳,未有過此者。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之勢,非後代書生之所能幾也。”這是司馬遷在史事方麵所得到的遊曆之助。蘇轍雲:“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嚐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這是司馬遷在文章辭采風格方麵所得到的遊曆之助。總之,司馬遷二十壯遊,帶著問題去按察山川,接觸社會,實地考察古今曆史,這種考信精神,在兩千多年前是難能可貴的,在今天也是值得我們學習的。此外,司馬遷還有奉使巴、蜀以南之遊,以及幾十年的扈從之遊。司馬遷的這些遊曆,不僅使他獲得了廣博的社會知識,搜求了遺文古事,而且使他開闊了視野,擴展了胸懷,增長了他的見識和才幹。這是《史記》成功的條件之一。司馬遷詳今略古的述史原則,幽明深微的曆史見解,生動翔實的文章辭采,褒貶人物的鮮明感情,都與司馬遷的遊曆,特別是二十壯遊有著密切的聯係。毫不誇張地說,二十壯遊是司馬遷青年時代所譜史詩中最壯麗的一章。

4.司馬遷受父遺命。

元封元年,司馬談從巡武帝東上泰山封禪,因病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恰好司馬遷奉使回來要向武帝報告,追隨而來,見父於洛陽。司馬談臨終囑命司馬遷繼承他的事業。司馬遷垂泣聽教。司馬談的遺命有兩個重大的內容:一、用家譜和封建倫理的孝道來教育司馬遷,勉勵他一定要繼承自己的著述事業;二、闡明自己的寫作理想是繼承《春秋》,以曆史人物為中心內容總結曆史。司馬遷遵從了父命。當他後來從事寫作遇到困難的時候,就想到了父親的遺命,從而鼓起了勇氣。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司馬遷繼父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匱之書”,創造了繼承父誌的條件。當時漢武帝的事業正在發展,司馬遷處於得意之秋,“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報任安書》)。宏闊昂揚的時代精神,“事親”“事君”“立身”的父教,建功立名的青年壯誌,這些都是司馬遷的創作動力。太初元年改曆,司馬遷親自參與了這一工作,這是一個劃時代的大事件,它標誌著漢武帝事業的鼎盛,象征天下一統。司馬遷決定以太初元年為述史的下限,加速了《史記》的撰寫工作。

5.司馬遷答壺遂問。

壺遂,西漢著名的天文學家,官至詹事,職掌宮內皇後、太子的事務,秩二千石。漢武帝擬用壺遂為丞相,會病卒,司馬遷深深惋惜,稱他是“深中隱厚”“內廉行修”的君子。太初元年時,壺遂尚為太中大夫,秩千石,相當於古製的上大夫。壺遂和司馬遷是互相推重的好朋友,所以他們在共同完成了新曆(太初曆)的製定後,討論了《史記》的創作宗旨和曆史觀。主要內容是闡明《史記》效《春秋》,“述往事,思來者”,明世教以當一王之法。司馬遷高度評價《春秋》,認為它是一部集禮義之大成的曆史書。《春秋》“別嫌疑,明是非,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明君臣父子之道,辨人倫行事之則,成為天下之人的必讀書。這是借題發揮以論《史記》。因為《春秋》的價值沒有這麽高,而《史記》的內容卻恰然是這樣。司馬遷答壺遂問,自稱“餘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與後文所說“述往事,思來者”是一個意思,即《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中說的“誌古自鏡”。“述往事”,即“誌古”,指《史記》所包容的全部曆史內容。“思來者”,即“自鏡”,是司馬遷熔鑄在《史記》中的理想,即洞察曆史未來的變化。司馬遷認為,通過總結曆史經驗,洞察事勢變化,借前車之鑒,可以避免覆敗之禍。《史記》著重寫變革的曆史,並以人物為中心,在“治亂”二字上下功夫,意義在此。《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不是一朝一夕突然發生的,而是早就有征兆,這就是“漸”。所謂“漸”,既是指未然之事的征兆,也是已然之事的發展過程。司馬遷通“古今之變”,就是要把握這個“漸”,預察未來,思補救敝。正因如此,司馬遷對以往曆史的“述”和對未來變化的“思”,都是一絲不苟,很動感情的。他經常廢書而歎,歎極而垂涕。他讀《春秋曆譜》,至周厲王,“廢書而歎”;他每讀《虞書》,看到古代明君賢相互相鼓勵,情不自禁,“未嚐不流涕也”;他讀孔子書,“想見其為人”;他寫晏子傳,願為之“執鞭”;他讀屈原賦,“悲其誌”;他讀功令,至於廣厲學官之路,“未嚐不廢書而歎”。由此可見司馬遷憂民之深、悲時之切。他以人物為中心記述曆史的治亂之變,載其惡以誡世,書其善以勸後。這正是他的父親司馬談臨終所留下的遺囑:“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餘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餘甚懼焉,汝其念哉!”所以唐劉知幾在《史通》卷八《人物》中評論說:“夫善人少而惡人多,其書名竹帛者,蓋唯記善而已。故太史公有雲:‘自獲麟以來四百餘年,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廢而不載,餘甚懼焉。’即其義也。至如四凶列於《尚書》,三叛見於《春秋》,西漢之記江充、石顯,東京之載梁冀、董卓,此皆幹紀亂常,存滅興亡所係,既有關時政,故不可闕書。”可見懲惡勸善是我國古代史學家的一個優秀傳統。《春秋》的褒貶筆法“使亂臣賊子懼”,固然是為了維護統治者的秩序,但貶斥亂臣賊子,褒獎聖君賢相,難道不也是古代人民的願望嗎?一個正直的史學家要做到這一點是要有犧牲準備的。齊太史書“崔杼弑莊公”,兄弟見殺,少弟繼之,這就是生動的例證。司馬遷繼承了這一優良傳統,“不虛美,不隱惡”,他後來雖身遭腐刑而其誌不屈,因為他早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司馬遷答壺遂問這段議論插書在“五年而當太初元年……於是論次其文”之中,可以肯定這次討論在太初元年。司馬遷修正了《史記》斷限,正式定稿《史記》,編次其文,標誌著他的成熟。

6.司馬遷發憤著書。

太初曆頒布後第七年,司馬遷的撰述工作進入了**,正當“草創未就”之時,突然飛來了橫禍,司馬遷受李陵案的株連,而被下獄受腐刑。這場災禍,對司馬遷來說,是他個人生活的悲劇,但卻是《史記》增色的新起點,也是司馬遷思想發生飛躍的轉折。如何從“以求親媚於主上”的立場,轉而“發憤著書”,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有著生動翔實的自述。

7.《史記》序目。

這是《太史公自序》的後半篇,它是全書一百三十篇的序目提要。提要內容豐富,形式多樣,有的是對一篇史傳的內容作撮述,有的則是作補充,有的又是對曆史人物的行事提出某一點來加以強調,等等。總的來說,序目是用極簡練的文字來概括要寫某篇某傳的理由,夾敘夾議,集中地反映了司馬遷對曆史事件和人物的褒貶觀點,對《史記》全書做了很有價值的自注和補充。

若將序目提要與各篇之論讚作比較,就可鮮明地看出,論讚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序目更富於理性。例如《商君列傳》論讚批評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而在序目中卻稱讚商鞅“能明其術”“強霸孝公”“後世遵其法”。《袁盎晁錯列傳》論讚批評晁錯“擅權”“多所變更”,而在序目中卻高度稱揚晁錯“不顧其身,為國家樹長畫”。不認真研究序目提要,就不能正確地評價司馬遷筆下的人物,也不能正確地揭示司馬遷的思想。《史記》各篇論讚與序目提要是互補互見之文。可以說,這是司馬遷用互見法處理感情與史實之間的關係,既做到愛憎分明,又能褒貶公允,使兩者得到了和諧的統一。

司馬遷是我國曆史上最有創造天賦的曆史學家和文學家。創新是司馬遷品格的集中反映,也是《史記》的最大成功。《史記》序目是《史記》全書的縮影。瀏覽序目,可以鮮明地感受到司馬遷的創新精神。《史記》之所以是一部劃時代的偉大著作,就是因為這部巨著從內容到形式都是劃時代的創新。如果把司馬遷的創新加以具體的羅列,至少可以列舉出以下十個最主要的方麵:①首創紀傳體,形象地表現了封建社會的等級序列;②首創貫通古今的通史,建立了曆史發展斷限理論的年代學;③首創“太史公曰”的史論形式,提出了係統的史學理論;④首創經濟史傳,發展了古代樸素的唯物史觀;⑤首創軍事史傳,係統地總結了古代的戰爭理論,敘述了戰史內容;⑥首創學術史傳,考辨了學術源流;⑦首創民族史傳,提出了民族一統的思想;⑧首創各色人物的類傳,全麵地反映社會生活;⑨首創語譯古文,使艱深古奧的語言通俗化;⑩首創曆史文學,把曆史人物的事跡塑造成典型形象。我們還可以繼續羅列。例如司馬遷首創禮、樂、曆、星等各種專題的文化史傳,擴大了曆史記敘的範圍。首創《大宛列傳》,載述外國史事,遠及西亞,使《史記》具有世界史的性質。這些創新,總括成一句話,就是司馬遷創造了“紀傳體通史”,因為這五個字集中地表述了司馬遷的創新內容。

司馬遷創造的“紀傳體通史”——《史記》,開創了中國史學發展的新紀元,所以,司馬遷的創造又是劃時代的。自《史記》問世以後,才奠定了中國史學的獨立地位。在司馬遷以前,史學隻是經學的附庸。《春秋》是“六經”之一,《左傳》是解經述史。《春秋》別嫌疑,明是非,寓褒貶,以當一王之法。司馬談、司馬遷都十分推崇這部書,並把自己的著作看成是繼《春秋》的事業。但《春秋》僅僅是記載了一些曆史事件的標題,用咬文嚼字的方式以一字寄寓褒貶,讀《春秋》如讀無字天書,被宋人譏為斷爛朝報,算不得一部真正的曆史書。《左傳》詳載曆史事件,但記載的範圍和時間都是有局限的,它的內容也隻是偏重於春秋各國間的會盟和征伐,而很少有社會各階級、各階層代表人物的活動,也缺乏製度沿革和經濟、地理、天文、曆法等知識的係統敘述。《國語》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資料匯編,遠不及《左傳》有深度。《戰國策》記載了戰國時期的階級矛盾和社會內容,但重點是記錄縱橫家的說辭,既不是係統的戰國史,也不完全是信史。而係統的戰國史內容則首次載於《史記》中。至於其他先秦典籍,除《尚書》以外,更說不上是曆史書。司馬遷的《史記》,第一次綜合古今典籍以成一書,匯總百科知識成一體係,是一部真正體大思精的曆史著作。

所謂體大,是指《史記》的五體形式;思精是指《史記》內容的全麵性和係統性。《史記》五體:紀、表、書、世家、列傳,分開來看各自成為一個獨立的係統,各有不同的側麵和重心,合起來看又是組織嚴密、互相交融的一部著作,自成一家之言。“《史記》序目”的扼要歸納就鮮明地反映了《史記》內容的係統性。正因為《史記》體例完備,它才能容納豐富的曆史素材,在有限的篇幅之內使政治、文化、學術、民族、社會以及自然界的星象、曆法、地理等各方麵的知識無所不備。所以晉人張輔說,司馬遷作史,“辭約而事舉,敘三千年事,唯五十萬言”(《晉書·張輔傳》)。清趙翼稱它為“全史”,並說:“自此例一定,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範圍。”(《廿二史劄記》卷一)這些評論是十分中肯的。

司馬遷之所以能夠創新,是因為他立意高遠,能夠堅持實錄的寫作精神。西漢一代的大儒都推尊《史記》為實錄。班固說:“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漢書·司馬遷傳》)堅持“實錄”是司馬遷的崇高史德,也是為他高遠的述史理想服務的。“《史記》序目”的簡要概括,字字句句均是對史事人物的質樸評價,高度體現了司馬遷的實錄精神,是值得深入研究的。

司馬遷的述史理想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拿出自己的獨到見解來回答曆史是怎樣變化發展的。所以他突破了舊的思想傳統和官方哲學的框架,不與聖人同是非。司馬遷不同於聖人是非的思想,集中地表現在讚揚道家以及為商人、遊俠立傳這幾個方麵。班固說:“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漢書·司馬遷傳·讚》)班固所批評的司馬遷之“蔽”,恰恰是司馬遷思想中光彩奪目之“長”。司馬遷“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是肯定文景之治的升平而否定漢武帝的多欲所造成的衰敗;司馬遷述貨殖為商人立傳,是肯定商人促進生產發展,對社會經濟的繁榮所做的貢獻;司馬遷頌遊俠,是肯定這一類人能夠犧牲自己,救人之急的高尚道德。實際上,司馬遷是通過頌黃老、商人、遊俠來表達他對開明政治的向往,對人民追求生活富裕和反強暴思想的肯定。司馬遷的這些思想表現出《史記》的人民性。他褒貶人物和曆史事件的尺度不完全受統治階級正統思想支配,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從被壓迫人民的利益來立論,這無疑是那個時代最進步的思想。

《史記》完成後,司馬遷將其定名為《太史公書》,用以紀念父親發凡起例之功,尊稱父司馬談之官職“太史令”為“太史公”並以為書名。司馬遷還把自己的工作看作是繼承父親完成了未盡之功,所以在論讚中均標為“太史公曰”。從這裏可以看出司馬遷對父親充滿了尊敬。

但是司馬遷的偉大就在於他不是一個墨守成規的教條主義者,他大膽創新以成“一家之言”。司馬談發凡起例,“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司馬遷修正了這一斷限,使《史記》的主題更加鮮明,故在《太史公自序》中特地加以說明。最後在全書的結尾中說:“太史公曰:餘述曆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百三十篇。”

【原文】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複典之,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後也。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間,司馬氏去周適晉。晉中軍隨會奔秦,而司馬氏入少梁。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或在趙,或在秦。其在衛者,相中山。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後也。在秦者名錯,與張儀爭論,於是惠王使錯將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錯孫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陽。靳與武安君坑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於華池。靳孫昌,昌為秦主鐵官,當始皇之時。蒯聵玄孫卬為武信君將而徇朝歌。諸侯之相王,王卬於殷。漢之伐楚,卬歸漢,以其地為河內郡。昌生無澤,無澤為漢市長。無澤生喜,喜為五大夫,卒,皆葬高門。喜生談,談為太史公。

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黃子。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間,湣學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嚐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強本節用,不可廢也。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逸。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羨,絀聰明,釋此而任術。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糲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要曰強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弗能廢也。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於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聖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並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複反無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複生,離者不可複反,故聖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於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

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發憤且卒。而子遷適使反,見父於河、洛之間。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餘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嚐顯功名於虞夏,典天官事。後世中衰,絕於予乎?汝複為太史,則續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餘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餘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稱誦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後稷也。幽、厲之後,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餘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餘甚懼焉,汝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匱之書。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曆始改,建於明堂,諸神受紀。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經》,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餘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穀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裏’。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弑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鹹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餘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餘嚐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餘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絏。乃喟然而歎曰:“是餘之罪也夫!是餘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誌之思也。昔西伯拘牖裏,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維昔黃帝,法天則地,四聖遵序,各成法度;唐堯遜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萬世載之。作《五帝本紀》第一。

維禹之功,九州攸同,光唐、虞際,德流苗裔;夏桀**驕,乃放鳴條。作《夏本紀》第二。

維契作商,爰及成湯;太甲居桐,德盛阿衡;武丁得說,乃稱高宗;帝辛湛湎,諸侯不享。作《殷本紀》第三。

維棄作稷,德盛西伯;武王牧野,實撫天下;幽、厲昏亂,既喪酆、鎬;陵遲至赧,洛邑不祀。作《周本紀》第四。

維秦之先,伯翳佐禹;穆公思義,悼豪之旅;以人為殉,詩歌《黃鳥》;昭、襄業帝。作《秦本紀》第五。

始皇既立,並兼六國,銷鋒鑄鐻,維偃幹革,尊號稱帝,矜武任力;二世受運,子嬰降虜。作《始皇本紀》第六。

秦失其道,豪桀並擾;項梁業之,子羽接之;殺慶救趙,諸侯立之;誅嬰背懷,天下非之。作《項羽本紀》第七。

子羽暴虐,漢行功德;憤發蜀、漢,還定三秦;誅籍業帝,天下惟寧,改製易俗。作《高祖本紀》第八。

惠之早霣,諸呂不台;崇強祿、產,諸侯謀之;殺隱幽友,大臣洞疑,遂及宗禍。作《呂太後本紀》第九。

漢既初興,繼嗣不明,迎王踐祚,天下歸心;蠲除肉刑,開通關梁,廣恩博施,厥稱太宗。作《孝文本紀》第十。

諸侯驕恣,吳首為亂,京師行誅,七國伏辜,天下翕然,大安殷富。作《孝景本紀》第十一。

漢興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內修法度,封禪,改正朔,易服色。作《今上本紀》第十二。

維三代尚矣,年紀不可考,蓋取之譜牒舊聞,本於茲,於是略推,作《三代世表》第一。

幽、厲之後,周室衰微,諸侯專政,《春秋》有所不紀;而譜牒經略,五霸更盛衰,欲睹周世相先後之意,作《十二諸侯年表》第二。

春秋之後,陪臣秉政,強國相王;以至於秦,卒並諸夏,滅封地,擅其號。作《六國年表》第三。

秦既暴虐,楚人發難,項氏遂亂,漢乃扶義征伐;八年之間,天下三嬗,事繁變眾,故詳著《秦楚之際月表》第四。

漢興已來,至於太初百年,諸侯廢立分削,譜紀不明,有司靡踵,強弱之原雲以世。作《漢興已來諸侯年表》第五。

維高祖元功,輔臣股肱,剖符而爵,澤流苗裔,忘其昭穆,或殺身隕國。作《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惠、景之間,維申功臣宗屬爵邑,作《惠景間侯者年表》第七。

北討強胡,南誅勁越,征伐夷蠻,武功爰列。作《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

諸侯既強,七國為從,子弟眾多,無爵封邑,推恩行義,其勢銷弱,德歸京師。作《王子侯者年表》第九。

國有賢相良將,民之師表也。維見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賢者記其治,不賢者彰其事。作《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

維三代之禮,所損益各殊務,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禮因人質為之節文,略協古今之變。作《禮書》第一。

樂者,所以移風易俗也。自《雅》、《頌》聲興,則已好《鄭》、《衛》之音,《鄭》、《衛》之音所從來久矣。人情之所感,遠俗則懷。比《樂書》以述來古,作《樂書》第二。

非兵不強,非德不昌,黃帝、湯、武以興,桀、紂、二世以崩,可不慎歟?《司馬法》所從來尚矣,太公、孫、吳、王子能紹而明之,切近世,極人變。作《律書》第三。

律居陰而治陽,曆居陽而治陰,律曆更相治,間不容翲忽。五家之文怫異,維太初之元論。作《曆書》第四。

星氣之書,多雜祥,不經;推其文,考其應,不殊。比集論其行事,驗於軌度以次,作《天官書》第五。

受命而王,封禪之符罕用,用則萬靈罔不禋祀。追本諸神名山大川禮,作《封禪書》第六。

維禹浚川,九州攸寧;爰及宣防,決瀆通溝。作《河渠書》第七。

維幣之行,以通農商;其極則玩巧,並兼茲殖,爭於機利,去本趨末。作《平準書》以觀事變,第八。

申、呂肖矣,尚父側微,卒歸西伯,文武是師;功冠群公,繆權於幽;番番黃發,爰饗營丘。不背柯盟,桓公以昌,九合諸侯,霸功顯彰。田、闞爭寵,薑姓解亡。嘉父之謀,作《齊太公世家》第二。

依之違之,周公綏之;憤發文德,天下和之;輔翼成王,諸侯宗周。隱、桓之際,是獨何哉?三桓爭強,魯乃不昌。嘉旦《金縢》,作《周公世家》第三。

武王克紂,天下未協而崩。成王既幼,管、蔡疑之,淮夷叛之,於是召公率德,安集王室,以寧東土。燕噲之禪,乃成禍亂。嘉《甘棠》之詩,作《燕世家》第四。

管、蔡相武庚,將寧舊商;及旦攝政,二叔不饗;殺鮮放度,周公為盟;大任十子,周以宗強。嘉仲悔過,作《管蔡世家》第五。

王後不絕,舜、禹是說;維德休明,苗裔蒙烈。百世享祀,爰周陳杞,楚實滅之。齊、田既起,舜何人哉?作《陳杞世家》第六。

收殷餘民,叔封始邑,申以商亂,《酒》《材》是告,及朔之生,衛頃不寧;南子惡蒯聵,子父易名。周德卑微,戰國既強,衛以小弱,角獨後亡。嘉彼《康誥》,作《衛世家》第七。

嗟箕子乎!嗟箕子乎!正言不用,乃反為奴。武庚既死,周封微子。襄公傷於泓,君子孰稱。景公謙德,熒惑退行。剔成暴虐,宋乃滅亡。嘉微子問太師,作《宋世家》第八。

武王既崩,叔虞邑唐。君子譏名,卒滅武公。驪姬之愛,亂者五世;重耳不得意,乃能成霸。六卿專權,晉國以秏。嘉文公錫珪鬯,作《晉世家》第九。

重黎業之,吳回接之;殷之季世,粥子牒之。周用熊繹,熊渠是續。莊王之賢,乃複國陳;既赦鄭伯,班師華元。懷王客死,蘭咎屈原;好諛信讒,楚並於秦。嘉莊王之義,作《楚世家》第十。

少康之子,實賓南海,文身斷發,黿鱔與處,既守封、禺,奉禹之祀。句踐困彼,乃用種、蠡。嘉句踐夷蠻能修其德,滅強吳以尊周室,作《越王句踐世家》第十一。

桓公之東,太史是庸。及侵周禾,王人是議。祭仲要盟,鄭久不昌。子產之仁,紹世稱賢。三晉侵伐,鄭納於韓。嘉厲公納惠王,作《鄭世家》第十二。

維驥耳,乃章造父。趙夙事獻,衰續厥緒。佐文尊王,卒為晉輔。襄子困辱,乃禽智伯。主父生縛,餓死探爵。王遷辟**,良將是斥。嘉鞅討周亂,作《趙世家》第十三。

畢萬爵魏,卜人知之。及絳戮幹,戎翟和之。文侯慕義,子夏師之。惠王自矜,齊、秦攻之。既疑信陵,諸侯罷之。卒亡大梁,王假廝之。嘉武佐晉文申霸道,作《魏世家》第十四。

完子避難,適齊為援,陰施五世,齊人歌之。成子得政,田和為侯。王建動心,乃遷於共。嘉威、宣能撥濁世而獨宗周,作《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周室既衰,諸侯恣行。仲尼悼禮廢樂崩,追修經術,以達王道,匡亂世反之於正,見其文辭,為天下製儀法,垂六藝之統紀於後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

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陳涉發跡,諸侯作難,風起雲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發難。作《陳涉世家》第十八。

成皋之台,薄氏始基。詘意適代,厥崇諸竇。栗姬偩貴,王氏乃遂。陳後太驕,卒尊子夫。嘉夫德若斯,作《外戚世家》第十九。

漢既譎謀,禽信於陳;越、荊剽輕,乃封弟交為楚王,爰都彭城,以強淮、泗,為漢宗藩。戊溺於邪,禮複紹之。嘉遊輔祖,作《楚元王世家》第二十。

維祖師旅,劉賈是與;為布所襲,喪其荊、吳。營陵激呂,乃王琅邪;怵午信齊,往而不歸,遂西入關,遭立孝文,獲複王燕。天下未集,賈、澤以族,為漢藩輔。作《荊燕世家》第二十一。

天下已平,親屬既寡;悼惠先壯,實鎮東土。哀王擅興,發怒諸呂,駟鈞暴戾,京師弗許。厲之內**,禍成主父。嘉肥股肱,作《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

楚人圍我滎陽,相守三年,蕭何填撫山西,推計踵兵,給糧食不絕,使百姓愛漢,不樂為楚。作《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

與信定魏,破趙拔齊,遂弱楚人。續何相國,不變不革,黎庶攸寧。嘉參不伐功矜能,作《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

運籌帷幄之中,製勝於無形,子房計謀其事,無知名,無勇功,圖難於易,為大於細。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六奇既用,諸侯賓從於漢;呂氏之事,平為本謀,終安宗廟,定社稷。作《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諸呂為從,謀弱京師,而勃反經合於權;吳、楚之兵,亞夫駐於昌邑,以厄齊、趙,而出委以梁。作《絳侯世家》第二十七。

七國叛逆,蕃屏京師,唯梁為扞;偩愛矜功,幾獲於禍。嘉其能距吳、楚,作《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

五宗既王,親屬洽和,諸侯大小為藩,爰得其宜,僭擬之事稍衰貶矣。作《五宗世家》第二十九。

三子之王,文辭可觀。作《三王世家》第三十。

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

晏子儉矣,夷吾則奢;齊桓以霸,景公以治。作《管晏列傳》第二。

自古王者而有《司馬法》,穰苴能申明之。作《司馬穰苴列傳》第四。

非信廉仁勇不能傳兵論劍,與道同符,內可以治身,外可以應變,君子比德焉。作《孫子吳起列傳》第五。

維建遇讒,爰及子奢,尚既匡父,伍員奔吳。作《伍子胥列傳》第六。

孔氏述文,弟子興業,鹹為師傅,崇仁厲義。作《仲尼弟子列傳》第七。

鞅去衛適秦,能明其術,強霸孝公,後世遵其法。作《商君列傳》第八。

天下患衡秦毋饜,而蘇子能存諸侯,約從以抑貪強。作《蘇秦列傳》第九。

六國既從親,而張儀能明其說,複散解諸侯。作《張儀列傳》第十。

秦所以東攘雄諸侯,樗裏、甘茂之策。作《樗裏甘茂列傳》第十一。

苞河山,圍大梁,使諸侯斂手而事秦者,魏冉之功。作《穰侯列傳》第十二。

南拔鄢、郢,北摧長平,遂圍邯鄲,武安為率;破荊滅趙,王翦之計。作《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

獵儒、墨之遺文,明禮義之統紀,絕惠王利端,列往世興衰。作《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

好客喜士,士歸於薛,為齊扞楚、魏。作《孟嚐君列傳》第十五。

爭馮亭以權,如楚以救邯鄲之圍,使其君複稱於諸侯。作《平原君虞卿列傳》第十六。

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詘於不肖,唯信陵君為能行之。作《魏公子列傳》第十七。

以身徇君,遂脫強秦,使馳說之士南向走楚者,黃歇之義。作《春申君列傳》第十八。

能忍訽於魏、齊,而信威於強秦,推賢讓位,二子有之。作《範雎蔡澤列傳》第十九。

率行其謀,連五國兵,為弱燕報強齊之仇,雪其先君之恥。作《樂毅列傳》第二十。

能信意強秦,而屈體廉子,用徇其君,俱重於諸侯。作《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

湣王既失臨菑而奔莒,唯田單用即墨破走騎劫,遂存齊社稷。作《田單列傳》第二十二。

能設詭說解患於圍城,輕爵祿,樂肆誌。作《魯仲連鄒陽列傳》第二十三。

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作《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

結子楚親,使諸侯之士斐然爭入事秦。作《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

曹子匕首,魯獲其田,齊明其信;豫讓義不為二心。作《刺客列傳》第二十六。

能明其畫,因時推秦,遂得意於海內,斯為謀首。作《李斯列傳》第二十七。

為秦開地益眾,北靡匈奴,據河為塞,因山為固,建榆中。作《蒙恬列傳》第二十八。

填趙塞常山以廣河內,弱楚權,明漢王之信於天下。作《張耳陳餘列傳》第二十九。

以淮南叛楚歸漢,漢用得大司馬殷,卒破子羽於垓下。作《黥布列傳》第三十一。

楚人迫我京索,而信拔魏、趙,定燕齊,使漢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滅項籍。作《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楚、漢相距鞏洛,而韓信為填潁川,盧綰絕籍糧餉。作《韓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

諸侯畔項王,唯齊連子羽城陽,漢得以間遂入彭城。作《田儋列傳》第三十四。

攻城野戰,獲功歸報,噲、商有力焉,非獨鞭策,又與之脫難。作《樊酈列傳》第三十五。

漢既初定,文理未明,蒼為主計,整齊度量,序律曆。作《張丞相列傳》第三十六。

結言通使,約懷諸侯;諸侯鹹親,歸漢為藩輔。作《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

欲詳知秦、楚之事,維周常從高祖,平定諸侯。作《傅靳蒯成列傳》第三十八。

徙強族,都關中,和約匈奴;明朝廷禮,次宗廟儀法。作《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

能摧剛作柔,卒為列臣;欒公不劫於勢而倍死。作《季布欒布列傳》第四十。

敢犯顏色以達主義,不顧其身,為國家樹長畫。作《袁盎朝錯列傳》第四十一。

守法不失大理,言古賢人,增主之明。作《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

敦厚慈孝,訥於言,敏於行,務在鞠躬,君子長者。作《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

守節切直,義足以言廉,行足以厲賢,任重權不可以非理撓。作《田叔列傳》第四十四。

扁鵲言醫,為方者宗,守數精明;後世循序,弗能易也,而倉公可謂近之矣。作《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

維仲之省,厥濞王吳,遭漢初定,以填撫江、淮之間。作《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

吳、楚為亂,宗屬唯嬰賢而喜士,士鄉之,率師抗山東滎陽。作《魏其武安列傳》第四十七。

智足以應近世之變,寬足用得人。作《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

勇於當敵,仁愛士卒,號令不煩,師徒鄉之。作《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

自三代以來,匈奴常為中國患害;欲知強弱之時,設備征討,作《匈奴列傳》第五十。

直曲塞,廣河南,破祁連,通西國,靡北胡。作《衛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一。

大臣宗室以侈靡相高,唯弘用節衣食為百吏先。作《平津侯列傳》第五十二。

漢既平中國,而佗能集楊越以保南藩,納貢職。作《南越列傳》第五十三。

吳之叛逆,甌人斬濞,葆守封禺為臣。作《東越列傳》第五十四。

燕丹散亂遼間,滿收其亡民,厥聚海東,以集真藩,葆塞為外臣。作《朝鮮列傳》第五十五。

《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靡麗多誇,然其指風諫,歸於無為。作《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

黥布叛逆,子長國之,以填江、淮之南,安剽楚庶民。作《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

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無稱,亦無過行。作《循吏列傳》第五十九。

正衣冠立於朝廷,而群臣莫敢言浮說,長孺矜焉;好薦人,稱長者,壯有溉。作《汲鄭列傳》第六十。

自孔子卒,京師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間,文辭粲如也。作《儒林列傳》第六十一。

民背本多巧,奸軌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嚴削為能齊之。作《酷吏列傳》第六十二。

漢既通使大夏,而西極遠蠻,引領內鄉,欲觀中國。作《大宛列傳》第六十三。

救人於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背言,義者有取焉。作《遊俠列傳》第六十四。

夫事人君能說主耳目,和主顏色,而獲親近,非獨色愛,能亦各有所長。作《佞幸列傳》第六十五。

不流世俗,不爭勢利,上下無所疑滯,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齊、楚、秦、趙為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觀其大旨,作《日者列傳》第六十七。

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凶。略窺其要,作《龜策列傳》第六十八。

布衣匹夫之人,不害於政,不妨百姓,取與以時而息財富,智者有采焉。作《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維我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絕業。周道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於是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矣。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生、晁錯明申、商,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續纂其職。曰:“於戲!餘維先人嚐掌斯事,顯於唐、虞,至於周,複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官。至於餘乎,欽念哉!欽念哉!”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並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曆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後世聖人君子。第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