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堂 《史記》——人人必讀的國學根柢書2

(二)繼往開來的百科全書

司馬遷創作《史記》,洪細兼收,包羅萬象,稱之為“網羅天下放失舊聞”,把天、地、人,以及古今曆史的發展變化,納入於一書,使《史記》成為一部繼往開來的百科全書,天文、地理、人事、物事,無所不包。用今天的話講,《史記》把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統括於一書。具體說,《史記》的百科全書內容,它包括的時間之長和記載的內容之廣,都是前無古人的。從時間說,它上起黃帝,下迄漢武帝,記錄了我國立家建國和文字文明以來近三千年的曆史;從記載的地理範圍說,它延伸到了今天我國的版圖之外,西至中亞,北至大漠,南至越南,把曆史編纂的時空經界,第一次擴大到了時人所知的實際範圍;從記載的人物說,幾乎涉及社會各階層中不同類型的典型人物,舉凡曆代的帝王、貴族、大小官僚、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思想家、經學家、說客、策士、刺客、遊俠、隱士、土豪、商賈、醫生、卜者、農民、俳優、婦女等等,無所不有,無所不包;從記載的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麵說,如政治、經濟、文化、法律、科技、建築、軍事、道德、宗教、民族、民俗、交通、地理、姓氏、文學、藝術等,也無所不包。《史記》的內容如此豐富多彩,說明它已經不是一般意義的曆史,而是一部具有百科全書性質的巨著,被譽為濃縮的宇宙模型。由於《史記》內容的宏富深廣,它成了我們今天研究古代各種各類專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下麵從曆史學角度看《史記》的百科內容,大要有五個方麵。

1.備載天地萬物

天地是人生之根本,人類社會活動的舞台。司馬遷“究天人之際”,把天文、地理、水利等自然環境納入史學範疇,考察人與自然的依存關係。司馬遷十分形象地指出:“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屈原賈生列傳》)父母為個體人的根本,天地為人類的根本。研究人,必須研究天,研究地,就這樣,天文學、地理學在《史記》中得到了反映,即特立了《天官書》《曆書》《河渠書》等專篇。此外,《夏本紀》三分之二的篇幅也是與地理有關。

2.囊括國家大政

在古代,國家大政被歸納為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這是先秦時代儒家的八政觀念,載於《尚書·洪範》,《史記》采入《宋微子世家》。民以食為天,故食、貨居八政的第一、第二位。《史記》八書為:禮、樂、律、曆、天官、封禪、河渠、平準。司馬遷認為禮是維係等級秩序的製度,為治國之頭等大事,所以列禮為八書之首。禮樂相輔為治,故《樂書》與《禮書》蟬聯。《洪範》八政內容在八書中的反映,“食”“貨”對應“平準”,“祀”對應“封禪”,“司空”對應“河渠”,“賓”對應“禮”“樂”,“師”對應“兵”(即《律書》)。《洪範》八政的司徒、司寇在八書中沒有對應之篇,但在列傳中有對應之篇,“司徒”對應“儒林”,“司寇”對應“循吏”“酷吏”。同時,《貨殖列傳》亦為食貨之事。對應隻是一種近似的比較,並不等同。總之,《洪範》八政,在《史記》中均有所體現,表明司馬遷把國家大政納入了曆史學研究範圍,專列八書係列,開後世政書之先河。內容和序列的調整,表現了司馬遷的史學觀點和國家大政的輕重序列。班固《漢書》十誌,序列為律曆、禮樂、刑法、食貨、郊祀、天文五行、地理、溝洫、藝文,內容更豐富,結構更嚴密,發展了司馬遷史學,這是應當揭明的。班固還把職官納入史學範圍,創《百官公卿表》以載其製。

3.展現古今社會

國家大政隻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而更豐富、更廣闊的內容,應是社會基層大眾的物質及精神文化生活。曆史家的責任,就是要全麵地反映以往曆史的社會生活,擺事實,講道理,還曆史本來麵目,知往鑒今,使讀者受到啟迪。司馬遷很好地盡到了他的責任,以人物為中心貫通古今,全麵地展現了古今社會實況。他不隻是研究帝王將相等上層人物,同時也研究社會下層各階級、各階層的人物,全方位反映社會生活,而且對古代社會的風俗習慣、精神風貌等,都進行了認真的研究與總結,達到了“備天地萬物”於一書的境界。

4.辨章一切學術

《太史公自序》論列六家要旨,又立“老莊申韓”“孟子荀卿”等列傳,辨章學術,把學術、學派納入史學研究範圍。班固在《漢書》中立《藝文誌》,對學術學派進行分類,使其更加條理化和嚴密,這是弘揚司馬遷之學。司馬遷的視野是極其廣闊的。有些學術、學問,在當時還不甚發達,或未引起史家足夠的重視,無論《史記》《漢書》都沒有專列論載,但司馬遷納入其研究範圍。如金石、簡牘、甲骨,作為專門學術是後代的事,金石學形成於宋代,簡牘學、甲骨學奠基於近代,但這些學問早在先秦就已經發源。三代已經開始了鑄鼎彝,秦代已經重刻石,甲骨盛行於殷周,秦漢是簡牘為主的時代。這些在司馬遷時代是習見的東西,《史記》已納入了研究範圍。《史記》對金石、簡牘、甲骨都有不同程度的載述。《周本紀》記武王克殷後“封諸侯,班賜宗彝,作《分殷之器物》”。《秦始皇本紀》多次記載“刻石頌秦德”。《封禪書》記載得寶鼎,李少君鑒賞齊桓公器。這說明司馬遷已將金石作為史學研究對象。《周本紀》記“尹佚策祝曰”,《齊太公世家》記“史佚策祝”,《魯周公世家》記“史策祝曰”,《孔子世家》記“(孔子)讀《易》,韋編三絕”,《匈奴列傳》記漢遺單於書,牘以尺一寸。單於遺漢書以尺二寸牘,及印封皆令廣大長,反映了簡牘的形製、使用情況。可以說簡牘已納入史學研究對象。至於甲骨,有《龜策列傳》,此外記載卜筮卦象的篇章是很多的,如《周本紀》《晉世家》《田敬仲完世家》等篇,不必一一具引。

5.遺事舊聞納入史學研究範圍

拾遺事,網舊聞,司馬遷將之作為史學理論貫徹。這在《太史公自序》中作了明確的交代。一則曰“拾遺補藝”,《索隱》注:“補六藝之闕也。”再則曰“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索隱》注:“舊聞有遺失放逸者,網羅而考論之也。”拾遺補缺,《左傳》注《春秋》開其端,司馬遷條釋為理論,成為中國史學的傳統。裴鬆之《三國誌注》,發展成為一種史書體裁,可以說是司馬遷拾遺補缺、網羅舊聞理論在實踐中的發揚與光大。

拾遺補缺,貫徹在其創作過程中,使《史記》內容更加全麵。如孔子高足七十子,《仲尼弟子列傳》實載七十七人。《史記正義》:“公伯寮、秦冉、鄡單,《家語》不載。”說明也補了《孔子家語》之缺。《日者列傳》說:“古者卜人所以不載者,多不見於篇。及至司馬季主,餘誌而著之。”古代日者社會地位低賤,史書不載,司馬遷特補前人之失而作《日者列傳》。列傳中有許多人物附傳,亦是補無傳之缺,如《衛將軍驃騎列傳》補公孫賀、李息等十六人無傳之缺。《史記》十表,特別是漢代諸表,不僅補紀、傳人物之缺,也補行政大政之缺。如《將相表》記高祖六年“立大市”,“更命鹹陽曰長安”,以及太尉之廢置,都是本紀中沒有記載的。

以上條列了司馬遷創立百科全書式通史的五個主要方麵,均屬曆史學的範疇,所以《史記》最本質的定位,是一部曆史學著作。由於以人為中心,司馬遷寫人,創造了傳記文學。《史記》既是史學,又是文學,所以一般稱《史記》是一部文史名著。

(三)《史記》為人倫立則,是一部道德倫理教科書

司馬遷定位《史記》為《春秋》,並說:“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換句話說,《史記》是一部人倫道德教科書,是全社會君臣父子人人必讀的書,它“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太史公自序》),意思是讀了《史記》,能夠提高你的道德修養,懂得判別嫌疑,辨明是非,決斷疑惑,讚美善良,貶抑醜惡,頌揚賢人,譴責壞人,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人人如此,全社會就和諧了。果真如此嗎?讓我們看看司馬遷是怎樣為全社會人倫立準則的,下麵從道德理念與傳畸人於千秋樹立榜樣兩個方麵來談。

1.司馬遷進步的道德理念

所謂道德就是人生立世適宜的言與行,以及人際關係的行為準則。儒家主張“道德至上”,它比生命還重要,孔子說“殺身成仁”,孟子說“舍生取義”就是其核心。司馬遷認為道德的意義應當存在於生命意義之中,強調道德與生命是一體的,無生命的道德與無道德的生命都是無意義的。《禮書》雲:

禮由人起。人生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忿,忿而無度量則爭,爭則亂。先王惡其亂,故製禮義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不窮於物,物不屈於欲,二者相待而長,是禮之所起也。故禮者養也。

禮是道德的規範形式,是人製定的,但它的基礎是人的生命需求和物質條件的平衡。道德的意義和作用就是反映這種平衡和維持這種平衡。人的生命需求是一個無限的衡量,而物質條件卻是一個不斷發展的變量,所以,隨著物質生活條件的發展,“禮”也是不斷發展的,由此夏商周三代之禮才有不斷的“損益”。孔子對此是有所認識的,後來的儒家,包括孟子,對此認識不足。例如義與利,儒家把兩者對立起來,君子言義不言利。司馬遷認為義與利是統一的。“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有”就是衣食住行。管子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人要生存就要有物質需求,需求就是欲望,欲是生命的需要,所以是天生的,叫“人生而有欲”。但“欲而不得則不能無忿,忿而無度量則爭,爭則亂”。為了避免爭和亂,人的欲就要有一個限度,規定這個限度的就叫禮。它是人的生存、延續、發展的一種需求,所以說“禮由人起”。

司馬遷把“禮”——人的道德規範放到社會實際生活中、實際的人際關係中、人的生命過程中來考察,提出了許多先進的思想,不與聖人同是非。最大的區別就是對生命所呈現出來的“欲望”的態度。聖人視人欲為洪水猛獸,講道德重義輕利,成為空洞的大道理。司馬遷承認人欲,重視人欲,認為人欲是人性、人情的本能,是創造的動力。道德和人欲是統一的,講道德義與利並重,社會不同地位的人對義與利的取舍應當不同。大體說來,在上位的人,尤其是最高統治者要重義輕利,對老百姓輕徭薄賦;在下位的人,尤其是黎民百姓,要重利輕義,有為創造,物質才能豐富,社會才能發展。上位下位的人,各司其能,各盡其責,社會就和諧了。司馬遷有一句至理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漢書·報任安書》)重視生命,不是不要奉獻,不講犧牲,而是看用在什麽地方。戰國時趙國藺相如出使秦國,為了捍衛趙國的國家利益,敢與暴秦作鬥爭,表現出的大智大勇,置生死於度外,就值得點讚。《史記》為人倫立準則,表現在司馬遷的筆端,就是他褒貶和評價曆史人物的尺度,接地氣,反映大眾心聲,與社會時勢習俗相符。在下一節,還要做具體評說。

2.展現人生百態,傳畸人於千秋

《太史公自序》曰:“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司馬遷倡導人生要積極有為,立德、立功、立言,讓生命閃光,留名後世。《史記》不隻是記載明君忠臣死義之士,而且第一次記載了全社會全方位的曆史,社會各階層各色人物,百工技藝、黎民大眾都載入《史記》,展現人生百態,給予各色人物以曆史地位。反過來,《史記》流傳後世,全社會的人都可以在《史記》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司馬遷懲惡勸善的褒貶中吸取借鑒。這樣,《史記》就成為全社會的人人必讀的人倫道德教科書,君臣父子各安其位。

《史記》中的主流人物,當然是“扶義俶儻”的英雄豪傑、明君賢臣,即帝王將相是主體,他們大都有專傳、合傳,彰顯個性。而百工技藝、黎民大眾,卻是社會人群的主體,他們中的傑出人物,其特立卓行,也應當進入“扶義俶儻”的“畸人”榜中,司馬遷創立類傳,以及在專傳、合傳的附傳中加以記載,表現了卓越的史識。“畸人”即“奇人”,他們的人生充滿傳奇色彩,魯迅稱為“畸人”,說《史記》“傳畸人於千秋”。畸,有側重和特出的意思,畸人者,奇人也,是人中的稀有人才。

限於篇幅,本題不具體展開《史記》的本紀、世家、列傳的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的英傑奇人,在十三堂的專題中分類評說,述貨殖、說雪恥、寫婦女幾個專題中,還涉及百工技藝、黎民大眾中的奇人,茲不一贅。

四、資治之寶典

《史記》為後王立法,是一部治國寶典,下分四個細目來談。

(一)國家建構要與時俱進,不斷更化革新

《史記》的形製五體結構象征禮製國家的等級序列。如果把國家建製比成一個寶塔結構,以帝王為中心的十二本紀,用編年筆法記載國家大事,為全書綱要,是塔尖;八書闡釋國家大政,三十世載侯王,如同二十八宿環衛北辰,是塔身;七十列傳載述臣僚及黎民大眾,是塔基;十表貫通三千年,劃分曆史斷限,如同人體經絡。《史記》從形製到內容鮮明地展現出是一部治國寶典。

《史記》開篇《五帝本紀》闡釋國家草創,司馬遷展示的是曆史不斷進化和完善的曆程,表現司馬遷發展、進化、變革的曆史觀。試分析如下。

黃帝之世,部落互相攻戰,生產落後。黃帝“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統一了天下。他舉風後、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按時播種百穀草木。風後等人,隻是黃帝的助手,黃帝本人“披山通道,未嚐寧居”。《世本》記載黃帝命大撓造甲子,容成造曆。《五帝本紀》說黃帝“迎日推策”,親自觀太陽視運動以推算時令。這時製度草創,國家建構還不能成體係。顓頊、帝嚳相繼,大體仿黃帝之治。

當堯之世,曆法、生產、治政都有了很大的發展。堯用羲氏、和氏為曆官,有了專門的治曆機構。堯還在東方的鬱夷、南方的南交、西方的昧穀、北方的幽都設立了四個觀日台,即四個天文站,精確地推算出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的節令,指導生產。年曆為三百六十六日,還設有置閏月調整曆法。堯還興修了水利。在治政方麵有四嶽佐政。但國家建構還很不完善。當舜之時,禮義製度都建立起來。舜舉了二十二個賢人治理國家。伯禹為司空,平水土;契為司徒,敬敷五教;皋陶為士,掌理刑獄;垂為共工,主百工;益為虞官,治山澤;伯夷為秩宗,掌禮儀;夔為典樂,和人神;龍為納言,宣誥命。各部主事有正有佐,“三歲一考功,三考絀陟,遠近眾功鹹興”,各種事業都興辦起來。司馬遷說,“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這句話就是《五帝本紀》的主題。曆史經曆了從黃帝到虞舜的不斷發展,國家建製才初具規模。

《五帝本紀》的思想脈絡對於讀《史記》全書是一個示例。本篇僅三千餘字,具體生動地描繪了五帝相承的發展變化,鮮明地表達了司馬遷進化論的曆史觀。《太史公自序》雲:“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茲。”“推”是追述的意思,含有理性推度的意義。“錄”是記載、實錄。“略推三代,錄秦漢”,即是詳今略古、詳變略漸的原則。《五帝本紀》也是詳近略遠,是全書寫作原則的一個縮影。司馬遷的這一寫作原則是符合曆史發展進程的。正因為曆史是不斷發展和變化的,所以才要詳今略古,取法後王。司馬遷法後王的思想是十分徹底的,具體內容就是法秦漢。《六國年表序》和《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都有明確論述。“居今之世,誌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司馬遷述史為鑒,並非循古。所以戰國的權變可以借鑒,漢代百年治政的經驗更值得借鑒。

國家穩固,要長治久安,執政的帝王要與時俱進,如同五帝相承,要不斷更化革新,贏得民心,贏得天命。如若因循守舊,甚至倒行逆施,就要失去天命,發生改朝換代的“革命”。司馬遷所稱的“革命”,是指變革天命,不同於今天的革命觀念,但其結果是一樣的,即改朝換代,社會發生大動亂。“革命”這一詞源出自《逸周書·克殷解》,《周本紀》作了摘引。司馬遷說:“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革命就是推翻失去天命的暴君,擁戴獲得天命的仁德君主登基。湯伐桀、武王伐紂、陳涉首難,司馬遷都稱之為“革命”。《太史公自序》說:“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陳涉發跡,諸侯作難,風起雲蒸,卒亡秦族。”

避免“革命”的發生,施政者要自覺地革故鼎新,自上而下推行更化變革,自強不息。司馬遷“通古今之變”,就是要用不斷發展變化的眼光看待人類社會的曆史。司馬遷認為“變”是曆史進步的永恒法則,“物盛而衰,固其變也”。國家施政要不斷地變革調整,所以,《史記》寫了許多變革事例,供後世人君采擇。

戰國時代,七雄爭戰,拚的是實力,富國強兵是當務之急。七國都先後實施改革,強國強兵,兵法兩家占了主導地位。魏文侯在魏國率先實施改革,主政大臣李悝是法家,嗣後魏武侯時有兵法家吳起。吳起後來又到楚國實施改革。魏文侯兼用儒家,師事卜子夏、田子方、段幹木,此三人皆儒者。繼之者,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改革,主政大臣肥義,有儒者風度。最成功的是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秦國迅速崛起。申不害主持韓國改革。商鞅、申不害兩人均是法家。樂毅在燕,兵家。鄒衍在齊,陰陽家。田單複齊,田單亦兵家。先秦諸子百家都致力於改革,所以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說:“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

改革是劇烈政治鬥爭的一種形式,實質是新舊兩種勢力的鬥爭,也是社會利益的再分配。當統治者還能掌握局麵,新舊兩種勢力達成妥協,改革成功。新舊兩種勢力不能妥協,水火不容,或舊勢力過於頑固,或新勢力過於急進,必將導致舊政權不是分崩離析,就是一場革命爆發,都是社會的大動亂。戰國時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和秦國商鞅變法,是兩種改革成功的範例。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移風易俗,趙國近於稱霸,耗時二十年。商鞅變法,革除了秦國舊製度,使落後的秦國一躍而成為超級強國,十年大見功效,但改革者商鞅卻落得家破人亡。這說明,一場社會改革步履多麽艱難,阻力之大,付出的代價之高。改革成功,十分不易,隻有非常之人才能行非常之事。改革家是引領時代的英雄。

比較趙武靈王和商鞅兩人的改革,是兩種不同的模式。趙武靈王漸進,商鞅急進。司馬遷用大篇幅記敘兩場改革雙方的辯論,趙武靈王與公子成、趙文、趙造、趙俊等人的辯論和商鞅與甘龍、杜摯等人的辯論,仿佛是同一場辯論,兩個版本,場景、用語,似曾相識,十分雷同。司馬遷刻意用此提示人們,改革方式不同,付出的代價成本不一樣,曆史後果也不一樣。趙武靈王改革具有人性化,帶儒家色彩,時間要長,是漸進式改革,可以做到不流血;商鞅用兵法手段改革,是急近的改革,如同暴風驟雨,板起麵孔不近人情。因為法家主張人性惡,迷信暴力推行,把百姓當作愚民。法家的取信,是以詐欺人,以勢壓人,壓製輿論,甚至燒詩書。改革成功快,見效大,但負麵影響也大。秦國政治自商鞅變法起,嚴厲再嚴厲,以至於秦國統一,二世而亡,留給人們深刻反思。漸進,就是由淺入深,條件成熟,再進入深水區。趙武靈王的漸進改革,長期蓄勢,細致工作,以理服人,最終讓反對者也支持改革,雖然時間長,見效慢,但付出的成本低,沒有負麵影響。毫無疑義,趙武靈王創立了漸進改革的成功模式,效果最好。

(二)司馬遷筆下的明君

雕塑明君的正麵形象,給社會以正能量,這是《史記》為後王立法的主旨。

1.帝王無私,要天下為公

《五帝本紀》寫堯舜禹禪讓,揭示上古帝王無私的偉大精神。堯年老,他的兒子丹朱不成才,堯要找一個人接班,眾臣推薦了舜。舜繼承帝位,天下的人得利,而丹朱一人不得利;丹朱繼承帝位,丹朱一人得利,天下的人都要受害。兩相權衡,堯說:“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即“不能讓全天下的人受害而使一人得利”。這個人即使是自己的兒子也不行。《禮記·禮運》提倡的“天下為公”,堯舜禪讓,給予了實踐。

2.帝王成事,要任賢使能

賢才決定事業成敗。《匈奴列傳·讚》說:“堯雖賢,興事業不成,得禹而九州寧,且欲興聖統,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高祖本紀》載劉邦以弱勝強,他自己總結楚亡漢興的原因說:“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範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治平天下需要眾多的賢才。《劉敬叔孫通列傳·讚》引諺語說:“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際,非一士之智也。”周文王、武王之有天下,因為有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之徒佐文王,有周公、召公、畢公、尚父之倫輔武王。秦並天下,楚滅漢興,都是因為有一大批賢相良將在建功。賢才如此重要,大道理人人都懂,凝聚人才的辦法也很多,如重金招聘,伯樂推薦,毛遂自薦,積資升遷,等等,但都不是要害。帝王任賢,最核心之點是要有容人之量,也就是帝王氣度。劉邦以一介布衣登天子之堂,成功的秘訣就是他有帝王氣度,能夠役使高於自己的命世大才,所以他取得了成功。劉邦的過人之處,就是他能識人、用人。劉邦有一句口頭禪,叫“為之奈何”,這件事怎麽辦?降下身份,不恥下問,承認山外有山,這就是劉邦識人的秘訣。識人就要用人。劉邦拜將,任用從敵人營壘中逃過來的韓信。任人不疑,讓韓信獨當一麵,人盡其才,施知遇之恩,必得死力回報。再是帝王知錯能改,更能服賢者之心。三國時袁曹官渡之戰,袁紹失敗,殺了曾提出正確意見的田豐,袁氏的滅亡,不可救藥。劉邦平城受困,殺了阿諛奉承說匈奴可擊的佞人,赦免忠誠直言反對貿然攻擊匈奴的婁敬,封為列侯,賜姓劉,於是婁敬成了與帝王同姓的劉敬。袁紹與劉邦,兩相對照,劉邦用人的帝王器度,袁紹不可同日而語。

3.帝王善斷,有馭人之術

帝王辦事果決,乾綱獨斷,這是駕馭能人的基本素質。馭人之術,分寸把握得好,以德服人,就是明主、雄主;把握不好,隻能以力服人,以詐欺人,就是奸雄。曹操有奸雄之稱,劉邦有賢能之名。劉邦的馭人之術,我們舉兩例以觀其能。一是收降黥布,二是駕馭韓信,劉邦采用了不同的策略。黥布一介武夫,能征慣戰,做到了項羽的九江王。劉邦派說客挖項羽的牆腳,說降了黥布。當黥布來投,劉邦接見時先殺其氣,故意冷落黥布在客館,派人對黥布說:“漢王今夜有事不見,九江王一定要見,隻能到漢王臥室裏去見。”黥布到了漢王臥室,見劉邦在洗腳,左右各一個美人雙雙伺候劉邦。劉邦抱住兩個美人親親耍耍,這對客人是多麽不禮貌。如此場麵,讓黥布十分難堪,恨不得有一條地縫鑽進去。黥布告辭劉邦出來想自殺。等到黥布到達他安歇的地方,一看臥室的布置與漢王劉邦一模一樣,也有兩個美人在等候,是王者的規格。這一下黥布又高興起來。黥布心想,漢王是真心待我,給我王者的禮遇,隻是做事有點流氓習氣,是不見外我,不計較小節,我黥布要死心塌地跟著漢王。

韓信足智多謀,有蓋世奇才,投劉邦時還是一個無名之輩。劉邦是看蕭何的麵子拜韓信為大將。韓信拜將後一席對話讓劉邦心服。劉邦放手讓韓信獨當一麵,開辟北方戰場,派了三個人監視韓信。一個監軍張耳,一個步兵頭領曹參,一個騎兵頭領灌嬰,三人分了韓信之權。當韓信滅齊要稱假王之時,劉邦受此要挾大罵韓信說:“老子受困,你小子按兵不動,還想稱王。”隨即改口罵道:“大丈夫在世要堂堂正正地做真王,你小子怎麽要假王。”劉邦派出高規格使者張良到齊國去立韓信為齊王,但卻沒有正式的委任狀和劃界地圖。韓信自然也不滿意,消極怠工,按兵不動。這事拖了一年,劉邦才正式下委任狀和封疆地圖給韓信,韓信這才發兵會圍項王於垓下。項王被滅,劉邦立即改封韓信為楚王,美其名曰“衣錦還鄉”。其實是奪韓信之軍,讓他赤手空拳回家鄉去做楚王。後來韓信被擒,心有不甘,對劉邦說:“陛下帶兵不過十萬,臣帶兵多多益善。”劉邦笑著說:“多多益善,何為為我擒。”韓信無奈地說:“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擒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善將將的馭人之術,當然不是天生,是政治成熟的最高境界,隻有非常之人,才能在後天的實踐中修成正果。

4.帝王兼聽,要察納雅言

聖明君主親信賢人,遠離奸佞,能夠傾聽不同意見擇善而從。如果擇非而從,那就不叫納諫,不是聖明之君;喜歡阿諛奉承,那就是昏暴之君。司馬遷批評殷紂王拒諫,“智足以拒諫”,紂王的小聰明隻用在拒諫上,甚至剖心殺了忠臣比幹,最後的結果是破家亡國。司馬遷稱許漢文帝為仁君,他真誠納諫,有兩個舉措為後世君主樹立了榜樣:一是下詔求言,創立了舉賢良製度;二是明確宣布言者無罪,言事者無論對與錯都不承擔責任。漢文帝認為,納諫的後果由君主承擔責任,“國之大患”是“擇者不明”。漢文帝開明的流風餘韻,一直影響到昭宣中興。

5.帝王勤政,要關愛民生

凡雄略之主,都有勤政的精神。秦始皇辦公,課以日程,批閱公文,每天定量批閱簡牘一百二十斤,批不完不休息。司馬遷批評秦始皇“貪於權勢如此”。司馬遷所講的勤政,指勤於關心民生,而不是具體的政務。恰恰相反,帝王不要去幹預臣工的政務。明君之明,是明於國家大體,把握方向,創建製度,要了解民情,要像黃帝、堯舜那樣,一年四季巡視百姓,“未嚐寧居”,沒有睡過一天安身覺。舜死於蒼梧之野,大禹崩於會稽山上,他們死在關愛民生的工作崗位上。如此勤政的帝王,似乎隻能是一個理想。

6.帝王節儉,要珍惜民財

漢文帝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但他十分珍惜民財,非常節儉。他所寵幸的慎夫人,隻穿短裙,帷帳不準繡花。漢文帝要修一個觀景台,一說是觀天文的高台,需要一百金,相當於十戶中產人家一年的收入,漢文帝停建。漢文帝臨終下詔,臣下守靈,隻在早晚各哭十五聲,臣民要節哀。十五天解除喪期,全天下的吏民,隻需三天,按禮要守三年之喪。下葬器具不用金銀,隻用瓦器。漢文帝心中裝有一個“民”字,司馬遷許之為“仁”。文景時代,人民安居樂業,六七十歲的老翁,整天與小兒嬉戲,都返老還童了。

(三)司馬遷筆下的賢臣

1.居官理民,要為民辦事

西漢蕭何“因民之疾秦法,順流與之更始”,想民之所想,急民之所急,司馬遷稱許說“何之勳爛焉”。萬石君一門貴盛,碌碌無為,一生謹慎,隻仰承天子鼻息,但能“為百姓言”。是否與民辦事,是賢臣的最高標準,在當時是了不起的先進思想。遍查二十四史,隻有《史記》寫有“為百姓言”幾個字。

2.司法公正,天下無冤民

在古代,斷獄判案是國家施政的重中之重。刑措不用,是太平盛世的標牌。古代行政幹預司法,尤其是君主幹預司法,往往使國家陷於深重災難。張釋之,字季,南陽堵陽(在今河南方城東)人,西漢著名賢臣,漢文帝時廷尉,執法公正,認為法律是天下人的法律,不是皇帝個人的意誌。張釋之勸諫漢文帝帶頭按法律辦事,為天下人的表率。史稱,張釋之為廷尉,司法公正判案,天下無冤民。

3.為官要清廉,不與民爭利

公儀休是春秋時魯國國相,他為官清廉、公私分明、一塵不染的高風亮節,給為官的人樹立了一麵高懸的明鏡。公儀休喜歡吃魚,有人投其所好,專程送來了幾條魚,公儀休堅辭不受。他對送魚的人說:“正因為我喜歡吃魚,一份微薄的俸祿還吃得起魚。如果我收了你的魚,丟了俸祿,那時誰來送魚呢?”一席話說得送魚人啞然失笑,公儀休的話既拒腐,又委婉,一針見血揭穿了送魚人請托的目的。公儀休的夫人勤勞賢淑,親自種菜織布,公儀休勸說不聽,休了夫人,說她爭奪了士農工商的口食。公儀休防微杜漸,製止當官的親屬與民爭利,這種精神無比崇高,但休妻之舉,未免過分和迂腐。

4.救民水火,甘冒斧鉞

漢武帝時,河內郡發生火災,燒了一千多家。漢武帝派汲黯去巡察。汲黯路過河南,那裏發生了大旱災,接著是水災,顆粒不收,地方對此瞞報。汲黯見此,自作主張打開糧倉救災,這是要冒殺頭危險的。汲黯的行為,急民之所急,不顧個人安危,漢武帝赦免了他的罪過,還稱讚汲黯是“社稷之臣”。

5.當官要自律,職位是責任

春秋晉文公時,晉國最高司法長官李離,辦案五年沒有出過差錯。公元前632年,李離的部屬錯判了一件死刑案,李離自責,向晉文公請求判他死刑。李離說:“我是最高司法長官,俸祿最高,職位高,俸祿多就要擔負最高責任。臣不能平時享受高位高祿,有了過錯推給下屬。”李離不接受晉文公的赦免,自殺而死,承擔責任。

6.治理積弊,要有智慧,啟迪民智

作為一個手握權力的長官,如何處理尖銳複雜的矛盾,以及積重難返的社會問題,是用暴力推行善政,還是用智慧讓惡人現身說法,教育人民群眾覺醒,兩種辦法,兩種效果。褚少孫所補戰國時西門豹治鄴,提供了一個以人為本,運用智慧辦事的典型。西門豹也用暴力,一是有限度,二是隻用於懲辦首惡。

鄴城是魏國的領地,在今天河北臨漳縣一帶,經常鬧水災。那裏的官紳與巫婆結成一夥坑害民眾。他們每年要為河伯,即河神娶媳婦。家家都要出錢,搜刮上百萬,官紳與巫婆把大部分錢財瓜分,隻用少量的錢娶婦。民間長得漂亮的小姑娘及其家庭遭受侵害。有錢的出錢免災,無錢的就要倒黴,有的帶著女兒逃匿流浪,但每年總有一個家庭,一個女孩遭殃。西門豹到任,了解情況後,決心革除陋俗,動員民眾修水利。但在強大黑暗社會勢力籠罩下尚未覺醒的民眾中,強力推行很難奏效。西門豹不動聲色,他也聲稱要參加為河伯娶婦的典禮,並以縣令之尊做主持人。西門豹以虔敬的心情順民之俗。當娶婦典禮正式開始時,西門豹聲稱要揭掉女子蓋頭,察看是否漂亮。然後要巫婆去向河伯報信,問河伯是否滿意,說時遲,那時快,沒等西門豹話音落地,上來兩個吏卒,不容分說把巫婆投入河中隨水漂去。西門豹裝出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站立等待,紋絲不動,等待回音。成千上萬的群眾鴉雀無聲。過了一陣,西門豹說,巫婆為何久久不回,再派她的弟子去催促她,於是投一女弟子到河中。過了一陣,又投河一個弟子,一連投了三個弟子。她們都沒有回來。西門豹說:巫婆和她的弟子都是女子,不會辦事,現在要男子去向河伯匯報,於是把地方官三老投到河中。地方豪紳和縣裏官吏個個驚恐。這時西門豹又發話了,說:“三老官職小,也回不來,現在請地方豪紳長老、縣衙高官去見河伯吧。”西門豹想把這群惡棍一個一個都投入河中。這些人連忙一個個叩頭,真是叩頭如搗蒜,自己出來拆穿西洋鏡,揭穿騙局,退出贓款,西門豹饒他們不死,全體百姓也受了教育。西門豹趁熱打鐵,組織全縣百姓挖溝修渠,共修通了十二條渠,徹底免除了水害。西門豹的智慧和工作方法,不是很值得借鑒嗎?

西門豹治鄴,是西漢褚少孫所補,符合司馬遷的思想,與商鞅變法用暴力和詭詐之術相較,形成鮮明對比。司馬遷自己所寫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也與商鞅變法形成鮮明對比。那些治申商刑名之學的能臣,高高在上,視人民群眾為愚民,隻可共享其成,不可與之慮始,往往主觀蠻幹,與民對立。司馬遷稱商鞅“天資刻薄”,不讚成對人民施暴力。由此可見,賢臣不僅能辦事,更要有一顆赤子之心,與民共休戚。

(四)司馬遷開明的政治理想

在古代皇帝製度下,“朕即國家”,尚無民主、自由的觀念。人民期盼的,史家頌揚的,希望君明臣賢,國家實施開明政治。何謂開明?那就是執政的國君要明,臣子要賢。君“明”的標誌是“納諫”與“兼聽”,傾聽臣民意見;臣“賢”的標誌是“清廉盡職”,為民辦事。君與臣,都不能以意為法,施政要順民之俗,心裏裝有老百姓。司馬遷在高祖、呂太後、孝文帝諸本紀讚,以及律書序,蕭、曹世家讚等篇都鮮明地表達了主張順民之俗,頌揚無為政治的思想。漢高祖劉邦,起自匹夫而得“天統”,是因為他順民之俗,“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呂太後無為,“民務稼穡,衣食滋殖”。漢文帝“能不擾亂,故百姓遂安”,司馬遷稱之為“德至聖”的“仁”君。治國的最高原則是“順民之俗”,又稱“順流與之更始”(《蕭相國世家》),要辦老百姓希望辦的事。習近平總書記說:“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鬥目標。”(2012年11月15日,習近平在十八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同中外記者見麵時的講話)這是共產黨人的心胸和追求。我們不能苛求兩千多年前的漢文帝有這樣的思想境界,但他“順民之俗”的作為應當肯定。司馬遷以帝王親民為仁德的最高準則,這一先進思想也是值得肯定的。

怎樣才能做到“順流與之更始”,辦老百姓希望辦的事?西漢初的無為政治就是順民之俗。當時民無蓋藏,急需休養生息,國家施政以休養生息為要務,無為就是順民之俗。因為無為不是不做事,而是量力而行。具體說,有兩條最基本的國策:第一,君臣無為,不舉措暴眾,不搞政治折騰,不濫用民力。該辦的事,能辦則辦,不能辦等到條件成熟再辦。第二,民眾則是有為,士農工商全麵發展。“無為”是道家的語言,老子主張“絕聖棄智”,滅去人欲。恰恰相反,司馬遷主張一個人要積極用世,提倡立德、立功、立言的三立精神,人生的追求是“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司馬遷不認為人欲是洪水猛獸,而是發展生產力的動力,鼓勵人人發財致富。國家施政,不是阻遏人欲,而是“善者因之”,即最好的辦法是因勢利導,讓人民富裕,構建和諧社會。國家怎樣施政才能達到這一境界呢?那就是君明、臣賢。明君的榜樣是漢文帝,帶頭執法不幹預臣職。賢臣的榜樣是張釋之和馮唐。張釋之依法審案,馮唐直言切諫。《孝文本紀》與《張釋之馮唐列傳》,兩篇合起來讀,鮮明地展現行政、司法、監察三者平衡互補,顯然,這就是司馬遷構建的一幅開明施政藍圖。

其一,賢者在位。司馬遷講的“賢者在位”,有三個突破:第一,“賢者在位”,不是單純的用賢,而是包括君主在位,也要賢者,明君、賢臣,缺一不可;第二,治平天下,需要眾多賢才,“三代之際,非一士之智也”;第三,智不可專,民間有賢才。

其二,言路暢通。司馬遷講的“言路暢通”,也不是單純的“納諫”與“兼聽”,而是提出“言者無罪”,帝王要像漢文帝那樣下詔求言,聽取民眾心聲。司馬遷不隻是思想境界的突破,他進一步提出怎樣才能保證“賢者在位”與“言路暢通”的方法。賢者在位,要集體推薦,試用考察,民心擁護,然後授以實政。堯禪位舜的過程就是這樣,時間長達二十八年。君臣在位,都要遵守製度約束;司法要獨立,要公正;監察要進言,要敢言,這些先進思想,至今仍有借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