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頗藺相如列傳

本傳是一篇愛國人物群像的合傳。重點寫廉頗、藺相如，故以二人之名命篇。合傳中穿插了趙奢、趙括父子及趙括母以及李牧等人的事跡，一個個曆史人物寫得栩栩如生。全篇貫穿了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並以廉、藺、趙、李等人在政治上的榮辱升降來反映趙國勢力強弱盛衰的變化，寄寓了“國有賢相良將，民之師表”的深意，故讀來感人至深，是《史記》中的名篇。

【語譯】

廉頗是趙國傑出的將領。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軍主帥，討伐齊國，大敗齊軍，奪取了陽晉，被提升為上卿，他勇敢善戰的名聲傳揚於各諸侯國。藺相如是趙國人，在趙王宦者令繆賢家做門客。

趙惠文王時，得到了楚國的和氏璧。秦昭王聽說後，派人送了一封信給趙王，表示願意用十五座城邑來交換這塊寶璧。趙王召集眾大臣及廉頗商議：如果把寶璧給予秦國，怕秦國的城邑到不了手，白白受騙；如果不給吧，又怕秦兵進犯。商議的結果拿不定主意，想找一個人充任使者回報秦國，卻沒找到適當的人選。宦者令繆賢說：“我的門客藺相如可以為使臣。”趙王問：“你怎麽知道的？”繆賢回答說：“我曾經犯罪，私下想逃到燕國去，門客藺相如說：‘你怎麽知道能托身於燕王？’我對他說：‘我曾跟隨大王在邊境上和燕王相會，燕王私下握住我的手說“我們交個朋友吧”。因此我認識燕王，想去投奔他。’藺相如對我說：‘趙國強盛，燕國弱小，你得到趙王的信任，所以燕王要和你交朋友。現在你背離趙國去投奔燕國，燕國畏懼趙國，按情勢一定不敢留下你，倒會把你捆綁起來送回趙國。你不如**伏在刑具上，向君王請罪，也許有希望得到赦免。’我聽從了他的計謀，大王也開恩赦免了我。我個人認為藺相如這個人是一個勇士，又有智謀，適宜派他做使臣。”於是趙王召見，問藺相如說：“秦王要用十五座城邑來交換我的和氏璧，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藺相如說：“秦國強大而趙國弱小，不能不答應。”趙王說：“秦王拿走我的寶璧，不給城邑，怎麽辦？”藺相如說：“秦國用城邑來換寶璧，趙國不答應，趙國理虧。趙國給了寶璧，秦國不給城邑，秦國理虧。兩者比較，寧可答應使秦國理虧。”趙王說：“誰能勝任出使秦國的使者？”藺相如說：“大王身邊如果沒有適當人選，我願帶上寶璧前往秦國。若城邑歸了趙國，寶璧留在秦國；城邑不歸趙國，我就完璧歸趙。”於是趙王就派遣藺相如帶上和氏璧向西出使秦國。

秦王坐在離宮章台宮接見藺相如，藺相如捧著和氏璧獻給秦王。秦王非常高興，把璧傳遞給美人及身邊的人觀看，侍從們高呼萬歲。藺相如看出秦王不想償付趙國城邑的意思，就走上前說：“璧上有點斑紋，請讓我指給大王看。”秦王把璧交還給藺相如，藺相如後退站立，背靠庭柱，怒發衝冠地對秦王說：“大王想要這塊寶璧，派人送信給趙王，趙王召集全體大臣商議，都說‘秦國貪婪，憑著強大，用空話要璧，償付城邑不可得到’。討論結果是不給秦國寶璧。我認為普通百姓交往都不肯欺詐，何況是個大國呢！再說為了一塊寶璧觸犯強大的秦國不高興，是不應該的。於是趙王齋戒了五天，派我捧上寶璧，拜送回信給大王。為什麽？這是尊重大國的威望而格外表示恭敬啊。如今我來到貴國，大王在這偏殿召見我，禮節輕慢；拿到寶璧，傳給美人觀看，以此來戲弄我。我看大王沒有償付城邑給趙王的意思，所以我要取回寶璧。如果大王一定要逼迫我，我的頭便和寶璧一起撞碎在柱子上！”藺相如拿著寶璧，眼睛瞄著庭柱，真要撞擊柱子。秦王害怕真把寶璧撞碎，於是向藺相如道歉，再三請求藺相如息怒，並召來主管官員拿來地圖，指出從某地到某地的十五座城邑交割給趙國。藺相如估計秦王特意擺出償付趙國城邑的樣子，實際是得不到的，便對秦王說：“和氏璧是天下公認的寶物，趙王因為敬畏秦國，不敢不奉獻。趙王送寶物，齋戒了五天，現在大王也應該齋戒五天，在朝廷上舉行九賓典禮，舉行隆重的儀式我才敢奉獻寶物。”秦王估量，不能用強力奪取，就答應齋戒五天，把藺相如安置在廣成驛館。藺相如也估量秦王雖然答應了齋戒，但一定會背約不給城邑，就派他的隨從穿上普通百姓的麻布短衫，懷裏揣著寶璧，從小路逃走，把寶璧送回趙國。

秦王齋戒五天後，在朝廷上舉行了九賓的典禮，宣召接見趙國使者藺相如。藺相如到來後對秦王說：“秦國從穆公以來有二十多位君主，從沒有堅定明確地遵守過信約。我擔心受大王的欺騙，有負趙王的重托，所以派人走小路把璧送了回去，已經到達趙國了。況且秦強趙弱，大王隻派一個使臣到趙國去，趙國就立刻把寶璧送來。現今以秦國的強大，先割讓十五座城邑給趙國，趙國豈敢留下寶璧得罪大王呢？我知道欺騙大王罪當死，我願意下油鍋受烹，隻求大王與諸位大臣認真考慮一下。”秦王和他的群臣麵麵相覷，隻好苦笑。侍從中有的出來要把藺相如拉走，秦王借此下台階，說：“現在殺了藺相如，還是拿不到寶璧，反而斷了秦趙兩國的友好，不如借此款待他，讓他回到趙國，趙王難道會因一塊寶璧欺騙秦國嗎？”終於在朝廷上會見了藺相如，按禮節款待，讓他回國。

藺相如回到趙國，趙王認為他是一個能幹稱職的大夫，出使諸侯不辱使命，任命他為上大夫。秦國沒有把城邑割給趙國，趙國也始終沒有把寶璧送給秦國。

後來秦國攻打趙國，侵占了石城。第二年，秦國再次進攻趙國，殺趙軍二萬人。

秦王派使者告訴趙王，想與趙王在西河外澠池進行友好會談。趙王懼怕秦國，不想去。廉頗、藺相如商議說：“大王不去赴會，表示趙國既弱又膽小。”趙王決定與會，藺相如隨從。廉頗送到邊境，與趙王告別，相約說：“大王這次出行，估計路程及會議禮節結束，來回不會超過三十天。三十天還不回來，那就請求允許太子登上王位，斷絕秦國的妄想。”趙王答應了，便在澠池與秦王相會。秦王飲酒到痛快的時候，說：“我聽說趙王愛好音樂，請彈一曲瑟吧。”趙王彈了一曲。秦國禦史走上前來寫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走上前去說：“趙王聽說秦王擅長演奏秦聲，請允許我給秦王獻上盆缶敲擊，以一起娛樂。”秦王發怒，不肯敲擊。於是藺相如走上去遞缶給秦王，跪下來請求秦王敲擊。秦王還是不肯。藺相如說：“五步之內，我藺相如要用頸血來濺滿大王的身子了。”秦王的侍從想刺殺藺相如，藺相如張大眼睛嗬斥，秦王侍從退下去了。秦王很不高興，勉強敲了一下。藺相如回頭招呼趙國的禦史寫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為趙王擊缶”。秦國的群臣說：“請拿趙國的十五座城邑給秦王獻禮吧。”藺相如接著說：“請拿秦國都城鹹陽給趙王獻禮吧。”秦王一直到酒筵結束，終究沒能壓倒趙國。趙國也大規模調集軍隊防備秦國，秦國不敢動手。

澠池之會結束後回到趙國，因為藺相如功勞大，被任命為上卿，排位在廉頗的上麵。廉頗說：“我是趙國將軍，有攻城野戰的大功，而藺相如僅憑一張嘴巴立功，反而在我的上麵，何況藺相如一直是個下等人，我感到羞恥，不能忍受在他的下麵。”廉頗揚言說：“我碰到藺相如，一定要羞辱他。”藺相如聽到了，不願和廉頗相會。每逢上朝的時候，藺相如常常推說有病，不願去和廉頗爭位置的高低。不久，藺相如外出，遠遠望見廉頗來了，藺相如就叫車子趕快避開。藺相如的門客爭先恐後勸說藺相如：“我們之所以離開親人前來侍奉您，隻不過是仰慕您的高尚節義。如今您與廉頗為同等級的官員，廉將軍公開口出惡言，而您害怕躲避，膽怯得要死，即使一個平常人也感到羞辱，何況是將相大臣！我等沒才幹，請求辭別。”藺相如堅決挽留他們，說：“你們看廉將軍比得上秦王嗎？”大家說：“比不上。”藺相如說：“這就對了。以秦王的威風，我藺相如還敢在朝廷上斥責他，侮辱他的群臣，我藺相如雖然平庸無能，難道單單怕一個廉將軍嗎？隻是我經常想到，強秦之所以不敢發兵攻打趙國，就是因為有我們兩個人在啊。如今要是兩虎相鬥，一定是不能並存。我這樣做的緣故，是把國家的急難放在前頭，把個人的私仇放在後麵。”廉頗聽說了這些話，就**背上荊條，由賓客引到藺相如府上道歉。說：“我這個粗人，不知道您對我如此寬厚。”終於兩人和好，成了生死之交。

這一年，廉頗向東攻打齊國，打敗齊國一軍。過了兩年，廉頗又進攻齊國的幾邑，奪取了這個地方。又過了三年，廉頗攻打魏國的防陵、安陽，攻占了這兩座城邑。又過了四年，藺相如為將進攻齊國，行軍到平邑撤了回來。第二年，趙奢在閼與大敗秦軍。

趙奢，原本是趙國征收田稅的官吏。他征收租稅，平原君家不肯交納，趙奢依法治罪，殺了平原君家抗稅的九個管事人。平原君大怒，打算殺死趙奢。趙奢趁機勸說平原君：“你是趙國的貴族公子，如今放縱家人不奉公守法，那麽國法就受損害，國法受損害國家就削弱，國家削弱諸侯就來侵擾，諸侯侵擾就沒有趙國了，你還能保留富貴嗎？以你的尊貴地位，帶頭奉公守法，那麽上下就能公平，上下公平國家就能強大，國家強大趙國才能穩固，你是趙國的貴戚，難道還會被天下人看輕嗎？”平原君認為他很有才幹，向趙王推薦。趙王起用趙奢管理全國稅收，全國稅收公平，人民富庶，國庫充實。

秦軍攻打韓國，駐軍在閼與。趙王召見廉頗詢問說：“可以援救嗎？”廉頗回答說：“道路遙遠、險峻、狹窄，難救啊！”趙王又召見樂乘詢問，樂乘的回答同廉頗一樣。趙王又召問趙奢，趙奢回答說：“道路遙遠、險峻、狹窄，正如兩鼠在洞穴中相鬥，將領勇敢的一方取得勝利。”趙王於是任命趙奢為將，領兵救韓。

趙奢領兵離開邯鄲才三十裏，他就下令給全軍說：“如有敢對軍事論長道短的人，處死！”秦軍駐紮在武安城西邊，秦軍擊鼓呐喊，操練士兵，武安城中房屋上的瓦片都給震動了。趙軍中一個偵察敵情的軍官建議快速救武安，趙奢立即處死了他。趙軍堅守營壘，二十八天不進軍，隻是一再加強工事。秦國的間諜混了進來，趙奢用好飯款待後放他回去。間諜把這些情況報告給秦軍將領，秦將非常高興，說：“趙軍開出國三十裏就停下來不前進，還加強工事，閼與不會是趙國的地方了。”趙奢送走秦國間諜後，立即卸去鐵甲輕裝行軍，兩天一夜趕到了前線，命令射手到距離秦軍五十裏的地方駐守。等到軍壘陣地構築起來，秦軍才得到消息，全軍來攻。有一個軍士許曆請求對軍事進言，趙奢說：“讓他進來。”許曆說：“秦軍沒料到趙軍這麽快趕到這裏，他們的士兵氣勢很盛，將軍要集中兵力在正麵防禦。不然，一定會失敗。”趙奢說：“接受你的建議。”許曆說：“請殺頭吧。”趙奢說：“回邯鄲再處置吧。”許曆請求再提一個建議，說：“先搶占北山高地獲得勝利，後到的失敗。”趙奢答應，立即派遣萬人去搶占北山。秦兵後到，爭奪北山上不去，趙奢指揮軍隊出擊，把秦軍打得大敗。秦軍撤圍逃走，趙奢解了閼與之圍，班師回國。

趙惠文王封趙奢為馬服君，提升許曆做國尉。趙奢於是與廉頗、藺相如的地位相等。

過了四年，趙惠文王死了，太子孝成王繼位。趙惠文王死後的第七年，秦國進攻長平與趙軍對壘，這時趙奢已死，藺相如病重，趙國派廉頗帶兵抵擋秦軍，秦軍幾次打敗趙軍，趙軍固守陣地不出戰。秦軍多次挑戰，廉頗不予理會。趙孝成王聽信秦國間諜的謠言。秦國的間諜說：“秦國最討厭的，是害怕馬服君趙奢的兒子趙括為將。”趙孝成王就用趙括為將取代廉頗。藺相如說：“大王憑虛名用趙括為將，就像把弦柱用膠粘起來去彈奏一樣。趙括隻會讀他父親的兵書，不懂得隨機應變。”趙王不聽，仍用趙括為將。

趙括從小時候起就學習兵法，談論打仗，自認為天下的人沒有誰比得上。曾經與父親談論軍事，趙奢難不倒他，但是趙奢仍說趙括不懂兵機。趙括母親問趙奢什麽緣故，趙奢說：“打仗，是置生命於死地的事，趙括把它說得輕而易舉。趙國不用趙括為將是萬幸，如果一定要用他為將，葬送趙軍的一定是趙括。”等到趙括將要出征，趙括母親上書趙王說：“趙括不可為將。”趙王問：“有什麽根據？”回答說：“當初我侍奉趙括的父親，他正為將軍，親自捧著飲食招待吃喝的部屬有數十人，所交的朋友有上百人，大王及宗室給他的賞賜全部分給部下軍吏和幕僚，從接受出征命令的那一天起，從不過問家事。如今趙括做將軍，大模大樣朝東坐著接見部屬，軍吏沒有誰敢抬頭看他，大王所賜金帛，拿回來收藏在家裏，每天查找哪裏有便宜土地房屋出賣的就買下來。大王估量一下，他哪一點比得上他父親？父子思想完全不同，希望大王不要派遣他。”趙王說：“做母親的不要管這事，我已做出了決斷。”趙括母親說：“大王一定要派遣他，如果不稱職，我不要受株連可以嗎？”趙王答應了。

趙括既已代替廉頗為將，便全部更改了原來的部署和規定，改換了各軍的指揮將領。秦將白起聽到消息，大肆調動軍隊，埋伏奇兵，假裝敗走，卻派出軍隊切斷了趙軍的糧道，又分斷趙軍為兩部，趙軍兵心慌亂，士氣低落。相持四十多天，趙軍斷糧，士兵饑餓，趙括帶領精銳部隊親自搏戰，秦軍用箭射死趙括。趙軍戰敗，幾十萬士兵全部投降秦軍，秦軍把他們全部活埋了。趙軍前後死亡總計有四十五萬人。第二年，秦軍便把邯鄲包圍起來，有一年時間，幾乎不能保全。依靠楚國、魏國諸侯軍的救援，這才解了邯鄲之圍。趙王因為趙括母親有言在先，終於沒有誅殺她。

邯鄲解圍後的第五年，燕國采納栗腹的主意，說“趙國的壯年人全都死在長平了，他們的孤兒還沒長大”，發兵進攻趙國。趙國派廉頗為將，迎擊燕軍，在鄗城大敗燕軍，殺了栗腹，於是圍攻燕國。燕國割了五座城邑講和，趙國答應停戰。趙王把尉文邑封給廉頗，號為信平君，代理為國相。

廉頗從長平免職回家，失去了權勢，原來的門客全都離去。等到複職為大將，門客又都回來。廉頗說：“你們離開吧！”門客說：“唉！您還沒明白時務？天下人們的交往就像市場做買賣一樣，你有權勢，我們就追隨你，你沒了權勢，我們就離開，本來就是這個理，有什麽可抱怨我們的呢？”過了六年，趙國派遣廉頗進攻魏國的繁陽，並占領了這座城。

趙孝成王死後，兒子趙悼襄王繼位，使樂乘接替廉頗。廉頗發怒，進攻樂乘，樂乘逃跑了。廉頗也流亡到魏國的大梁。第二年，趙國用李牧為將，進攻燕國，占領了武遂、方城。

廉頗在大梁居留了很長時間，魏國不能信用他。趙國多次受到秦兵的攻擊，趙王想重新起用廉頗，廉頗也想為趙國盡力。趙王派使者去探望廉頗還能不能帶兵。廉頗的仇人郭開用重金賄賂使者，叫他說廉頗的壞話。趙國使者見到廉頗，廉頗在使者麵前吃了一頓飯，用米一鬥，肉十斤，又披掛全副甲胄上馬使槍，表示身體健壯，還能上戰場。趙國使者回來向趙王報告說：“廉將軍雖然年老，但是飯量還很不錯，可是陪我坐了一會兒，卻上了三次廁所。”趙王一聽廉頗老了，就不召他回來了。

楚國聽說廉頗在魏國，暗中派人迎接。廉頗一度做了楚國將軍，但沒有建樹功勞，廉頗說：“我想念趙國的士兵。”廉頗最後死在了壽春。

李牧這人，是防守趙國北部邊境的一位傑出將領。他長期駐守代郡、雁門郡一帶，防禦匈奴，根據需要，自行任免官吏，農業地租和市場稅收全部交歸邊防軍官署，作為邊防戰士的經費。每天宰殺幾頭牛供給將士食用，練習騎射，小心看守烽火台，多派偵察敵情的間諜，優待戰士。製定規章說：“匈奴來侵犯搶掠，隻可快速收攏人馬物資退入城堡，誰要敢去捕斬敵人的，一律處斬。”匈奴每次進犯，烽火及時警報，立即收攏人馬物資退入城堡，不敢交戰。像這樣連續防守了好幾年，人馬物資沒有傷亡損失。然而匈奴卻認為李牧膽小怕打仗，就是趙國的邊防守軍也認為自己的將軍膽怯。趙王責備李牧，李牧還是照樣。趙王發怒，召他回京，派別人代他為將。

過了一年多，匈奴每次前來侵掠，邊將出營交戰，多次不利，損失傷亡很多，邊境上無法耕種、放牧。於是趙王重新起用李牧。李牧關上大門不出來，堅決推托有病。趙王再三勉強他出來帶兵。李牧說：“大王若一定要用我，就要和先前一樣，我才敢接受命令。”趙王答應了他。

李牧到達邊境駐地，還照以前的規章命令辦事。匈奴一連幾年搶掠不到東西，但始終認為李牧膽怯。邊防戰士每天得到賞賜卻沒有戰鬥，都願意好好打一仗。李牧於是做好戰備，挑選了戰車一千三百乘，挑選好馬一萬三千匹，勇士五萬人，射手十萬人，一齊組織起來訓練作戰。故意放出大批牛羊馬匹，牧人、農民漫山遍野。匈奴小股兵力入侵，李牧故意敗逃，把幾千人丟下。匈奴單於聽到消息，率領大批軍隊入侵。李牧部署數道奇兵埋伏，張開兩翼包抄圍擊，把匈奴打得大敗，斬殺匈奴十幾萬騎兵。接著滅掉襜襤，攻破東胡，收降林胡，單於逃走。從這以後十多年，匈奴不敢靠近趙國邊城。

趙悼襄王元年，廉頗已流亡到魏國，趙國派李牧攻打燕國，奪占了武遂、方城。過了兩年，龐煖打敗燕軍，殺燕將劇辛。又過了七年，秦軍在武遂打敗趙軍，殺趙將扈輒，斬殺趙軍十萬。趙用李牧為大將軍，在宜安攻擊秦軍，大敗秦軍，迫使秦將桓退走。趙國封李牧為武安君。過了三年，秦軍進攻番吾，李牧打敗秦軍，南麵抵抗韓國、魏國。

趙王遷七年，秦王派王翦進攻趙國，趙國派李牧、司馬尚抵禦秦軍。秦國用重金收買趙王的寵臣郭開，讓他施行反間計，造謠說李牧、司馬尚要謀反。趙王派趙蔥和齊國將軍顏聚接替李牧。李牧不接受命令，趙王派人暗中乘其不備逮捕了李牧，把他殺死。又罷免了司馬尚。過了三個月，王翦乘機猛攻趙國，把趙軍打得大敗，殺死趙蔥，俘虜了趙王遷和他的將領顏聚，於是滅亡了趙國。

太史公說：知道怎樣為正義而犧牲的人一定是勇敢的，勇敢的人是不怕死的，但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去死卻是很難的事。當藺相如舉起和氏璧斜視著庭柱的時候，以及在澠池會上嗬斥秦王左右之時，至多不過一死罷了，但是一般的士人卻往往膽怯而不敢奮發正義之氣。藺相如發揚正氣，聲威敵國，卻謙遜地對廉頗做了退讓，名譽比泰山還要高還要重，他善於運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真是一個智勇雙全的人。

【講析】

《廉頗藺相如列傳》是趙國四大忠臣良將廉頗、藺相如、趙奢、李牧的合傳。他們不僅智勇兼備，而且品德高尚，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在保衛趙國、抗擊強秦的鬥爭中立下卓越的功勳。司馬遷以熱情的筆觸敘寫了四人的品質和才幹，突出地表現了他們身係趙國安危的曆史作用，頌揚了他們的愛國主義精神。為了突出“廉藺**，將相和而趙強”這一思想，所以隻用廉、藺標題，趙、李均為附傳。

本傳是《史記》中最膾炙人口的名篇之一。它的思想深刻，寫法也別具匠心。宋代學者黃震說：“太史公作《廉頗藺相如列傳》，而附之趙奢、李牧，趙之興亡著焉。一時烈丈夫英風偉概，令人千載興起。而史筆之妙，開合變化，又足以曲盡形容。”（《黃氏日鈔》）明代散文家茅坤也說：“兩人為一傳，中複附趙奢，已而複綴以李牧，合為四人傳，須詳太史公次四人線索，才知趙之興亡矣。”（《史記鈔》）黃震、茅坤兩人的評議，十分中肯，他們把本傳高度的思想性和奇絕的藝術手法深刻地揭示了出來。所謂“開合變化”“次四人線索”，是指本傳的構思奇特；“趙之興亡著焉”，是說思想性深刻；“一時烈丈夫英風偉概”“曲盡形容”，則是指人物形象生動、語言精妙。本文著重從構思奇特和人物形象塑造兩個方麵做一些分析。

構思奇特，完美地表現了思想性和藝術性的高度統一。

本傳記事上起趙惠文王十六年（公元前283年）廉頗東伐齊，迄於趙王遷八年（公元前228年）秦滅趙，前後曆趙惠文王、趙孝成王、趙悼襄王、趙王遷四君五十五年。從全篇布局看，首為藺相如傳，次為趙氏父子傳，再次為李牧傳，各自可以獨立。而廉頗傳則如一條穿珠的紅線，他的事跡分散在合傳的全篇，但的確又是靠著他將各傳串聯起來了。司馬遷為何如此布局？茅坤說“須詳太史公次四人線索，才知趙之興亡矣”，這給我們做了很好的提示。隻要我們將本傳所載史實與《史記·六國年表》對照，排出廉、藺、趙、李等人的活動年代，就可以鮮明地看出，司馬遷在這裏所描寫的是一個時代的風雲變化。他生動地記載了閼與之戰、長平之戰等大大小小的幾十次戰爭，但他不是著眼於某個人物的個人際遇，而是通過這個係列的人物畫卷來寄寓國家興亡之感。當戰國後期，東方六國日益削弱，爭相與秦連橫的局勢下，趙國前後相繼湧現出廉、藺、趙、李等一大批忠臣良將，他們精忠報國，使趙國一度強盛，成為阻擋秦兵東進的主要障礙。趙惠文王尚能用賢納諫，外交倚藺相如，軍事重用廉頗、趙奢，強秦無如之何；趙孝成王、趙悼襄王、趙王遷卻都是平庸之主，故廉、藺、李的際遇如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而趙國也就日漸衰落，並終致滅亡。這不隻是某幾個人的悲劇，也是趙國的悲劇。《太史公自序》雲：“國有賢相良將，民之師表也。”而賢才的任與廢卻取決於政治的好壞。由於四人活動時代不盡相同，彼此間又不盡有牽涉的四人合傳的事跡，然而司馬遷居然構成了一幅時代變遷的風雲畫卷，使作者寄寓的深刻思想得到了鮮明的反映。

本傳不僅謀篇布局好，而且敘事清晰，詳略得當。廉頗是本傳的中心人物，他曆仕趙惠文王、趙孝成王、趙悼襄王三王，功勞最大。趙王遷時，他客死於楚，仍念念不忘為故國效力。老將廉頗的榮辱緊緊地與趙國的盛衰相連接。司馬遷盡管對廉頗的事跡寫得很簡括，“然敘次諸人，在以廉頗纓絡其間”（《桐城先生點勘史記》），的確是抓住了最適合表達全篇主題的精髓。藺相如的主要功績是取得外交上的成功。戰國時期的外交鬥爭是軍事鬥爭的繼續和補充，具有很重要的地位。藺相如使秦完璧歸趙和澠池之會，為趙爭得了地位，頂住了強秦的壓力，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而這兩次外交活動的背景，恰恰又是強秦對趙取得軍事勝利之後所進行的政治訛詐。藺相如抗拒強秦所表現出的智勇和才幹令人驚歎！對於廉頗，藺相如卻以大局為重，處處表示謙退，“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表現了崇高的精神境界和寬廣磊落的胸懷。司馬遷極為鋪陳藺相如的事跡，著意刻畫他的形象，就是以他的這種思想照應全篇，這也是一個典型。廉、藺二人，一個以其事跡貫通首尾，一個以其思想照應全篇，這就是本篇奇特構思的神韻。

塑造了一批公忠體國、無私無畏的人物群像，高度頌揚了“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的愛國主義精神。

梁啟超說：“太史公述相如事，字字飛躍紙上，吾重讚之，其蛇足也。顧吾讀之而怦怦然刻於餘心者，一言焉，則相如所謂‘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也。嗚呼，此其所以豪傑歟！此其所以聖賢歟！彼亡國之時代，曷嚐無人才？其奈皆先私仇而後國家之急也。往車屢折，來軫方遒，悲夫！”（《飲冰室合集》）

藺相如的高尚情操和他的大智大勇，是通過一組生動的故事表現出來的，完璧歸趙、澠池之會是集中地表現他建立在愛國思想基礎上的勇和智，將相和則是集中表現他識大體顧大局的高尚境界。

秦昭王以十五城易趙國和氏璧，這一懸殊的不等價交換出於強秦之口，顯然不是出於誠意。趙國答應易璧，等於自甘屈服；如不答應，秦國就可以借口出兵侵趙。趙國君臣十分清楚秦國的這種政治陰謀。經過權衡之後，他們決定通過外交鬥爭以求得解決，爭取化被動為主動。但是誰可以為此出使呢？在這緊急關頭，宦者令繆賢推薦了藺相如。

秦國曆來貪暴無信，人們稱之為“虎狼之國”，藺相如的使命是十分艱巨的。但是，由於他事前有周密的考慮、充分的準備和明確的鬥爭目的，所以能夠做到隨機應變，處處爭取主動。秦王在離宮中的章台接見藺相如，傳璧以示美人及左右，沒有舉行隆重的接見禮，完全暴露了其無意給予邑城的企圖。藺相如當機立斷，他機智地誆回和氏璧，並以身死玉碎威懾秦國君臣，迫使秦王不得不“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裝出一副真想給予邑城的樣子。這種無可奈何的表演，不管其真意如何，本身就宣告了秦王第一場外交鬥爭的失敗。

在“澠池鬥智”中，相如請秦王擊缶，召入禦史書之，請鹹陽為趙王壽，一次又一次狠挫秦王的銳氣，直到盟會結束，秦王“終不能加勝於趙”。藺相如以他的機智再次取得了外交鬥爭的勝利。

廉頗與藺相如相較，資格老，建功早，他有“攻城野戰之功”，“以勇氣聞於諸侯”，位為國家的上卿。對於藺相如由一個布衣之士一躍而為上卿、尊貴且位在自己之上，廉頗是不服的。他認為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聲言要當眾折辱他。一個是勇將，一個是智士，藺相如深知，“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而今二人相鬥，如兩虎相撲，“其勢不俱生”，這將危及國家的安危。於是他顧全大局，稱病不朝，“不欲與廉頗爭列”。道遇廉頗，“引車避匿”。相比之下，廉頗意氣用事，爭個人名位，真是太渺小了。但是廉頗畢竟是一位忠心耿耿的社稷之臣，他的爭勝，無非是爭個人的麵子。當他一旦明白過來，立刻悔愧交加，負荊請罪，肉袒謝相如。廉頗勇於改過的精神同樣是出於“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這就是廉藺**的思想基礎。曆代以來，“將相和”的故事深入人心，被曆代人民群眾口耳相傳，正說明了先公後私這種思想的感人之深。

趙奢、李牧兩人的傳記很自然地融於廉、藺傳中，仍然是以先公後私的愛國主義精神連貫起來的。傳文不僅歌頌了趙、李二人的善於征戰，而且記載了英雄蒙冤、國家遭難的結局，使全傳籠罩在慷慨悲涼的氣氛中。

【原文】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於諸侯。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嚐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嚐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願結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於趙王，故燕王欲結於君。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於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趙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上衝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議不欲予秦璧。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於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於庭。何者？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複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相如度秦王特以詐詳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於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於趙。

秦王齋五日後，乃設九賓禮於廷，引趙使者藺相如。相如至，謂秦王曰：“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嚐有堅明約束者也。臣誠恐見欺於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使不辱於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後秦伐趙，拔石城。明年，複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於西河外澠池。趙王畏秦，欲毋行。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裏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鼓瑟。秦禦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缶秦王，以相娛樂。”秦王怒，不許。於是相如前進缶，因跪請秦王。秦王不肯擊缶。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於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缶。相如顧召趙禦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缶。”秦之群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鹹陽為趙王壽。”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於趙。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不肯與會。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於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於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也。”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

是歲，廉頗東攻齊，破其一軍。居二年，廉頗複伐齊幾，拔之。後三年，廉頗攻魏之防陵、安陽，拔之。後四年，藺相如將而攻齊，至平邑而罷。其明年，趙奢破秦軍閼與下。

趙奢者，趙之田部吏也。收租稅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殺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將殺奢。奢因說曰：“君於趙為貴公子，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法削則國弱，國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是無趙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貴，奉公如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強，國強則趙固，而君為貴戚，豈輕於天下邪？”平原君以為賢，言之於王。王用之治國賦，國賦大平，民富而府庫實。

秦伐韓，軍於閼與。王召廉頗而問曰：“可救不？”對曰：“道遠險狹，難救。”又召樂乘而問焉，樂乘對如廉頗言。又召問趙奢，奢對曰：“其道遠險狹，譬之猶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王乃令趙奢將，救之。

兵去邯鄲三十裏，而令軍中曰：“有以軍事諫者死。”秦軍軍武安西，秦軍鼓噪勒兵，武安屋瓦盡振。軍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趙奢立斬之。堅壁，留二十八日不行，複益增壘。秦間來入，趙奢善食而遣之。間以報秦將，秦將大喜曰：“夫去國三十裏而軍不行，乃增壘，閼與非趙地也。”趙奢既已遣秦間，乃卷甲而趨之，二日一夜至，令善射者去閼與五十裏而軍。軍壘成，秦人聞之，悉甲而至。軍士許曆請以軍事諫，趙奢曰：“內之。”許曆曰：“秦人不意趙師至此，其來氣盛，將軍必厚集其陣以待之。不然，必敗。”趙奢曰：“請受令。”許曆曰：“請就質之誅。”趙奢曰：“胥後令邯鄲。”許曆複請諫，曰：“先據北山上者勝，後至者敗。”趙奢許諾，即發萬人趨之。秦兵後至，爭山不得上，趙奢縱兵擊之，大破秦軍。秦軍解而走，逐解閼與之圍而歸。

趙惠文王賜奢號為馬服君，以許曆為國尉。趙奢於是與廉頗、藺相如同位。

後四年，趙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七年，秦與趙軍相距長平，時趙奢已死，而藺相如病篤，趙使廉頗將攻秦，秦數敗趙軍，趙軍固壁不戰。秦數挑戰，廉頗不肯。趙王信秦之間。秦之間言曰：“秦之所惡，獨畏馬服君趙奢之子趙括為將耳。”趙王因以括為將，代廉頗。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膠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合變也。”趙王不聽，遂將之。

趙括自少時學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當。嚐與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難，然不謂善。括母問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趙不將括即已，若必將之，破趙軍者必括也。”及括將行，其母上書言於王曰：“括不可使將。”王曰：“何以？”對曰：“始妾事其父，時為將，身所奉飯飲而進食者以十數，所友者以百數，大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予軍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問家事。今括一旦為將，東向而朝，軍吏無敢仰視之者，王所賜金帛，歸藏於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王以為何如其父？父子異心，願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決矣。”括母因曰：“王終遣之，即有如不稱，妾得無隨坐乎？”王許諾。

自邯鄲圍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謀，曰“趙壯者盡於長平，其孤未壯”，舉兵擊趙。趙使廉頗將，擊，大破燕軍於鄗，殺栗腹，遂圍燕。燕割五城請和，乃聽之。趙以尉文封廉頗為信平君，為假相國。

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複用為將，客又複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籲！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居六年，趙使廉頗伐魏之繁陽，拔之。

趙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樂乘代廉頗。廉頗怒，攻樂乘，樂乘走。廉頗遂奔魏之大梁。其明年，趙乃以李牧為將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廉頗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趙以數困於秦兵，趙王思複得廉頗，廉頗亦思複用於趙。趙王使使者視廉頗尚可用否。廉頗之仇郭開多與使者金，令毀之。趙使者既見廉頗，廉頗為之一飯鬥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趙使還報王曰：“廉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趙王以為老，遂不召。

楚聞廉頗在魏，陰使人迎之。廉頗一為楚將，無功，曰：“我思用趙人。”廉頗卒死於壽春。

李牧者，趙之北邊良將也。常居代、雁門，備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輸入莫府，為士卒費。日擊數牛饗士，習射騎，謹烽火，多間諜，厚遇戰士。為約曰：“匈奴即入盜，急入收保，有敢捕虜者斬。”匈奴每入，烽火謹，輒入收保，不敢戰。如是數歲，亦不亡失。然匈奴以李牧為怯，雖趙邊兵亦以為吾將怯。趙王讓李牧，李牧如故。趙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將。

歲餘，匈奴每來，出戰。出戰，數不利，失亡多，邊不得田畜。複請李牧。牧杜門不出，固稱疾。趙王乃複強起使將兵。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王許之。

李牧至，如故約。匈奴數歲無所得。終以為怯。邊士日得賞賜而不用，皆願一戰。於是乃具選車得千三百乘，選騎得萬三千匹，百金之士五萬人，彀者十萬人，悉勒習戰。大縱畜牧，人民滿野。匈奴小入，詳北不勝，以數千人委之。單於聞之，大率眾來入。李牧多為奇陳，張左右翼擊之，大破殺匈奴十餘萬騎。滅襜襤，破東胡，降林胡，單於奔走。其後十餘歲，匈奴不敢近趙邊城。

趙王遷七年，秦使王翦攻趙，趙使李牧、司馬尚禦之。秦多與趙王寵臣郭開金，為反間，言李牧、司馬尚欲反。趙王乃使趙蔥及齊將顏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趙使人微捕得李牧，斬之。廢司馬尚。後三月，王翦因急擊趙，大破殺趙蔥，虜趙王遷及其將顏聚，遂滅趙。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相如一奮其氣，威信敵國，退而讓頗，名重太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