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本紀2

【講析】

《項羽本紀》是司馬遷精心撰寫的人物傳記之一,它集中筆墨刻畫項羽的英雄形象,又於敘事之中揭示他失敗的原因,真實地再現了項羽這一曆史人物的形象和秦漢之際的曆史事勢,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和史料價值。

在中國曆史上,項羽是一個失敗的英雄,是一個“悲劇英雄”。司馬遷聚精會神用筆於巨鹿之戰、鴻門宴、垓下之戰三件大事上,生動地塑造了一個叱吒風雲的悲劇英雄形象,所以本篇講析,就圍繞這三大事件展開。

公元前208年九月,秦將章邯在定陶擊殺項梁,使河南起義軍遭受了沉重的打擊,轉入低潮。於是章邯移兵河北,駐屯長城的數十萬秦軍由王離率領,南下增援章邯,南北兩路秦軍合圍趙軍於巨鹿,聲勢浩大。轉戰山東、河南的各支楚軍收縮會聚彭城共商大計。楚懷王主持了彭城會議,並奪取了軍事領導權。楚懷王分兵兩路攻秦:一路由劉邦率領西征,取道武關乘虛直搗秦都鹹陽;另一路是主力,由宋義率領北上救趙,項羽隸屬宋義。楚懷王與諸將約:誰先入關,誰做秦王。

公元前207年十月,宋義率領楚軍北上,他害怕和秦軍決戰,不敢渡過黃河,把軍隊屯駐在安陽(今山東曹縣東),滯留四十六日不進。當時“天寒大雨,士卒凍饑”,項羽建議立即進兵河北,與被圍的趙軍裏應外合擊破秦軍,解救趙國之圍,同時也可使自己的部隊就食河北。宋義想保存實力,趁秦、趙相鬥,坐收漁人之利,並與齊王相田榮勾結,送子出使齊國,以圖日後割據。因此,他對項羽的建議非但不聽,反而下禁令說:“像猛虎一般勇猛,像公羊一般頑強,像狼一般貪婪,而不聽號令的,殺無赦。”他還挖苦項羽說:“衝鋒陷陣,我不如你;運籌帷幄,你不如我。”項羽忍無可忍,決定掃除宋義這塊北上救趙的絆腳石。一天清晨,他進帳參見宋義,趁機砍了宋義的頭,大義凜然地向全軍宣布:“宋義與齊國密謀反楚,不北上救趙,我奉楚懷王的手諭把他處死。”全軍歡呼。眾將軍說:“擁立楚懷王的本來就是項家將軍,現在你處死叛將完全是應該的。”於是眾將推舉項羽為全軍統帥。從此,楚軍主力就牢牢地掌握在項羽手中。

項羽整頓軍隊後,揮師前進,抵達漳河南岸,與圍困趙國的秦軍隔岸相持。由於秦軍勢大,把趙軍團團圍困在巨鹿城中,諸侯救趙的各路大軍在巨鹿城外駐紮了十幾座營盤,堅壁自守,誰也不敢與秦軍交戰,趙國危在旦夕。項羽奪軍後下令渡河,與秦軍決戰。他派黥布和蒲將軍帶領兩萬精兵先渡,占領灘頭陣地。然後,親率全軍渡河,過河後鑿破渡船,打碎炊具,燒掉營落,每個戰士隻帶三天的幹糧,以示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決心。這就是千古流傳的破釜沉舟的故事。楚軍以高昂的鬥誌向秦軍發起總攻,戰士們無不以一當十,奮勇殺敵,喊聲震天動地。項羽九戰九勝,俘虜了秦軍大將王離,殺死了秦軍副將蘇角,另一個秦軍副將涉間自焚而死,秦軍主力急劇瓦解。最後,隻有章邯的軍隊實力尚存,他頑固地與項羽相持半年多。最後見秦朝大勢已去,獨木難支,才率領殘兵二十餘萬向項羽投降。

巨鹿之戰,項羽全殲秦軍主力,決定了秦朝覆亡的命運,有力地支援了劉邦向關中進軍。公元前206年十月,劉邦早項羽兩個月進入關中,秦王子嬰向劉邦投降。劉邦封藏了府庫,廢除秦朝的苛政法度,與關中民約法三章,維護社會秩序,並展開政治宣傳,大肆宣揚懷王之約,誰先入關,誰做秦王。於是“秦人大喜”,“唯恐沛公不為秦王”(《高祖本紀》)。劉邦拒絕項羽入關,派兵將函穀關把守起來。

公元前206年十二月,項羽攻破函穀關,擁兵四十萬屯駐新豐鴻門,揚言與劉邦決戰。

劉邦隻有十萬軍隊,駐在霸上,根本不是項羽的對手。就在項羽決定攻擊劉邦的前夜,項羽的叔父項伯夜訪張良,勸他逃走,不要跟著劉邦一塊兒送死。因為項伯和張良是至交,項伯曾犯殺人罪,張良救了他。此時張良趁機拉項伯與劉邦相見,並促其與劉邦結為兄弟和兒女親家。劉邦要項伯在項羽麵前替自己賠罪,項伯一口應承,對劉邦說:“明天趕早來向項王賠罪。”劉邦答應了。項伯又連夜趕回軍中對項羽說:“若不是沛公先打進關中,你怎麽能不費力氣地就進入關中呢?現在人家立了大功,你還要去攻打他,這是不義的。明天沛公要來賠罪,趁這個機會好好招待他。”項羽應承了下來。

第二天清早,劉邦帶著隨從來鴻門,向項羽謝罪,項羽設宴招待。坐定之後,劉邦裝出一副情意懇切的樣子說:“我和將軍同心協力滅了秦朝,將軍在河北作戰,我在河南作戰,沒料到我先進了關中,今天能在這裏見到將軍,實在是萬幸。不知是哪個小人搬弄是非,讓將軍與我不和。”性情直爽的項羽被劉邦的這一席話說得飄飄然起來,脫口說道:“你的左司馬曹無傷說,你要當關中王。”項羽的謀臣範增見項羽沒有要殺掉劉邦的意思,就把項莊叫來,讓他舞劍。項莊知道範增讓他舞劍的用意,於是一邊舞劍,一邊殺氣騰騰地靠近劉邦。項伯起身拔劍與項莊對舞,用身子保護劉邦。張良見情勢危急,連忙去叫劉邦的侍衛官樊噲救駕。樊噲是一員猛將,他全身披掛,直衝軍營,用盾撞倒守門的衛士,來到宴席邊,瞪圓一雙虎眼,憤怒地數落項羽說:“楚王和諸將約定先入關者為王,可是,沛公進關後卻秋毫無犯,等待大王來安排,想不到你竟聽信小人的話,要殺害勞苦功高的人。你這樣做和殘暴的秦朝有什麽兩樣!”項羽不知道樊噲這一席話是預先安排好的,一時對答不上來,沉默了一會兒,覺得理虧,順口誇讚樊噲:“好一個壯士,你請坐吧!”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下來。老謀深算的劉邦趁這個機會,推說要上廁所,招呼樊噲溜出軍營,一溜煙逃回自己的軍營。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鴻門宴。劉邦利用項羽年輕,缺乏政治鬥爭經驗,又仗恃項伯內應,所以親入虎穴,打探虛實,不僅化險為夷,而且弄清了內奸。他回到軍營後立刻殺了曹無傷。

鴻門宴拉開了楚漢相爭的序幕,也是項羽事業的轉折點。這是一場說理鬥智的政治鬥爭,劉邦從此變被動為主動。由此,範增已料定劉勝項敗不可避免,他遺憾而又感歎地說:“今天放走了劉邦,日後我們都要成為他的俘虜!”四年之後,又一個十二月的寒冬,範增的話果然應驗了,項羽山窮水盡,被劉邦圍困在垓下。這一回楚漢力量對比恰好顛倒過來了,劉邦擁兵四五十萬,項羽隻有十萬。夜間,漢軍四麵大唱楚歌,迷惑項羽。項羽驚惶不解地說:“難道漢軍把楚地都占領了嗎?為何有這麽多人唱楚歌?”項羽心煩意亂,一個勁地喝悶酒,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落到這步田地。他讓人牽來陪他南征北戰的烏騅馬,麵對愛妾虞姬,禁不住唱起了離別的悲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項羽一遍又一遍地慷慨悲歌,淚流不止,左右的人也一個個泣不成聲。英雄陷入了生離死別的窘境,他在痛苦的思索中得出結論,認為“時不利兮騅不逝”,這是天真而又執迷的。項羽決定突圍,夜已經很深了,項羽跨上烏騅馬,率領八百多壯士悄悄地衝了出去。次日清晨,漢軍察覺,立刻出動五千騎兵追擊。項羽過了淮河,隻剩一百餘騎。行經陰陵,迷失道路,又被耕田的農夫欺騙陷入大澤。漢兵追上來,項羽被逼圍在離長江邊上烏江浦三十五裏的四貴山上,身邊隻剩下二十八騎。前麵是浩瀚的大江,後麵有黑壓壓的追兵,英雄已走到末路。但項羽仍要一展雄風,他對身邊的二十八騎說:“我起兵八年,身經七十餘戰,從沒打過敗仗,故能稱霸天下。今天走投無路,是上天要我失敗,不是我不會打仗,不信我再與漢軍決戰,打一個痛快仗給你們看一看,我要斬將、奪旗,並為你們解圍。”於是,項羽在烏江邊的四貴山上,表演了一場精彩的決戰與快戰,斬殺兩員漢將,突圍兩次,項羽隻損失了兩員騎兵。然後他率領二十六騎,策馬到長江邊的烏江浦,隻有亭長一條小船,無法盡渡二十六騎。項羽改變渡江的主意,喝令二十六騎下馬步戰,殉身沙場。項羽從容不迫地將馬賜給烏江亭長。後自刎而亡。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這首《夏日絕句》是宋代女詞人李清照懷著對項羽的崇敬心情留下的絕唱,它表達了千百年來人們對項羽英雄氣概的肯定,這也正是《項羽本紀》所要闡揚的精神。

從上述的內容梗概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司馬遷的思想傾向,他同情並惋惜項羽,所以《項羽本紀》不以編年為綱,而用傳體精心布局,選擇典型事例塑造項羽的英雄形象。《太史公自序》雲:“秦失其道,豪傑並擾;項梁業之,子羽接之;殺慶救趙,諸侯立之;誅嬰背懷,天下非之。作《項羽本紀》第七。”這段話,表現了司馬遷的卓越史識,他不以成敗論英雄,把項羽的貢獻放在秦末人民反暴秦的生死鬥爭轉折關頭來評價,充分肯定了項羽的曆史地位,把項羽作為一個悲劇英雄來謳歌,實在難能可貴。可以說,若無司馬遷之識,就無項羽的形象出現在高文典冊中。

項羽失敗了,他是怎樣失敗的?《項羽本紀》深刻透徹地揭示了他失敗的原因。

項羽是楚國世代將家之後,他的祖父項燕是楚國的名將。公元前225年曾大破秦將李信軍二十萬。接著,秦將王翦率六十萬大軍來滅楚,項燕寡不敵眾,才兵敗自殺。第二年,秦滅楚,項羽僅十歲。秦始皇通緝項氏,項羽隨叔父項梁流落到吳中避難。國破家亡的悲痛,流亡生活的淒慘,在項羽幼小的心靈中埋下了仇恨暴秦的種子。為報國仇家恨,他立誌學“萬人敵”。項梁教他兵法,他很高興。但是,僅“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項羽這一粗獷的性格,使得他沒能把兵法學到家。項羽打仗,長於治兵置陣,摧鋒挫敵,而不足於權謀,疏於籌略,可以說這是他後來兵敗自殺的原因之一。

本來兵法是與政治緊密相連的。項羽隻學置陣破敵,不研究兵政關係,造成了他智略勇力的畸形發展,直率粗獷的性格演化成“悍猾賊”,殘暴不仁。項羽隻知殺戮、力戰,不懂得鬥智與爭取民心,所過無不殘滅。他攻襄城,久攻不下,已拔,盡坑之。他收降了秦卒二十餘萬,也不知如何處置,盡坑之。在滅秦過程中的這種簡單的複仇行為與人民反暴秦的樸素心理相合拍,所以他還能得到諸侯將的擁護。可是項羽入關屠鹹陽,殺秦降王子嬰,入山東燒夷齊城郭,屠殺齊民,這是因遷怒劉邦、田榮而報複人民,這就毫無道理,而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了。司馬遷批評說,“子羽暴虐,漢行功德”(《太史公自序》),一點也不錯。所以在楚漢戰爭中,項羽勝利越多,敵人越多,直到四麵楚歌而後已。

劉邦起兵,投靠項梁,與項羽約為兄弟,經常並肩作戰。而第一個起來與項羽爭天下的卻是劉邦。這使得項羽錯誤地總結了生活和政治的經驗,猜忌功臣,隻聽信項伯等親戚的話,把人才都趕到劉邦那邊去了。能征善戰的韓信,得不到項羽的重用,給劉邦當了大將;足智多謀的陳平,背叛項羽,給劉邦當了謀臣;甚至替項羽打天下的先鋒淮南王黥布也讓劉邦挖了牆腳。這些都是造成項羽悲劇結局的原因。然而最致命的卻是他聽信範增之策,誤封諸侯十八王。

項羽封王,爭論最大。論者或曰,項羽分封代表舊貴族的割據勢力,是開曆史的倒車,必然失敗。這種觀點值得商榷。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出遊天下,巡行浙江,當時項梁、項羽叔侄隨眾觀看,項羽情不自禁地說,“彼可取而代也”,可見他不是不想做皇帝,不是一心想分封。但是如果認為,項羽分封是迫於形勢,那就更不符合實際了。巨鹿之戰,諸侯折服,強勢有力者皆歸項羽旗下,成了他的部將。最大的異己劉邦,欲與項羽爭衡,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像踩鋼絲一樣,冒死入虎穴乞和。當時,誰敢和項羽對抗?那項羽為何分封十八王?追本溯源是範增勸項梁立楚懷王這一政治失策,給入世未久的項羽套上了繩索。鴻門宴後,項羽不想立劉邦為秦王,報請懷王,懷王不允,回答說“如約”。這使得項羽在政治上陷入了極端的被動。項羽迫不得已,來個大家都稱王。這一著棋,項羽徹底走錯了。他把親信將領封王善地,以為這樣就可控製局麵,殊不知諸將得地稱王,就不聽他的號令了,黥布封九江王以後不聽調遣就是一個典型例證。項羽封劉邦為漢中王,將三秦將章邯、董翳、司馬欣封為三秦王來拒塞劉邦,實際上等於拱手將關中送給劉邦。一是關中三分而勢弱;二是因項羽在新安坑殺了秦降卒二十餘萬,關中秦民恨透了三秦王。又,項羽封王,主觀武斷,未能處置好一些擁有實力的軍事集團。山東田榮、河南彭越、河北陳餘皆被排斥在封王之外。所以,項羽回到彭城,還沒來得及坐下來休息,這幾個軍事巨頭就聯合起來反抗項羽。劉邦趁機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占了關中,殺出函穀,直搗彭城,端了項羽的老窩,幸虧項羽及時返回救援,在彭城打了一個大勝仗,才避免了過早的覆亡。

封王失計,項羽大怒,遷怒懷王,不惜用暗殺手段來泄憤,這更是錯上加錯,把道德信義全都送給了劉邦。假如項羽在鴻門誅了劉邦,一腳踢開懷王,稱帝關中,誰曰不然!項羽真的這樣做了,與劉邦勝利後誅除功臣又有什麽兩樣?有的論者認為項羽在鴻門放走劉邦是深明大義,他若殺了友軍領袖,豈不要逼反諸侯將?這些論點貌似有理,其實放在政治天平上,是經不起推敲的。項羽在軍事上是一個巨人,在政治上卻是一個侏儒。陰謀手段並不是高明的政治鬥爭,當然不應讚許。但是,兵不厭詐,劉邦就是一個陰謀老手,劉邦卻勝利了。既然劉邦為友軍,他卻派兵守函穀,先失一著,而後自來謝罪,項羽斬之名正言順,何陰謀之有?看看後世,林衝火並王倫帶來了梁山泊的興旺;李自成謀殺羅汝才並不妨礙他入主北京,這些曆史事實是很可以說明問題的。

曆史總歸是曆史,鴻門宴的主人項羽,當年才是一個二十七歲的馬背上的將軍,他還不懂得用陰謀手段來除異己,而且以形勢論,項羽並不需要搞陰謀手段。本來,項羽用範增的計謀,封劉邦為蜀王,想把他困在巴蜀,又是張良運動項伯說情,改封劉邦為漢中王。項羽這一改動,既負背約之名,又實授關中之地,為一大失策。他在鴻門宴上即使殺了劉邦,也擔不起靖亂安邦的曆史重擔。而劉邦多次出入險地,九死一生卻安然無恙。鴻門宴上,項伯保了他;彭城戰敗,丁公釋放了他;滎陽出逃,有紀信替死;成皋跳出,項羽不察,這一切仿佛暗中有神靈保佑似的。怪不得司馬遷發出了“豈非天哉,豈非天哉!”(《秦楚之際月表序》)的慨歎。以今天的觀點來看,這“天”就是曆史必然之中的偶然取得了勝利,或者說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中年人戰勝了一個魯莽天真的青年人。劉邦的勝利是必然的,項羽的失敗是值得同情的。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範增非善謀之士,他對項羽的失敗應負主要責任,這也是不妥當的。範增隻是一個謀臣,聽不聽還在項羽,何況智者千慮之一失並不足以導致項羽的失敗。分封固然是餿主意,但設計鴻門除害、王劉巴蜀,主意並不壞。問題是,範增的餿主意,項羽采納了;範增的好主意,項羽拒絕了,最後項羽把範增趕走了。重瞳子以親疏劃界,雖有一範增而不能用,不亡何待!而那個改姓劉的項伯,卻是項羽言聽計從的一個笨伯和內奸!

最後,司馬遷在讚中列述了項羽失敗之因有五:第一,分裂天下,引起爭鬥;第二,背關懷楚,失去地利;第三,放逐義帝,諸侯叛亂;第四,自矜功伐,不行仁政;第五,專恃武力,失去民心。司馬遷的批評,無疑是切合實際的。

【原文】

項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時,年二十四。其季父項梁,梁父即楚將項燕,為秦將王翦所戮者也。項氏世世為楚將,封於項。故姓項氏。

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於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項梁嚐有櫟陽逮,乃請蘄獄掾曹咎書抵櫟陽獄掾司馬欣,以故事得已。項梁殺人,與籍避仇於吳中。吳中賢士大夫皆出項梁下。每吳中有大繇役及喪,項梁常為主辦,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遊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雖吳中子弟皆已憚籍矣。

秦二世元年七月,陳涉等起大澤中。其九月,會稽守通謂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時也。吾聞先即製人,後則為人所製。吾欲發兵,使公及桓楚將。”是時桓楚亡在澤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處,獨籍知之耳。”梁乃出,誡籍持劍居外待。梁複入,與守坐,曰:“請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諾。”梁召籍入。須臾,梁眴籍曰:“可行矣!”於是籍遂拔劍斬守頭。項梁持守頭,佩其印綬。門下大驚,擾亂,籍所擊殺數十百人。一府中皆懾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諭以所為起大事,遂舉吳中兵。使人收下縣,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吳中豪傑為校尉、候、司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於梁。梁曰:“前時某喪使公主某事,不能辦,以此不任用公。”眾乃皆伏。於是梁為會稽守,籍為裨將,徇下縣。

廣陵人召平於是為陳王徇廣陵,未能下。聞陳王敗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矯陳王命,拜梁為楚王上柱國。曰:“江東已定,急引兵西擊秦。”項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聞陳嬰已下東陽,使使欲與連和俱西。陳嬰者,故東陽令史,居縣中,素信謹,稱為長者。東陽少年殺其令,相聚數千人,欲置長,無適用,乃請陳嬰。嬰謝不能,遂強立嬰為長,縣中從者得二萬人。少年欲立嬰便為王,異軍蒼頭特起。陳嬰母謂嬰曰:“自我為汝家婦,未嚐聞汝先古之有貴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屬,事成猶得封侯,事敗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嬰乃不敢為王,謂其軍吏曰:“項氏世世將家,有名於楚。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於是眾從其言,以兵屬項梁。項梁渡淮,黥布、蒲將軍亦以兵屬焉。凡六七萬人,軍下邳。

當是時,秦嘉已立景駒為楚王,軍彭城東,欲距項梁。項梁謂軍吏曰:“陳王先首事,戰不利,未聞所在。今秦嘉倍陳王而立景駒,逆無道。”乃進兵擊秦嘉。秦嘉軍敗走,追之至胡陵。嘉還戰一日,嘉死,軍降。景駒走死梁地。項梁已並秦嘉軍,軍胡陵,將引軍而西。章邯軍至栗,項梁使別將朱雞石、餘樊君與戰。餘樊君死。朱雞石軍敗,亡走胡陵。項梁乃引兵入薛,誅雞石。項梁前使項羽別攻襄城,襄城堅守不下。已拔,皆坑之。還報項梁。項梁聞陳王定死,召諸別將會薛計事。此時沛公亦起沛往焉。

居鄛人範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往說項梁曰:“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午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複立楚之後也。”於是項梁然其言,乃求楚懷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立以為楚懷王,從民所望也。陳嬰為楚上柱國,封五縣,與懷王都盱台。項梁自號為武信君。

居數月,引兵攻亢父,與齊田榮、司馬龍且軍救東阿,大破秦軍於東阿。田榮即引兵歸,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趙。角弟田間故齊將,居趙不敢歸。田榮立田儋子巿為齊王。項梁已破東阿下軍,遂追秦軍。數使使趣齊兵,欲與俱西。田榮曰:“楚殺田假,趙殺田角、田間,乃發兵。”項梁曰:“田假為與國之王,窮來從我,不忍殺之。”趙亦不殺田角、田間以市於齊。齊遂不肯發兵助楚。

項梁使沛公及項羽別攻城陽,屠之。西破秦軍濮陽東,秦兵收入濮陽。沛公、項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雝丘,大破秦軍,斬李由。還攻外黃,外黃未下。

項梁起東阿,西,比至定陶,再破秦軍,項羽等又斬李由,益輕秦,有驕色。宋義乃諫項梁曰:“戰勝而將驕卒惰者敗。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為君畏之。”項梁弗聽。乃使宋義使於齊。道遇齊使者高陵君顯,曰:“公將見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論武信君軍必敗。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則及禍。”秦果悉起兵益章邯,擊楚軍,大破之定陶,項梁死。沛公、項羽去外黃攻陳留,陳留堅守不能下。沛公、項羽相與謀曰:“今項梁軍破,士卒恐。”乃與呂臣軍俱引兵而東。呂臣軍彭城東,項羽軍彭城西,沛公軍碭。

章邯已破項梁軍,則以為楚地兵不足憂,乃渡河擊趙,大破之。當此時,趙歇為王,陳餘為將,張耳為相,皆走入巨鹿城。章邯令王離、涉間圍巨鹿,章邯軍其南,築甬道而輸之粟。陳餘為將,將卒數萬人而軍巨鹿之北,此所謂河北之軍也。

楚兵已破於定陶,懷王恐,從盱台之彭城,並項羽、呂臣軍自將之。以呂臣為司徒,以其父呂青為令尹。以沛公為碭郡長,封為武安侯,將碭郡兵。

初,宋義所遇齊使者高陵君顯在楚軍,見楚王曰:“宋義論武信君之軍必敗,居數日,軍果敗。兵未戰而先見敗征,此可謂知兵矣。”王召宋義與計事而大說之,因置以為上將軍;項羽為魯公,為次將;範增為末將,救趙。諸別將皆屬宋義,號為卿子冠軍。行至安陽,留四十六日不進。項羽曰:“吾聞秦軍圍趙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擊其外,趙應其內,破秦軍必矣。”宋義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蟣虱。今秦攻趙,戰勝則兵罷,我承其敝;不勝,則我引兵鼓行而西,必舉秦矣。故不如先鬥秦、趙。夫被堅執銳,義不如公;坐而運策,公不如義。”因下令軍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貪如狼,強不可使者,皆斬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齊,身送之至無鹽,飲酒高會。天寒大雨,士卒凍饑。項羽曰:“將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歲饑民貧,士卒食芋菽,軍無見糧,乃飲酒高會,不引兵渡河因趙食,與趙並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強,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強,何敝之承!且國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內而專屬於將軍,國家安危,在此一舉。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項羽晨朝上將軍宋義,即其帳中斬宋義頭,出令軍中曰:“宋義與齊謀反楚,楚王陰令羽誅之。”當是時,諸將皆懾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將軍家也。今將軍誅亂。”乃相與共立羽為假上將軍。使人追宋義子,及之齊,殺之。使桓楚報命於懷王。懷王因使項羽為上將軍,當陽君、蒲將軍皆屬項羽。

項羽已殺卿子冠軍,威震楚國,名聞諸侯。乃遣當陽君、蒲將軍將卒二萬渡河,救巨鹿。戰少利,陳餘複請兵。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於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巨鹿下者十餘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

章邯軍棘原,項羽軍漳南,相持未戰。秦軍數卻,二世使人讓章邯。章邯恐,使長史欣請事。至鹹陽,留司馬門三日,趙高不見,有不信之心。長史欣恐,還走其軍,不敢出故道。趙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軍,報曰:“趙高用事於中,下無可為者。今戰能勝,高必疾妒吾功;戰不能勝,不免於死。願將軍孰計之。”陳餘亦遺章邯書曰:“白起為秦將,南征鄢郢,北坑馬服,攻城略地,不可勝計,而竟賜死。蒙恬為秦將,北逐戎人,開榆中地數千裏,竟斬陽周。何者?功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誅之。今將軍為秦將三歲矣,所亡失以十萬數,而諸侯並起滋益多。彼趙高素諛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誅之,故欲以法誅將軍以塞責,使人更代將軍以脫其禍。夫將軍居外久,多內郤,有功亦誅,無功亦誅。且天之亡秦,無愚智皆知之。今將軍內不能直諫,外為亡國將,孤特獨立而欲常存,豈不哀哉!將軍何不還兵與諸侯為從,約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麵稱孤;此孰與身伏質,妻子為僇乎?”章邯狐疑,陰使候始成使項羽,欲約。約未成,項羽使蒲將軍日夜引兵度三戶,軍漳南,與秦戰,再破之。項羽悉引兵擊秦軍汙水上,大破之。

章邯使人見項羽,欲約。項羽召軍吏謀曰:“糧少,欲聽其約。”軍吏皆曰:“善。”項羽乃與期洹水南殷虛上。已盟,章邯見項羽而流涕,為言趙高。項羽乃立章邯為雍王,置楚軍中。使長史欣為上將軍,將秦軍為前行。

到新安,諸侯吏卒異時故繇使屯戍過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無狀;及秦軍降諸侯,諸侯吏卒乘勝多奴虜使之,輕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竊言曰:“章將軍等詐吾屬降諸侯,今能入關破秦,大善;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必盡誅吾父母妻子。”諸侯微聞其計,以告項羽。項羽乃召黥布、蒲將軍計曰:“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而獨與章邯、長史欣、都尉翳入秦。”於是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餘萬人新安城南。

行略定秦地。函穀關有兵守關,不得入。又聞沛公已破鹹陽,項羽大怒,使當陽君等擊關。項羽遂入,至於戲西。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範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誌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遊,項伯殺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於臣。”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於是項伯複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複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範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範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範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鬥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王曰:“壯士,能複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鹹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鹹陽,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鬥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裏。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驪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裏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杯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鬥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鬥,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居數日,項羽引兵西屠鹹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人或說項王曰:“關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項王見秦宮室皆以燒殘破,又心懷思欲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說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王聞之,烹說者。

項王使人致命懷王。懷王曰:“如約。”乃尊懷王為義帝。項王欲自王,先王諸將相。謂曰:“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後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銳首事,暴露於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義帝雖無功,故當分其地而王之。”諸將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諸將為侯王。

項王、範增疑沛公之有天下,業已講解,又惡負約,恐諸侯叛之,乃陰謀曰:“巴、蜀道險,秦之遷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關中地也。”故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而三分關中,王秦降將以距塞漢王。

項王乃立章邯為雍王,王鹹陽以西,都廢丘。長史欣者,故為櫟陽獄掾,嚐有德於項梁;都尉董翳者,本勸章邯降楚。故立司馬欣為塞王,王鹹陽以東至河,都櫟陽;立董翳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徙魏王豹為西魏王,王河東,都平陽。瑕丘申陽者,張耳嬖臣也,先下河南,迎楚河上,故立申陽為河南王,都雒陽。韓王成因故都,都陽翟。趙將司馬卬定河內,數有功,故立卬為殷王,王河內,都朝歌。徙趙王歇為代王。趙相張耳素賢,又從入關,故立耳為常山王,王趙地,都襄國。當陽君黥布為楚將,常冠軍,故立布為九江王,都六。鄱君吳芮率百越佐諸侯,又從入關,故立芮為衡山王,都邾。義帝柱國共敖將兵擊南郡,功多,因立敖為臨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韓廣為遼東王。燕將臧荼從楚救趙,因從入關,故立荼為燕王,都薊。徙齊王田巿為膠東王。齊將田都從共救趙,因從入關,故立都為齊王,都臨淄。故秦所滅齊王建孫田安,項羽方渡河救趙,田安下濟北數城,引其兵降項羽,故立安為濟北王,都博陽。田榮者,數負項梁,又不肯將兵從楚擊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陳餘棄將印去,不從入關,然素聞其賢,有功於趙,聞其在南皮,故因環封三縣。番君將梅功多,故封十萬戶侯。項王自立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漢之元年四月,諸侯罷戲下,各就國。項王出之國,使人徙義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裏,必居上遊。”乃使使徙義帝長沙郴縣,趣義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陰令衡山、臨江王擊殺之江中。韓王成無軍功,項王不使之國,與俱至彭城,廢以為侯,已又殺之。臧荼之國,因逐韓廣之遼東,廣弗聽,荼擊殺廣無終,並王其地。

田榮聞項羽徙齊王巿膠東,而立齊將田都為齊王,乃大怒,不肯遣齊王之膠東,因以齊反,迎擊田都。田都走楚。齊王巿畏項王,乃亡之膠東就國。田榮怒,追擊殺之即墨。榮因自立為齊王,而西擊殺濟北王田安,並王三齊。榮與彭越將軍印,令反梁地。陳餘陰使張同、夏說說齊王田榮曰:“項羽為天下宰,不平。今盡王故王於醜地,而王其群臣諸將善地,逐其故主,趙王乃北居代,餘以為不可。聞大王起兵,且不聽不義,願大王資餘兵,請以擊常山,以複趙王,請以國為扞蔽。”齊王許之,因遣兵之趙。陳餘悉發三縣兵,與齊並力擊常山,大破之。張耳走歸漢。陳餘迎故趙王歇於代,反之趙。趙王因立陳餘為代王。

是時,漢還定三秦。項羽聞漢王皆已並關中,且東,齊、趙叛之,大怒,乃以故吳令鄭昌為韓王,以距漢;令蕭公角等擊彭越。彭越敗蕭公角等。漢使張良徇韓,乃遺項王書曰:“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東。”又以齊、梁反書遺項王曰:“齊欲與趙並滅楚。”楚以此故無西意,而北擊齊。征兵九江王布。布稱疾不往,使將將數千人行。項王由此怨布也。

漢之二年冬,項羽遂北至城陽,田榮亦將兵會戰。田榮不勝,走至平原,平原民殺之。遂北燒夷齊城郭室屋,皆坑田榮降卒,係虜其老弱婦女。徇齊至北海,多所殘滅。齊人相聚而叛之。於是田榮弟田橫收齊亡卒得數萬人,反城陽。項王因留,連戰未能下。

春,漢王部五諸侯兵,凡五十六萬人,東伐楚。項王聞之,即令諸將擊齊,而自以精兵三萬人南從魯出胡陵。四月,漢皆已入彭城,收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項王乃西從蕭,晨擊漢軍而東,至彭城,日中,大破漢軍。漢軍皆走,相隨入穀、泗水,殺漢卒十餘萬人。漢卒皆南走山,楚又追擊至靈璧東睢水上。漢軍卻,為楚所擠,多殺,漢卒十餘萬人皆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圍漢王三匝。於是大風從西北而起,折木發屋,揚沙石,窈冥晝晦,逢迎楚軍。楚軍大亂,壞散,而漢王乃得與數十騎遁去。欲過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漢王家。家皆亡,不與漢王相見。漢王道逢得孝惠、魯元,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曰:“雖急不可以驅,奈何棄之?”於是遂得脫。求太公、呂後,不相遇。審食其從太公、呂後間行,求漢王,反遇楚軍。楚軍遂與歸,報項王,項王常置軍中。

項王之救彭城,追漢王至滎陽,田橫亦得收齊,立田榮子廣為齊王。漢王之敗彭城,諸侯皆複與楚而背漢。漢軍滎陽,築甬道屬之河,以取敖倉粟。

漢之三年,項王數侵奪漢甬道,漢王食乏,恐,請和,割滎陽以西為漢。項王欲聽之。曆陽侯範增曰:“漢易與耳,今釋弗取,後必悔之。”項王乃與範增急圍滎陽。漢王患之,乃用陳平計間項王。項王使者來,為太牢具,舉欲進之。見使者,詳驚愕曰:“吾以為亞父使者,乃反項王使者。”更持去,以惡食食項王使者。使者歸報項王,項王乃疑範增與漢有私,稍奪之權。範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歸卒伍。”項王許之。行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

漢將紀信說漢王曰:“事已急矣,請為王誑楚為王,王可以間出。”於是漢王夜出女子滎陽東門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麵擊之。紀信乘黃屋車,傅左纛,曰:“城中食盡,漢王降。”楚軍皆呼萬歲。漢王亦與數十騎從城西門出,走成皋。項王見紀信,問:“漢王安在?”信曰:“漢王已出矣。”項王燒殺紀信。

漢王使禦史大夫周苛、樅公、魏豹守滎陽。周苛、樅公謀曰:“反國之王,難與守城。”乃共殺魏豹。楚下滎陽城,生得周苛。項王謂周苛曰:“為我將,我以公為上將軍,封三萬戶。”周苛罵曰:“若不趣降漢,漢今虜若,若非漢敵也。”項王怒,烹周苛,並殺樅公。

漢王之出滎陽,南走宛、葉,得九江王布,行收兵,複入保成皋。漢之四年,項王進兵圍成皋。漢王逃,獨與滕公出成皋北門,渡河走修武,從張耳、韓信軍。諸將稍稍得出成皋,從漢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漢使兵拒之鞏,令其不得西。

是時,彭越渡河擊楚東阿,殺楚將軍薛公。項王乃自東擊彭越。

漢王得淮陰侯兵,欲渡河南。鄭忠說漢王,乃止壁河內。使劉賈將兵佐彭越,燒楚積聚。項王東擊破之,走彭越。漢王則引兵渡河,複取成皋,軍廣武,就敖倉食。項王已定東海來,西,與漢俱臨廣武而軍,相守數月。

當此時,彭越數反梁地,絕楚糧食,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麵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項王怒,欲殺之。項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為天下者不顧家,雖殺之無益,隻益禍耳。”項王從之。

項王聞淮陰侯已舉河北,破齊、趙,且欲擊楚,乃使龍且往擊之。淮陰侯與戰,騎將灌嬰擊之,大破楚軍,殺龍且。韓信因自立為齊王。項王聞龍且軍破,則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說淮陰侯。淮陰侯弗聽。

是時,彭越複反,下梁地,絕楚糧。項王乃謂海春侯大司馬曹咎等曰:“謹守成皋,則漢欲挑戰,慎勿與戰,毋令得東而已。我十五日必誅彭越,定梁地,複從將軍。”乃東,行擊陳留、外黃。外黃不下。數日,已降,項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詣城東,欲坑之。外黃令舍人兒年十三,往說項王曰:“彭越強劫外黃,外黃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豈有歸心?從此以東,梁地十餘城皆恐,莫肯下矣。”項王然其言,乃赦外黃當阬者。東至睢陽,聞之皆爭下項王。

漢果數挑楚軍戰,楚軍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馬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漢擊之,大破楚軍,盡得楚國貨賂。大司馬咎、長史翳、塞王欣皆自剄汜水上。大司馬咎者,故蘄獄掾,長史欣亦故櫟陽獄吏,兩人嚐有德於項梁,是以項王信任之。當是時,項王在睢陽,聞海春侯軍敗,則引兵還。漢軍方圍鍾離眜於滎陽東,項王至,漢軍畏楚,盡走險阻。

是時,漢兵盛食多,項王兵罷食絕。漢遣陸賈說項王,請太公,項王弗聽。漢王複使侯公往說項王,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軍皆呼萬歲。漢王乃封侯公為平國君。匿弗肯複見。曰:“此天下辯士,所居傾國,故號為平國君。”項王已約,乃引兵解而東歸。

漢欲西歸,張良、陳平說曰:“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之。楚兵罷食盡,此天亡楚之時也,不如因其機而遂取之。今釋弗擊,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漢王聽之。漢五年,漢王乃追項王至陽夏南。止軍,與淮陰侯韓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複入壁,深塹而自守。謂張子房曰:“諸侯不從約,為之奈何?”對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陳以東傅海,盡與韓信;睢陽以北至穀城,以與彭越:使各自為戰,則楚易敗也。”漢王曰:“善。”於是乃發使者告韓信、彭越曰:“並力擊楚。楚破,自陳以東傅海與齊王,睢陽以北至穀城與彭相國。”使者至,韓信、彭越皆報曰:“請今進兵。”韓信乃從齊往,劉賈軍從壽春並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舉九江兵,隨劉賈、彭越皆會垓下,詣項王。

於是項王乃上馬騎,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餘人耳。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項王乃複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嚐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麵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於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赤泉侯為騎,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裏,與其騎會為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複圍之。項王乃馳,複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複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艤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裏,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麵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嚐一日行千裏,不忍殺之,以賜公。”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麵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地為五:封呂馬童為中水侯,封王翳為杜衍侯,封楊喜為赤泉侯,封楊武為吳防侯,封呂勝為涅陽侯。

項王已死,楚地皆降漢,獨魯不下。漢乃引天下兵欲屠之,為其守禮義,為主死節,乃持項王頭視魯,魯父兄乃降。始,楚懷王初封項籍為魯公,及其死,魯最後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穀城。漢王為發哀,泣之而去。諸項氏枝屬,漢王皆不誅。乃封項伯為射陽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項氏,賜姓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