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誰家玉笛聽落梅

第7章 玉笛誰家聽落梅

他把我抱進屋裏,又閑話了一會兒,就到了吃晚飯的時候。

過去我一直病著出不了門,用餐自然也都是在自己房裏,這回大好了,他就叫我過去正房和他一起吃,我想到了那邊人多眼雜必是規矩多的,就搖頭道:“我不喜歡和許多人一起吃飯。”

他笑道:“哪有許多人,隻有愚兄與妹妹二人啊。”

“誒?你的親眷們呢?”

“家慈家嚴已於大前年相繼辭世……”他略頓,又道:“隻有個妹妹,頑劣得緊,向來住在洛陽外祖家,不甚常回來的。”我注意到他提及離世的父母,便有幾分哀傷,提到妹妹,語氣是輕盈而寵溺的。

“嫂夫人們……”我裝出很認真的表情。

他嗔道:“我幾時娶過妻,你又不是不知我心裏……”

“咳,我在這邊習慣了,不想換地方。”我低下頭,輕聲打斷他。

“前些時日也罷了,妹妹病中的食物都是清淡的,如今不同,隻怕濃脂膩香熏了妹妹的蘭閨芝帳呢。”

我一想,倒也有理,於是點頭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啦。”

雨已經停了,我隨他步上遊廊,就見小瀾果真捧了幾樣文房用具回來,我笑望向他,他麵色如常,吩咐放了東西就過來伺候著。

他這邊的格局和我那邊類似,隻是換了全堂的紅木家具,更見端莊。

他拉我在一張壺門托泥長方桌邊坐了,有丫鬟婆子擺下牙箸,捧飯進羹。雕花金橘、香藥木瓜、蓮花鴨簽、鯽魚膾,生豆腐百宜羹、三鮮筍、雞臘之類,賣相還不錯,也不是太油膩重口,隻是我一向吃的不多,每樣都是淺嚐輒止。我正暗地感慨隻兩人吃飯,何必要做這麽多,浪費可恥且不環保,忽又想到,似乎大戶人家吃不了的飯菜都是撤下去賞給有臉麵的下人的,萬惡的舊社會啊……

剛才在路上我就想,古人所謂“食不言,寢不語”,看他家丫鬟小廝的行事就知規矩不小,這頓飯肯定是乏味的,沒想到他雖然吃相斯文——顯見自小家裏是有規矩的,卻也並非噤若寒蟬,除了殷殷勸我多食,也會很自然地閑話食物的掌故趣聞。我知道後世的蘇軾、袁枚、李漁都是很有生活情趣的人,這三位仁兄不僅是文壇的泰鬥,也是飲食上的方家,很意外我這位表哥說起美食也頭頭是道,我暗想,還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他那一副出世閑人樣,誰知竟是個濁世佳公子。

飯後,丫鬟先呈上漱口的清水,而後是飲用的香茶,盛在黑釉兔毫盞裏,上麵浮著一層細致的沫餑,一看就是精心烹製的,隻是……我看他修長的手指端起茶盞,優雅地輕啜一口,我實在忍不住,便說道:“飯後飲茶是極不科學……嗯,那個,極不符合養生之道的,飯後喝水會衝淡胃液,不利消化,即便是湯也該飯前用,何況茶會使油脂凝結在大腸上……”一口氣說完,也不知他聽明白了多少。

他看我的眼神果然有些迷惑,略遲疑,還是放下黑釉瓷盞,臉上是一貫風輕雲淡的微笑,“就依妹妹,今後飯前用湯,飯後不吃這茶了。”

我龍心大悅,側頭對他笑道:“為保持苗條的身材,我們出去散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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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黃昏後,清新的空氣夾雜著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濕濕撲上行人麵,我隨他來到後園,走上青石甬道,張目四望,隻見被雨打過的各種花樹俱有些嬌肆的野態,雖不是百花競放時節,但遙想春夏時分必是姹紫嫣紅開遍的,我想著,便隨口吟了出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他含笑看著我,“可是妹妹填的曲子詞?”

“不是,是個……”後悔,怎麽提到了明代的雜劇,“是個古時的故事,叫‘牡丹亭’,”我看他的表情似乎頗感興趣,就接著說道:“講的是個閨中的小姐,遊後花園時因春感情,回房後做了一夢,夢到一位公子,呃……”我語滯,再次後悔。

“如何了?”他見我不講,追問著。

“嗯……”我大窘,怎麽說呢,“……楚王夢陽台(1)……”我深深垂下頭,聲音幾不可聞。

半晌沒有動靜,偷眼看他,他正微紅了臉,眼波濕漉漉地望著我,晚風拂過,我的裙裾被風吹得鼓起,象朵含羞半開的花,冰綃帛帶飄飄地蕩著,一下一下輕點著他的袍襟。

“有點涼了,我回去了。”我掩飾羞澀往回走。

他跟在後麵沉默著走了一會,忽開口問道:“後來如何了?”

居然還問……

“後來這小姐就相思死了……”

“啊?”他驚詫,“怎是這等結局!”

“沒完呢,這小姐死後就葬在園裏,宅子也改成了庵觀,三年後這夢裏的書生進京趕考寄宿在這裏,發現了小姐的畫像,開了棺,小姐還了魂,幾經周折,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舒了口氣,含笑道:“如此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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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我回房,囑咐我久病初愈要多休息,看著有些戀戀不舍,但還是早早離開了。

過去病著,每日昏昏欲睡倒還不覺得如何,現在精神大好,頓覺沒有晚間娛樂的古代夜生活當真夠乏味,我拿了本書在燈下看,無奈燭火昏暗,看一會就覺眼睛生疼,明知時間還早,卻也隻得讓小瀾服侍著卸了簪環,躺在床上假寐。

百無聊賴,難以成眠。

又這樣躺了許久,越發的煩悶,我忽然想起,剛才在後花園見到背陰處種了一溜玉簪花,不如去偷兩枝拿回來插瓶,想到此不由精神一振,終於有事做了呢。

我穿了件略厚的夾襦,頭發拿條紗帛簡單束了,躡手躡腳走出來,果然見小瀾正在外間小塌上睡著,夢裏尤不忘掛著微笑。我莞爾,輕輕溜到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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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朧月綴在天上,涼風習習,有些秋夜的清寒。我回憶著剛才的路徑,這宅子大的煩人,七拐八繞,終於來到後園。

那些潔白無暇的玉簪花娉婷立著,清雅柔媚,暗香盈袖,晶瑩的雨珠,似美人臉上的點點嬌淚。玉簪是夜間開的花,這時辰,有些已微綻了花瓣,有些還在含苞,我見那開了的,形似純白的百合,幽幽吐著香,未開的一個個猶如精巧的小紡錘,鼓鼓的脹了尖端。忽然童心大起,我蹲下身,輕輕捏住一隻花苞,把一麵按的凹下去,吃吃輕笑,這樣就象個白瓷小勺了。

正開心地做著壞事,忽聽得耳畔衣袂風響,一個清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妹妹又跑出來頑皮。”

我大驚回頭,一個傾長的身影站在背後,抬頭看上去,李歸鴻正似笑非笑地俯視著我。

“如何不好好在房裏睡?”他抱臂,假裝板起臉。

“人家睡不著嘛~”我站起身,輕扯他的衣袖,“本想偷幾枝花拿回去插瓶,還沒下手就被擒了,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他容色微變,瞪我:“休得胡言!……我折給你。”說著俯下身,挑了幾枝花頭開得多的折了下來,湊成一束,遞給我。

我輕輕把花抱在懷裏,青綠修長的莖,一蔟蔟潔白的花悠悠吐著香,我貪婪吸氣,有些迷醉。

誒?這是……花香之外似乎還有別的……我把鼻子湊到他衣襟上嗅,除了他一貫熏的香怎麽還有一絲別的味道……

“做什麽……”他眼睛亮亮的,並沒有躲。

“好象有什麽味道……誒?對了!你怎麽會在這兒?”奇怪啊。

他輕笑,“妹妹這鼻子當真好使。”說著伸手攬住我的腰。

我隻覺腰上一緊,騰雲駕霧般飛起,待立住了身子,定睛看去,腳下竟是一帶飛簷!四周景物俱收眼底,輕霧薄雲貼麵而走,寒氣夜風掠鬢而過,我一驚險些失了重心,趕緊伸出空著的那隻手勾住他的脖子,他也箍緊我的腰。

他的呼吸就在頭頂,貼得這樣緊,他身上的溫度脈脈襲過來,他的心跳,和著我的,在寂靜夜裏震天般響。

我定定神,輕輕抽回手臂,不好意思看他,隻低聲讚道:“原來你還會輕功!好厲害!”

他輕笑了下,抱我向旁移了幾步,咦?這裏居然鋪了張小毯子,他拉我坐下,細心地把我的長發委在毯子上,說道:“愚兄正在此處賞月,就見有人跑出來扮那雅賊。”語氣裏帶著戲謔。

我向下一看,園裏的景致清晰在目,剛才果然是被他偷看了去,心有不甘,目光一轉,正瞥見旁邊一物……

“哈,你原來是躲在這裏偷喝酒啊!”我抓起身邊的一隻西域酒囊在他麵前捉髒般晃晃,很小人地覺得自己打了翻身仗。

“被妹妹識破啦,”他接過,眼波清亮,嘴角蕩過一絲誘惑的笑,“妹妹可要試試?這是西域的葡萄美酒。”

“才不要,想灌醉我啊?”我開玩笑。

他莞爾,自顧打開蓋子,仰頭喝了一口,漂亮的下巴仰起,頸項抻出一條有力度的線。

此時的他,好象和平時不太一樣,是由於喝了酒?還是因為在月下?

“你夜裏常在這偷……賞月?”我忍笑,一直以為他斯文儒雅,原來夜裏還會上房喝酒。

他點頭,“我小時頑劣得緊,最是喜歡上房爬樹,有時夏夜就睡在這兒,先父也禁我不住,那時當真是‘爬’上來,直至遇到家師,”他目光飄向遠方,“說來慚愧,我幼年時淘氣無賴,一見書本就頭疼欲裂,家父請了多少先生都被我打跑氣走,我每日不是在園子裏玩耍,就是偷跑出去與鄰家孩子們打架廝混。”

誒?看不出他小時候是這樣啊。

“在我六歲那年,有一夏夜,我正躺在此處乘涼,就見到有條黑影從那邊掠過,起先我以為是隻大鳥,近些才看出是個身法矯健的異人,她隻一躍就飛出極遠,瀟灑如大鵬展翅,我激動不已,跳起來看她,心中滿是敬慕。她也見到了我,竟然躍到近前,上下打量我,問我為何在房上,我歡喜得說不出話,怔了半晌才拜身於地請她教我功夫,她笑說遇到即是有緣,且見我根骨奇佳,正是習武奇才,便收了我為徒。”

我支著下巴,睜大眼睛聽他講,竟有這樣的奇遇!

“於是她約我每晚去河邊僻靜處學功夫,先是學運氣吐納的內功心法,而後是拳腳兵刃的招式套路,並給了我一本心法秘籍,我一看便楞住,竟全是不認識的字,無奈,隻好又去求父親延師教我讀書認字。

有一日我來到河邊,見師傅已然先到了,正悠悠吹一隻蕭,我聽得呆住,從不知竹子能發出這麽動聽的聲音,我求師父教我,師傅掏出本詩集,說道隻有盡數背熟了才肯教,我那次才知道原來我竟是聰明的,因為第二日我便一字不錯的全背下了,於是我學得了**。家師當真是位高人,不僅武藝高強,諸般雜學竟也無一不通,無一不曉,拜她為師端的受益非淺,隻是師傅對自己的來曆從不多言,隻肯告訴我她姓聶。

如此過了八年,有一晚,我一如既往到了河邊,卻見師傅坐在柳樹下,慈愛地望著我,她把我喚到近前,對我說了兩件事,第一件,她已無可教的功夫了,今日便是分手之期;第二件,她與我父有舊,是我父親請她來教我的。”

“啊?!”竟是這樣!

他苦笑道:“我先時隻道父親待我嚴苛,似是並不怎麽喜歡我,直至那日,我才醒悟父親為我竟用了如此苦心!我下決心要好生孝敬父母,承歡膝下,不想……”他語聲凝咽,目光悠遠,良久無言。

我記得他說過父母都已經亡故了,想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他父親能想出這種方法,比之那些一味隻知高壓施教的父母高明了豈止百倍呢,如此行事,倒真是令人神往。

心裏暗歎,我柔聲岔開話,“那你師傅呢,就那樣離開了?”

他微微點頭,歎道:“自那晚,我就再沒見過她老人家,想家師那般世外高人,居然為我羈絆了八年,教我武功技藝,教我為人的道理,若無師父教誨,我必成紈絝膏粱!想是她老人家見我學成,又四方遊曆去了,而這份恩情,我竟不知此生是否還得報還……”聲音漸低。

我抱膝,臉枕在臂上,靜靜看著他,月輝如紗,柔柔覆在我們身上,四目相對,脈脈無語。

似有笛蕭之音,融在清風裏,若有若無地飄來,他側耳辨了,輕聲道:“是〈梅花落〉(1)。”

決定了,就這樣!我抬起臉,揚起嘴角,向他眨眨眼睛,“我剛剛做了一個英明的決定!”

他瞧著我,微微苦笑,“想是又有甚麽古怪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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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陽台";的典故,出自戰國楚宋玉《高唐賦》序:楚王遊高唐,夢巫山神女薦枕,神女化雲化雨於陽台。後人以高唐、雲雨、巫山、陽台、楚台表示OOXX。

(2)〈梅花落〉:古曲,唐時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