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山明水淨夜來霜

我一怔之下,目光不由轉向旁邊畫主,那人年紀很輕,皮膚略黑,五官討喜,隻是,此人怎麽看著似曾相識呢?

那人見我看他,略有些尷尬的憨笑,一揖到地,“小人畫箋拜見水……水公子。”

還算機靈,看來是見了我的裝扮生生把小姐二字改成了公子,“你是?”

“您不記得小人了?小的是杜府家童,名喚畫箋,我家少爺您認識的。”

哦~杜珺的小廝!難怪看著眼熟,想起流雲那句“滿身滿臉的鞋印子”,莞爾微笑。

忽然旁邊伸過一隻手,是容哥把畫拿去看,畫箋張嘴剛要說話,卻見容哥抬眼冷冷一瞥,一道寒冰眼刀掠過,屋裏氣溫驟降,畫箋的話頭如同被凍住,半晌才哭喪著臉囁嚅道:“公子爺,您……您……手下留情,要不小人回去不好交代……”

容哥麵無表情,目光隻落在畫上,害我飛過去的白眼都無的放失,這家夥又拿冰塊臉嚇人了……隻得向畫箋道:“這畫是……”

畫箋輕輕點頭,“我家少爺的畫都在此店裝裱,今日小的是特來取畫的。”

我挑眉,不打個招呼就畫我,感覺跟被偷PAI一樣……不過杜珺的水準還真不錯,憑記憶就畫得如此神形兼備,技法也很圓熟……但我還是不爽啊!我勾了嘴角皮笑肉不笑道:“跟你家公子說,這畫我喜歡,算他送我的如何?”

畫箋聞言撓頭,愁眉苦臉道:“這……這小人怎做的了主……要不先讓小的拿畫回去交差,等稟明了我家少爺再登門給您送到府上,您看可好?”

知他也不會給我,隻是敲山震虎罷了,看他緊張的苦瓜臉,我一笑,“和你開玩笑呢,你拿走吧。”

畫箋如蒙大赦,施了禮帶著畫趕緊跑了,象是怕我反悔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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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了我的聽荷圖出來,天色已暗了不少,晚風拂在臉上,有幾分秋涼,安靜地走著,一時恬淡無言。

“你和那個杜公子……頗為相熟?”容哥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一片黃昏的靜謐幽閑。

我抱著畫軸,悠悠道:“你不是查過我麽,自然知道我和他的關係嘍。”一出口就變成了這種話,難道我還在耿耿於懷?

空氣似乎突然被抽走,連風都不再吹過,有點壓抑,容哥沉默著,兩個人的腳步聲在初秋的街道上尷尬的響。

許久許久,容哥忽道:“他,就是你喜歡的那個人吧?”不含任何感情的聲音,帶著容哥特有的低沉。

驀地停步,抬頭看著隨我停下的人,深深凝望進他眼睛裏,那裏有一泓深幽的秋潭,我看著在我的注視下越來越晦暗的潭水,終於忍不住失笑出聲。

鳳目裏有瞬間的失神,隨即泛起疑惑,我輕輕揚起下巴,笑道:“你覺得可能嗎?”

他狐疑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聳聳肩,“傳說我和他小時有過婚約,但我失憶了,過去的事都不記得啦,”咳,這話說的真不負責任……並肩繼續往家走,“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所以長的再象漫畫美少年也沒用。還有啊,你不至於沒查出他已經娶妻了吧?”

他猶疑著,“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你覺得我象是做小伏低的人嗎?!不僅不做小,就是做正室也絕不能容忍老公……相公納妾!”惡狠狠瞪他一眼,這封建男,真該被穿到母係社會去體驗生活。

“可若是換過帖……”

“我不管!杜珺都不逼我你操什麽心嘛!還有啊,你不覺得幾個女人共同分享一個男人很不公平嗎?這絕對是封建社會的糟粕,男權社會的悲哀!如果讓你和別的男寵麵首共事一妻,每天爭寵,自怨自艾或口蜜腹劍就為博取她的歡心,你願意嗎?”必須洗腦!

容哥驚怒地瞪著我,臉色千變萬化,精彩紛呈。

“總之,即便以我一己之力改變不了這個社會陋習,起碼我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我是決對不會和別的女人共享老公的,若是我的男人敢對第二個女人起念,嘿嘿,我就手起刀落喀嚓一聲……”

“怎樣?”

“嘿嘿……送他進宮伺候皇上!!啊哈哈哈~~”配合女王式的笑聲,我快意恩仇了。

這時已來到自家大門口,我專門站了高幾級的台階方便容哥仰望,容哥果然如我所料神色複雜地看著我,鳳目裏幽晦深黯,融了濃濃的暮色,鋪天蓋地的漫卷四方。

我知道這種觀念對他來說可能是有些另類了,一時難以接受也不足為奇,可我還是忍不住說出來,中國女性被不公平對待了幾千年,我的怨憤實在骨鯁在喉呢!

我近來熱衷於給周圍的人洗腦,原來毒害群眾真這麽開心啊,難怪先秦那麽多思想家都以蠱惑人心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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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襲純白無紋的絹袍,仿漢深衣的形製,領口用同色白紗做出假三重領,層疊著掩住玉頸,隱隱似仙雲繚繞,袖口呼應了同樣的處理,腰身緊緊收著,腰上圍一條白緞腰采,上飾珠繡,外束銀色絲帶。整個設計除銀色腰帶外全部為白色,同色不同質地的麵料,突出質感對比。

收身裁剪勾勒出纖纖細腰,交疊的紗領高高堆至下頜,全身沒一點多餘的暴露,卻在矜持內斂中暗含了幾分嫵媚誘惑。

純白主色,又是修身的設計,如果身材不好的人穿著最易暴露瑕疵,但若是身材上佳的穿了,增色應以平方計算。

顏如雪就是這樣。

我給她做立裁時發現她身材娉婷婀娜,曲線玲瓏,完全不象這個時代閨秀的前平後平,平時裹在沒省道的衣服裏還不太顯山露水,我用收身勾勒腰臀的款式正突出了她這個優點。

“美女啊~~”我看著麵前賞心悅目的美人,心情愉快如三月柳。

顏如雪優美地轉身,和煦一笑,“妹妹真是好本事,這袍服穿了,沒有十分的人材也能顯出十分……”

“更何況姐姐本來就是十二分的人材呢~”我笑,“冰清玉潔,恍若神妃仙子,又帶一點高格調的性感。”

“性……感?如雪孤陋寡聞,何謂性感?”

“呃,性感就是……”不知顏如雪開放到什麽程度,我斟酌著措辭,附在她耳邊輕聲道:“是一種感覺,嗯,媚骨,或者說很吸引人……”

顏如雪玉臉一紅,妙目含嗔,粉拳輕輕捶在我臂上,“不許打趣人家!”

我笑,此情此景,我居然不是後花園調戲美嬌娘的風流公子,當真可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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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明水淨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

秋意漸濃,早晨的清凜總讓我忍不住在床上多滾一會再起來,這就是不用趕時間上課/上班的好處啊。

這日,剛吃過早飯,就有人進來稟報,杜府派人來送畫。

汗,被杜珺當了真。

還是畫箋,恭謹著捧了隻狹長的樟木盒,“我家少爺敬呈小姐,請小姐補壁。”

我示意碧溪接了,微笑道:“替我謝謝你家公子,我隻隨便玩笑一句,他還當真了,讓他割愛我實在不好意思呢,”反正以他的實力再畫幾張不過舉手之勞,我這收了“回扣”之後倒不好意思攔他了,“替我問候他,他近來還好吧。”

本來隻是客套一下,不想畫箋苦著臉道:“回小姐話,我家少爺臥病在床已許久了,翰林院那邊也告了假,每日裏躺在床上,飯進的越來越少,藥倒是不離口的。”

我一愣,病的這麽重?上次看他還好好的呢,“請大夫了嗎?什麽病?”

“大夫說身上的病還在其次,關鍵是……心裏的病……”聲音低下去,斂了目光垂落在自己腳尖。

我想了想,“病著還能畫出那樣的畫?杜公子真是有才呢。”藝術創作不同別的,身體狀況和喜怒情緒明眼人一目了然,看那幅畫的筆法意態,絕非一個病得不能下床的人畫的。

畫箋瞄了眼碧溪手裏的長木匣,“您說那張畫?當初畫的時候少爺身子還好呢,隻是一直放著沒裱,這幾日少爺病勢越發沉重了,便喚小的拿去裱了好掛臥室裏……”

汗,這是要幹什麽,效顰柳夢梅啊!你明明是一姓杜的……

我盯著眼前的畫箋,他滿臉寫著對主子的擔憂,目光焦急憨直,正是身為忠仆該有的表情,我暗自點頭,這家夥,如不是個心係主人的忠仆,就是心係主人的撒謊精……誒?出發點是一樣的呢……

“你有什麽建議要對我說?”

“小人哪敢有甚建議……”表情惶恐。

切,都表示得這麽明顯了,也確實不用再說了,隻是,若我就是鐵石心腸皮厚心黑呢?……歎氣,“你家公子病得這麽嚴重,不知有人探病方不方便?”

“等閑人探望都擋了,如若小姐去,自是方便的。”

輕嗤,“有勞轉告你家公子,我這兩日就去探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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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蹭了一天,終於耗不過良心不安,這日午後,碧空如洗,風清雲淡,黃曆顯示不宜動土的大好日子,我帶了小彌去杜家探病。

杜珺的寓所在雲騎橋附近,出寶康門南行,沿蔡河向東即是,不算遠,我和小彌走走看看,說說笑笑,轉眼就到了。

大門甚是平常,院宅似乎也不是很大,但勝在清雅整潔,走在石板青階上,轉角處便可能露出一叢花,月門後或許就掩著幾竿竹,精巧工細,屋似主人。

來到臥室門口,畫箋掃著我身後的小彌道:“人多氣雜,那個,恐不利少爺病體,您看可否請貴管家隨小的到旁室吃茶相候?

我微笑,“舍弟精於醫術,今日帶他來就是想給杜公子診脈的。”

畫箋忙揖道:“小人失禮小人失禮,公子您莫怪!”閃在一旁,替我們打了簾。

小彌神采奕奕,貓眼冒著星星看我,估計是“舍弟”二字的功效,我微笑拉他進屋,這單純孩子,臉上一點藏不住事。

進屋先是撲鼻一陣濃香,我從明亮的陽光下突然進到這掛了厚重窗簾的臥室,眼睛過了片刻才適應,隻見簾幕層疊低垂,家具器物極盡清雅之能事,屋裏異香撲鼻,卻並不見香爐也無煙霧,不知有什麽機巧。

走到床邊,軟羅繡帳被一對玉鉤束著,碧色錦被中露出杜珺蒼白的麵孔,原本消尖的下巴越發尖的刺目,桃花眼沒了往日神采,他看著我,倦然笑道:“煙煙你來了……”

我在床前繡墩上坐下,微笑看他,“怎麽忽然就病了,大夫怎麽說?”對著這麽個“病西施”,讓人語氣不覺就輕柔起來,似乎一口氣大了就能把他吹跑。

“隻是受了涼罷了,偏他們小題大做……不過,煙煙你能來看我,我當真高興……倒是因禍得福,這場病也生得值當了。”

“我還帶了人來,”我拉過小彌,“過來,給杜公子診脈。”

杜珺目光隻落在我身上,對小彌的手指搭上他的腕子渾然不覺。

我轉看小彌,他破天荒一副認真的表情,眼神清澈專注,幹淨得纖塵不染。

“如何?”見他鬆了手,我輕聲問道。

“胃土上逆,肺無降路,風寒外閉,裏氣愈鬱。從根源上講則是太陰以己土而生濕,陽明從庚金而化燥,燥敵其濕,則胃降而脾升,濕奪其燥,則脾陷而胃逆。”

我失笑,太有才了,這是說什麽呢?“算了,你就直說你能治嗎?”

“容易,待我開張方子,不僅治了這次,必要從根上給他斷了脾濕內寒,才顯我的手段呢。”又是得意討讚的表情。

終於又恢複成我認識的小彌了,我縱容地笑,“好,快去把方子開了吧。”

畫箋引小彌去隔壁書房開方,我看著杜珺安慰道:“放心吧,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他輕輕點頭,眼波蒙著一層水潤,沒有說話。

有丫鬟進來獻茶,他柔聲道:“這是我學著你的花草茶自己試著配的,你嚐嚐可合口味。”

白瓷茶盞裏飄著些花瓣、嫩葉,聞著馥鬱,喝著清香,還有一點點酸甜,雖和我做的不太一樣,但味道也很好,我讚道:“好過分,青出於藍啊,比我泡的還好喝呢。”

“喜歡就常過來品,我擺棋奉琴相候。”幾縷發絲貼在他麵頰上,他蒼白的臉上浮著一抹淡淡潮紅,秋波水粼粼地淹過來,我刀槍不入地微笑著,“你這用的是什麽薰香,好香啊。”

他似有些意外我生硬的轉移話題,頓了一下才輕聲道:“是我隨便調的,難入方家法眼。”長長的睫毛輕柔落下,象飛倦的鳥雀庸懶扇著翅膀,媚得驚人。

妖精……

“怎麽不見香爐,也沒有煙霧呢。”

“若是把香爐放在這屋裏,煙薰火燎的未免有失清潤,但若是置在隔壁或牆壁夾層裏,香氣透過孔隙傳進來,便可隻聞其香而不受煙熏了。”

我笑:“真是精致的法子!難為你怎想出來的。”這就是古代的風雅之士麽,這等精巧的心思,相形之下現代大多數女性都顯得粗糙不堪呢,太沒天理了……

等小彌開好方子,我們便告辭出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問小彌,“他到底是什麽病?別說術語!用我聽的懂的詞匯!”

小彌清清嗓子,“以庶民的言辭講來就是他體質本就濕寒,又趕上心情鬱鬱,風邪外侵,故而生咳。”

“你是說,他隻不過是咳嗽?!”那日聽畫箋的描述,杜珺簡直就是病入膏肓時日無多有出氣沒進氣,居然隻是咳嗽而已?不過,仔細回憶畫箋那天的話:

“每日裏躺在床上”——我有個頭疼腦熱也懶得動呢;

“飯進的越來越少”——病中沒胃口也正常啦;

“藥倒是不離口的”——說明已看了醫生在按時吃藥;

“大夫說身上的病還在其次,關鍵是心裏的病”——明擺著是說身上的病不重啊!

……

畫箋做書童太浪費了!這等人才就該去售樓、做推銷、賣保險!

卻聽小彌還在悠悠道:“非也,無痰而有聲者稱為咳,無聲而有痰者稱為嗽,既有痰又有聲者才為咳嗽。不要小視咳嗽,具體說可分為外感和內傷兩大類,共七個症型,待我細細講來……”

“啊~~~~”我顧不得是在大街上,仰天長嘯以示發泄。

忽然手臂上一緊,猛轉頭,隻見小彌眼神異樣地盯著我的唇,而他的臉竟然在詭異的緩緩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