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金穀酒

這一年開春,江都一連下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冷雨,不論黑天白晝都是刮著入骨的風寒,柳青街上兩行柳樹這個時節原本也該發芽飄絮了,但看那長垂枝條上,硬是被風雨吹凍得有點萎黃的樣子,比不得往年時候綻放的生機。

歡香館裏照舊每日炊煙騰騰,過路行腳、街坊四鄰到館子裏來吃飯或閑坐,竟比以往還多。想是因為桃三娘總在屋子裏燒那避寒驅濕的炭爐子的關係,她從不嫌費那炭錢,但凡隻要爐炭紅著,外頭走過的人就能感到屋子裏散出去的熱氣,若是走遠路的人,那腳下鞋子早就被泥水沁透了,春雨的寒氣能直刺入人心裏去,鼻子上再一聞到飯館裏的飯菜香氣,那就鐵定是不舍得不進去了。而那些來吃茶聊天的街坊,不外乎也是家裏或舍不得日夜燒炭,或隻是想挨個人多氣旺的去處,解解清早、晌午的春困,個個時不時都咒那鬼天氣,淒風苦雨究竟還要下到什麽時候?

交春前最鮮下的小白菜,桃三娘用來做五香醃熟菜,必須選高棵而根株細,不經過冬雪的整柱菜,十斤菜便配十斤鹽,甘草數莖,蒔蘿茴香一把,白菜加鹽揉幹並絞緊,入小壇子捺實,然後再加甘草蒔蘿等蓋菜麵直至封口,壇子上壓重石,三日後打開一次,倒出裏麵的菜水,然後再另準備幹淨砂缸,缸內不得有半滴水,倒些鹽鹵襯底,然後把白菜擺入,過了七日又再倒菜水一次,仍用石壓,直至交春以後,就可以隨時用吃了。桃三娘熬粥,便用它切細了炒木耳肉絲,佐飯時則把它與菇絲、肉幹蒸,還有煨肉塊或者燒豆腐,配蝦米、筍片做湯,都是十分美味。

這一日午間,飯館裏來了位客人,身量臉頰俱是削長,穿一身灰夾袍,簪著油光整齊的髻,有認得他的街坊向他打招呼:“誒?不是孔先生麽?”

我才曉得原來他就是附近學裏新請來的一位秀才先生,姓孔,自稱山東曲阜人士,家籍與聖人孔家是連宗,傳承儒雅,是個飽學之士,這一帶不少人家一聽說來了這樣一位好先生,不論貧富,就是東挪西借一筆銀子,也都把男孩子送去上學了。

李二招呼那先生坐下,倒上茶,那人正襟危坐,一邊微笑與周圍人寒暄,一邊拿目光打量這裏:“來到江都,就聽聞柳青街的歡香館很有名氣,可是個古之淳風未遠,陶淑綦深的地方,今日特來一見。”

桃三娘從廚房出來看見,聽見那先生的話,“噗嗤”一笑,連忙過來應承道:“這位客官第一次見,小店鄙陋,不知客官想吃點什麽?”

“你就是老板娘咯?”那先生抬頭乍一看到桃三娘,不無一點驚詫:“人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人美如夭桃蕊杏,今日一見果不是誇張。”

我在一旁看看桃三娘的一身上下,她不過穿著平日的一件豆綠夾襖,木梳別著一色的包頭,係著圍裙罷了,沒什麽特異的地方。

旁邊的人已經跟桃三娘搭腔,告訴她這人便是新來的學裏先生,桃三娘連忙笑著應承道:“難怪難怪,我就看這位先生氣度不凡,果然竟是個讀聖賢書的人。”她趕緊吩咐李二道:“去拿兩碟小菜,熱壺黃酒,給先生祛祛寒。”

小瓷罐燜肉、紅燒肉糜腐皮卷、五香醃白菜燒豆腐陸續擺到桌上,孔先生麵帶笑意審視著讚道:“難登大雅之堂的小菜也能燒出如此的色、香、味,真是手藝不凡啊。”

桃三娘執壺給他杯裏倒酒:“孔先生過譽了,先生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裏路的,我這小店賣的東西,先生要是看得上眼,那就權且吃吃,若看不上眼,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哎,老板娘真是會說話。”孔先生說著拿起酒杯,搖頭晃腦吟道:“莫辭盞酒十分勸,隻恐風花一片飛。”說罷,一口喝盡。

旁邊的人起哄道:“桃三娘,你的酒要把孔先生灌醉了,才一杯他就想飛。”

桃三娘又轉過去作勢要給他們倒酒:“隻有孔先生醉有什麽勁兒的?索性你們也陪著一塊醉好了。”

我在靠近炭爐的櫃台旁小桌子趴著,溫暖的炭火烤得人昏昏欲睡,這時幾個人跑進店裏來,聽腳步聲十分急促,我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望過去時發現原來是幾個年紀和我相仿的男孩子,手裏各都拿著書本,為首一個看見那孔先生就喊道:“先生先生,您讓我帶著他們幾個背書,但他們偏偏不服我管。”

孔先生放下筷子,正色對後麵幾個男孩子道:“你們幾個為什麽不服他管?”

那幾個男孩子我是認得的,都是住在附近人家的,年紀與我也相仿,尤其當中那個叫吳梆梆的,是出了名的淘氣,那孔先生問,他就舉著手裏的書大聲說:“他根本不曉得字,我問他什麽他都答不上來。”

“哦?你問他什麽?”那孔先生一本正經地從吳梆梆手裏拿過書,吳梆梆指著其中一個地方道:“先生剛才教我們背這裏,明明是貧而無餡吧?我問他,貧為何會無餡?難道貧窮人家蒸包子就不放餡?他卻說貧而蒸包子無餡,那就做饅頭好了。”

孔先生看清書裏的句子,突然大怒道:“呔!一派胡言!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不驕。你們無知小兒,竟扯到什麽蒸包子饅頭?真是褻瀆聖賢書!你們幾個回去都把這句話抄五百遍!”

幾個男孩子懊喪地去了,周圍的人都嘖嘖稱讚孔先生嚴厲,有的還說,隻要有了孔先生這樣的嚴師,不怕孩子們往後不中秀才。那孔先生倒很謙虛,聽著人們的談論卻並不多說什麽。

桃三娘應承完一圈,又回到後麵廚房,我便也跟著她身後到後院去,廚子何二正收拾好兩條大鱅魚,“嗙嗙”兩下砍下它們胖大的魚頭,然後魚嘴朝天血糊糊地擺在台麵上,桃三娘皺眉道:“這鱅魚的肉太綿,不好吃,拿油豆腐紅燒了賣便宜些吧。”

地上有一堆新掘回來的筍,桃三娘讓我幫著一塊剝筍衣,我和她說:“那個孔先生很有學問的樣子,聽說有七八個小子到他學裏做學生。”

桃三娘笑道:“讀書人有幾種,除了真正能領悟聖賢道理的那一種以外,剩下的就是酸腐之物,比我醋壇子裏泡的魚胙還要難聞。”

她這話我沒聽懂,但也沒追問,剝完了筍衣,她就把筍切薄片,配切細的鹵肉一起炒,鹽、醬油、酒調味,出鍋時還撒上幾滴麻油,我看那孔先生有句話倒是說得沒錯,即使是這樣簡單的小菜,但經過桃三娘的手藝出來,卻偏偏就有特別誘人的美味,桃三娘把筍肉片分盛出幾碟端出去,隻見那孔先生已經把飯菜都掃個幹淨,酒壺也見底了,站起來叫桃三娘算賬,桃三娘連忙止住他:“難得先生光臨我這小店,這頓是我請先生的,若有招待不周還請包涵呢。”

那孔先生一邊把錢袋揣回衣服裏,一邊埋怨桃三娘太客氣,他這個無功不受祿,下回可是決不肯吃白食的,說完,便念叨著什麽詩句,晃晃悠悠走了。

吳梆梆被孔先生打了手心,原因是他捉弄先生。起先,他娘做了一籃豆包和煮雞蛋,讓他送給先生,但他居然把東西都分給幾個同窗夥伴一起吃了,之後趁著先生午睡的時候,拿幾條毛蟲藏在先生的帽子裏,先生睡醒覺來戴上帽子,不一會兒就頭癢得難受,於是一邊講課一邊去撓頭,又不好脫下帽子撓,怕在學生麵前失了體統,吳梆梆直在那裏偷笑,後來有另一個同學到先生那裏告了他,先生聽完惱羞成怒,於是當著眾人的麵把吳梆梆拉出來狠狠打了三下手掌心,再罰他掃地,掃完地再抄書,但吳梆梆也很倔強,他掃地的時候,故意用掃帚揚起灰,搞得屋子裏掃完之後還沒掃之前幹淨,孔先生氣不過,拎著他的耳朵到他家去,對吳梆梆的爹娘數落了足有半個時辰,他爹娘好說歹說,又留吃了一頓好飯,才把他打發走,吳梆梆更是被他爹打了一頓,一晚上不準吃飯。

第二天那位孔先生又到歡香館來吃晚飯,他喝著酒,對桃三娘不斷抱怨自己學生的頑劣,說若不是還有一顆勸化世人向善的仁心,不然真想就此甩手不管那些男孩子了。

桃三娘一徑給他倒酒:“先生是宅心仁厚的大人,怎好和那些野孩子一般見識。”

“對!桃三娘說得是,不愧是有見識的!”孔先生似有三分醉意了,一把抓住桃三娘拿酒壺的手,也不放開,就這麽拉過來給自己杯裏倒酒,然後又吟了幾句:“隻把那浮名兒,換了淺樽低唱罷了!”

我在旁邊看著,覺得那孔先生卻越來越麵目可憎起來,他喝了七八杯下去,又叫桃三娘給他煮一碗綠豆水飯,還問有沒有新做好的雪白連漿小豆腐,有的話撒把芝麻鹽吃吃,桃三娘抱歉說隻有油豆腐和豆幹子,春天一般不做鮮豆腐,因為春天霧潮,豆漿沾到容易壞。

孔先生打了個酒嗝:“好吧,你這是小店,自然不能備齊很多東西,話說那年我在洛陽,吃過一頓宴席,那可真是見識了什麽叫珍饈百味、山海奇珍。”

旁邊坐著喝茶的好事人伸過脖子來問:“先生都吃了什麽?”

孔先生翻翻白眼:“你們可知,西晉時期洛陽有一代巨富名叫石崇?他有一座金穀園,可是修得清溪縈回,亭台樓閣,鑲金貼銀,雖然過了這些百年,多有損毀,但如今當朝的王尚書把園子圈出一塊重新修葺,我當時就是他的座上賓。嗬,你們都想不到,當時金穀園裏那一場飯擺得……”他說到這,故意停頓一下,搖頭晃腦地又呷一口酒。

旁人便讚歎道:“孔先生你既吃了王尚書的飯,那可是非比尋常的榮耀啦!”

孔先生搖搖頭:“可惜呀!我無心做官,隻想四海為家,先不說這個,就說那天晚上的飯菜,你們可見過,那碗勺都是純黃銅的?盛燕窩甜湯的可都用白玉碗,還有用金盆盛著的牛乳鴿子蛋燒的鹿筋,真是氣派!那些菜裏,海參也不過是用來拌的一道涼菜罷了。”

旁人都聽得連連驚歎。

他說得高興,把雙袖子一卷起來,露出兩條幹瘦的胳膊,將筷子‘啪’地用力拍在桌上:“每人都有這麽大一碗的魚肚燜牛髓,還有酥雞煨魚翅、蟹肉蓋魚翅、八寶肘子燉魚翅、羔羊湯魚翅……”

旁人又不解道:“怎麽王尚書酷愛魚翅麽?一席之中就有這麽多道不同名目的魚翅?”

孔先生皺眉道:“這就是官家愛搞的排場,你懂什麽!”

我聽著新奇,便望著他出神,不曾想他忽然指著我:“當時伺候飯桌的童女,都是她這番模樣,個個粉雕玉琢,能歌善舞,那個恭敬畏懼,要知道哪個客人稍有不如意,她們都是要被殺頭的!”

“嚇!還有王法麽?”周圍人都驚道。

孔先生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便輕咳一聲:“想來不過是主人家嚇唬她們的話,讓她們不敢出紕漏麽。”

桃三娘嘴角含著笑,不作聲地退進後麵去,我覺得無趣,也跟著她後麵,後院支著那口大鍋裏正翻滾著雞湯,桃三娘一邊叫何二做綠豆水飯,一邊拿碗舀了一勺熱雞湯給我喝,我謝了接過來,耳邊卻聽得屋裏傳出一陣陣那孔先生與眾人的說笑聲,我好奇問道:“三娘,他說的都是真的麽?”

桃三娘冷笑低聲道:“不知在哪本豔史外傳裏看到菜譜,自己編出來解自己饞的吧……當朝王尚書若請他吃飯,也至多是個幫閑角色。”

我很少聽桃三娘背後這樣損客人的,但又覺得很好笑,喝完湯我又幫忙洗碗,卻聽見外麵那孔先生又在喊桃三娘,她連忙答應出去了,我抹幹手也跟出來,隻見那孔先生問:“聽聞桃三娘的手藝是南北中西都齊活的,我倒是想問問你可會釀金穀酒麽?”

金穀酒?我聞所未聞過這酒名。

桃三娘擰眉想了想:“莫不就是剛才先生說的,巨富石崇當年喝的‘金穀酒’麽?”

孔先生‘嗬嗬’一笑:“你實有幾分見識,不錯,就是那金穀酒。”

桃三娘似有幾分作難:“這酒……著實沒見過酒方為何。”

孔先生站起來一手拍拍桃三娘的肩膀一手又摸著自己的衣襟:“這樣吧,先結賬……”說到這,他忽然又低頭摸摸自己的腰間,然後道:“哎,今日出門竟忘記帶錢袋了,回頭我讓小子給你送來,你先想想怎麽做這酒,嗬,我這一生不好那身外的黃白之物,惟獨隻好這杯中之酒,你要是能做出金穀酒來,銀子我必定不會吝惜的。”

桃三娘隻得笑笑應承下來,將他送出門去,待她回頭收拾桌子時,我不禁問她:“三娘,金穀酒你真的不會做?”

桃三娘反問我道:“他難道喝過真正的金穀酒?”

我搖搖頭,並不知道。

桃三娘又笑了笑:“但我能做出來的。”

桃三娘拿出她去年做下的紅酒曲,據她說這做曲的麥,最好用嵊縣產的,麥子的顆粒不需要最上乘粗圓的,那樣的麥子貴不說,還粉氣過重,酒做出來也多渾腳。然後又買回二鬥嵊縣所出的米,據她說江南一帶隻有那裏的米粒最光圓飽滿,色白潔淨,而且其性的特點竟與糯米有點相似,但又不像糯米那般純糯的口感,所以香粘適中, 蒸飯的時候,白米裏要加入二成的糯米,蒸的過程裏,鍋旁邊也要擺上小小的酒神牌位,擺上紅燒豬蹄膀祭祀,飯好了也就祭祀完了,然後把飯倒入幹淨竹器裏晾涼,然後下酒曲,桃仁二兩搗漿,一並下之攪拌,入缸封蓋,外麵須有稻草圍繞,這樣就算是基本做好了,接下來就是每隔八九個時辰就察看一下,注意它發酵不變酸便可。

桃三娘還琢磨著想陽春三月時到城外采鬆花,據說拿一斤鬆花以絹袋裝著投入做熟的酒中,浸三日後,酒味會更加甘美而滋補,但我卻疑惑道:“三娘,這不是金穀酒了吧?”

桃三娘冷笑:“這世間哪有金穀酒?石崇畢生奢富逼人,後人或有豔羨他的,也不過是眼紅那滔天財勢,酒不醉人,是人自討醉,想喝石崇的金穀酒,不過就是追捧那種財勢的妄念罷了。”

“噢。”我想象不出那石崇所謂的滔天財勢究竟是何風光,但那孔先生,是個私塾裏教書先生,他也妄想要石崇那樣的富貴?我忽然想起什麽:“三娘,那天晚上孔先生吃完飯回去以後,不是說叫人來送飯錢麽?怎麽一直沒來?”

桃三娘拉著我進屋:“隨他願意,這沒什麽。”

這一天,柳青街籠罩在蒙蒙的毛雨裏,那些柳枝上已經泌出了微微的細芽,這時遠遠望去就像一層嫩黃帶青的煙。下午的時光,店裏沒客人,我把雙手放到炭爐邊暖著,桃三娘在櫃台裏打著算盤珠算賬,忽然聽見外麵‘噔噔噔’一陣奔跑的腳步聲——

我伸出頭去張望,原來是吳梆梆正從遠處跑過來。

他是個生得矮而壯實的男孩,頭頂的發剃掉,露出烏青的一片,隻在腦後翹起一根紅繩綁的小辮子,一雙大眼睛總是爍爍的很有精神,可他這會子一個人很急匆匆的樣子,這個時間應該也下學了,他是急著去哪玩?我看他徑直跑過歡香館門口,是往菜市的方向去的,起初我也沒在意,但過了一會,又有幾個男孩子跑過去,我認得他們都是吳梆梆平時最要好的幾個人,也是一起上學的,莫不是鬧別扭了?這些男孩子總是吵吵鬧鬧的,所以我從來不愛和他們玩。

晚上吃飯的時候,孔先生又來了。

要了五香醃菜炒肉和米飯,隨便吃著,又叫桃三娘趕著做幾個豆沙包子和菜肉包子,他要包好拿走的。桃三娘也沒多問,就照著他的話做好了,他隨手扔下一小塊碎銀,很大度地說不需要找贖,就連忙走了,但桃三娘拿起那塊銀子在手上,麵色卻若有所思。我過去幫她收盤子和碗筷,覺得她臉色不對:“三娘怎麽了?。”

桃三娘把手裏的銀子在我眼前晃晃:“你看這是什麽?”

我不解道:“銀子啊。”

桃三娘笑笑,手晃了晃:“你看清楚。”

我定睛再一看:“呀!”差點沒大聲說出來,桃三娘把手指放到唇邊示意我不要聲張,讓周圍人聽見,但我還是嚇得瞪圓了眼睛,從她手裏拿過來仔細看看,低聲問:“瓦片?”

桃三娘微微笑點頭,不說什麽收拾東西進去了。

我預感到什麽不對,跟著她後麵進去追著問:“三娘,怎會這樣?”

桃三娘悄聲告訴我:“那孔先生要倒黴了。”

隨著寒春陰雨漸退,陽光也漸漸照得明媚起來,江都城裏的陽春三月間,萬物生發,小秦淮畔的桃李也萌出花骨朵來,連河水流出的聲音都悅耳響亮了。

我每次到菜市都能經過孔先生講課的學堂外麵,都能聽見裏麵傳出朗朗的讀書聲,都是一些聽不懂的之乎者也,那吳梆梆近來也似乎老實很多,再沒有聽聞他被老師打手心,而且據說孔先生對他特別照顧,因為吳梆梆背書總是記不牢,吳梆梆的爹娘又大字不識,於是先生就對他爹娘說,晚上讓他住在學堂裏,與先生做伴,由先生每天親自督促他背書寫字,反正他家離學堂也很近,他們隨時可以來看顧,因此吳梆梆的爹娘便高高興興答應了。

不知道吳梆梆這一個多月來是不是進步很多?我有時候在路上碰見他,他都是耷拉著腦袋沒什麽精神,人也瘦了一圈,我覺得奇怪,這才短短時間,他怎麽卻像變了個人?莫不是讀書太辛苦了?人人都說讀書人讀書是十年寒窗苦讀,雞叫就起床,夜深了才能睡覺,看來真是所言不虛的。而且吳梆梆也不大跟其他男孩子玩了,其他人不上學的時間裏,不是上樹掏鳥蛋就是捉蟲子、玩水,他卻都一個人躲在學堂或者屋子裏不出來。

今天我又去菜市買黃豆,桃三娘教我用茴香大料加鹽水煮黃豆給我娘吃,我娘的肚子已經挺出來老大,約莫還有一個月便要臨盆,桃三娘說吃豆子好,如果黃豆吃膩了,就拿紅豆混白米煮水飯也很好吃,若有大棗的話,還可以放幾個到飯裏,但不要吃綠豆,還有讓她多吃也多走動,晚上不要出門,到時辰了就早點上床休息,我都一一記住了。

我提著一升黃豆往回走,經過學堂,習慣地朝裏麵張望了一眼,隻見孔先生讓一個學生站著背書,那學生背得斷斷續續的,孔先生便指著他鼻子訓斥,我看那學生被罵得慘兮兮的樣子,正覺得好笑。但那孔先生卻是越罵越起勁,鬢角的青筋都凸出來了,他一手攥著拳頭揮舞著臂,我幾次以為他就要掄在那學生身上了,隻聽他反複說得最多的就是:“你這樣通是做著夢吧?子曰的話,你曉得個半分不得?你這腸子肝花裏除了稀屎還有甚?秦漢的《左》、《史》你知道是甚?打量你這輩子也就是泥地裏拱的貨!你背書背個驢唇?對得上馬嘴不……”

我看他罵得滿嘴唾沫星子都濺到那學生臉上,那學生隻能眨巴幾下眼,又不敢回避,我再看其他人,也都個個噤若寒蟬似的,還有那個吳梆梆,不知怎麽的,我覺得吳梆梆看起來有點不對,他的臉色很差,眼眶下麵都是烏青的,眼睛裏也沒神,很困倦的神態,好像隨時一歪就能睡著過去。我想起之前那孔先生來歡香館吃飯留下假銀子的事,桃三娘說他要倒黴了,但是現在看起來,他倒暫且沒什麽特別不同之處。

我回到家放下豆子,看天時還早,陪娘說了一會話,又到我家水缸後麵找我養的那隻烏龜,發現它似乎剛睡醒的樣子,看見我還是懶洋洋慢吞吞的,隻是把頭從殼裏伸出來一些,抬眼望了望我,我便去拿小碗裝水給它喝,還有早上我們吃剩的米粥,也給他盛來一點,反正它向來從不挑食,吃米粥或者院子裏的草葉、菜梗,小蟲子或蝸牛等等都可以,喂完了它,我才抓著它到家對麵的歡香館去。桃三娘正在後院剁薺菜餡做包子,我跟她講起方才我在學堂看見孔先生罵學生的情景,她笑道:“可他自己就算真看過子曰的什麽話,知道《左》、《史》都是什麽,但仍舊滿肚子除了酸水還是酸水罷了,他又有別的什麽貨?”

我並不懂《左》和《史》裏都是什麽,不過大人早就說過,女孩子不需要懂這些,讀書都是男子們出仕途當官用的,女子若能略識幾個字也就得了,我把烏龜放在磨石上,然後去洗淨手幫桃三娘包包子,春三月間到處都野生了許多薺菜,用來做包子、餛飩都頂好吃的。桃三娘又想起什麽:“今早我去采薺菜的時候,順便采了鬆花,放進酒缸裏三天就得,到時候給你爹你娘拿一點嚐嚐,用鬆花釀的酒可是很益人的。”

我對桃三娘道了謝,幫她包好一籠屜包子,這時天又開始陰沉下來,我們趕緊把活計都搬進廚房裏去,午間果真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這一日客人不多,晚間孔先生來店裏吃了飯,桃三娘和他說那金穀酒快要做得,他謝過,臨走時照例又叫桃三娘幫他蒸了些菜肉包和豆包帶走,隻是他交下的碎銀在他走後仍變做石子兒,桃三娘扔到一邊,同樣沒動聲色。

大雨之中一個矮個兒的人撐著傘走進店裏,我轉頭一看竟是吳梆梆,他依然麵色烏青,手裏拿著一些錢遞給桃三娘說:“孔先生算好日子,今天他訂的金穀酒該做出來了,他請老板娘另外再幫他做一籠豆包、一籠肉包,還要一壺酒和兩碗水飯,幾樣下飯菜,做好了晚飯時請夥計送去。”

桃三娘笑著接過錢數也沒數就答應了,並有意無意地問道:“你們先生真好,留你們這些學生夜讀,還請你們吃包子?”

吳梆梆麵無表情地點頭道:“是,先生對我們很好。”

說罷,他就走了。

這才是未時過不了二刻鍾,我看著吳梆梆打傘在雨中柳青街走去的背影,卻顯得那麽灰暗帶點模糊。

金穀酒做出來了,因是新酒,所以甫一開缸之際不免聞著有些米腥和酒氣的刺烈,但略散散風,那酒中襯入鬆花的氣息就能感觸出來了,倒又獨有一些別樣的清冽。

桃三娘灌了一瓷瓶讓我帶回家給爹娘,又打了一壺放到炭爐邊溫著,再自去做出綠豆水飯和豆豉肉醬燒的茄子幹、一碗臘肉,何二和麵蒸下包子,等做好這些並分裝好食盒,看看天便已經是日暮西沉了。

傍晚時分,江都罩在一片寒雨裏,遠遠看那小秦淮上的石橋,竟仿佛像隻昏鬱裏弓背伏地的深黑怪物,桃三娘吩咐幾句店裏的事讓何大他們好生看顧,就打起傘帶著我出門了,我一行走一行提著食盒,緊挨她身邊,但手還是被凍得發木。

過了石橋,按著這條路筆直走,很快就到學堂了,那紙窗正透出燈光,我心裏有點害怕,那孔先生不知是著了什麽魔障還是鬼魘,吳梆梆也被他弄成那副模樣,我不禁抬頭看桃三娘,她示意我不要作聲,先走到窗戶前,就讓我趴在縫隙往裏瞧瞧。我起初不知道她的用意,裏麵不過就是包括吳梆梆在內的三四個男孩子,全都一動不動坐著聽孔先生講書,孔先生來來去去車軲轆似的念著幾句子曰,我正想說沒什麽好看的啊,卻突然發現那孔先生身後暗影處的房門似乎有什麽不對,再仔細看去,暗影的門內伸出了半張披發的臉,看不清五官,隻有一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屋內的幾個學生——

我差點叫出聲來,幸好桃三娘一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我驚恐地看著她,她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讓我繼續看,我隻好點點頭,重新伏在窗戶上看。

暗影裏披發的人臉終於慢慢挪動起來,慢慢露出一邊肩膀,一隻手從門裏伸出來扒在門框上,然後再伸出身子,是個消瘦青白、穿素色衣裙的女人,她好像做賊一樣進了屋裏,卻整個身子還是貼著地並藏在孔先生身子投下的暗影裏,似乎不肯輕易舉動,可更奇怪的是,吳梆梆等幾個男孩明明都麵對老師坐著,但他們眼裏卻根本沒看見那女人似的,個個拿著書本麵無表情地看著孔先生,而孔先生也同樣沒有異樣,說書說得搖頭晃腦。

我緊緊盯著那個女人,她的動作十分奇特,我看了半晌才發現她似乎在躲避屋裏的燈光,因此隻是靠著地走,從孔先生身子的陰影裏挪動到靠近學生的桌子下麵之後,她就用手扶著桌腳往最近的一個學生靠近,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麽,但肯定不會是什麽好事,隻見她從桌子底下,那學生的**仰起頭來,那男孩猶未知覺,但那女人已經朝他張開口,開始深呼吸氣起來,我不禁拉住身邊的桃三娘,低聲問:“她、她在幹嘛?”

桃三娘搖搖頭,用手搭在我的肩上表示安撫,我再看那男孩,明顯地他的麵色、嘴唇都發白起來,而那奇怪的女人,吸了幾下之後,原本蒼白的模樣反倒微微粉潤了一點,不如一開始那般嚇人了,然後她又縮回桌底,往另一個男孩的腳下爬去,這時桃三娘便把我遠遠地拉到一邊去,問我:“看見了吧?”

我點頭:“那人是誰?”

桃三娘答:“應是隻啖精氣鬼,它化身女子形象,或許是勾搭到孔秀才,但孔秀才瘦骨伶仃沒什麽吃的,她就讓他幫忙想法把學生留下來讓它吃精氣,也難怪為何近來時不時那孔秀才就留學生晚讀呢。”

“嚇?吳梆梆他們會死吧?”我急了:“三娘,要救救他們?”

桃三娘搖搖頭:“一時半會倒也死不了,但是折壽,你想救他們麽?那你敢不敢自己一個人把這些吃的送進去?”

“我自己……”我有點遲疑,想到那個女人的樣子,背脊一陣發寒。

“那幾個男孩子是被迷了心竅,所以遲鈍了,你到那就掀開食盒,把酒拿出來的時候灑出一些,這熱酒氣應該能讓他們清醒一下,那鬼也會躲起來的,若你出來時看見門檻下有隻發白的壁虎,你就踩它的頭。”

“噢……好。”我雖然害怕,但是想到吳梆梆他們的樣子,還是把心一橫,提著食盒便拐到學堂的門去。這學堂其實是孔先生臨時賃下的一個帶影壁的小院,院門虛掩著,進去正對影壁的屋子則是先生的寢室,左邊臨街的一間房就是講書的地方,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除了學堂裏有光,整個小院也是黑憧憧的。我強抑著心裏“通通”的亂跳,走到學堂門邊,門半開著,我敲了三下,孔先生停了,問:“是誰在外麵?”

我小心翼翼答道:“我從歡香館來,給孔先生送晚飯。”

“噢,進來吧。”得到孔先生允許,我便推門走進去,我盡量不看那個藏在學生桌底的啖精氣鬼,朝孔先生略一行禮。

“哎,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來,大家先放下書,吃點東西。”孔先生把手裏的書放下,指著一張空桌麵告訴我說:“把包子先拿出來,大家估計也都餓了。”

那些學生便按照他的話,齊齊放下書本,又齊齊地轉過臉來定定地看著我,我心裏發怵,手也有點抖,掀開食盒,最上麵放的就是包子,我把兩碟包子端出來,偷偷覷了一眼孔先生,看他沒什麽異樣的神色,才又打開第二層,裏麵放著那壺溫酒,酒壺有個小塞子,我把酒拿出來,手更加發抖,但顧不得那麽多了,我一手拔掉壺塞,一下子用力太猛,酒壺竟脫了手“鐺”一聲倒在桌麵上,酒水濺得四下到處都是,溫熱的酒氣頓時充斥了屋子,我隻感到腳底下“咻”地快速掠過一小股涼風,想是那鬼已經如桃三娘所言,躲匿到門檻下去了,我趕緊連聲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把酒壺扶起來。

孔先生皺著眉頭:“你這丫頭!剛出來做事麽?”然後就招呼學生們都來拿包子,我一邊賠著不是,一邊將所有飯菜都端出來,便急忙往外退出去,腳越過門檻時,我低頭看去,起初並沒有發現,但再仔細看時,才發現木板下露出一小截尖尖的白尾巴,我便一腳踩上去,奇怪的是腳下並沒有動靜,我抬起腳,便見那壁虎已經不知哪去了,隻剩那小截尾巴在地上動,我心裏害怕,趕緊腳底抹油飛奔出小院。

桃三娘站在路口等著我,看見我出來立刻迎上來,笑著從我手裏接過食盒:“辛苦了,冷麽?”

我搓著手點點頭,看見三娘我就不害怕了,再回過頭去看那院子,卻忽然聽見裏麵傳來罵聲:“好你個吳梆梆!我好心好意留你們晚讀,不過是想你們這幫頑劣之徒好好修改下性子!你誹謗我名聲麽?我是存著私心騙你們家錢?告訴你等,錢我有得是……”

桃三娘笑著拉我走:“我們回去吧,話說來,那孔先生倒的確沒心想要騙錢,那鬼物隨便拿些碎石頭變做錢給他,他就當真了,哪有這麽容易人財兩得的好事……”

桃三娘說,那隻啖精氣鬼雖然被我踩掉了尾巴,但可惜沒死,因此我這幾天除了在家或到歡香館,其它地方都最好別去,幸得我娘也即將臨盆,就不接外麵的活計了,每日隻在家縫些預備給我那即將出世的小弟弟或小妹妹穿的衣服鞋被,我爹接到桃三娘送的酒,還說要放到孩子滿月時候才喝。

那天晚上之後的第二天,我便聽說吳梆梆又被孔先生打了手板,據說又是吳梆梆跟先生頂嘴來著,可先生打了他幾下,他就臉憋得煞白,走沒幾步就昏倒了,鬧得學堂裏頓時亂成一團,孔先生隻得趕緊把他送到附近有名的譚大夫那去,譚大夫為人向來耿直,看見吳梆梆以及其他幾個學生的模樣,替他們都一一診視過後,便對找來的幾對父母一頓數落,說為何孩子身子個個虧虛得這般厲害?莫非為了讀書就要逼迫成癆病才罷休麽?尤其吳梆梆,他昏倒之後就開始一陣熱一陣冷,吳梆梆的父母也被嚇得不輕,隻求譚大夫多開幾服好藥救命。

這天晚間,我在歡香館裏靠櫃台的桌子坐著,正拿菜葉子喂我的烏龜,就看見孔先生神情不無懊喪地走進來,店裏的客人不多,隻有兩桌過路的在急匆匆吃飯,他一進來,李二就過去迎著引到一張桌子坐下,他一擺袖子喊:“桃三娘呢?我的酒呢?”

桃三娘端著一碟菜走出來:“原來是孔先生來啦!請稍等!”她把手上的菜送到客人桌上,就轉來笑道:“我也不曉得我那酒做出來合不合你胃口,昨晚送去那壺,先生喝了如何?”

“昨晚?”孔先生乜斜了眼睛看桃三娘,他似乎聽提到昨晚就很不高興起來:“不怎樣!與我在金穀園時喝的就差遠了!若說起來,那金穀園裏的是才真是瓊漿玉液呢,金穀酒、金穀酒!這名字也不是渾亂叫的,不過,”他又頓了頓,許是想起自己還得在這吃飯吧,便把聲量收小一些:“你做的酒呢,也不錯了,凡酒之中尚算佳品!給我打一壺來喝著,另外上些飯菜。”

“是。”桃三娘答應著去了,不一時就捧著酒和飯菜出來,我看那孔先生嘴上不說酒好,卻也不少喝,一壺酒很快就下了肚,他才開始吃飯,吃完了飯又叫一壺,一杯接一杯,直喝得醺醺醉意的模樣,才起身,喊完結賬後,他從衣服裏麵拿出錢袋,打開拿出一顆,卻分明是石子兒,他以為是自己醉眼看錯了,又定了定神再看手裏,分明就是石子兒,他再把錢袋裏其它東西都掏出來,也全是土渣子和一些石子兒,他才驚了,一時站在那裏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桃三娘故作疑惑地問道:“孔先生,你怎了?”

他一手拍拍後腦,勉強打個哈哈道:“出來急了,銀子忘了拿,我這就回去,酒飯錢明日給你送來。”

“行!先生盡管回去休息吧,都是街坊,不必在意這個。”桃三娘說著便送他出門去,孔先生急急走了。

過了一會,我看天很晚了,便跟桃三娘告辭,抱著烏龜回家去了。

剛走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懷裏的烏龜忽然手腳一齊伸出來劇烈掙紮,我沒抓穩因此讓它掉到了地上,我正想說它淘氣俯身下去撿,卻見它比平時快許多地往前爬了幾步,低頭一口咬住個東西,我驚道:“你又在吃什麽?”趕忙把烏龜抓起來,借著我家屋裏透出來的一點光,我看見烏龜嘴邊還露出一截沒有尾巴的白壁虎身子,正在拚命掙紮,烏龜直著嗓子一頓大嚼,我驚出一身冷汗,莫不是那隻啖精氣鬼麽?……它變作壁虎跑到我家門口來了?

烏龜仰了仰脖,便將整隻壁虎吞進去了,它翻翻綠豆眼兒看看我,就把頭縮緊殼裏不理我,打算睡覺去了。

孔先生辭了學堂的差事走了,許多人說他念叨著一個女人的名字,似乎那女人不辭而別了,所以他很難過的樣子;但也有人說是因為他對學生不好,常找名目去學生家裏要錢要米,後來把吳梆梆那麽一個活潑的小子都打壞了,他自然沒有麵目繼續留下來。不過他走的時候,幾對孩子的父母還是湊錢請他在歡香館吃了一頓飯,他在席間又發了一通‘金玉在懷,可惜無人不識’的論調,端著酒壺痛飲,說這金穀酒非金穀酒,金穀酒乃是一人間大夢雲雲。

我想起那孔先生一邊說酒不好一邊又接連痛飲的模樣,竟從心底有種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