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歲糖2

一爿院落裏,有兩扇窗戶亮著,裏麵依稀傳出人聲,我想開口叫他們,問一問這裏是哪兒,可眼前又一晃,四下裏頓時再陷入黑暗。

路階之下結了薄薄一層冰,幽幽發出銀色的光,歲末時分的夜應該很冷吧?但我感覺不到一絲寒意,始終渾渾噩噩地找不到方向。

“沙沙”地穿過一叢草和成山的柴垛,我耳邊聽到“呼哧呼哧”的氣喘聲,接著我被拽著淩空躍上台階,走幾步又有一道門,我的鼻子幾乎碰到門檻,終於,我模糊地意識到自己頸後的確被什麽東西牽著,一切都看著那麽高,我卻失去了身體,隻有一點神識還在。

進了門檻裏,屋子都是黑糊糊的,唯一能看清的是兩口灶膛中快燃盡的柴灰上幾星閃動的火苗……這裏是廚房吧?我疑惑怎麽會來到這兒。正想著,就看到灶膛口越來越近,我被徑直帶到火苗跟前,還以為要被投入那堆灰燼,害怕得想喊又喊不出時,卻又停住了。然後看到一隻毛茸茸的爪子伸進灶膛裏麵,不顧灰燼的炙熱,顫巍巍地在其中扒來扒去,像是在找什麽,難道灶灰底下還藏著什麽寶貝不成?

突然不知從哪兒“咻”地冒出一股怪異的風,在灶邊四周打了幾個旋,那隻爪子遲疑了一下,從灶膛裏扒出一把一把灰渣,然後又用爪子在灰渣裏仔細挑揀幾下,我依稀剛看清那些灰渣裏有不少灰白色的東西,像是些細小的家禽骨頭,還有爪子——

我還沒反應過來,灶膛裏“呼”地躥起殷藍的火束,狗嚇得連連後退,我也身不由主地跟著它縮到門邊。那藍火像是活的一般,越燒越旺,很快就蔓延到整個灶台上,可那熊熊的藍火愈發詭異的地方,是連灶邊地上的一捆幹蔥也沒有燒著。

狗想逃出門外,但那藍火和旋風好似串通好一樣,故意將火勢的苗頭吹向門首,狗畏懼得“汪汪”大吠,急得在原地不停打轉。

幸好就在這時,屋外由遠而近傳來人聲,雖然聽不清說了什麽,但灶裏的藍火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登時熄滅得無影無蹤。

我被狗銜著轉得暈頭轉向,已經找不見北了,隨著狗出到屋外,看那些人還沒來到,狗就熟門熟路地順著一堵牆邊,往另一個方向跑,四下裏除了狗鼻子呼出的氣聲,又陷入一片黑暗。

在這黑暗之中,好似過了很久,就在我幾乎失去知覺想要迷糊睡去的時候,就聽見不知從哪兒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月兒……桃月兒……”聲音很細,離著很遠,但字字清晰,還有一股好聞的味道,我下意識張開口,聽到一聲叫我名字時,便答應道:“哎——”

迅速整個人像是被猛勁提起,我一下子睜開眼,眼前好幾盞油燈照得屋裏透亮,我的麵前擺著一碗剛焚燒殆盡的草藥和一柱殘香。我爹、我娘以及桃三娘都圍攏在我身邊,低頭關切地看著我,我一睜眼,桃三娘就高興地道:“醒了!月兒她娘,你看月兒她醒了!”

我娘口裏一直在念佛,看見我醒來,趕緊揉揉我的臉:“月兒?你真醒了?認得娘麽?”

我困惑地看著她點點頭。

我爹在一旁長舒一口氣,向桃三娘作揖謝道:“我家這孩子總是多得你照顧,不然這回可又抓瞎了,我可隻曉得灌鹽水,也不頂你這法子管用。”

桃三娘連連擺手:“這不過是我們老家的土辦法罷了,小孩子受了驚嚇,一時丟了魂兒,或被路過的畜生銜走魂魄,也是有的。鄉下都這樣找孩子,不然時間一長,要真迷了路可就糟糕的。”

他們說話的時候,旁邊還有兩個人在等著似的,像是趙家的小廝。他們見我醒了,就過來跟桃三娘說既然這閨女醒來,我們也好回去跟大爺回話交差雲雲。

我的腦子裏則漸漸想起方才的一幕幕,著急起來:“狗呢?那隻狗去哪兒了?”

我娘嚇得用手捂住我的頭:“狗不在這兒了,沒事、沒事,乖囡。”

我抬起身四下張望,發現自己好好地躺在歡香館裏的一張長桌上,我搖搖頭:“方才那狗去了一個地方……不知是哪家的廚房,狗還爬到灶膛裏找東西,好像找到一些小骨頭……然後那灶上就著火了!”

我娘口裏不住念佛,跟我爹說:“這孩子被嚇著不輕,她爹,怎麽辦?”

那兩個正待要走的小廝聽見我說的話,其中一個就問:“剛才那狗就是薑相公家的吧?昨晚作亂被攆出來的?”

“薑相公方才說是的。”另一個道,還回頭看看我說:“我們家大爺正陪薑相公回薑家,我們也可把這丫頭的話一起回報去。”說著兩人就走了。

我們一家在歡香館也沒耽擱,娘還有孕在身,桃三娘也催促她早點回去歇息,我爹再三跟桃三娘道過謝,領著我回了家。

聽桃三娘說,灶神的全銜是東廚司命九靈元王定福神君,桃三娘家鄉北方那邊的人,則慣稱他為灶王爺。雖說祭祀灶神有講究,所謂的“官三”、“民四”,也就是官家十二月廿三祭灶神,老百姓得在廿四這日才祭,不過大多數人也願沾個貴氣、官氣,因此我看到柳青街、竹枝兒巷的許多戶人家,也在廿三這日擺好了供桌。

我爹在灶神像麵前恭敬地依次倒了三杯酒,然後將舊有的灶君像撕下,連同事先準備好的金銀紙帛、一個篾紮紙糊的馬、一把黃豆和幹草一股腦兒焚燒完後,便代表送了灶君上天,儀式算是完成。我問爹為啥還要燒黃豆和幹草,爹說是給馱灶君的那匹馬吃的幹糧草料呢。

下午我到歡香館去,看見譚大夫坐在暖爐邊,正就著兩碟小菜拿著酒壺在自斟自飲,旁邊喝茶的街坊也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話。有人自然就提起薑廩生家的案子,說衙門裏或許最近擇日就要升堂審理,有人又說這沒幾日就要過年了,衙門還管什麽案子?

譚大夫撚須聽著他們說話,就搖搖頭:“薑家這趟不知撞什麽邪了,我看這事蹊蹺!蹊蹺!”

“這事怎麽個蹊蹺?”眾人立刻齊齊轉過來望著他。

譚大夫抿了一口酒:“這話說起來,我也並不深知什麽,那夜他家娘子小產,我去到時就見那家裏燈火通明的,人都拿著棍子出來了,那陣勢我當要去打架呢!咳……薑秀才這頭給我封開箱錢,那邊屋裏他娘子就在那兒哼哼唧唧罵呢,我聽那話直要把他薑家祖宗都罵遍了也不解恨,我說她那小娘子怎麽這時候了,有口氣也留著養身子吧?那嘴真是不修德的!”

旁人就接話笑道:“所以說薑秀才在家放個屁都得關門躲起來,吃飯要待打嗝,也還要先看人臉色是紅呀,還是白。這才暗自琢磨一番,這嗝是該打呀,還是不該打的好!”這人的話一出口,眾人都笑了。

譚大夫把剩下半杯酒又灌下去:“後來我把藥給他下麵人煎去了,就聽得外麵越來越鬧,本來薑秀才還陪著我這廂喝茶,後來就進來人慌慌張張地把他請出去,我半盞茶還沒喝完,那後邊就‘劈裏啪啦’地打起來,還有砸東西的聲,我以為他們要動家法呢!可聽了會兒又不像,倒像是趕鴨子上架呢!咳!我就納悶了,出去看,又不在這邊院子,我不好在人家裏亂走,正想回屋繼續坐著去,就看見那邊一屋頂著火了……開始是聞到焦味,後來就看見紅紅的光透上來,那些人都炸鍋了似的,又開始嚷嚷抬水救火。”譚大夫說到這兒,卻撇起嘴唇:“別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多說了,屋裏那位奶奶還真不虧是管家的好媳婦,身子都這樣不好了,還不忘叫養娘出來進去地給她告訴外間的事,讓養娘去傳她話,指揮這個、那個,咳……連夜逼薑秀才寫狀再讓人去衙門叫皂隸來鎖梅香幾個,她也真是費心了,咳!”

“嚇?原來不是薑秀才他自己痛恨梅香所以寫狀?譚老您說他們家還走水了?這燒的是哪間屋子啊?這祭灶神爺的日子裏,走水那真是不吉利呀!”有人這麽搭腔道,其他人也紛紛點頭讚同。

眾人這正說道得火熱的時候,店外突然急匆匆跑進一人,我仔細一看,卻是昨晚見過的趙家小廝。他徑直走到譚大夫桌前:“譚大夫,果然您老在這兒,我去藥鋪找您不在,店裏夥計跟我說您喝酒去了,我這沿街找了幾處酒館,那夥計也真是,不跟我說清您在哪兒,讓我好找!”

譚大夫笑著端起酒杯道:“怕是你走太急,也沒問個明白。”

“您先別喝了,速跟我走一趟吧!”那小廝急得就想拉譚大夫的袖子。

譚大夫怕他弄灑了酒,連忙一手攔住杯子:“有事慢著說,究竟是誰病了?你是誰家的?咳!我這酒勁兒還沒到呢!”

那小廝隻好壓低了聲音道:“我是綢緞莊趙家的,薑廩生得了點急症……都在那兒辰勾盼月一般地等著您哪,您要酒還不容易,我們那廂多的是好酒。”

譚大夫沒法,隻好把杯裏的一口吸幹,又晃了晃酒壺,站起身:“桃三娘,這壺裏的你替我留好,回頭我再來喝幹了才是。”

桃三娘笑著過來送他出了門,正轉身進門之際,就有一位拄拐棍的白胡子老頭顫巍巍走來,叫住桃三娘跟她說了幾句話就走了。我正疑惑這附近從未見過這樣一位老者,桃三娘便喚我跟她到後院廚房去做事。

桃三娘要做拉糖。就是把一大包黃糖塊和一大勺麥芽糖一齊在鍋裏煮化,倒出後趁著糖還熱的當兒,把手蘸一點水和油,將糖拿在手裏反複拉扯好幾遍,待糖色發金發亮以後,再捏出各種形狀。桃三娘的手特別巧,一塊糖在她手裏就像變戲法,幾下就捏出花蕊重瓣的一朵朵花樣,再用切好的紅果絲貼在花芯裏,簡直仿若真花無異。又或是做成魚兒的模樣,在魚身處拿小刀介出鱗片,魚兩顆眼睛上貼瓜子仁,也是活靈活現的。

我一邊學著桃三娘捏糖花,把手燙得又紅又痛,桃三娘笑說我的手還嫩呢,要做活做到像她的手那般粗了,也就不怕燙了。我困惑道:“三娘,你做這麽好看的糖幹什麽用?”

桃三娘不答我的話,卻反問道:“如果有人生氣了,你覺得拿什麽吃的哄他高興最好?”

我想了想:“吃點心?”再看桃三娘做的糖花:“噢!我知道了!吃糖?是誰生氣了要吃糖?是剛才那個白胡子老爺爺麽?”

桃三娘笑笑不置可否,繼續低頭做糖。不一會兒,各種蔬果菜瓜式樣的糖也做好了,桃三娘將染綠的蜜餞果子剪成瓜葉和藤絲的模樣,貼在瓜蒂上,與紅的糖花、小魚盛放在一處,大冬日裏看著仿佛真如夏日裏紅豔豔、翠生生、水湃過的新鮮花果一般,讓人心生歡喜得了不得。

這時外麵有人找桃三娘,出去一看,還是方才的那位趙家小廝,他笑著跟桃三娘說:“我來替薑家跑腿的,薑家有兩位都身體不舒服,尤其主家娘子,口淡了好些天,唯獨記掛歡香館的糖食有滋味,方才請了譚大夫去,問過他說可以吃糖,而且這歲末年初,家裏吃糖供糖才吉利,我家大爺就差我再來跟老板娘說一聲,請老板娘做些好糖食送去。”

“哦,我也聽說了薑家娘子身上不好,請她稍等,我待會兒就送去。”桃三娘留小廝喝杯茶,他便索性坐下來等桃三娘做好了一起走。

廚裏有事先就做好的玫瑰鬆子糖,桃三娘盛好一盒子,一邊又叫何二刨些芋艿,蒸熟了就拌桂花糖鹵和炒芝麻,還有川蜜製的牛皮糖,是用川蜜放銅鍋裏熬老了,略加洋糖放露天裏凍過而成的。

用兩層食盒盛好這些,最後桃三娘把那一碟魚花瓜果糖花小心翼翼另拿個盒子蓋好,用布打個小包袱,讓我抱著,給何大、李二等交代幾句,便帶著我跟趙家小廝往薑家去了。

冬日裏的天,黑得特別早。淩厲的北風一遍一遍地迎著麵像刀子一樣刮,我縮緊了脖領子,留神腳下的路,生怕不小心摔跤弄壞了懷裏的糖花。

巷子的另一頭,不知什麽地方,傳出“嗷-嗷-”拖長的狗叫,聽得我渾身打一個顫,連忙挨近桃三娘身邊。

薑家的宅子在蕃釐觀附近,原來據說觀裏曾長有一株千年的瓊花樹,但蒙古人來時,那樹就莫名地自行凋零了,老人都說那老樹有靈,不忍看人間塗炭,遂傷心自絕,我也不知真假,隻在暮春時候來觀裏看過後栽的一些瓊花,倒是十分瑩白可愛……“咻”的一陣風裏帶著幾顆冰碴兒似的雨水打在我的臉上,我打了個噴嚏,趙家小廝回過頭跟我們說:“喏!到了,前麵那對燈籠就是薑家。”

薑家的大門裏靜悄悄的,有個應門的老漢,借了我們一盞燈籠看路,還不忘叮囑我們說:“我家夫人這兩天不舒服將養著,因此脾性會有些不好,雖然是她要喚你們來的,但也說話更謹慎小心點才是。”

桃三娘笑著應諾了。我聽說這人的脾性有些不好,起初覺得可能她也隻是待人有些不耐煩罷了,哪知去到她住的院子門口,就聽到裏麵“哐當”一聲碎響,緊接著一連串罵聲:“賤人你是要作死麽?這是誰慣得你這般下作?整日在這兒瞎神搗鬼、占風使帆,作弄這個整治那個,溺醋攪屎玩的麽?這輩子不做好事就等著下世給人當牛為馬嗎?”那話罵得惡毒,更怪的是聲音聽起來還一時像女一時又像男聲,然後就看見個婆娘從裏麵拿著掃帚簸箕,簸箕裏盛著一些碎碗瓷片,跌跌碰碰地退了出來。

趙家小廝也立住腳步吐了吐舌頭,伸手招那婆娘過來,小聲道:“養娘,奶奶又砸東西了?”

那婆娘點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就一臉驚惶端著碎片走了。

趙家小廝撓撓頭,轉來跟桃三娘說:“沒法子的,是她叫你來,就勞你給送進去吧?”

桃三娘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聽得“嘩啦”一下門響,一個披著大氅、蓬著一頭亂發的女人從屋裏衝出來,厲聲喊問:“誰在那兒鬼鬼祟祟的?”

趙家小廝嚇得連忙過去:“我……趙家大爺方才請譚大夫去書房給薑相公診治去了,奶奶您不是要吃好糖食麽?歡香館的老板娘親自給您送來了。”趙家小廝說話都有點前後不搭對了,我也不自禁就往桃三娘身後退。

“歡香館?”那女人乜斜著眼朝我們看了看,有些茫然,似乎在回想什麽。這時那養娘放好掃帚簸箕,空著手回來了,看見那女人的樣子,嚇得趕緊過去拉她:“奶奶,您身上不好,剛大消了元氣,就別出來吹風了。”

那女人狠狠甩開她:“這裏輪不著你來管我!”她又往前疾走幾步,那養娘正好低頭一看,怪叫道:“奶奶您怎不穿鞋就出來了?”我循著她的話去看,果然那女人腳上隻纏著腳布,趙家小廝臉色更尷尬,女人豎起兩道眉瞪著養娘,突然身子一軟就坐到地上,養娘去攙她,她才如夢初醒地抬頭四下張望,養娘試探問她:“奶奶別坐地上,涼!”

她看看養娘的臉,猛地喊道:“相公呢?相公呢?”

養娘一愣:“在、在書房。”

“快!快去請他來,”女人想了想,臉哭喪起來:“不、不,我得去跟他說,這事、這事非同小可……”說著她就往外跑,養娘嚇得大叫:“奶奶您還沒穿鞋!再說相公正跟趙大爺和譚大夫在一處,你去了不成體統呀!”

趙家小廝這時趕緊搭話道:“我去!我去幫您請他來就是!”說罷一溜煙跑了。

那女人仍坐在地上,但神情一瞬間就和方才的不一樣了,全身篩糠似的發抖,轉頭看見桃三娘和我站在那兒,就驚嚇得大叫:“啊!你們是要來抓我的麽?”

養娘無奈在旁邊道:“奶奶方才說要吃歡香館老板娘做的糖食,老板娘就親自給您送來了。”

“糖?”女人聽到這個字眼就雙目愣著出神,忽然想起什麽,就掙紮著起身走近前來:“送來的是供糖麽?”

桃三娘笑笑讓她看手中食盒:“讓您久等了。”

養娘催促那女人進屋穿鞋別凍著,那女人猶猶豫豫地看著食盒,又不放心地四下裏張望幾遍,緊緊捏住養娘的手:“真的沒有要來抓我的?”

養娘被她搞得哭笑不得:“這是您家,外人輕易進得來的?……相公受風寒上吐下瀉了半日,正煎藥呢。”

女人聽了又是一驚一乍不肯進屋,一會兒罵薑家祖宗,一會兒說有人來抓她,養娘拉不住,桃三娘見狀隻好把食盒給我拿著,上前去幫忙。女人正鬧得混攪不清之際,薑秀才披著衣服由趙家小廝攙著來了,看見女人這副樣子,氣得手腳和嘴唇直發抖:“你、你,你這是成何體統?”

女人見薑秀才來了,神情猛地一怔,也不吵鬧了,那麽站住定定的,養娘驚詫莫名,拍拍她:“奶奶,我們先回屋去吧?”

薑秀才也過來想推她回去,女人突然一抬手,臉上的表情和聲音一瞬間無比嚴厲:“都什麽時辰了?你還磨磨蹭蹭作甚?”

薑秀才一愣,女人就一把拽住他的手往外走,薑秀才想掙脫,但那女人的手勁似乎很大,他一點反抗不得,就這麽被扯著走,養娘和趙家小廝幫忙去勸解也無濟於事,薑秀才慌裏慌張一徑地問:“娘子,你這是要去哪兒?……你這是作甚?”

女人拖著薑秀才出了院子就朝一個方向走,完全不管不顧他的追問,這時就連趙大爺和譚大夫帶著個提燈小廝也從那邊趕來,可他們看到女人衣衫不整的樣子,幾個大男人就都不好去攔她的路,隻有桃三娘幫著養娘邊攔邊勸,一行人就這麽拖拖搡搡、鬧哄哄地去拐出這條路,到了一爿院子,那裏原來就是薑家廚房!我昨夜被狗撲倒昏迷了之後,糊裏糊塗之中神識曾隨它來過這裏!

我驟然想起昨晚的一幕,還有灶膛裏冒出詭異藍火的情景,這薑家娘子究竟為何要來這兒?

廚房裏一如昨夜的灰燈冷灶,薑宅裏相連的幾處院子不多也不甚大,且到處靜悄悄的,想是梅香那幾個人被帶走後,家裏除了養娘和看門老漢,也就沒別的下人了。薑家娘子把她相公一直帶到廚房門口,便自己一頭衝進裏麵,整個人伏在灶前的地上,趙大爺一手奪過身邊小廝手裏的燈去照她,與呆若木雞的薑秀才麵麵相覷,都不知道她在做什麽。隻見那女人的頭都快伸進灶膛裏去了,勉強用一隻手在灶膛裏不斷扒拉,她的動作讓我想起昨夜那隻狗,可這會兒再沒看見它,隻有這女人在重複它昨夜的行徑。我不禁驚呼道:“這裏麵有雞骨頭!昨晚那隻狗也刨過這裏!”

眾人聽了我的話,但女人不顧周圍人的驚訝和阻攔,赤著手先是一把一把撥出灶裏的柴灰炭屑,直到黑糊糊地堆在地麵一灘,然後她又在這一堆灰渣滓裏翻找,果然揀出不少瑣碎的小骨頭,似乎因為被燒過,這些骨頭有的發白,也很脆,輕輕用手一撚就散開了。

薑秀才驚呼:“誰放的雞骨頭?”

那女人雙手髒兮兮地拿起這些骨頭,說話卻是個老者的嗓音:“這些都是被她們埋在灶膛灰裏的……兩隻活雞生劏取血後連毛也不拔就藏在這裏!”

薑秀才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兒,旁邊趙大爺把燈籠湊近了仔細看:“為何要把雞藏在這兒?”

養娘則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嘀咕起來:“就是自從上回丟了雞以後,這爐灶裏生火就總也不旺,大家都以為是柴濕……現在我們煮什麽東西能用小爐的都不使這大灶。”

養娘的話還未說完,那女人又像方才一樣,全身一軟歪到一邊去,然後隨即再像抽了風似的全身一震醒轉,看著眼前情景,臉上神情立刻換成一副哭喪相,一邊轉過去慌慌張張地朝灶台跪著磕頭,一邊哭著說些請神仙贖罪、祖宗贖罪,再不敢拿血腥汙穢神明之類的話。哭了一陣,又開始大叫,身上左躲右閃,連連告饒求別打了,我們旁邊的人都看得驚詫莫名時,她突然過去抱住薑秀才的雙腿:“相公、相公,我都說吧……娘是被我加了藥……但我不是存心讓她死的,她得曆節病要服烏頭湯,我在為她熬藥時另把烏頭加了量……隻加過三次,可不曾想她就……原本隻是我一時之氣糊塗迷心,想讓她多在**躺臥些日子罷了。相公!我真沒有殺人的心哪!這白胡子老鬼日夜跟著我,要我把這事說出來不然就把我打死……相公,我都說給你了,救我!”

薑秀才臉色青白,若不是趙大爺和他的小廝在身邊扶著,早就癱倒在地,聽了女人的一番話,他的雙目都僵直了,半張的口什麽也說不出來。趙大爺也急得在那兒跺腳說:“薑兄,怎麽辦?”

女人猶在地上左躲右閃苦苦呼疼,似乎她口中那個白胡子老頭還在那兒打她,我正被這女人的癲狂模樣嚇壞了,腳下不由己地一直往後退,也不知怎麽就引得女人注意到我,她一手抱著薑秀才的腿一手指著我:“歲供糖?……你拿著的是給灶神的歲供糖!相公!祖宗爺說要你我拿那盒子裏的東西給灶神,誠心誠意祈求神明饒恕……”

趙大爺也疑惑地看著我道:“你拿著是什麽?”

我看看桃三娘,結結巴巴地說:“是、是三娘做的糖食。”

趙家小廝也搭腔:“下午少奶奶說想吃歡香館的糖食,讓我去叫老板娘做來的。”

那女人在地上連跪帶爬地過來,從我手裏接過兩個包袱,將裏麵一份一份的糖食小心翼翼地端出來,口裏念叨說:“是了、是了,給灶神的歲供糖就是這……”

那一直沒回過神的薑秀才,這時終於醒味來,他想起了什麽,過去一把抓住那女人的雙肩:“你在娘的藥裏做手腳了?那雞也是你讓人殺的,然後找緣由栽到梅香身上?你怎能這麽做?你怎能這麽做?”

那女人猶在仔細地察看一份份糖食祭品,對薑秀才的話置若罔聞,被他抓住搖得厲害了,就才把目光轉回他臉上,隻是訥訥地問道:“相公,要供給灶神了……祖宗爺說,我把剛宰的死雞汙穢埋進灶膛裏,是對灶神的大不敬,灶神大怒,上天庭要減你我一紀的壽……所以他要你和我一塊去磕頭,給灶神磕頭,請他老人家饒恕。”女人絮絮叨叨地說著這話,薑秀才卻仍在追問她為什麽要害死娘親、栽贓梅香,兩個人都跟對方各說著各話,完全是死擰著糾結不開。

趙大爺實在看不過眼,走過去朝倆人大吼一聲:“別吵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然後一把拽住薑秀才的衣領:“薑兄,這事蹊蹺,你先前不也說夢見自稱祖宗太爺的白胡子老頭拿拐杖打你麽?現在嫂子同樣碰到了這樣的怪事,而且折磨得她說出這些實情,或許冥冥之中神鬼有知,真的不能置之不理呀!”

薑秀才被他的話嚇住了,低頭看女人手端著一碟糖食正用祈求的目光看著自己,沉吟了一下,他起身又走進廚房,看著地上那堆摻雜了雞骨頭的灶灰,再看看灶台旁邊的牆上所貼的那張灶神像,那張紙還是舊的,看樣子他們家今年還沒祭過,薑秀才歎了口氣:“娘生病的時候,你幾乎不會去替她煲藥,都是梅香在做……那回你和娘慪氣,之後卻爭著要替她老人家煲藥,還說是你後悔頂撞了她,所以親手煲藥贖罪,我想你是良心發現了,卻不曾想你竟如此不知悔悟!娘死後,你又一直把梅香視如眼中釘,我敬你是妻,小事也都不與你計較,可你……”說到這兒,薑秀才雙膝跪下,朝灶神像磕了三個響頭,又叫趙家小廝去給他拿筆和紙,女人也抖抖索索地過來,把幾碟糖食擺在灶台上,跪下一並磕了三個響頭,養娘去廚房的櫃裏找來酒和杯子,薑秀才給三個杯子倒滿,然後一一向灶神祝禱,灑完最後一杯酒時,說來也神奇,就在這三杯酒灑完,那灶堂裏倏忽一下迸發出一股淡藍煙幕似的火焰,牆上貼的灶神像也頓時化為紙灰飄散殆盡。

那跪著的女人一瞬間才終於完全清醒過來,抬頭四下裏張望:“這是哪兒?我怎會在這兒?”然後看看薑秀才,一臉迷惑道:“你這是做什麽?”

薑秀才不做聲,這時趙家小廝拿來了筆墨和紙,薑秀才突然一手拉起她:“跟我走!”說著,就像方才那女人強行拉他來廚房一樣,這回輪到他拉著女人往外走。

那女人又驚又怒,尖聲喊道:“你要去哪兒?你想做什麽?放開我!”

薑秀才一反平素溫文內向的樣子,死死抓住女人的手,聲色俱厲道:“跟我到祖宗的牌位去!你做的這些傷天害理的事,竟不知道祖宗有眼麽?”

那女人一時語塞,但隨即又掙紮罵道:“方才是有鬼怪魘著我了,那些都是胡說的!你死人麽,這也信?”

但薑秀才任憑她怎麽說,就是鐵了心地拽著她往前走,趙大爺和養娘在一邊跟著勸解,也無濟於事,我和譚大夫、桃三娘都是局外人,什麽都不好說,隻能跟在後麵看著。

薑秀才把女人帶到前麵一間正屋,廳堂正中竟是擺著畫像和牌位,屋梁吊著長明燈,隻是一眼就能看見屋梁、門檻等處都有許多被火焚燒過的痕跡。薑秀才硬是將女人拉進屋,然後叫趙家小廝把筆、紙拿來,鋪在牌位前的桌上,飛快把筆頭蘸了墨水就開始寫。我站在屋外,看不清他在做什麽,一會兒卻聽到那女人尖聲慘叫:“你寫休書?你要休了我?”

薑秀才什麽也不說,隻是一直低頭寫著。那女人朝他身上又撕又打,幾番想搶筆,但薑秀才都決絕地把她推開,並且叫養娘把女人攔住,養娘是向著女人的,便也幫著連連哀求。

看局麵鬧成這樣,趙大爺還算冷靜,從衣服裏拿出錢來回頭分別交給譚大夫與桃三娘,說薑家鬧的這些是非,外人在此多有不便,於是打發我們快走,我也巴不得一聲,跟著譚大夫和桃三娘趕緊離了薑家。

天時已晚,經過在薑家這一番鬧哄哄的場麵,我的腦子都犯暈發脹。而且三個人都沒吃晚飯,譚大夫就隨我們一起回到歡香館,草草在歡香館拿冷飯泡湯吃過便各自回家不提。

後來,有關薑廩生家那離奇恩怨的官司,被整個江都城裏的人傳至過了新年也未止歇。薑秀才的正房李氏被薑秀才以“七出”之中數條為由休棄,然後再以謀害家婆,犯下人倫之大逆不道罪被官府收押,定罪後即按律受刑。

關於李氏是如何肯說出害人實情的來龍去脈,也被人們傳說得神乎其神,有說是薑家祖宗顯靈,先是附身於其家黃狗身上對其警示,又正好李氏小產後身體虛弱,才又魘在她身上,借她自己的口說出實話的;可又有人說,她發瘋那日恰好為廿三,是送灶神上天的日子。灶神原本就是專司人間家宅善惡的神明,你這家人若真有惡事,那就算拿再多的好糖供給神祗的嘴巴也是無用,善惡到頭終有報,所以這趟未必就是薑家祖宗顯靈,而是李氏拿血腥汙穢褻瀆觸怒了灶神,灶神於是幻化玄妙、懲奸除惡的。

我想,那天預先來歡香館請桃三娘做糖的,必是薑家那位祖爺吧?他知道不孝的孫媳李氏得罪灶神,按照習俗薑家自然要給灶神上供糖希求減輕罪過的,桃三娘幫他做好這個糖滿他的願,隻是灶神是否領這個情就未可知了。

這樁官司了了之後,聽人們說,薑家那位通房丫頭梅香,經曆這番牢獄之災後回到薑家,薑秀才拿她如正房般看待,臘月三十還特地請歡香館的桃三娘為她做了一大盒新年的大紅供糖花,祭祀祖宗牌位時攜著她正兒八經跪過,就開始讓全家上下都對她稱少奶奶,隻擬等年節後便擇日為她做名分,扶正為妻房呢,眾人都說這才是天理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