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菊花骨2

春陽把我推開一邊,站起身來,還拍拍衣服上的灰塵:“你們為了抓我,也鬧得太大了吧?竟不怕驚動雷部?”

道童又抽出三支箭搭弓弦上:“所以要盡快解決你!”

隨著話音,三支火箭再度射出,春陽一擺寬袖:“你就沒有別的招數了?”

眼前的地麵上忽然變得恍惚起來,我還以為眼花,閉一閉眼再睜開,卻驀然被一幕混沌一樣的情景布滿了,不知從哪就伸出一隻蛤蟆一樣黑糊糊長有瘤子、比蒲扇還大的大手:“餓——!”

一支火箭正好刺中那隻手上,發出“絲絲”燒灼的焦煙:“餓啊!給我吃的……”緊接著數個大大小小黑糊糊的東西,喊著餓地發出各樣低吼咆哮,憑空就這樣在半空間擠出來:“餓啊!吃的……”

我嚇得完全呆了,眼睜睜看著那些黑糊糊的身影在那裏蠕行爬出,其中有的體型尤其巨大,看不清頭臉,隻有一個滾圓的東西,被那火箭正好射中,便“撲疵”一聲破裂開,裏麵沒有腸子內髒,卻是空空如也,就像是一個吹鼓了氣的皮囊而已,但那皮囊上方,卻還有一顆小小的沒嘴頭顱,上麵隻有一雙布滿血絲的紅眼和鼻子。

三支火箭插在這些憑空出現的怪物身上,便紛紛熄滅了,半空中仿佛打開了一道無形的門,那些怪物就這麽喊著餓並源源不斷地從中爬出來,

“啊?孽障,你還有隨意打開人間與餓鬼道通路的能力?”那道童似乎一驚,“看來今日不把你擒了,日後你必定是三界的大患!雷鬼!”隻見他舉刀大喊一聲,天空一道霹靂橫過,黑暗的夜空中出現一個發紅的東西,很快飛近了,才看清竟是一個人形,身周盤桓著紅光。

“啊?那是什麽?”我驚呼出聲。

春陽回頭對我道:“你呆在這別動,千萬別亂跑!”

“哦……”我雖然疑惑他居然會救我,但這時也來不及多想別的了,連忙答應。

道童喊的雷鬼的這個從天而降的東西,是妖怪吧?就他的身形遠遠望去,也比普通人高一倍以上啊,特別地高大魁梧,而且長著五六尺長的角,在閃電照亮的瞬間,我還看清了他額頭凸出很高一大塊,臉色卻是青綠,身體也幾乎是精赤,隻在腰間圍著像是麻織的布,身後還有一對蝙蝠一般展開的翅膀,竟足有一丈長寬,手中還執著一把巨大的短柄石斧。

看不見的門中,形象可怖、大大小小的餓鬼眾仍在往外爬,他們都朝著道童所在的方向去,一邊伸出手喊著餓,道童急得連連射出火箭,也隻能把它們其中的三兩個燒死,但無奈他們的數量實在太多,像我見過那種水邊一群擠著上岸的癩蛤蟆似的,就算你拿石頭砸死了一兩隻,也絲毫不會讓它們退縮。

“雷鬼,快把它們都解決掉!”道童指著餓鬼眾對雷鬼喊道。

“好!”雷鬼舉起手裏的巨斧大吼一聲,頓時在他四周電閃雷鳴,他以居高臨下之勢朝餓鬼眾猛揮一斧,立刻“轟”地一聲雷鳴,一道白光閃電向餓鬼眾狠狠劈來,“嗙—”地一聲,便是血肉橫飛。

“啊!”我嚇得捂住耳朵大叫,春陽就站在我前麵,但他始終背對著我,不知道他此刻什麽表情,我直覺就想從地上爬起來逃跑,但是手腳都根本不聽使喚。空氣中彌散了奇怪而濃烈的氣味,熏得人胸口翻騰,想要作嘔……嗯?春陽去哪了?

就在我剛才一愣神的功夫,春陽卻不見了!

“餓—!”被攻擊的餓鬼眾死傷過半,七倒八歪地發出嘶啞低沉的吼聲,我擦著地向後挪,不知道是撲麵而來的那股難聞的氣味,還是因為實在心裏太害怕,我不自禁就俯下身去不住地幹嘔起來,地上有很重的塵土氣,我吸入喉嚨裏,又幹又疼。

忽又聽得道童驚呼一聲:“雷鬼!”——隨即半空中一道響雷震耳欲聾,我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時間什麽都聽不清了,我連忙抬頭望去,雖然橫七豎八的光影明暗不定,但那個仍一手高高舉著大斧的雷鬼,動作卻僵住了,再看他的頭,卻被結實地扣上了一個看起來很熟悉的東西——

馬桶?

我又被驚呆了,隻見汙濁肮髒之極的東西順著他的頸肩往下淌……怎麽回事?我把目光轉向道童,隻見他臉上的驚詫的神情更甚,但他似乎沒有發覺到他的身後,有一道白影鬼魅般飄然出現,道童猶在盯著雷鬼,卻有一雙尖利黑甲的蒼白骨節瘦手輕輕從他腦後伸出,就那麽一瞬間,我眼睜睜看見道童的脖子在那雙手中,好似輕輕一揉,那顆頭,就像是摘下的一顆水果一樣拿在了手中!

被扣上了汙穢馬桶的雷鬼,突然拚命慘叫掙紮起來,手裏斧頭始終沒有鬆手,可一把就甩去了頭上的馬桶後,那頭到身上竟“滋滋”冒出青煙來,然後我就看著他在半空中像一條被撒了鹽的蚯蚓一樣,扭動著仿佛被燒灼著的身體,細鬼不知從哪跑出來大聲嚷道:“春陽大人,這家夥已經解決了!”

“餓—餓—啊!”餓鬼眾無意識地仍朝著他們的方向前行,眼看著那雷鬼漸漸不支,從半空掉下來了,恰好被餓鬼眾圍上去……而我借著雷電的白光中,看著春陽一手拎著道童軟軟耷拉的身體,他一身的白衣破損不堪,燒焦一大半還染了血的袖子和衣擺,但他另一手托起道童的頭,那雙眼睛還睜著,眉心的紅痣依然顯眼——

“桃月兒——”一隻手突然搭在我的肩上,我整個人被嚇得跳起來:“啊!”猛回過頭去,才看清:“三娘!”

桃三娘麵色和煦,繡著梅花、紅白明豔的棉襖,頭上挽著齊整的發髻:“月兒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我找了你半天。”

“三娘!”我什麽也想不到也答不出,隻一頭撞到三娘的懷裏,環著她的腰直想大哭一場。

桃三娘淡淡笑意低頭撫著我的肩:“好了好了,沒事了。”

電閃雷鳴都一時間止歇了,四下裏突然安靜了,隻剩下餓鬼們蠕行的細碎聲和喊餓低吼聲,這樣的夜深人靜處,聽起來更加可怕!我雖然眼眶裏淚水熱滾滾的,就想往下掉,但又不敢真哭出來,死死抱住桃三娘,再回過去看時,卻見何大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裏,那群餓鬼沒有繼續往前擠了,都停留在原地。

“老板娘,多謝了。”春陽從半空中落到地麵來,道童的頭在他手中不停滴著血,睜著那雙眼睛,死時恐怕連痛都不曉得。

“不客氣。”桃三娘對他這副模樣絲毫不意外,仍笑著答道:“也謝謝你救了這孩子。”

……三娘說的是我吧,但我卻一直盯著春陽的手,他一路走過來,那血就滴了一路,道童的身子還拽在他手裏,下半截軟軟地拖在地上,被拉出一條血道,我還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再看春陽,他把道童的身體像一件破衣服一樣往身後一扔,正好也丟到那一群餓鬼身上,我都不敢去看那群立刻聚集起來爭搶屍體的黑糊糊身影,以及它們發出的咬嚼聲響。

我畏懼地望了一眼春陽,恰好他的眼光正瞥到我身上,又嚇得我全身一震。

細鬼一跳一跳地跑過來:“春、春陽大人,快去找燃犀大人吧?不知他解決那老道沒有……”

春陽沒有說話,反而抬起頭看看天,我也循著他的目光望上去,停了霹靂閃電,恢複寧寂的夜空中,重現出了那幾點微弱的淡黃星光,寒風瑟瑟。

“你們如何招來的道士?”桃三娘忽接口問道,“這樣召來雷鬼的旁門左道,想抓你們兩個回去煉丹不成?”

春陽抬起手,他那尖長黑色利甲的拇指順勢杵進了道童頭顱的耳孔中,頭顱的鮮血溢出,染滿了他的手掌和衣袖,他看著頭顱半晌:“這小的才是真正的道士,那老的是他做出來跟班裝樣子的罷了,還是第一次見到修出這麽一副童顏的人。”春陽冷哼一聲,才把這頭顱也往身後一扔。

後來,桃三娘告訴我,才知道這道童是專門靠煉煆妖鬼的精魂靈體做補藥以延年益壽的道士,和我一樣是人,但他少說也有幾百歲了,修行的法術就跟那些傳聞中吸取人精氣的妖精一樣,他則是靠汲取妖鬼的靈力為食……說來也是斬妖除魔的,但其實又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反而經常做出捉人在荒郊野地裏作誘餌,引妖鬼上鉤的把戲,他們雖然不吃人、不殺人,但也從來都不救人。

“這麽說,你也不擔心你弟弟咯?”桃三娘若有深意地看著春陽,不知怎麽的,她那種目光讓我心底湧起一陣不好的感覺。

春陽正拉開衣袖驗看自己手上的傷勢,桃三娘的話讓他微一怔:“擔心什麽?”

桃三娘隻是笑笑:“小鬼,你是知道這道士的道行,唯恐稍有不慎兩個一齊死在他手裏,所以才故意把道士引開,孤自與他周旋,讓你弟弟也可以有個逃生的間隙吧?”

春陽臉色一沉,但我看他緊抿著嘴轉過去卻沒搭話。

“而且你還讓元府的管家私下趁亂放了秋吾月,脫離了元府的掌控他才能活命,隻可惜……”桃三娘說到這,就停住了。

“可惜什麽?”春陽神情驚疑望向桃三娘,但這一問也是多餘的,接著他好像已經明白她的話是什麽意思,回身就走,細鬼懵然不知究竟,跟在後麵一疊聲喊:“春陽大人,您這是去哪?”

春陽跑出兩步卻又站住,朝細鬼吼道:“燃犀、燃犀在哪?”

細鬼嚇了一大跳,頓時慌了:“我、我不知道啊,燃犀大人不在府上,方才那道士將要作法之時,燃犀大人就叫我等離開府上了,還、還說到哪家去抓個小孩兒來頂在頭上,好防雷劈,但大人他去了哪,我可就不清楚了。”

“哎,小鬼,你總不能放著它們不管就走啊。”桃三娘無視春陽此時的急躁,反慢條斯理地提道。

那聚集在一堆黑糊糊模樣的餓鬼眾,滿地淌著他們口中嘔出的粘稠臭水,桃三娘輕輕掩住鼻子:“這些餓鬼根本吃不進東西,就算食物送到他們口裏也沒用。”

這話說得聲音不大,但春陽卻全身一震,猛轉過頭來,那原本深黑的瞳眸甚至流出鬼魅的紅光,凶狠地盯著桃三娘。

“怎麽?小鬼?忌恨別人說起這些生為餓鬼的痛苦嗎?”

桃三娘今天怎麽看來與以往完全不同?她為什麽對春陽說出這麽刻薄刺人的話?我驚訝地看著她,再看看春陽。

“隻不過你生有‘威德’,因此雖然身為餓鬼,卻相貌、稟賦都比他們那樣的‘無德無能’的低級餓鬼強大許多罷了。”桃三娘繼續說道,她的口氣帶著輕蔑和傲慢。

我看見春陽的拳頭都緊緊擰著,不知是他手上原本沾有的血,還是他的指甲已經掐入掌心的肉裏,我看到一滴黑血默默掉落地麵。

“……哼,也是,在你這樣身份的眼裏,三惡道中卑賤的眾生比人間螻蟻尚且不如。我不需要你的提醒!”春陽不怒反笑,覷了一眼旁邊不作聲的何大,何大有所戒備地盯住他,春陽冷笑:“你的真身就是飯館門口那兩棵核桃樹其中之一吧,怎麽?也想要交手試試?”

“你錯了小鬼,我並不為說你這個。”桃三娘打斷了他的話,但目光卻直望向遠處,“你到人間尋供養血食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既然你有足夠能力,何必在此屈居人下,你讓自己到了這步田地,還對三惡道對人類蒼生有憐憫心?”說到這,桃三娘突然好像看見了什麽,“哎?你還是快去看看你弟弟吧!”

春陽鐵青了臉,不作聲朝餓鬼眾所在的地方用力一揮手,便再不耽擱轉頭就朝來時的方向跑去,那細鬼也一蹦一蹦跟了走了。

“誒?”我看著他的背影攸忽間消失,而那堆黑糊糊的數不清數目的餓鬼,也一下子也不見了,隻有地麵一灘灘汙濁的痕跡,我還是沒明白,方才是怎麽一回事,桃三娘和春陽說的那些話,都是什麽意思?

“三娘?他怎麽……?”我急得想跺腳,拽著她的衣袖問,“出了什麽大事了麽?三娘?”

桃三娘眉頭微皺:“夏燃犀他要——哎,就怕春陽看見他,氣極了真鬧出什麽事來,別再殃及了附近的人才好。我們要去看看吧!夏燃犀有心避開他,春陽要找他弟弟,也許還沒我們快。”說著,她拉起我的手,“走吧。”

悠遠傳來熟悉的敲梆子聲,已經三更了。

整座鎮子不知是不是被先前那怪異不絕的驚雷閃電給嚇怕了,那雷電停歇這麽久,鎮上除了那敲梆聲外,全是一片死寂。夜很冷,人們都睡沉了吧?

這段路是通向哪兒?黑黢黢的前麵什麽都看不清,但是又直又長。

跟著桃三娘的腳步,我也走得飛快卻不費絲毫力,隻是頂著“呼呼”的風,臉上木木的。

突然“嗷—嗚—”,遠處傳來一聲狼犬拖長的嘯聲。

我心裏一驚,腳步有些遲疑便不自覺地停了停,抬頭望向桃三娘,她眼睛一徑望著前方,我在疑惑她究竟望見了什麽,再往前走,就是小秦淮的一處河畔了,那裏沒橋,也沒有路。

“唬—嗷嗷—”又一聲狼犬叫聲,聽聲音相隔著還有數十丈遠呢,但這次能清楚聽到一隻狼犬被什麽打著了發出吃痛的聲,接著我隱約聽到一聲音喝罵道:“……跑?你跑不了的!”

這聲音十分耳熟,我頓時知道是誰:夏燃犀!

緊接著,憑空傳來“喀嚓”一聲骨頭折斷的脆響,“嗷—嗷—”好幾隻狼犬一齊發出凶狠狠的吠叫,掩蓋了人聲的慘叫。

我好像已經能想象到,那些狼犬齜出森然的尖牙,隨時就要撲噬過去了:“秋吾月!是秋吾月吧?”我心裏湧起很不好的感覺,情急之下更忘了害怕,不自覺就甩開了桃三娘的手,往前跑去——

狼犬嘴巴撕扯著什麽,發出悶聲低哼和咀嚼,夾雜著斷斷續續、淒厲得不像人發出的慘叫。

“秋吾月!”我大喊一句,這時耳後一陣狂風呼嘯而來,我抬頭就看見一道白影晃過去,桃三娘卻在我身後再一次抓住我的肩膀:“來,趕緊!”

她話音未落,我一腳就踩空了,整個人被帶著驀地飛起來,瞬間我就看見前方,剛剛從我身邊掠過去那道風一樣的白影,春陽!

“啊!”我捂住口忍不住還是叫了出來,幾隻狼犬同時被四分五裂地甩開去,夏燃犀就站在那離地一丈高的半空中,還未反應過來,春陽甫一現形在他麵前,“啪”一掌,就見夏燃犀整個人被他扇得重重彈開,身子撞到旁邊一墩土石上。

春陽的神情暴怒之極,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得很難看,此刻更是猙獰可怕,尖長的利爪又一把抓起夏燃犀再用力狠狠地扔到數米以外,摔在一棵柳樹的樹幹上,那樹幹“喀嚓”一聲都被他撞斷了。

“秋吾月!”我想要衝過去看看他傷得怎麽樣了,不曾想桃三娘卻緊緊拉住我不許我過去。

“春……陽哥哥……”秋吾月顫巍巍地抬起手來,我喉嚨裏湧起難以壓抑的嘔吐感,辛辣辣的酸楚直湧上來,急忙掩住口,我蜷緊了雙臂仍止不住地全身發抖。

寒風將幾絲撕成碎片的金黃色衣帶吹起,飄落到遠處,那隻手無力地垂下了。

秋吾月整個人鮮血淋漓,已經看不清原來的模樣了,衣服變成了一地金黃色碎片,血肉模糊的身體,甚至有長長一截東西被拖出,還有一處露出白花花的骨頭——

春陽站在那不動,他瞠視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走過去,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地上:“吾……吾月?”

已經沒有了任何聲息。

“吾月!”春陽伸出雙手想要扶起他的身體,但是卻遲疑地停在那。

“哥哥,”夏燃犀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衣袍,冷哼笑道,“秋吾月已經咽氣了。”

春陽成了泥塑般一動不動。

夏燃犀的臉,在夜色裏青白得可怕,他的周身散發出熒熒的綠光,雙眼眸卻是血紅的,嘴角還掛著長長的血痕,陰森地笑著道:“那道士的身子是假的,肉就跟嚼蠟一樣難吃……不像這孩子,好久沒嚐過這麽嫩的肉了。”他猶在發出得意的笑,神情卻是猙獰的鬼。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慘景,寒冷的風裏都是血味,夏燃犀的笑聲如此刺耳讓人懼怕,可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我又想起第一次吃肉的味道呢,從娘的肚子裏爬出來時,就那麽餓,第一眼就看見比我先出世的姐姐的腿,雖然瘦得快剩下一把骨頭,可咬下去,那骨頭還是軟的,血的味道,很好喝……”

“閉嘴!”春陽狂吼著撲過去將他按倒在地,尖長的利爪一把鉗住他的咽喉,眼看就要扭下他的頭顱,可意外的是,夏燃犀的雙臂攤開,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

“想吃,你就把我也吃掉,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春陽咬牙切齒一字一字說道,能聽見夏燃犀喉嚨發出“咯咯”的響。

夏燃犀還想笑,但他的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他的眼睛還彎著在笑,一行黑色的血,慢慢從他眼眶中滑出——

春陽將他整個人舉起,然後再一次扔出遠遠的,夏燃犀的身體“噗”地一聲重重摔在那裏,但他好像不知道疼痛似的,掙紮著又站起來。他劇烈促喘著,但他望著春陽,那神情卻仍想做出笑容,可他的笑竟變得如此悲涼,半晌,他勉強著嘶啞的嗓音道:“哥……你永遠狠不下心腸殺我的。”

春陽用黑色利爪的手指向夏燃犀,半空之中好像有一股透明的繩索立刻又拴住了夏燃犀,他再次被拖到春陽麵前,春陽的黑爪好似五支利劍一般刺入他的肩膀、胸膛,夏燃犀的嘴裏湧出一大口黑血,他低頭看看自己,再慢慢抬起目光,盯著春陽,啞然道:“你……殺了我吧。”

我嚇得把臉轉到桃三娘的手臂後麵,不忍再看。

我以為春陽真的會殺了夏燃犀,但是沒有預想的骨頭崩裂聲,耳邊除了風聲掠過,一切都靜默,我抑製著心口狂跳,壯著膽子睜眼看去,卻見春陽掉了魂魄似的跌坐在地,夏燃犀站在原地,低垂著目光望著地上的春陽,他的身上血肉淋漓,但他好似沒有一絲痛覺。

春陽戴的綸巾早就掉了,此時“嗖嗖”的冷風把他及肩的長發吹得蓬亂,遮住額頭和眼睛,黑夜之中我看不清他是什麽表情,但他還是沒有殺夏燃犀,就如夏燃犀說的,他絕下不了這個狠心。

夏燃犀看著他的目光,卻都是深切的痛:“你、你總說我改不掉卑劣的本性,你說我任性妄為……其實,最任性妄為的是你!是你!你殺了我吧!隻要能讓你清醒點,殺了我……”他說到這時,已是難以自抑地發狂大吼,他像所有孩子最傷心的時候那樣撲在地上,拳頭捶著地麵號啕大哭起來。

春陽卻沒有去看夏燃犀,他眼中好像再也看不見他,慢慢從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幾步走到秋吾月的身邊,雙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屍體,抱在懷中,沉默,四下的風聲卻像在替他哭泣。

他這一舉動反而愈加地刺激到夏燃犀,他那雙溢血的眼眶瞠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就要迸出燃燒的火來,急怒之中他的喉間噴出一大口血,夏燃犀不禁一手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襟,青筋在他額角和手背如藤枝一般賁張虯起,他指著春陽:“你為他的死可惜?他隻是個人!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麽?是餓鬼!你和我一樣都是下三惡道裏螻蟻不如的雜穢餓鬼!無依無食,業深罪重,即使有數萬人間年壽卻也是為承受更多劫難果報!你身為餓鬼,連羨慕人間的資格都不配!……你卻還要對一個人類心生憐憫?”

不管夏燃犀瘋了一樣對自己的大罵,春陽更加抱緊懷中殘缺的屍骸,他的臉用力貼著秋吾月的頭,我卻看見他臂彎裏露出的秋吾月那半邊麵上,耳朵連著大片皮肉都被撕掉,風把他的亂發和身上的碎衣吹得飄飛起來,他的鮮血漸漸濡染擴散到春陽身上的衣服,春陽想要用手去撫平他的發,卻摸到滿手的血汙,他再低頭去看秋吾月的臉,終於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崩潰狂吼——

平地升起蒸騰黑霧,半空中的風刹時扭轉方向,刮起聲勢淒厲的回旋,就見頭頂的黑風攪作重重的鉛雲一般凝結,我身旁的桃三娘一聲:“不好!”

隻見她挺身揮袖往前邁出一步,大喝道:“小鬼!你不要命了?施展這樣的神通若驚動到五方揭諦和四值功曹,被他們發現你就完了!”

黑風中間的春陽對她的話卻充耳不聞,我再看向一旁離著不遠的夏燃犀,他似乎被春陽的氣勢嚇得愣在那裏,但一聽到桃三娘的話,他立刻就醒悟過來,露出驚恐神色,轉而朝春陽大喊:“哥!”

春陽一手摟著秋吾月的屍骸慢慢站起身,此時他的麵目變得比之先前更要猙獰,一雙如鉤獠牙暴突唇外,白裏透現青光的鬼臉上雙目血紅,他睥睨著桃三娘:“我降生一刻起,已厭棄此身,你上三界神魔皆可將我隨手碾死,不若索性取我命去,下至阿鼻地獄,永世不必超生……”他說這話時,頭頂一團旋狀黑雲中隱隱顯現靛藍的光芒,半空中刺耳呼哨的已不是風聲,而是仿佛有無數孤魂怖鬼在齊聲尖嚎,夏燃犀連滾帶爬從地上起來,想要靠近春陽卻一下又被旋風的勁力掀翻在地。

桃三娘終於發怒,我第一次看見她如此聲色俱厲道:“小鬼!三界六道自有因果法道,即便是上界天仙也要遵法天地,無力扭轉任何命數,你稟賦威德已是累世造化,莫要再怨天尤人,冥頑不靈。”

就在這時,原本黑寂的天空之中,驟然隱隱顯出一股紅光來,我起初沒有注意,但是鼻子忽聞到微微香氣,正疑惑是不是錯覺,卻見遠處站立的夏燃犀抬頭望向天空,臉上現出從未見過的恐驚之色,我再循著他的目光看去,耳旁已聽得陣陣悶雷似的聲響,夏燃犀回頭即朝春陽大喊:“哥!”

但春陽對他充耳不聞,隻見他昂首對天,絲毫沒有畏懼,反倒像是在期盼什麽的出現,我急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春陽、春陽是想死麽?秋吾月已經死了,你要救救他……”

桃三娘用眼神止住我不許再說話,然後轉過臉看著天,喃喃道:“來得這麽快?是值日功曹去報告的玄壇哪位神君吧?這倒不妨……”她忽然轉向春陽朗聲道:“小鬼!不若我們打個賭吧?”

桃三娘的話讓春陽有些意外:“打什麽賭?”

桃三娘笑笑,嘴角出現一貫的那抹捉摸不定:“我賭你今番死不了,如果我贏了,我就拿你弟弟的命,你不是恨他麽?我可以幫你殺了他……如果我輸了,我就幫你找回秋吾月的命。怎麽樣?無論怎樣來看,對你都有利。”

春陽身周的旋風減慢了些,看來是桃三娘的話一時之間把他搞懵了,桃三娘說完這話,便好整以暇地雙手交纏在胸前,似乎胸有成竹的樣子。

春陽怔了怔,突然怒喝一聲:“你別想戲弄我!”

這句話甫一出口,他揮起利劍的尖利鬼爪,身體像一支挾著勁風的箭一般朝桃三娘飛來,我來不及驚呼出口,他一爪已經逼迫到桃三娘頭頂,桃三娘似乎隻來得及把頭微微一側,我看不清桃三娘究竟有沒有動手,但春陽卻突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道硬生生彈飛出去,落在七八步遠處的地上——

或許是方才春陽的爪尖勾到她包發的頭巾,頭巾散開飄落一邊,別髻的長簪也應聲落地,迎麵而來的風把桃三娘披散的發吹得揚起,她慢慢走向春陽,春陽這一跤看來摔得很重,但他卻仍沒有放開秋吾月的屍身,桃三娘走到他麵前,絲毫不留情地一腳踏在他的手上:“臭小鬼,不知天高地厚。”

春陽抬頭望向桃三娘,咬牙切齒道:“你殺了我吧。”

“小鬼,你就這麽想死?”桃三娘冷笑:“還是說,你一心求死,是想用你的命換他的命?”桃三娘說到這裏,目光瞟向夏燃犀,夏燃犀起初還愣在那裏,聽到桃三娘的話才好像終於醒悟過來,這時天已罩下來一幕紅光,雲中遠遠傳來一聲金鑼敲響:“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夏燃犀猛地一震,連忙朝桃三娘和春陽所在的地方跑過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在桃三娘麵前一頭匍匐到地,急切說道:“老板娘!求你放過我哥,要吃我也可以,拿我交給他們也可以,隻求你救他……”

我一時也嚇糊塗了,當真以為桃三娘想要餓鬼兄弟的命,趕緊過去拽住她的裙子:“三娘!你別殺他們啊!”

“你別來添亂。”桃三娘一手把我用力推開,這時候天空的中紅光大盛,似乎天神隨時便要出手了,桃三娘一咬牙,“快來不及了!”說著放開了春陽,隨手從自己頭上扯下三根頭發,略一虛晃,頭發立刻變成三支點燃的檀香,緊接著她便平地消失,一道白光直上雲霄。

春陽身上發出的氣焰全部平息掉了,鬼臉上原本無比憎怒的表情也被錯愕代替,他頹然坐在地上,我與他相隔最近,但我不敢作聲,反倒是他抬起頭看看我,又低頭看看秋吾月的屍身,我越過他的肩看到他身後那個仍跪在那裏的夏燃犀,夏燃犀此刻正擔憂地仰頭望天。

我忽然覺得很生氣,對春陽喊道:“你太自私了!你不要隻在乎自己的感受,夏燃犀難道不是你的弟弟?一直以來,都是你對夏燃犀太凶了!他才會恨秋吾月……”說到這裏,我住了嘴,因為春陽血紅的眼睛已經瞪著我,那樣子好像想把我一口吃掉似的。

天空裏發出紅光的雲團還在積聚,雲裏雷聲不斷,春陽突然起身,過去把夏燃犀從地上一把拽起來:“你快走!回餓鬼道!”

他說著便用力一揮手,旁邊的一塊地麵上景象頓時變得搖晃不定,就如方才他與道童激鬥時做的那樣,一幕無形的門打開,春陽把夏燃犀往門裏推:“快!”

夏燃犀卻緊緊抵住身子不肯進

去,反手一把抓住春陽道:“不!要走就一起走!”

“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話,我們一起是逃不掉的,那些神將照樣可以追到餓鬼道去,他們是我引來的,與你無關。”春陽急道。

“人是我殺的,我才是罪魁禍首!不關你的事,不要替我頂這個罪孽!”夏燃犀大聲反駁:“你說過,生為餓鬼,還不如死了下地獄!反正……”他說到這,卻流下淚來:“反正你也恨我,出生的時候不該吃了他們……但是……我哪裏知道那麽多,我隻覺得很餓……”

春陽一把將夏燃犀攬進懷裏:“別說了!我不該怪你,是我的錯!”

但天空的陣陣雷聲容不得人多想,春陽又趕緊推開夏燃犀:“快走吧!如果我回不去,你不要對母親和弟弟妹妹說,也不要再來找我。”

夏燃犀還要爭辯什麽,春陽已經用力一把將他推進那道門去,然後再一揮手,門立刻消失,地麵又恢複了原樣。春陽看著門完全消失,才鬆一口氣,我驚問道:“你想去送死?三娘一定會救你的……”

春陽轉過頭來看著我,雖然鬼臉猙獰,但是他的目光並不凶狠,打斷我的話問道:“你叫桃月兒是吧?”

“是。”我點頭。

春陽似乎輕歎一口氣:“這一世都不會再見了吧,小丫頭,謝謝你。”

說完這句話,他全身再次迸發出方才那樣龐大的氣焰,刮起的黑風迷了我的眼睛,待我睜開眼時,春陽的身影看不見了。

這片空曠的地麵隻剩我一個人站著,我才發現自己對冬夜的寒冷失去知覺已經很久了。

不,麵前的地上還有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那,是秋吾月。

我不敢正視他那副殘缺的屍骸,但他身上破碎染血的黃衣布條還在飄動,我不由想起他平素的模樣,第一次在逍遙客棧看見他時,他穿著一身綾綢衣衫抱著皮球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笑容,讓我以為他是多麽養尊處優又傲慢的貴族小公子,卻不知道他不但身世飄零,下場又如此可憐。

春陽對夏燃犀一直心存怨恨吧?他親眼目睹夏燃犀殘殺手足,所以他對夏燃犀無法原諒,更因此有意無意間便把秋吾月像親弟弟一般地愛護,隻是彌補他心底那想珍惜手足之情的缺憾罷了,不曾想竟讓夏燃犀起了殺心……可秋吾月死了,春陽到最後,也還是無法割舍夏燃犀,他隻能自己痛不欲生。

而夏燃犀呢,他在最危急關頭卻願意用自己的命去救春陽,他何嚐又是十惡不赦的惡鬼?

空氣裏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血味,那破碎的黃衣看起來卻像**的瓣,金黃帶血的**包裹著一具幼小的骨,也許是我太累,所以有這樣的錯覺吧,悄不作聲的何大不知從哪走出來,對我說:“我帶你回去?”

我搖搖頭說:“我想等三娘和春陽回來。”

我坐到地上,我腦子裏在想,她肯定很快會回來的,春陽也會平安無事的,我就在這裏等。

……過了不知多久,當我醒來睜開眼,才發現我此刻正睡在桃三娘懷裏,我一動,她發現,低頭看著我一笑:“醒了?我們現在回家。”

“回家?”我還迷糊著,半晌才發現原來桃三娘正抱著我走著,我不好意思起來:“三娘,我可以自己走。”

桃三娘仍是笑著:“沒關係,月兒不重。”

“可是……”我連忙又問,“春陽呢?”

“他也回家去了。”

“回家?”我疑惑道,“回哪個家?”

“當然是回到他母親還有弟弟妹妹一起的那個家去。”

“他沒事了?神將放過他了?”我驚喜問道。

“嗯。”桃三娘點點頭。

“太好了。”我一把摟住桃三娘的脖頸,但,還有一件事:“三娘,那秋吾月呢?”

桃三娘歎了一口氣:“我讓何大把他帶回去,埋到核桃樹下,總不能讓他拋屍荒野。”

“噢……”我聽到這句話,雖然還是感覺酸楚難過,卻意外地心裏安定下來,終於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