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菊花骨1

東北風吹著,天色昏晚,李二點起一盆炭火在屋中央,火盆邊熱著幾錫壺老黃酒,桃三娘正在把她用炒鹽醃的帶皮花肉用鐵釺子穿了,在炭火上慢慢地烤著,不時灑上幾滴酒和油醬,待熟了入碟的時候,還放上切碎的蔥絲或椒末。

歡香館裏到處彌漫著肉香,客人們都紛紛側過頭來,爭著要點上一盤。

“嘩!好香!”循聲望去,已經是老熟客了的陳長柳和嶽榴仙夫婦,正走進門來,深吸著一口氣然後大聲讚道。

“喲!是你們二位呀!”桃三娘無暇丟開手去應酬,便連忙示意李二去逢迎。

“三娘又在做什麽好吃的?出來這半日,我可是餓壞了。”嶽榴仙一邊脫下素黑色外氅一邊笑著道。

“客官請用茶。”李二拿茶壺給他們倒水。

“嗨,謝了!不過,今天在元府一下午,我就喝夠了一肚子茶了。”陳長柳皺眉道,“好酒好菜有什麽趕快上來吧!”

“說起來,元府上下也是有夠亂的了。元大人身體欠佳,那位姨太太又整日瘋瘋癲癲尋死覓活的。”嶽榴仙也接口道。

“何大,去叫何二炒把新鮮的冬芥菜,少放油;再要一碟麻油拌豆腐,還有雞炒個糟筍。”桃三娘一邊吩咐著,一邊把手上鐵釺子烤好的肉撥到碟子上給他倆人端過去,“元府少爺的頭七不是早就過了麽?”

“但府上的人商議過。好像要做到‘三七’才能完,唉!那孩子我們上次還見過,機靈可愛的,怎麽就沒了。”嶽榴仙道。

“來,吃這肉還得喝上熱熱的黃酒才好。”桃三娘又拿錫壺給他們倒酒。

我蹲在炭火邊,用鐵釺子去撥一下燒紅的炭,濺起幾點小火星,好像有點困了,想睡。

“三娘的手藝太絕了,每次來還都有不一樣的新菜!”陳長柳拿起筷子夾肉送進嘴裏,“聽說元大人還特別喜歡吃三娘你做的飯菜呢!”

桃三娘的臉上帶著毫不在意的淡笑,又忙著去招呼另一桌客人,我覺得無趣,天又太冷,還是早點回家的好。

正想向桃三娘道辭,忽無意中聽得陳長柳和嶽榴仙二人說話,陳長柳似有些感慨:“元大人一生在朝為官多年,也是顯赫有名,結交天下,可惜如今,確是晚景未免淒涼。”

嶽榴仙掩嘴笑道:“今日我看那白衣少年,小小年紀倒還是謙恭知禮,與著元管家一起,迎會周到,聰明靈透,不是據說也深得大人所愛麽,也許大人就將他收為義子了……”

“你小聲點!別亂說。”陳長柳連忙止住她。

嶽榴仙隻是笑,我看她對元老爺似乎並不十分恭維,話中仿佛還有別的意思,但我沒聽很懂,不過她口中的白衣少年,應該就是春陽吧。那位元少爺死去到現在已經過了九天了,但他的喪事似乎還沒辦完,也是,像元府那麽聲名顯要的官家,必定是這樣行事做派的。

不知是不是旁的客人也聽見陳長柳二人的談話,便也在那裏低聲聊起來,一個男子道:“聽聞元府向來是最寬厚待下的,丫鬟奴才也不輕易打罵,可這次小少爺跟元大人那個貼身的小童兒玩耍竟摔死了,好像那童兒還關著呢,元大人現在恐怕還騰不開手,卻不知道元大人會如何發落?”

另一個人笑答:“其實早打死了埋了,你都不知道呢。”

“不可能!我一堂弟跟元府上采辦很熟,他們常一塊吃酒,什麽事他們不知道?”那人冷哼道。

“嘁!”那人發出一聲不屑的笑,正好李二來給他們上菜,兩人就低頭去專心吃菜了。

我覺得心裏有點難受,說不出的滋味,桃三娘正好走過來,我就跟她說一聲我先回家了,就走了。

竹枝兒巷裏風‘籲籲’地吹,巷子深處看起來黑憧憧的。我不自禁打了個冷顫,趕緊縮回家去。

“聽說沒?元府昨晚又死了個丫頭!”

“聽說了,怪嚇人的!是三姨太身邊的丫鬟吧?一大早被發現飄在池子裏的。”

“哎,也太邪門兒了!莫不是那三姨太發了瘋病把丫鬟推下去的。”

“別瞎猜,三姨太身邊不是好幾個人看著嘛,夜裏還那麽多上夜的家丁,推個人到水裏,也能聽到啊。”

“也是……”

我正要出門去給人送一對棉鞋去,不經意卻聽到街上人這麽說,怕是應了那句老話,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春陽和夏燃犀一天還在元府,那府裏恐怕就一天也不得安寧的,怎麽又死一個人了?

我抱著包袱獨自順著柳青街走過去,這個方向也是去元府的,不過我是到生藥鋪去,給譚大夫送的鞋子。

不曾想,藥鋪裏竟有人哭天喊地亂成一團。隻見一個穿著藍灰襖子的女人在那號啕大哭著:“娟兒!娟兒啊!你怎麽就死得不明不白啊……”旁邊好幾個男男女女對她不住勸,卻也勸不住,但我看她隻喊了沒幾聲,倒抽著幾口氣,居然翻著白眼就昏過去了,譚大夫手上還拿著針,我站在藥鋪門口看著他們,像是這女人來的時候就是昏著的,也是這些人抬她來的,譚大夫施針剛把她酒醒,她又大哭大喊,這下子仍厥過去了。

做生藥鋪跑腿,又與譚大夫是叔侄親戚的後生譚承這時從外麵回來,看見我站在這裏:“誒?小月妹妹怎麽來了?”

“噢,我給譚爺爺送補好的棉鞋。”我讓他看我手裏的包袱。

“哎,那你先進來坐吧,這裏風口冷,待我叔忙完了這會子。”譚承帶著我進去。

我小聲問他:“這是怎麽回事?”

“娟兒她娘啊,哎,娟兒不是才進府沒幾個月麽,派到三姨太房裏,本來這是個肥差,好不容易才進去的,哪知道竟出了這種事,好像倒巴巴地進去送死似的了。”譚承歎口氣,七七八八一下子就說明白了,我再看娟兒她娘的樣子,心裏酸酸的覺得難過。

譚大夫忙活了一陣,才終於抽出空兒過來,他向來仔細,以往看他抓藥寫方什麽的,都是來回斟酌,慢慢量度,每回托我娘縫做的衣物,我送來給他,也都得要看過針腳什麽的,雖然我娘他是從來挑不出毛病,但他就是這樣性子。

“好,你等等,我去拿錢來給你。”譚大夫說著,就拿著包袱進去櫃台裏,他的確年紀大了,我看他手腳越來越慢。

突然有幾個壯漢氣勢洶洶地闖進生藥鋪來,看見娟兒她娘及那幾個陪著她的人,為首一個指著罵道:“你們帶她到這來幹什麽?府上難道沒有休息的地方?你們是故意要把府上的臉麵丟到外麵來?”

那幾個人中一個答道:“不是怕她真出什麽意外麽,府上過來這又不遠……”

“還強嘴,還不快把人帶回去!大人恩典,要給她幾十兩銀子呢!”那人說著,一邊催著他們趕快把娟兒她娘帶走,娟兒她娘好像已經哭得沒力氣了,萎軟在那隻是掉淚,他們扶她起來慢慢走了。

“譚爺爺,那我回去了。”我向譚大夫告辭,又跟譚承擺擺手,譚大夫卻叫住我:“誒,小月啊,去跟桃三娘說一聲,晚上我想去歡香館喝一盅,請她替我把酒溫好啊。”

“好!”我點頭應道,“您老愛喝竹葉青,而且燙熱的壺裏還要加上幾朵**,我都知道了。”

“嗬,叔叔貪杯,連小月妹妹都知道了。”譚承在一旁擦嘴笑道。

譚大夫隻是笑笑點頭讓我走了。

柳青街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大抵是因為這一路的兩旁,都是數十年的柳樹吧,春夏日裏,條條垂滿柳葉青青,風拂著蔭涼,可現在冬天,隻是根根蕭條,禿光的黃灰,即使是白日裏,看著也是這麽枯萎衰落。

那個叫娟兒的女孩子,不知道是遭遇到什麽才死的,又是因為夏燃犀那個餓鬼嗎?他好像還故意嫁禍害了秋吾月?為什麽?

歡香館裏桃三娘在忙著做菜,但奇怪的是清一色都是豆腐。有芙蓉豆腐,是把豆腐都用模子印出花型來,然後菇丁筍片湯煨熟,我看見那幾個花型的銅製模子:“三娘,這是哪來的?好漂亮!”

“噢,是元府早上派人送來的,要我做幾道豆腐菜給送去。”桃三娘答道。

“元府那樣大的官家,自己應該都有磨房可以磨豆腐吧?卻還巴巴地來找三娘做這幾盤。”我笑道,順便也替譚大夫傳了話。

桃三娘手上正把一張蒸軟的幹荷葉展開在碟子上,然後在油鍋裏把麵筋、素海參和豆腐略煎黃又配上調料勾好芡,才倒在荷葉上,說這道是荷葉豆腐;何二則把一壇子糟的腐皮,卷上熬沙了的紅豆、香菇、糯米,像包的粽子似的,名為如意卷;另外還有鬆仁燒豆腐、素菜煨麵筋、豆腐白菜餡餃子等好幾樣形狀風味各異的豆腐菜,雖然材料仍然是稀鬆常見的,但經過桃三娘的手藝烹製出來,就是特別地美味獨特。

“元府好像今日是請了有道行的人來,許是近來禍事連連,所以請來看風水或是驅邪的吧。”桃三娘這麽低聲告訴我,“隻是不知道能不能製住春陽他們。”

“三娘你也不知道嗎?”我有點疑惑。

“嗬,所以待會正好去看看啊。”桃三娘有點促狹地道,“你去不去看看?反正送到了就回來,不耽擱。”

“好、好啊……”我總覺得現在去元府,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事情發生,但還是不由地答應了。

我後來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這次桃三娘會主動叫我跟她一起到元府去湊那個熱鬧,明明元府上下已經亂成那個樣子,有兩個殺人不眨眼的餓鬼,還有咬人的狼狗……

一路上,我惴惴不安的,有點後悔跟三娘來了,腦子裏一下子湧起的都是上一次到元府去的情形和畫麵,這些日子我連想都不敢想,夜裏甚至都會做噩夢:“三娘,上次、上次那個叫抓住我,他們管它叫什麽鬼的?也是餓鬼妖怪?”

桃三娘手上挎著一個籃子,今日她著了那身冬天裏常穿的白底紅邊棉襖棉褲,一色的包頭,耳鬢側和衣領口,都繡有兩朵對稱的紅梅,轉過身去還能看見她腦後別一把雕花象牙櫛的,十分明豔光彩,聽見我問,她毫不在意地笑道:“你曉得元府吧?那宅子從元家祖上發跡到元老爺這一代,已經是第四代人了,算得上是根深的書香門第,宅子也百年有餘,裏麵有些東西年長日久了,都成了精魅,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呀,可現在倒好,兩個小鬼一去了那府上,什麽亂七八糟的,就都成了他們的嘍囉了。”

“啊?”我全身打一個冷戰。

“那個細鬼,原本是元府廚房裏的一根燒火棒,在人們手上用了幾十年,後又被扔在柴房角落裏,既沾了人的精氣,後再慢慢通了一點性靈罷了。你不用在意它。”桃三娘的話輕輕淡淡地描述出,我卻聽得心有餘悸:“好……”

因為元老爺特別看重桃三娘吧,所以我們沒有在元府門**下東西就走,而是被小廝直接引至元府的一個偏廳,現在已經過了午飯的時候,但元大人和一個瘦長個子、皮膚粗黑的男人在那坐著喝茶,男人穿一身紫色的道袍,身邊還跟一個梳個朝天小辮的小童,年紀好像還沒我大的模樣。

桃三娘向元老爺問了安,他的神情看來疲乏沒有神采,拄著拐杖,略點頭,便與那男人說:“道長忙了半日,請先用飯吧?”

那人唱一聲喏,然後看著我把食盒裏的東西一一擺在桌上,又有小廝端上似乎是元府廚房裏備下的豆粥和米飯。

這一回,我從進府以來,都沒看見春陽或夏燃犀,府裏到處掛著白條,還有燒香的氣味,沒什麽人說話,家丁們的腳步都好像有意放得很輕,漂亮的雕梁和紅漆的大柱,長長的迴廊,井然有序的富貴官家架勢,讓人甚至都不敢用力喘氣。

元老爺一邊嚐著那幾道豆腐菜,一邊和桃三娘閑話了幾句,說起這幾日仍是胃口不佳,唯獨隻有吃桃三娘做的飯菜,才合適一些,桃三娘笑答:“冬季裏人的身子原本就會乏力感覺虧虛,大人已經連著這麽些天吃素,恐怕身子會更加有損,待我明日煲一鍋丹參當歸的牛腱肉來如何?牛腱肉不會油膩,大人權且當藥,一次不必吃多,隔一個時辰吃一小塊肉喝一口湯,統共一日也就一到兩碗,但這樣吃兩日,看或許對大人有所助益?”

“噢?那,就權且試試。”元老爺點頭應允了。

這邊那道士和童兒吃著飯,我忍不住偷眼看那童兒,隻見他長得尖尖瘦瘦,頭發有點稀稀拉拉黃黃的,眉心長一顆鮮豔紅痣,眼睛小,低著頭隻顧狼吞虎咽,身上穿的舊棉襖磨得發亮,但腰上卻很威武地綁著一張小弓和箭筒,我暗暗在覺得,他們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不知道會不會捉住夏燃犀,或者最起碼是捉住那個細鬼?

那男人和童兒居然同時扒完碗裏的最後一口飯,然後同時放下碗筷,再一齊向元老爺雙手合十唱一喏。旁邊伺候的丫鬟小廝連忙收拾了碗筷,又重新倒上茶。

“大人,沒什麽事,我就先告退了。”桃三娘垂手恭立地向元老爺道辭。

“好、好。”元老爺點頭,這時恰好管家來回話:“老爺,道長列出單子上的東西,小的們都已經買齊了。”

元老爺和那道士同時點點頭,然後道士便吩咐他的童兒:“你去指點他們把法壇架好,我和大人還有話說。”

那童兒就隨管家走了,桃三娘也帶著我跟他們後麵一起出門去,偏廳外沿著長廊走一段,就是一個分岔的口,左邊是個半月門,我們原該轉右而去,就是出府的路了,管家正抬手示意我們往右去,卻突然半月門中走出一人:“誒?歡香館的老板娘來了?”

說話的聲音帶幾分慵懶而沉穩的語調,絕不像出自一個少年之口,我第一反應過來,是春陽!

他倒背著雙手在身後,如往常般一絲不苟地束著素白刺繡綸巾,著織錦的衫袍,慢慢走過來,桃三娘站住:“原來是春陽少爺,多日不見了。”

管家對春陽,看來還真有將他看作府上的少爺似的恭敬,他原本正要轉過去半月門的,看見他便站住恭立著,讓他先走。

春陽微微一笑點頭道:“老板娘什麽時候再來?最近我正想起許久沒吃到老板娘做的紅豆餡山藥包子了。”

“噯,難得有少爺想吃的,不過今天恐怕來不及了,明兒一早我做好了就送來。”桃三娘殷勤地應道。

“還得等到明天啊?”春陽笑笑,又顯出有點為難的神色。

管家在旁邊搭話:“不如請老板娘回去做了,等過兩個時辰,我派人過去取?”

我心中有點疑惑,蒸一籠山藥包子並不是很費事,為什麽桃三娘竟說今天來不及了,明天做了才送來。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老板娘既然今天不得空閑,就等明天吧。”春陽這次卻出乎人意料地很好說話,他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這句話也緩慢溫和。

管家便又向他稟告了一聲,說是要帶那童兒去園子裏擺法壇,然後才告辭先走了,春陽點頭:“知道了。”但管家離去後,我卻看見春陽的目光隨著他們移過去,桃三娘若無其事地也朝春陽道:“那麽我就告辭了,少爺但凡有什麽想吃點,就打發人去歡香館說一聲就是。”

我半低著頭,跟在桃三娘後麵,桃三娘說完這句話,就轉身往右邊的長廊走去,沒走幾步,春陽突然又叫住:“老板娘。”

桃三娘站住,我也站住,桃三娘回過頭來,麵帶微笑道:“少爺還有什麽事?”我也忍不住好奇地回過頭看著他。

長廊中好似有一股不易察覺的穿行著的風,春陽站在那裏,垂下的衣袂在輕輕地擺動,他的臉上沒有了笑容,換上了以往慣常看見的那種倨傲和冷淡,他盯著桃三娘半晌,才道:“老板娘,今晚不到元府來看看熱鬧?那道士要開壇作法呢。”

“看熱鬧?歡香館裏每天都很熱鬧,天南海北的人每天都有,道士的熱鬧,也不必看了。”桃三娘不動聲色地回答。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還順道去蜜餞幹果鋪子買兩斤榧子,我一徑走著,心裏卻不由有點擔心:“三娘,春陽說的什麽意思啊?”

“你說剛才?”桃三娘笑了笑搖搖頭,“哎,也不知是因為什麽,到元府匯聚來的,沒有一個是善類……月兒,今夜如果電閃雷鳴,你呆在家裏可不要出門,知道嗎?”話說著已經走到幹果鋪子門前,我還追著問:“為何?三娘?”

桃三娘卻不理會我,自顧著進店裏去了。

傍晚間,歡香館裏炭火烤著肉,溫著酒,可冬天裏客人不會太多,我看桃三娘在店裏來來回回的身影,她好像真的沒把白天春陽的話當一回事。但我心裏卻有點不是滋味,雖說春陽和夏燃犀是吃人的餓鬼,也害死過不止一條人命,但如果那個道士真的很厲害,今晚就把他倆捉住呢?不知道又會是怎麽情形,也會把他們殺死嗎?可……又萬一那道士不是他兩兄弟的對手,又死在他們手裏呢?

譚承陪著譚大夫一道喝酒,兩人不時碰一碰杯飲一口,碰兩三次杯空了,譚承再趕緊給他滿上,我伏在一張桌子上,看著他倆人的方向出了一會神,外頭天已經很黑了,也很冷,還是回家吧,再晚一點爹也該回來了,這麽坐著都開始犯困,唉,回家吧……

我走出店外,兩棵光禿禿的核桃樹在“呼呼”的風裏擺著枝幹,柳青街兩端望去都是一團漆黑,沒有一個人影子,隻偶爾街角或對麵的房屋發出一點光亮,我慢慢深吸了一口寒氣,喉嚨裏澀澀的差點想咳嗽,抬頭看天,天也是那麽快就黑透了,連月亮也沒有,那弱弱的幾點淡黃色星星,我突然又想起秋吾月來,這麽多天沒有聽到關於他的消息,今天去到元府也一樣,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他們幾個人裏,似乎隻有春陽是惟一讓元老爺最看重的,嶽榴仙還半開玩笑說他也許不定會成為元老爺的義子……可是開什麽玩笑,他是會害人吃人的餓鬼,元府現在這個樣子,不就是因為他和夏燃犀造成的麽……可桃三娘又說,是元老爺自己有眼無珠之過……

我就走到家門前了,正欲推門進去,忽然就在這時,頭頂上“轟隆”一聲巨響!

我一驚,下意識抬頭望去,恰好天空劃破一道閃電,一刹那照得像白晝一樣亮!——跟桃三娘說的一樣,天上完全沒有下雨的征兆,卻出現電閃雷鳴了!

“嚇!”我呆在那裏半晌,緊接著又一道更長的閃電,如張牙舞爪的白龍一般在天幕爬過,我趕緊退後來好幾步到柳青街中間望去,那閃電的一端正延至元府所在的方位。

一陣黑沉一陣白亮的半空中“隆隆”的悶雷滾過,這樣的景象以往隻有在暑熱的仲夏才最常看見……桃三娘告誡過我要回家好好待著,難道這霹靂雷電,就是春陽所說的“熱鬧”?

就在我還沒回過神來之間,原本空無一人的柳青街上突然迎麵而來一股怪風,好像風裏還有個什麽東西,黑暗中我也看不清,隻覺得什麽在我眼前一晃而沒,然後我聽見歡香館門前的兩棵核桃樹也發出“沙拉拉”的奇特搖晃聲——

歡香館裏有人扔出一個東西,“嘩啦”一下在門口處摔碎了。

我循聲望去,一開始什麽都看不見,隻不過那兩個紅燈籠搖晃得厲害而已,門外的地上幾塊瓷碎片,但我再仔細看看,卻有個異樣的東西立在核桃樹前的陰影裏,是什麽東西?我下意識走過去幾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歡香館裏傳出譚大夫的聲音,問桃三娘說幹嘛突然把碗扔出去,桃三娘則大聲答道:“我剛晃眼間好像看見門外跑來隻野狗,我一急就把碗砸過去了,大冬天裏打雷,真是少見,怕是把那些畜生都嚇得出來亂竄!”

我終於看清了,絕不是什麽貓狗,而是一個碗口粗,和我個頭那麽高的怪東西,像一根木棍一樣杵立在核桃樹幹倒映下的暗處中,而且它是活的!

就在我看清它的時候,那棍子上麵也顯出一隻像人一樣怒目圓瞪的眼睛!

我心裏“咯噔”一沉,卻未來得及反應,隨即又是一股怪風打著旋刮起,我一下被吹迷了眼睛,頭頂卻一陣襲人的寒意罩下來,然後我就讓什麽生冷鐵硬的東西箍住肩膀,一瞬間這種感覺很熟悉,但我還沒來得及叫喊出聲,整個人就被猛勁兒一甩,登時頭一暈,什麽都不知道了。

“劈啪—”一道閃電驀地白剌剌刺入我的眼簾,我的眼睛一花,隨即那震耳欲聾的雷聲又震得我耳朵直響。

“……我這是在哪?”我第一反應就在想,我現在仰麵向上,正對著天上那一道緊接著一道的橫雷閃電,好冷!我原來一直睡在地上?趕緊一骨碌爬起來,卻又發現這個地方是斜的,我差點站不住,又連忙彎下身扶著地,綻亮的白光把四下裏照得一下明一下暗,我環顧四周,我怎麽會躺在這裏?……腳下都是一塊一塊相連的瓦片,這裏好像是一幢房子的屋頂!

我手腳冷得都要僵了,這是哪兒?剛才,我看見了那個好像長有眼睛並且像一根長棍子的怪東西,然後就暈過去了?究竟怎麽回事我實在記不清……壞了!難道是個妖怪?我想到這裏,全身更加一顫,這裏周圍,沒有一個人影的樣子,這是哪裏?爹和娘也不知道我在這吧?他們就算想找也找不到我啊……我突然害怕得很想哭。

不行!得趕緊下去,我摸索著想要從這個屋頂下去,這屋頂看來也年久失修,不少瓦片都已經碎裂,我一動它們就發出不穩固的響聲,小碎片還一直往下滾,我也顧不得手要被劃破,沿著這屋頂下去好像有一道牆的牆頭,我雖然又冷又害怕得發抖,可還是小心翼翼地試著往下爬去——“劈啪”一聲閃電在上方炸亮,一個聽來很熟悉又奇怪的聲音響起:“小丫頭,你要跑哪去?”

我一驚,就在這時,身下的瓦片幾處同時“嘩啦”一聲,穿出幾隻堅硬如鐵、像是手一樣的東西,一把箍住我的手腕和腳踝,我嚇得大叫,但完全掙不脫它,說話的聲音也就是在我麵前的這些瓦片下麵傳來的!

“放、放開我!”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拚命扭動手腳,一個接一個震得人心驚肉跳的雷電在頭頂上翻滾暴躁,我好害怕:“快、快放開我!”

“咯咯咯”毛骨悚然的不知是笑聲,還是什麽東西互相磕碰著,從瓦片底下發出來,我頭腦裏惟一能反應過來的……是鬼怪,肯定是鬼怪!我跑不了了——

就在我全身打著顫六神無主之際,不遠處突然一道白雷“砰”地炸開了,好像是一棵大樹的樹幹,起初隻是火星四濺,可那火星沒有熄滅,反而迅速就燃起紅紅的火苗來,我駭異地望過去,卻看見了更加難以置信的情景,但我起初並沒看清,好像是兩個人影,遠處有些房屋,可能因為雷電,屋裏的人都關緊窗門熄了燈,而那兩個人影在那些屋子上麵,時隱時現,兼之還有雷電的霹靂巨響,所以我看那兩個影子速度飛快,卻沒有任何聲息地移動著……鬼,又是鬼來了麽?

我更加用力地想要掙脫箍住我手腳的東西,一邊盯著那兩個影子,千萬別過來、別過來!

“咯咯咯”瓦片下麵那奇怪的聲音,但這次又有一點不一樣,似乎還有人在低聲說話,但我隻能聽見一點含混不清、悉悉索索地響,我俯低身子下意識想要聽一聽究竟怎麽回事,可那些箍住我手腳的東西猛地一緊:“啊——”

我一聲大叫,我身下這一片屋頂的所有瓦片正同時自動碎裂,露出一個大洞,瓦片徑直向洞中泄落下去,我的整個人也被那個箍住我手腳的東西一起扯著往裏墮去。可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我以為自己已經掉下洞裏去的時候,一晃神,卻發現自己還兩腳懸空在原處,我的手臂被抓住了,我茫然抬頭望去,是我萬萬不能預料到的,一個白色衣衫的身影:“春陽?”

一直緊緊箍住我手腳的東西鬆了,春陽一隻手就輕而易舉地把我提了起來,我驚訝地望著他,其實我第一眼就知道麵前這個人就是春陽,多半卻是因自他身著的這一身白衣,白天我隨三娘在元府裏看見他時是穿著一樣的,他把我放開的時候,我就看見他移開的那隻手,是長著黑色尖長指甲、蒼白骨節的利爪,他的臉,隻在閃電照亮的一瞬,我就看見他那張比以往都要煞白的臉,噙了血般鮮紅的唇邊,還露出一點森然的牙尖。

我失去任何知覺地癱坐在那,春陽就站在我麵前,但他立刻就轉過身去,颯颯的白衣在風裏,我整個都凍透了,反而暫且沒了寒冷的知覺,這時隻聽頭頂突傳來一聲喝叱:“孽障,哪裏跑!”

半空中數道耀眼白光一閃,隻聽“嗙”地一聲巨響,我抬頭望去,半空中那白日見過的道童兒,雙手舉一把形狀怪異的大刀迎頭砍下,春陽竟然徒手正麵接住了,我驚得看呆了,他兩人看來勢均力敵,也有點僵持不下,道童索性把刀鋒一偏,身子一個倒翻彈了開去。

不遠處那棵著了火的樹幹上,火勢越來越烈,這時已經燒成一個熊熊的大火團,道童單腳便落在對麵一堵牆頭上,一手橫刀在胸,他那雙小小的眼睛,不知是映著火光,還是別的什麽緣故,我看見居然是泛著紅色的,連他眉心那顆痣也是一樣,因此遠遠看著就像長了三隻眼似的。

“咯咯咯”方才我差點掉進去的那個洞裏,又傳出那奇怪的聲音,有什麽東西正從裏麵探出頭來,我借著火光,終於看清了,就是剛才在歡香館前陰影裏看見的那個怪東西,一個長有一隻雞蛋大的眼睛的粗大木棍!

“春、春陽大人!”那個木棍忽然開口說話了。

這說話的聲音我頓時知道了,是細鬼!桃三娘所說的元府一根燒火棍變的妖怪!

“那女孩是你抓來的嗎?用她擋雷?倒是挺會想的。”春陽頭也不回,冷笑著說道。

細鬼連忙答道:“是、是的,春陽大人。”但它隻是把頭露出來一下子,那個道童正從腰間的箭筒裏拿出幾支箭,箭尖似乎都挑著黃紙的符咒,他口中念念有詞,箭搭弓弦上,箭尖立刻燃著,細鬼一眼看見,就迅速縮回洞裏去,大叫一聲:“不好!”

春陽的身影正好擋住了我的視線,細鬼這樣大叫,我還未反應過來,才側目去看,卻眼睜睜地前麵有三團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著這邊飛過來,我都來不及喊出聲——

春陽沒有躲避,仍是立在原地,我在他身後所以看不見他做了什麽,那火團發出的刺眼的紅光,讓人不能正視,待我眼睛勉強適應那光,才看清他竟然伸出雙臂接住了火團。暴突著的火舌和“剌剌”四濺的火星,春陽連武器都沒有,卻能就這麽擋住火團,但他的衣袖很快都燒著了,我差點嚇得大叫,連忙掩住口,卻不經意覷見對麵那道童又從箭筒中抽出三支箭,預備搭弓再射,洞裏的細鬼又探出一點來,正好也看見這一情景,立刻大聲叫道:“不好了!大人!火、火……我把這丫頭扔去砸他好了!”說著,一隻像是鐵枝黑杈一樣的手就從洞裏伸出來,那顆大得異乎尋常的眼睛望向我。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摸爬著就站起身,下意識往屋頂的另一端去靠,天空又是一顆巨雷炸響,近得就像緊挨著我頭皮一樣,我一個踉蹌又跌倒坐在瓦片上,斜坡一般的屋頂讓人很難站得住,我耳朵都被震得木了,聽不見別的,身體不自禁就要順勢往下滾去了,忽見得那道童身形矯健,躍至半空大喝一聲:“孽障!休再頑抗!”

眼看著三支燃著的火箭離弦飛來,我一著急,整個人失去重心,就往屋簷下滾去了,就在我掉下屋頂去一瞬間,隻聽“咣—”一下巨大撞響,屋頂的瓦片被落下的火球砸得紛飛四散。

……從屋頂摔下來並不是很疼,但我的肩膀被掉落的東西砸中了,卻是生疼,幸好還是穿了棉襖的……“呼呼”的冷風貼著臉皮吹過,這裏真黑,還有很重的塵土味,掉落的磚頭瓦片比我想象的要少,我這會子肯定灰頭土臉的了,我嚐試動了動腳,雖然有點麻,但沒受傷。

正想爬起來,突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後響起:“別動!”

我頭皮一僵,第一反應過來就是:“春陽?”聽說話聲,好像就在我身後很近的地方,但我怎麽沒聽到他的呼氣聲?餓鬼不需要喘氣嗎?……我一想到這裏,就不敢動了。

但我這愈是不敢動,心裏卻愈是開始害怕起來,他什麽時候跑到我身後來了?他剛才也摔下來的?不知道那個細鬼會不會也在我身邊附近,看春陽和那道童打,似乎不占上風啊,不會這下子一生氣起來。就先一口把我咬死吧?

我慢慢地深吸一口氣,側耳傾聽,外麵依然是“隆隆”的雷聲滾動,一個閃電劃過,我才看清原來我的上方已經被塌下的一排房梁給蓋住了,閃電的白光從木頭的縫隙間透進來,這雷電已經橫七豎八鬧了快有一個時辰了吧?卻仍是這麽幹打雷不下雨的。

我身子不敢動,但悄悄扭頭往後麵看,眼角瞥見那個白色身影,他一動沒動,是在躲避那個道童吧?剛才究竟發生什麽事了?可惜我什麽也沒看見。

過去了快有半刻鍾,我不敢動但是全身已經冷得不自禁地發起抖來,好像外麵聽不見那個道童的聲音了,他走了嗎?我轉動著眼睛在木頭的縫隙間看外麵,但是這麽久了卻什麽都看不到,也沒有任何人的走動或者發出別的什麽聲響。

春陽的身子似乎向後靠了靠,我趁這時機轉過頭去看著他,房梁木頭透下來的那點依稀微弱光,讓我恰好看到了他的黑色尖甲的手,不知是不是他的手受了傷,深色的應該是血樣的東西,從手背到衣袖濕了很大一片。

我實在冷得太難受了,手腳凍得也很痛,牙齒打著架,但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極小聲地問一句:“他……已經走了吧?”

春陽突然全身一震,猛地抬頭盯住我,雙目露出一股精銳的凶光,整個人就向我撲過來,我嚇得頓時大叫,但還未有所反應,就感到一邊手臂被用力鉗住,然後耳邊響起風聲,緊接著眼前刺目的白光一閃,“轟隆”一聲霹靂的炸響,身體就隨著一股強盛的大風甩出好遠,再重重摔在地上,不過還算幸運的,我的頭沒有直接撞在地上。

方才我們藏身地方的那一堆房梁木頭瓦片,已經被一道雷劈得一片狼藉,冒著煙塵,那個道童半懸於空中,滾滾的煙塵就在他腳下四散開去:“孽障,乖乖就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