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金絲粉2

秋吾月抿著嘴,並沒有什麽特殊表情,隻是從春陽手裏拿回球:“沒意思,不玩了。”

“怎麽才剛開始就不玩了?”春陽好像也有一絲意外。

這時店裏緊接著又是“砰鐺—”一聲,比剛才那一下還響,隻聽那長沙人說著醉話:“你、你再陪我幹了這一杯,我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叫你腸子都吐出來!”

“哼,聒噪的醉鬼”我聽春陽嘀咕了一句,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凜,趕緊爬起身,我不甘就這樣對他們示弱,雖然心裏怕,但我攥緊拳頭:“你、你這壞蛋吃人鬼!你……”

春陽不耐煩的樣子從我身邊走過去:“吵死了,你給我閉嘴。”

他的手好像動了一下,我就感覺喉嚨一下子像被扼住一樣,嘴巴能動,喉嚨裏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我伸手摸摸喉嚨,卻什麽都摸不到,可是喉嚨裏好難受……這時店裏好像很多人跑出來,但他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我都聽不大清楚了,我連呼吸都有困難,我退了好幾步靠到店門口的核桃樹幹上,重重呼吸著,就連元大人他們出來,然後元府的車馬從我麵前過去,我也茫然不知,直到……車馬走遠了,扼住我喉嚨的無形束縛,才忽然舒散開來。

我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時桃三娘才從店裏走出來,發現坐在核桃樹下的我:“桃月兒!”

“三娘?”其實我還有點懵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桃三娘上上下下看看我:“嗯,沒事了。”

“剛才……?”

“那個姓趙的喝醉了,在裏麵鬧,砸碎了幾個杯子,元老爺不高興就走了,喏,他現在還睡在地上呢,待會我讓李二背他回客棧。”

“噢……他怎麽就敢喝醉了惹元老爺不高興?”我不自覺地又伸手摸摸脖子,現在已經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了,但剛才,真的很難受,現在想起,猶心有餘悸。

“他十分思戀故鄉吧,據說多年未回去過,就越來越想念故鄉的老婆,還有他從小愛吃的金絲粉。”桃三娘笑笑說道。

第二天一早,運河那邊卻傳來了可怕的消息,為元府修葺遊船的一位工匠,因為連夜趕工,在大約寅初時刻突然失足落水,直到天完全大亮以後,才撈上來,卻已經死去多時了。

“嗬,那隻遊船……”桃三娘說著這話的時候,語氣照樣是平常那樣輕描淡寫的,“這是‘他’為‘他’的兄弟姊妹們造來棲身送行的船,表麵上是元老爺為招待朋友買的,但其實也是他在背後私心安排的,死了的人,算是先送的祭。”

我卻不自禁喉嚨好像又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用力咽了一下口水:“三娘,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桃三娘歎了一口氣,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忙著,正在把淘洗好的大米磨漿:“這些話不應該告訴你的,而且你也不一定都能明白,”她頓了頓,手裏倒是沒停下:“其實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因為那餓鬼道的餓鬼,天生負著前世深重的罪責,雖與人一樣,能生兒育女,但餓鬼一胎,少則生幾十,多則生數百……鬼母自己耗盡了體力,即使愛子如命,但對那麽些鬼嬰也無力一一撫慰,而鬼嬰們出生便饑渴焦灼,往往出現的狀況就是,那些嬰孩們在母親麵前,開始互相啃噬就近身邊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到啃噬到最後一個為止。”

石磨的一圈淋漓地流出雪白的米漿,桃三娘一隻手轉磨,一隻手規律地把大米舀進磨口,我隻覺得全身冰涼。

“但其實餓鬼道眾生,與人相比,還有更不同之處,就是他們的智慧與壽量都很高,尤其當中極少地,會降生出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餓鬼,他們生下來就具備神通鬼力,甚至能成為陰陽界諸鬼之王,高高在上。”桃三娘又歎了一口氣:“那春陽尚年幼,但他就是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餓鬼,他出生的時候,也有幾百個兄弟姊妹,他目睹了自己兄弟姊妹間的撕咬啃食,還有母親的哀嚎……後來,那場悲劇終於被他製止了,那幾百個餓鬼的孩子,卻也隻剩下一百個都不到,恐怕他就是因為而發了狠心,獨自一人到人間來,尋找足夠的血食供養他的兄弟姊妹們,而那艘船,我想必定是要送給他的兄弟姊妹們容身的……餓鬼道之中,山川湖泊都是刀山劍海,平地之上也是顆粒不長的蠻荒砂礫,餓鬼們衣不覆體,也是可憐呢。”

我已經完全懵了,好像聽不懂桃三娘的話一樣,明明是大白天裏站著,卻全身都好像凍得木了似的:“你是說,那春陽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大半?生為餓鬼,那麽可憐?……”

“是啊。”桃三娘答了一句,手裏的勺子在石磨上刮了幾下,讓那濃稠的米漿流得更快一些,“這都是他們前世的報應,投生餓鬼道,跟打進地獄去沒什麽分別。”

我全身打了個冷顫,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這時何大從外麵回來,是專門到宰牛屠戶那去買回的一大塊上等牛腩肉。

“三娘,這是要做什麽?”我很少見歡香館賣牛腩肉,看她今日大費周折在磨米漿,又買回牛腩肉,不知道她又在琢磨什麽新菜。

“金絲粉啊。”桃三娘笑道,“是那長沙人念想多年的家鄉小吃。”

“噢……你也知道怎麽做法?”我說完這句話,又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這天下恐怕就沒有桃三娘不會做的菜。

“對了,三娘,”我忽然又想起剛才的話題,“你說運河上那船裏,還會死人嗎?我爹、我爹還在那兒……”我想到這裏,又一陣害怕。

“這個可是難說的。”桃三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家夥打的什麽主意。”

“啊?那我爹不是有危險了?我得去把爹叫回來!”我轉身就要往外跑。

“誒?你別去!”桃三娘一看我急了,連忙叫住我,“桃月兒!你去了也沒用,難道你說出來,你爹就會相信?”

我站住了,是啊,爹和娘都不會信我的話的:“那怎麽辦啊?三娘!”

“唉,你別擔心,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笑笑摸摸我的頭,拉我回屋裏去坐,“我告訴你的話,你也千萬不能告訴給別人,他不會犯到我的頭上,但我也不能妨礙了他的事,你懂嗎?”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

金絲粉的做法講究起來,也是挺繁冗的。

桃三娘是用今年新打下的上好稻米,以金山運來的泉水濾清和浸泡好,然後磨漿,蒸粉,蒸好後再壓片和切條,我幫著做,隻見那出來的細粉條十分柔軟潔白、輕滑膠韌,浸在一缸清冽的泉水裏載沉載浮,舒散好看。

另外兩隻大鍋裏,自下午就開始分別熬下了數斤豬大骨,和那上等的牛腩肉,時間也已經有兩個時辰了,掀開蓋看,豬骨湯正乳白地翻滾,牛腩肉則滿鍋紅辣辣的,幹紅小辣椒配著金黃的牛脂油浮在湯麵上一層,辛香撲鼻。

桃三娘拿來一個竹編的漏勺,抓一把米粉放進漏勺,然後整個漏勺浸入豬骨湯鍋中間,就著滾燙的白浪中待米粉略滾幾下,粉即可燙熟,然後倒入一個瓷碗內,再舀一勺豬骨湯,一勺帶紅湯的牛腩肉,待細看那牛肉,筋與肉層次分明,因為烹煮的火候,那一根根筋都呈半透明的金黃色,十分誘人的樣子。

“來嚐一碗試試味道如何?”桃三娘遞給我。

“好香。”我接過碗筷,吃了一口:“好辣!怎麽放這麽多辣椒?”我辣得舌頭都火燒似的。

“是啊,這金絲粉,是長沙當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給那個賣古董的趙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會來店裏吃飯嗎?你去請他了?”

“我當然知道他今晚會來吃飯啊。”桃三娘也不解釋那麽多,仍隻是笑吟吟道。

那長沙人看來是酗酒成性的,晚間他一個人果真又來了歡香館,腰杆挺得筆直地進門,但架子卻不像第一天見時那麽端正,而是拿出幾吊錢往桌上“嘩啦”一扔再坐下,先點了一壺梨花白,叫上兩個小菜,就開始喝起來。

桃三娘端出了紅汪汪的金絲粉,我看他立刻變了臉色,大驚失色道:“這氣味聞著,就和小時候家裏對著的那條巷子口賣粉那家飄出來的味道一樣!”

“誒?真的?趙先生不是逗我開心吧?怎麽可能會有一樣的味道?”桃三娘謙虛笑道,“請趁熱嚐嚐,趙先生那麽多年沒回過家鄉,恐怕早就忘記是什麽味了。”

那長沙人連連擺手:“不會忘不會忘!”

他筷子夾起一塊牛腩肉,仔細端詳:“嗯,煮夠了火候的牛肉就是這種深紅的色澤,筋肉有韌性咬起來卻不費牙。”他一邊吃著一邊大加讚歎,時不時再幹一杯酒。

桃三娘笑勸道:“您還是少喝一點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

那人大搖起頭:“喝酒的時候,才能是我最輕鬆開心的事,”他拍拍心口,“再有什麽不高興的事,也就忘了。”

“您還能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啊?昨兒不是才賺了一千兩銀子麽!”桃三娘故意這樣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一千兩?一千兩算什麽?”那人沒好氣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隨便一件東西就可以賣個幾千不在話下,那一千兩銀子算什麽?”

“噢,趙先生那當然是大買賣大生意了,哪像我這小店經營,沒見識到。”桃三娘依然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我看著他痛快地吃著那碗粉,覺得這人實在沒什麽意思,一開始見到時,倒是挺有點內斂謹慎的模樣,怎麽這兩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緣故,說話口氣讓人總不太舒服。我還是早點回家陪娘好了。

想到這裏,我便給桃三娘做個手勢,告訴她我先走了,然後便跑回家去。

我做好了晚飯,娘推說不餓,吃喝了兩口湯,我自己隨便吃了點,就到院子裏和烏龜玩兒。

晚上的空氣很清爽涼快呢,我用一片草葉子去撩烏龜的臉:“不知道我爹現在怎樣了,那船還要多久才能修好?”這些話我也隻能對烏龜說。

烏龜眨眨眼看著我,烏溜溜的眼珠似乎能聽懂我的話似的:“烏龜,你睡覺的時候,也會做夢嗎?”

我把它拿起來托在掌上,四目相對,它竟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雙眼,我忽然覺得好笑:“烏龜你也不說話,整天悶著自己想事兒?”

忽然這時院子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隻聽有人說:“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

娘從屋裏驚慌失措地跑出來:“桃月!你爹……”

我趕緊過去扶住她,娘卻身子一歪,暈倒在地。

我嚇壞了,大聲喊道:“娘!你怎麽了?你醒醒啊娘!……”

隔壁的嬸娘興許是聽到我喊,過來拍門:“桃月!你娘怎麽啦?”

我這時沒辦法分開手去開門,隻能答道:“我娘暈倒了。”

“那你快來開門!”

“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著瘦,可我想托起她,還是很吃力。

“沒事,你先讓她坐下來!直接坐地上也行。”嬸娘急了。

“好!”我慢慢把娘放下來,讓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門檻,然後過去開了門,嬸娘正在數落剛才外麵傳話那人,他是住竹枝兒巷尾的,姓譚,與生藥鋪那位譚大夫是叔侄親戚,年紀尚輕,有時好像也到生藥鋪去幫忙跑個腿什麽的。

“跟個燙屁股猴兒似的,喊什麽?整條巷子都聽到你聲音了!”嬸娘一邊說一邊進來,扶著我娘道,“月兒她娘呀,感覺怎麽樣了?別動了胎氣啊!”

我娘已經慢慢醒轉過來,虛弱睜眼道:“沒、沒事,就是眼前忽然發黑,腳沒站穩……”

“來,進屋躺一下吧。”嬸娘要攙她起來,她卻擺手道:“不、不!快問問他,誰死了?”

“哦、哦!”我答應了趕緊去問,那嬸娘則又大聲罵道:“臭小子快說啊!誰死了?”

“不、不是桃月兒她爹……”那人嚇壞了,斯斯艾艾答道。

“聽見沒?不是你相公!”嬸娘也放了心,扶著娘進屋去了,但我站在那裏,還是感覺背脊陣陣發涼,又死人了,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怎麽會這樣?是春陽幹的麽?我轉頭望去歡香館,夜幕裏歡香館門前的紅燈籠亮著,映出裏麵人影幢幢。

我在井邊打了水,煲開了送去給娘,嬸娘正在陪著我娘說話,我又退了出來,烏龜在牆角下一動不動看著我,我總覺得心裏一塊重重的擔憂,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個是我爹呢?不行……

我想也沒想,就衝出門去,可是剛跑到歡香館門前時,卻恰好桃三娘送那長沙人出來,一看見我正跑過去,就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見三娘,我也本能就停下腳步。

那長沙人麵紅脖子粗的,也沒把我當回事,隻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說:“你待會給元大人送點心……我現在就去找他,我愛吃的金絲粉啊,你得帶來,我晚點還宵夜!別忘了!”

桃三娘陪笑道:“忘不了。”

“你給我做的金絲粉很好,難得你有心,回頭我再給你個紅包封你幾十兩銀子,我說得出做得到,銀子不算什麽……”他拍拍腰間,“我還有好東西給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徑笑著送走了他,轉而看我,臉色卻立刻沉了下來,拉我到一旁低聲道:“你要去河邊?”

我點頭:“我擔心爹會有事。”

桃三娘略歎一口氣,雙手抓住我的雙肩:“我知道你擔心,我也知道現在這樣很難讓你相信他絕對沒事……死了的人,都是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裏的蛟龍,二是為船開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時還會死一個人。”

“死那麽多人的船,那元大人還敢要?”我難以置信道。

“沒辦法,也許元大人不會再用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這船春陽必定會帶回餓鬼道去。必須死三個人,船到時才能順利啟航,死的第三個人,是用來喂幫他開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三娘,你帶我起看爹好嗎?我想要看見他真的沒事,我娘剛才都暈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這丫頭。”桃三娘無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來傳話,又讓我待會送元大人愛吃的幾樣點心去逍遙客棧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愛吃的點心,是之前桃三娘做過的紅豆餡山藥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鬆糕幾樣,我先回家又陪娘一會兒,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門到歡香館,她便已經做好了並且裝盒,由李二提著,我們三人便往運河方向走去。

記得第一回跟著三娘去運河邊,也是夜裏,當時李二他們背著幾十袋肉餡饅頭,特意去喂河裏的蛟龍和魚群,那段時候還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漲滿,天色陰晦;而今日,還是三娘牽著我的手,我跟著她的腳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費力,秋風颯爽中,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更夫的敲梆聲響,好像已是亥時。

但就要到河邊的時候,我們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前方遠遠能看見一片燈火通明,是逍遙客棧和那艘船,許多人來人往和喧嘩聲。

“待會你和我一起上逍遙客棧裏,除了那春陽,你還得注意,會有一個穿青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陽的親弟弟,也是來自餓鬼道的餓鬼。”桃三娘這樣囑咐我道,“他表麵上也是元老爺的孌童,但你千萬不要去看他,或者讓他發現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陽,他是真正十足殘暴的餓鬼,若不是春陽在,元老爺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光了。”

我一驚:“他們真的會吃人?”

“當然。”桃三娘的語氣毋庸置疑,“春陽來人間,主要是為他母親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長期的供養,並不為吃人,但他這個弟弟,出生之時就是那幾百個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個,他們的母親根本沒有辦法,是春陽最後製服了他,之後卻也並沒有舍得殺他,唯有把他帶在身邊。”

“原來是這樣。”我心裏頭湧起一種不知道什麽樣的感覺,我腦子裏浮現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沒有像春陽那樣多的同胞手足,我更不了解他對那一切會是怎樣的感受。我隻是深深地覺得可怕,世間居然會有如此沉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裏已經沒有任何知覺可以說出來……

逍遙客棧就在眼前了,隻見那夜幕半空間,淡淡香煙繚繞,那石階的門前車馬林立,門上數串大紅紗蒙的燈籠,懸於飛簷樓閣的各角,眾多樂器歡歌樂語聲從門裏飄出,而更遠處,大約那艘遊船所靠的岸邊,好似有人點起火把,又好似有人點起蠟燭、燒起紙錢,仿佛還有嚶嚶哭聲,隻是聽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這夜裏都如此光亮,伴著運河裏潺潺的水流響……

“三娘,元老爺身邊究竟有幾個孌童?究竟什麽是孌童?”

桃三娘沉默了好久,直至我們快要走上逍遙客棧的台階,她才低聲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幾個孌童。”

她接下去似乎還說了一句話,應該是給我解釋什麽是孌童,但此時麵對的那屋裏傳出撕金裂石一般的聲樂音響,一時之間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蓋過了桃三娘的語言,我隻是傻了一樣還在仰頭望向桃三娘的臉,這一瞬間,我看見她的臉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揚,變成了容光煥發的如花笑靨。

有一個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來招呼:“請問客官……”

他還未說完,後麵就立刻上來兩個元府家丁,直接越過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聲音冷硬道:“上這邊二樓。”

桃三娘點頭笑答聲有勞帶路,便隨著他們從旁邊一條樓梯走上樓去,我第一次走進這樣寬敞高大的房屋,這裏到處掛著精美的垂簾,到處擺著顏色各異的盆花,香氣彌漫,現在這個時候大堂裏雖然沒什麽客人了,但拿著雞毛撣子或抹布的雜役,還是不少。二樓上,還有那麽多的琴樂歌聲,從不同的房間裏傳出,我緊緊跟在桃三娘身邊,在二樓長廊上轉一個彎,再走到盡頭,就是一個寬大的半月門,裏麵傳出女子的歌聲,有人掀開長串碎珠子的門簾,歌聲便戛然而止,裏麵就是一張大圓桌,桌上坐滿了人,我的視線根本不敢望向前方,隻覺得唱歌的就是曾到過歡香館的那個叫金雲兒的妓女,我站在桃三娘身後,隻看著腳下紅色方磚的地麵。

“誒?歡香館的老板娘來了!”聽聲音,是長沙人趙先生。

桃三娘對眾人欠身一福,然後回頭吩咐我道:“把帶來的點心端出來。”

我見過幾次元老爺的場麵,也知趣了,便答一聲“是”,回身去把李二手裏的食盒掀開,食盒分兩層,上層是元老爺要的幾樣點心,但下一層隱隱散發著辣椒熱油的辛香氣,想來是給那長沙人送的金絲粉,我便也打開一一呈上。

屋子的一角,坐著一位彈琴的女子,圓桌之上,擺下的都是時令瓜果和炒貨的碟,照舊還有元老爺的高貴茶器,我不敢抬眼看任何人,隻是小心謹慎地擺好手裏的碗碟。

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想來元老爺的心情也不會怎麽好吧,我大氣都不敢出。我隻希望在這裏,等著船完工,爹沒事。

“嗬,這小姑娘總是這麽害羞內向的。”我聽那妓女金雲兒這麽說,桌上的人們似乎都在看著我笑。

我眼角恍惚瞥見正中央的元老爺左邊,是白衣的春陽,右邊則是一著青衣的,立時頭皮發麻,不敢再看。

這時元老爺淡漠聲音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春陽答:“回大人,是亥時一刻。”

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話卻停住了,這房間的窗戶外麵,似乎就能看見那船,若不是那女子一直彈琴,這裏恐怕也能很清晰地聽見船邊岸上的哭泣聲。

“好了,別彈了。”元老爺有點煩躁地突然打斷那琴聲,但隨即似乎也覺得自己語氣不好,在場的人皆一窒,靜默下來。

彈琴的女子出去了,掩上門悄無聲息。

窗外飄入遠處船上敲敲打打以及嘈雜的人聲,十分清楚。

元老爺站起身,走到窗邊朝外張望,歎了口氣。

我看站在身邊的桃三娘垂手恭立,並不作聲。

“這船,竟有什麽不詳麽?”隻聽元老爺自言自語一句。

桌上有人接話道:“聽聞昨夜有人在船上看見水鬼。”

元老爺轉過身來,說話的是那長沙人:“趙先生你也有耳聞?”

長沙人點頭,也站起身走到窗邊:“不是說,昨夜死去那位工匠,曾在落水前,說見到水鬼麽?當時船上卻無人信他。元大人為何不請來道士?”

“這,”元老爺皺眉,“原本擬定是待船完工之後,才去請齋公的。”

“我這有一塊隨身佩戴的太極古玉,乃是昔時大漢武皇帝未央宮中之物,能辟邪靈晦氣,不如就送給大人懸於船上,或許能起到震懾之用呢。”長沙人說著,果真從衣襟中摸出一件東西,遞到元老爺手裏。

我看見元老爺把那東西在手掌心,仔細看了一下:“這確是一塊羊脂古玉,先生怎能把如此貴重物件……”

“這皆是身外之物,不值什麽。”長沙人擺手。

我忍不住覷了一眼對麵的春陽,他臉上卻是一如平時的冷漠,沒有一絲特異神情。

屋外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小廝:“稟告大人,衙門那邊人來報,仵作已經驗明張五的屍身,確係由倒塌木梁砸碎頭顱蓋骨身亡,並無異樣。船內工程亦全部完成,工匠們已經撤離船上,大人是否親去視察?”

“好,知道了。”元老爺點頭。

“諸位,元某失陪一會。”那元老爺說完就往外走,春陽也站起身,元老爺卻按住他肩頭,“你們都留在這裏,不要亂走。”

“是,大人。”春陽並不贅言,複坐下。

“噢,歡香館的老板娘還在哪?”元老爺似乎這時才發現我們還站在這,“實在怠慢了,快請坐,看茶!”

桃三娘不緊不慢答道:“叨擾了,不用坐,我這就該回去了。”

“快給老板娘拿銀子來。”元老爺嗬斥一句旁邊伺候的下人,恰恰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驚慌的喧嘩。

“又發生了什麽事?”元老爺有點像驚弓之鳥一樣。

小廝衝到窗邊朝下麵張望,似乎也看見奇怪的景象,大喊道:“究竟怎麽回事?”

有人答:“船晃得厲害!剛才一陣風,船就自己晃起來了!”

元老爺轉身下樓去了,那長沙人以及桌上其他幾個男子、小廝也下去了,妓女金雲也走到窗邊,手裏拿著手帕子掩住胸口朝外張望:“這麽多人在這也會鬧鬼?”

我不禁攥住桃三娘的衣袖,心裏陣陣寒意:“三娘……”

“老板娘還不回去嗎?”桌上有人忽然開口道。

我下意識望去,就是那青衣服的男孩,他坐在那,年紀看來與秋吾月相仿,兩鬢用綠色絲絛結了及肩的小辮,麵如敷粉般白嫩,唇色紅若胭脂,頸項上也與秋吾月一樣戴著金項圈,略不同的是,上麵顯眼地鑲嵌一塊翠綠色玉石,他說話聲音稚氣,眉眼微笑吟吟的,口中還露出兩顆尖尖小虎牙——我打了一個寒顫,不敢再看他。

“大人還未給錢,我怎麽能就走了呢?”桃三娘微笑答道,此時屋裏還有一個小廝留守,金雲也在。

“嗬,看來味道不錯的樣子。”他真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似的趴在桌上,伸手到這邊,勉強才夠到一塊蜂蜜鬆糕,就吃了起來,還氣哼哼地說,“春陽哥哥壞透了,每次去歡香館吃飯,都不讓老爺帶我,隻帶吾月去。”

春陽隻是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麽,秋吾月不在,我感覺到他對這個親弟弟,卻似乎並不太照顧。

站在窗邊的金雲兒突然驚叫一聲:“哎呀,小心啊!”

春陽也起身朝另一扇窗外看,還有那個小廝,幸好這屋裏不止一扇窗戶,我忍不住走過去,在金雲身邊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岸邊黑壓壓站著許多人,整條河麵泛著浪,“啪啪”地拍著船身,而水裏那艘船,左右不定地劇烈搖晃,甲板上還有幾個人,但許是因為搖晃,船上掛著一盞風燈,也是隨著船身半明半滅的。

“啊!那是我爹!”我驚呼出聲,來不及多想,我轉身朝樓下跑去,桃三娘叫我一聲,我也來不及搭理她了。

元老爺帶著人站在岸邊,明明岸上平靜如常,但河麵卻刮著古怪的大風,係在岸上的纜繩不知怎麽鬆了,船已經在離開岸邊足有一丈多遠,但船又沒有順流而去,就隻像一匹受驚的馬,在原地前俯後仰地打著轉,船上的人連站都不能站穩,有人想拋過去繩子,但試了幾次仍滑脫了。

“爹!”我大聲喊道,爹就在船上,此刻正與其他人一起勉強扶著欄杆站起來,完全顧不上聽到我。

岸上扔繩子的人也在高喊:“我再拋過去,你們盡量接啊!”那人在繩子上拴上一個鐵錘:“你們小心,別被砸到!”

我爹伸出手:“拋過來吧!”

繩子終於接住了,爹趕緊把它纏到欄杆上,但“呼—”地岸上也開始刮起一陣大風,卷了許多沙塵徑直衝入人的眼睛裏,我見爹他們幾個人一同好不容易才把繩子纏繞好:“好了!快把船往回拉!”

太好了,繩子的一端是固定好在木樁上的,岸上的人隻要把船拉回靠岸就好了,眾人顧不得風大沙子入眼,便開始一齊用力把船往回扯,我也想要過去幫忙,但卻被一個人用力推開,大聲嗬斥:“小孩子不要過來添亂了!”

我跌在地上,沙子吹入眼睛很疼,我用手背揉了揉,卻是更疼,眼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突然船上發出一聲木質的脆裂聲,人們喊:“不好了!欄杆要斷了!”

元大人大罵:“怎麽可能新裝上去的欄杆就斷了?你們買的什麽木頭?”

旁邊小廝則勸他:“大人先回屋裏去吧!這裏風太大……”

我隻覺得自己置身在無比混亂的境地裏,“呼呼”的風聲和人們喊叫的話音,拚命搖晃的大船,那艘船那麽大,上麵還有一座二層小樓,“嘩—”一聲,船上的風燈終於掉到地上,摔碎了又發出聲響。

我眼看那欄杆被繩子扯得斷裂,船上的人也滑倒在地:“爹!”我下意識地就想過去,卻忘了我與船之間還隔著河水,隻覺得失去重心,直到我一頭栽入黑暗的河水裏,冰冷的河水徑直灌入我的嘴巴和鼻子,我才明白過來。

“爹……”我手腳拚命亂劃,想要把頭伸出水麵,但張開口卻什麽也喊不出,隻嚐到河水的味道。

“桃月兒……”我的頭露出水麵一瞬間,聽見桃三娘在喊我的名字,但我還什麽都看不清,一個浪頭蓋下,我重又沒入了水裏……腳下不到底,我僅存的意識是,雖然我掉進河裏,但這明明還挨著岸邊,我伸手**,希望摸到上岸的石壁,但我用手抓、用腳蹬,都碰不到任何東西……這裏好黑,耳朵裏也灌進了水,聽不見別的,隻有“咕咚咕咚”的水聲,我越來越慌,越來越怕,吸不了氣,好難受……

直到我感覺頭發被人揪著,好幾隻手抓住我,將我重新放到堅硬的岸上,我都還有依稀的記憶,有人不斷用力拍著我的背,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很多張神情擔憂的臉,有人說:“醒了!醒了!”

“爹?”我在這些臉中尋找我爹的模樣,但怎麽都沒有?難道爹還在船上?三娘呢?

“爹!”我猛地用力撐起身,抬眼卻看見元老爺就站在我的麵前,他身兩邊站著一青衣和一白衣的少年,白衣的麵容冷漠,青衣的神情若笑。

“嗬,好了,小丫頭醒了。”元老爺看著我,和藹地笑笑。

“桃月兒!”是我爹的聲音。

爹原來就在我的身後,我掙紮著起身,他便扶住我的肩,他全身我和一樣,都是濕漉漉的。

“啊?爹!你沒事吧?”我看見他,終於心裏一塊石頭落地。

“傻丫頭,你怎麽能亂跑到這來了?”

隻聽元老爺吩咐旁邊的人道:“把他們帶到屋裏去休息一下。”

“謝、謝謝大人。”我爹在向元老爺道謝。

“誒?風……停了?船也沒事?”我的腦子逐漸想起剛才的畫麵:“三娘呢?”

爹拉著我站起來,跟著那元府家丁走向逍遙客棧大門:“桃三娘?你是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你是跟她一塊兒到這來的嗎?”

“啊?三娘不在這?”

“還是自己先回去了?”爹奇怪道。

“剛才是爹跳到水裏救我的嗎?”我看著他身上的衣服,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是啊,當然了,我聽見你喊我,但我剛看清是你的時候,你接著就掉進水裏了,可是嚇到爹了,你怎能這麽全都不顧就跑過來?”

爹的笑容很溫暖,他雖然在責怪我,但我一點也不會覺得不開心,隻是……為什麽不見了三娘?

我的衣服全都濕透了,我低頭看自己身上,腳下走過一路,都是水印,我被救上岸來過了多久?風怎麽說停就停下了?所以我身上濕了,卻也不覺得冷?

我停下了腳步。

“誒?快走啊,我們快到屋裏去。”爹催促我道。

我回頭望向河岸,還有那艘船,船上此刻燈火通明的,很多人在那忙忙碌碌,元老爺的背影看來,正在那裏對手下的工人們指點,卻隻有那一襲白衣,在夜色與火光之間,反而顯得那麽不清晰……好像察覺到我在看他,他忽然側過臉來,他在看我,他那種眼神——

我突然驚覺,不對!這裏不是……刹那間水“咕嚕咕嚕”地灌入我的口裏,我想大叫,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四周還是一樣地黑,我還在水裏,剛才那都是餓鬼的幻術!

但我能感覺到頭頂的方向有一片火光,應該是人們舉的火把,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向我頭頂的方向掙去,終於冒出了水麵。

“桃月兒!”是桃三娘的聲音,但我一頭一臉的水,什麽也看不見。

“快,抓住這根繩子!”我聽見桃三娘這樣說的時候,有個東西正好落在我的頭上,我連忙一把緊緊抓住。

“拽緊別鬆手!”桃三娘這樣說,繩子已經帶著我往岸上靠,風還是那麽大,浪一個接一個,像還想把我往水底打去,好幾個大人伸手一起將我拉上了岸。

“桃月!沒事吧?”桃三娘用手給我抹開粘在臉上的頭發和水,我拚命咳嗽著,她向下按著我的頭用力拍我的背。

“三、三娘……”我緊緊抓住桃三娘的手,我害怕這一次仍是假的,“我爹、我爹呢?”

“船剛才被衝走了好遠,不過現在好了,趁著剛才有陣子風小很多,他們已經綁好了繩子,現在已經快拉靠岸了。”桃三娘柔聲安慰我道。

我又咳嗽又拚命大口喘粗氣,實在難受得很,待緩過來一點,才發覺周圍圍了好些人,有的是元府家丁,也有的是逍遙客棧裏的雜役,有男有女,“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地,有人催促三娘道:“把這女孩帶進屋裏去休息一下吧?”也有人說:“要不要請大夫?”

忽然人們向兩邊閃開,元老爺走到我麵前來,他身邊跟著那個長沙人:“嗯?醒了?沒事?”

“哼!這風刮得邪氣啊!”那長沙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大聲罵道,“莫不是惡蛟作孽?”

“噢?趙先生的意思是?”元老爺奇道。

我這時已經清楚過來,留心聽他們說話。

“我自小在湘水邊上長大,一直聽老人的故事裏,常說到水裏住著蛟龍,時常興風作浪,甚至伺機吞噬人畜,其實蛟不如龍,龍乃是天地間的聖靈神物,而蛟實則是頑劣水怪。元大人,這水中,莫不是有蛟?”

“啊?”元老爺嚇了一跳,“可是蛟獸食人,方才這丫頭掉進水裏,卻並沒有發生意外啊。”

“這……”那長沙人也一時語塞。

我與桃三娘對視一眼。

不知是不是覺得麵子上掛不住,那長沙人倒背著手,皺著眉頭煞有介事地走到水邊,盯著水裏沉吟半晌。

桃三娘扶著我站起來,我還是很擔心爹的安危,朝船上張望,果然船已經綁好幾根大繩子,眾人用力正將船拉回來了。

“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低聲對我說。

“三娘,已經快到子時了……”我擔憂地問道,“春陽他們不是還得殺一個人麽?”

“嗯,其實方才真是嚇到我了,我以為他們真想把你淹死。”

我心裏一驚,腦子裏回想方才的一幕:“那麽說,方才我在水裏看見的,都是真的?不過……”

“不過春陽好像並不想殺你,或許剛才他弟弟想對你下手的,不過他還是製止他了。”桃三娘接了一句,冷笑一聲,“其實他們早就有看中的人了。”

“噓—!”

風驀地又強盛起來了,在河麵上打著旋兒,天空上隱隱能感覺到層雲堆積,還有沉悶的仿佛是雷聲在滾。船終於靠岸了,爹下了船來。

“爹!”我喊一聲,跑過去。

“桃月兒?”爹看見我臉上充滿疑惑,“你怎麽到這來了?”

“我和娘都好擔心你,這裏死了兩個人……”我抓住爹的衣服,才有了心裏石頭落地的感覺。

“是你娘叫你來的?”

“不、不是,我拜托三娘帶我來的。”我仰望著爹的臉,他一臉疲憊憔悴,也是驚魂未定。

風“呼呼”地在我耳邊過,我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

“快把船固定好,回到屋裏去!”我聽見那長沙人喊。

人們手忙腳亂地吆喝著收拾,爹也拉著我和三娘說:“先去避避風吧!”

這時有人喊:“趙先生,站在邊上太危險!”

我一邊往回走,一邊回頭去望,可很多人的火把都已經被大風吹得熄滅了,隻覺得黑糊糊一片,看不清誰是誰。

“可能還要下雨,快走!”爹扯著我,容不得我再看仔細,果然沒多久,天上飄下滂沱大雨,我們好多人都擠在逍遙客棧的大堂裏,逍遙客棧本來是隻接待貴客的地方,可這時候,也是看在元府的麵子上,沒有辦法阻止。

我冷得陣陣發抖,桃三娘拿出銀子讓廚房給我煮薑糖水,我爹推辭半天,絕對不肯收,這時忽然有人問:“趙先生?趙先生在哪?元大人有請!”

大堂裏的人都麵麵相覷,這裏沒有那長沙人的影子,我驚恐地望向三娘,她對我搖搖頭,意思是不許我作聲。

“難道還在外麵?或者上茅房了?”有人說了了一句,其他人也在紛紛揣測,也有人說,要不找幾個人出去找找他,其他人立刻反駁道,這麽大的風雨,去哪找人?有人指著我說:“剛才這小丫頭是命大,掉進水裏還能自己冒出來抓住繩子。”

桃三娘攬著我的肩,一邊撥我的濕頭發,並沒理會那些人的話,看樣子,是絕對沒人肯出去找那長沙人的了,我抬頭看著三娘的臉,她的神情肅穆,也不說話。

我們就這樣一直等了一個時辰,屋外的風雨才慢慢停住了,元老爺和春陽他們都沒再露麵,估計已經在樓上的客房休息去了,隻有元府的家丁仍在守著打點。那個長沙人也一直沒有露麵。

我很困倦了,但是硬撐著不肯閉眼,爹卻還不能回去,因為工錢還得等到明日才發,再說折騰了半夜,船也有損傷,明日還得修整。桃三娘讓李二背著我,爹對三娘再三道謝,送我們就回去。

回家的路似乎很遠、很黑,路上空空****的,兩邊的樹在輕輕搖晃,也很靜。

“三娘,那個人死了麽?”我忍不住問道。

“為什麽他們能夠輕易就殺掉一個人?人為什麽這麽容易就被殺死?”我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很難過,但我試圖不表露出來,不想被三娘發現,“餓鬼很可憐……但他們為什麽可以隨便就殺人?”

桃三娘這一次沒有回答我,她隻是望著前方。

我伏在李二背上,側著臉就能一直看著她,夜裏她的身影也是一團模糊,我很困很想睡了,今夜春陽已經如願以償了吧,他會怎麽把船帶走?他那個說話聲音稚氣,一副微笑吟吟帶著虎牙的弟弟,真的一點都不像是會是殺人吃肉的鬼怪……為什麽都看不出來呢?我好累了,但我更想知道為什麽……

桃三娘為那個長沙人做的金絲粉,他沒有吃完,就再也不見了。雖然我並不喜歡他,但一個人憑空就不見了蹤影,聽到很多人在那裏頻頻猜測他的去向,甚至後來很多人去河裏打撈,但卻連屍身都找不到。

我覺得,他那麽戀著家鄉,死後會不會順著河流回去呢?不過桃三娘說,子時死的這個人,是春陽喂給到時幫他開船的鬼,那就是說,會連身體也被吃掉嗎?好殘忍……

那艘船並沒有受到什麽毀壞,但後來元老爺也沒有用它去招待客人,就那麽停在運河邊,沒幾日就快到中秋節的前夕,那艘船在一天夜裏悄無聲息地就消失了,江都的人們都議論紛紛,它果然是不詳的,船上恐怕是藏著鬼怪也未可知!

可在我看來,最低限度,爹能平安無事地回來,我就很滿足了。

回來之後,因為落水著涼,我病了一場,但之後回想來,我掉進水裏春陽卻沒有要了我的命,也還是萬幸!當時在幻象之中,差一點就進了那屋裏去……也許進去就沒命了,但我發覺到是假的,是因為他當時回過頭來看我,微皺眉頭那種目光,在叫我快點離開這裏一樣,我撿回一條命,其實都是托三娘的福吧。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春陽的眼神裏竟有種悲哀,隨意就能奪走人類性命的餓鬼,如此可恨……卻又如此悲哀,我實在是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