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金絲粉1

秋蟬的鳴叫聲已經漸漸虛弱下去,午間篩落院子裏的陽光,也和煦了許多,少了火氣。

爹在運河邊接了新活,據來找我爹的人說,是那位退休回故裏頤養天年的元老爺有一位在京城同朝為官的同僚,因為丁憂回鄉,將坐船路過江都,於是元老爺便特地買了一艘遊船,就停在運河邊上,接著好像又嫌著遊船內外過於簡陋,於是連忙召集了一群工匠,要在短時期內把船身內外都重新修葺一遍。

開出的報酬倒還算不錯,除了每天包吃喝,還給三百文錢,爹便欣然應允去了。

話說回來,江都一帶富庶人家倒是不少,他們也常是平頭百姓、街坊鄰裏之間的談論話頭,所以對於那位剛回到這裏的元老爺,我這些天在附近幾家嬸娘那裏,就聽來許多。不外乎就是他家宅子有多少間房,一共幾位家眷、多少兒女,平日性情喜好、花費用度之類,隻有我每次一聽到關於他家的事,就心裏一陣惴惴不安——元老爺身邊那個叫春陽的孌童,竟是會吃人的餓鬼,他還曾經化成一團白霧似的在我眼前忽然消失……太可怕了!

而娘近來卻害喜得厲害,總是嘔酸水又吃不下什麽東西,我沒辦法,隻能去菜市經常買回些青橄欖讓她含著,或者桃三娘有時給我一些她自己醃製的梅鹵,讓我拿回給娘泡水。

可娘自己更擔心的是爹,總是念叨說現在雖然天氣有了點秋涼意,但那船整日間曬在日頭下,船上做活的人肯定熱,兼之還得禁受著船周圍水麵蒸上來的水汽,那樣很容易生病,再說工期緊迫,工匠們日日夜夜地呆在船上,晚上還有風露……唉,要病了怎生是好?

娘說這些,我也隻能默默聽著,看她做針線活熬凹了的眼眶,臉色萎黃又天天晚上睡不著,我能幫她的唯有盡量承擔家務活而已。

想起有一次聽桃三娘說起過,蓮子可以養心益氣,於是這天我專門去買回蓮子和桂圓,煮了點蓮子桂圓甜湯,給娘補身。

娘先是問我吃了沒有,我答說吃過了,她才低頭隻吃了半碗,卻又想起我爹,說要是我爹這時候能回來一趟,也吃點蓮子甜湯就好了。

“娘,你如果不好好保養自己,爹也會因為惦記你的身體而不好過的。”我不知該說什麽,隻能催促她吃完一整碗甜湯,然後勸她躺下休息一會,睡個午覺。

柳青街上很安靜,歡香館裏好像客人不多,但廚房的上空還在持續不斷地飄出炊煙。

我徑直走到歡香館的側門進了後院,桃三娘正在燉湯和做糕點。

桃三娘告訴我,原來這都是給元老爺做的,他今上午就到了運河邊巡視那艘船的工程進度,不曾想曬了日陽,引得有點老毛病複發,於是暫時安置在了河邊的客棧,之後因為就近,府上人便送來了上等天麻和活鯽魚,要桃三娘給做一鍋燉湯,另外還要幾色鹹甜點心,晚飯前一齊送去。

“那位元老爺身體陽虛呢,而且上了年紀,恐怕偶爾也會感覺眩暈和手腳麻木,還有風濕和偏頭痛。”桃三娘這麽對我說道。

我很驚訝:“三娘怎麽知道的?元老爺這都跟你說過?”

“他當然不會說啊,不過他一犯老毛病就要吃天麻,而天麻這味藥材又專門是治療這類病症的,我就知道啦。”桃三娘笑著道。

“誒!三娘好厲害!”我佩服得不行,“三娘也教教我吧?”

“嗯,等閑的時候。”桃三娘一邊說著話,一邊手上停不下來,不斷揉搓著麵團,旁邊何二則將剛剛搗碎的一些粘稠生山藥加進她手中的粉團裏,這是準備包紅豆餡的山藥包子。後來我也試著幫她一起,做出一道需配辣醋吃的油煎卷,就是把雞肉、香菇、木耳剁碎,然後灑在攤薄雞蛋麵餅上,卷作一條,兩頭包好後,再略煎焦黃,出鍋隻要切成小段卷子的,就成了,不算複雜,隻是需要拿捏火候分量。

間中,我還對桃三娘說起我娘擔心我爹的事,桃三娘想了想:“不如你待會就與我一道去運河邊好了,你給你爹送點蓮子甜湯,隻要你別跟著我進客棧看見元老爺就是了。”

“那太好了,那我回去和我娘說。”我高興著就雀躍地跑回家去了。

娘聽說是跟著桃三娘一起,自然沒阻撓,讓我洗幹淨家裏一個帶耳的小陶罐,盛好剩下的蓮子甜湯,便急急出門了。

等我們到了運河邊時,已經日頭偏西,水麵殘紅了。

元老爺所在的客棧,其實是本地較大的一家名為“逍遙客棧”的,裏麵據說寬敞的中庭還搭有戲台子,專供來往富商遊貴打尖落腳、宿寢歇息。

遠遠看見,那就是一座高大的金螭紅瓦、琉璃屋麵,仿佛宮殿一般。我從不曾進去過,此時更不敢靠近,便與桃三娘約定,她帶著李二去送東西,我則自己到河邊船上找我爹,待會在河邊最大一棵柳樹下碰麵就是。

我沿著河邊走過去,那艘船就停在距離客棧不遠的小碼頭那,不少像是監工和工匠的人在走動,我不敢問人,隻站在岸邊看著船上,幸好不到半刻鍾的功夫,我爹就正好從船艙裏走出來,手上還拿著工具,和人說著話,我連忙喊他,爹看見我,有些詫異,趕緊上岸來。

我把陶罐給他:“爹,這是娘讓我給您送來的蓮子甜湯,她念著您辛苦,怕您生病了。”

爹接過去:“嗯,還有三天就能完工了。”

“好大的一艘船啊!”我感歎道,“爹負責做什麽?”

“船裏麵的家具啊,船艙口太窄,在外麵做好再搬進去的話,會比較困難,我們隻能都在裏麵做,都是桌子椅子啊,還有床,說起來,還真是熱呢。”爹說著話,聲音有點沙啞,像是渴得厲害,隨即就把陶罐蓋子打開,捧起罐子就“咕嘟咕嘟”喝起來。

我看著爹痛快地喝完甜湯,驚訝道:“爹真厲害!喝完這麽多,都不用吃晚飯了吧?”

爹用袖子抹抹嘴,把罐子遞回我手上笑道:“幹活累嘛!何況你大老遠送來,對了,你自己一個人來的?”

“不是,還有桃三娘。”我指指逍遙客棧,“她去給元老爺送點心。”

“噢,一塊回去嗎?路上可要小心。”爹還有點不放心,看看把運河一徑映照得通紅的斜陽,“天就要黑了。”

“知道了,還有李二,我們三個人,路又不是很遠。”我提著空罐子準備走了,“爹回去工作吧。”

“嗯。”爹點點頭,朝我擺擺手。

三娘給元老爺送東西應該已經送到了,不過她還沒出來,不知道還要在裏麵耽擱多久,我往回走的路上還特地朝逍遙客棧望了一眼,走到我和三娘約定的那棵柳樹去,也得經過逍遙客棧的正門。

那裏出出進進的人真多,好幾輛馬車也停在路旁,有些丫鬟婆子或小廝模樣的人,一邊車上車下的收拾東西,一邊嘻哈說笑。

夕陽的光籠罩在這幢富貴堂皇的樓身上,把它原本就耀眼的紅色飛簷更加上一層金燦燦的外衣,讓人既看不清晰,卻更生畏懼。

但一想到那個餓鬼……我低下頭隻想盡快走過去,可不曾想,偏偏就是越躲越來事,忽然一個什麽東西從天而降,“啪”地一聲砸到我身上,我嚇一跳,回過神來看,落在我身邊的卻是一個人們蹴鞠玩的那種皮球。

球是從客棧裏麵飛出來的,我循著方向望去,隻見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跑出來,他一身金黃的綾綢衣衫,仿佛與他身後那幢流溢金紅琉璃寶色光芒的房屋是一體的。

他俯身撿起球,覷了我一眼,我才看清他的模樣:纖細的肩膀顯得偏於瘦削,河麵上吹來的微風拂開他的額發,比一般女孩還要白細清秀的臉蛋,但眼神有些木然,沒什麽表情,也不說話,抱著球就自顧回頭跑回客棧去了。

富家小公子都是這樣傲慢任性的吧,把個皮球在人家客棧裏麵亂踢,也不管會不會砸壞人家的東西,或者砸到人……我平素就很怕碰到那些同齡的男孩子,雖然都是竹枝兒巷裏的街坊鄰居小孩,但那些男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嚇唬女孩,大有不把別人嚇哭了就不罷休的,因此我向來都躲得他們遠遠的。

我這麽一邊想著,一邊仍然走我自己的路,卻不曾想,忽然再次又一個東西“啪”地砸到我身上,我有點火了,回頭看時,還是那個皮球,但扔球的人,把我驚得呆住——

隻見那個身著飄逸白衣,名叫春陽但其實身份詭譎的少年,就站在客棧門前的台階上,不懷好意地笑著看著我,旁邊還有方才那個神情淡漠的黃衣少年。

我感覺自己的頭皮一硬,早知道不回頭,趕快走掉就好了……看樣子他是故意把球扔過來的。

“誒!小丫頭又是你?”他抬起手,“把那個球給我們送回來。”

我心裏害怕,但他的樣子更讓我生氣,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不敢說什麽,繼續低頭趕快走。

哪知道就因為我心急快走,沒仔細看前麵路,竟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我也沒看清楚是什麽人,就緊接著被一把推到了地上,一個潑辣的女人聲音罵到:“沒長眼睛的東西!”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陶罐也隨著一塊摔在地上,“乓”一聲脆響,我的身下好像還有小石子兒,硌得我生疼,等我回過神來,才看清眼前是個個子高挑的年輕女子,著翠綠色衣裳,丫鬟模樣,眉宇還帶有幾分凶狠勁兒,罵完我一句,就拍拍身上走開了。

我愣了愣,臉霎時間發燙,趕緊爬起身,但低頭看手上的陶罐的罐口處,被摔崩了一大塊,我傻眼了,怎麽辦?

“哼!你要是聽話,給我乖乖地撿球,就不至於摔這一跤了。”耳邊傳來那個少年的冷笑和話語,他走過來撿起球。

是看到我的笑話高興了?他到底想幹什麽!我這麽想到,隻覺得心裏一陣難以言喻的難受,今天真不該到這來……我鼻子有點酸,也不理他,提著我的陶罐爬起來,顧不得疼,繼續往前走。

“嗬,還挺強。”我聽到身後,那個少年這麽說了一句,然後就是皮球拍在地上又彈起來的聲音。

我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腳步,隻想快點離開這裏。

“桃月兒!”

我一愣,是桃三娘的聲音,我回過頭去,隻見她和李二從逍遙客棧門裏出來,正下台階,我這才站住腳。

那兩個在路中央玩球的少年見到她,卻並沒有特別的改變,互相踢著球,從她身邊跑過去,照舊興高采烈的樣子。

桃三娘走過來,看見我狼狽的模樣,無奈笑笑:“摔跤了呀?看你這一身土。”她給我仔細拍打了一下衣服,“來,趁天沒黑之前,我們回去吧。”

“嗯。”看見了三娘,我的心裏終於稍稍安定下來。

她牽著我的手,走了一路,我看著手裏殘破的陶罐,又看看她:“三娘,那個黃衣服的男孩,也是……”我甚至有點說不出那個“鬼”字,因為這在我看來,仍然是很難以理解的,我也隻能問三娘:“他們看起來和我是一樣的呀?”

“你說那個男孩子啊,他和你一樣的,是人。”桃三娘低頭笑吟吟看著我。

“他是元老爺的孩子嗎?”我不解。

“不是啊,元老爺這把年紀,他的兒子也該和你爹一樣歲數了。”桃三娘似乎在笑我的天真。

“誒?那他也是孌童咯?在元老爺身邊幹什麽呢?”其實到現在我還是不懂孌童是什麽意思,看他們漂亮的衣著,就知道肯定不是普通的小書童或者下人。

“唉,是啊,不過,怎麽和你解釋呢?”桃三娘有點作難的樣子,“你以後慢慢就知道啦。”但看我實在是如墜雲裏霧裏的樣子,似乎明白我的疑惑,“人的外表下麵,可以是人自己,但也可能是鬼,又哪是容易分清的?但這孩子是人……”

“那三娘就能分清啊。”我還是覺得這一點很欣慰。

“嗬,應該是吧。”

因為桃三娘和李二出去了,店裏隻剩下何大、何二兩人張羅,看樣子著實忙得夠嗆。大約四五桌客人,要茶要酒、點菜吆喝不絕。他兩人又是悶葫蘆一樣的人,隻會做事不會說話應酬,因此一些客人這個嫌菜慢了,那個叫人來不及答應了,眼看就要亂起來。

我本想這就回家去的,但桃三娘非拉著我說讓我再等等,我隻好跟她一起進了店。

果然,桃三娘甫一進屋,就聽有人喊:“老板娘終於回來了。”

“哎,桃三娘,難得今天我又經過你這,來吃頓飯,你怎麽才露麵啊?”有一個樣子風塵仆仆的男人朝桃三娘這麽嚷道。

“唉,沒辦法,有事耽誤了。”桃三娘連忙走過去給他倒茶,“今天要吃什麽?還是老規矩?茄子炒五花肉、燒豆腐還是蒸魚?”

“都上!老子可餓癟了。”那男人拍拍肚子豪爽一笑。

“好。”桃三娘點頭記下了,一邊吩咐李二,“去後麵把菜名告訴何二。”一邊繼續招呼其它幾桌客人,我自走到靠櫃台的空桌子坐下等她。

靠窗戶的一張桌子,獨坐著一個客人。

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坐在那裏,腰杆挺得筆直,穿了一身黑色的光綢麵衣裳,四十多歲年紀,端起茶杯飲一口茶時,能看見袖子裏手腕上纏著一串顆顆都有鵪鶉蛋大的珠串,儀態和神情都與在場的其他客人略有不同。

好像又是個有錢人,不過奇怪的是,他又沒帶跟班。

“這位客官,吃點什麽?”桃三娘走到他麵前問道。

那人也朝桃三娘微微一笑:“老板娘好,久聞大名了。”

“哦?這位客官看來倒是眼生,卻不知從何處聽說過我這小店?”

“嗬,我是長沙人,曾聽不止一位朋友提起過,江都有家歡香館,不但老板娘聰明漂亮,而且菜色俱美。”

“哎,實在過獎了。”桃三娘擺擺手,“那麽客官想吃點什麽?小店會盡量為您做到。”

“那就請做一道骨頭肉吧?就是豬身上,長在一起的骨頭和肉,能一齊咬碎吃下去的,做法隨你。然後,還有一道如意圓子,不過可不是那種剁碎了再捏出來的豬肉圓子,而是要把肉切了方塊,裏麵挖空再放入餡的。”

我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很討厭,他說那兩道菜名的時候,我卻覺得他在故意為難人,菜名和方法都說得含糊,也刁鑽。

桃三娘卻毫不在意,笑笑:“好的,請您稍等。”

就到後院廚房去了,臨走還示意我也跟她進去。

“三娘,那兩道菜你知道怎麽做嗎?那人是什麽人啊?”我有點憤憤不平。

“不難的。”桃三娘把我手裏的陶罐拿過去,用水衝衝幹淨,“我剛想起有醃的鹹鴨蛋,給你拿幾個回去吃。”

“誒?……那太謝謝三娘了。”桃三娘總是送我好吃的,也拒絕不了她,因此每每我都更不好意思。

“三娘,方才那人點的菜……好像很難啊。”我還在想剛才的事。

桃三娘一邊給我揀鴨蛋,一邊搖頭笑笑,喊何二:“帶肉的豬脆骨還有吧?炸一碟,配醬拿出去就行了。”

“就這麽簡單?”我驚訝道。

“是啊。”桃三娘笑我大驚小怪,“不過如意圓子有點麻煩,天黑了,你還是快回家吧?”

“噢。”我隻好點頭,“我先回去了。”

其實我很想看她做那道如意圓子,但天的確黑了,娘一個人在家,我是得快點回去。

屋子裏娘的一盞油燈亮著,娘做好了飯菜但一直在等我回來,我拿出桃三娘給的鴨蛋,然後一起一邊吃飯,一邊給娘講去看到爹的情形。

我說爹渴得那樣,把甜湯一口氣都喝完了,娘就笑,說你爹就是這副蠻牛勁兒,我也笑說,弟弟可不要像爹一樣,太淘氣了我可管不住他。

吃完了飯,我到井邊洗碗,烏龜伏在牆角,看見我就慢慢爬過來,我故意逗著它玩,把它翻過來,急得它四肢和腦袋都伸出好長,可就是碰不到地麵,半圓的龜殼像不倒翁一樣左右搖擺,我看著覺得很好笑,過了一會才重新把它正過來。

……不知道弟弟會是什麽樣的,會像爹還是娘?會不會淘氣不聽我的話?

其實我寧願天天在歡香館看桃三娘做菜,也不喜歡和街坊鄰居的那些小孩玩,男孩子們都那麽惡作劇,好了不起的樣子,女孩們要不就是做針線女工,要不就湊在一塊兒說一些無聊透頂的悄悄話……怪沒意思的。

“桃月!出去跑了半天,還不快洗澡。”娘在屋裏催我了,我趕緊答應去。

第二天下午,我閑晃到歡香館的時候,看見了元老爺!

想是天氣晴朗,他的身體也好多了,這會子正悠閑地坐在圍欄邊那最好的位置上,麵前擺出一整套翠綠色晶瑩剔透的茶杯子,和幾色茶點,手裏揮著一柄羽扇,在他對麵坐著的,竟然是昨晚那個自稱長沙人的中年男人。

照舊是著一身白衣的春陽,在風爐上烹著茶,還有昨天看見那個玩球的金黃色衣服男孩子,在默不作聲地剝著栗子,還有那些隨身小廝,在周圍或站或坐。

我不敢從正門進去,連忙繞到側門進後院。

桃三娘正在把一些新鮮剛下來的青橘子剝皮,見我來了,便把手上剝好的一個橘子肉給我:“怕酸嗎?”

“三娘這是做什麽?”我接過來橘子問。

“青橘皮切絲、焯水,晚上拌涼菜啊。”

“三娘,那元老爺又來了……”我訥訥地說。

“是啊。”她倒是不以為意,“來看東西的。”

“看什麽東西?”我更奇怪。

“那個長沙人,有不少古董玩意兒。”桃三娘自己也拈了一片橘肉進嘴,隨即酸得眯起眼睛,“他手上戴的那串玉石珠子,據說是以前長沙國王棺材裏拿出來的呢。”

“噢,是賣古董玩意兒的……”我知道古董是什麽,江都一帶自古繁榮興盛,常年能看見那些走街串巷,專門收人家裏玩意兒的人,街上也有專賣這一類物件的地攤或店麵,“他有很多寶貝咯?”

“可能是吧,”桃三娘對這個似乎沒一點興趣,手裏不停地收拾青橘皮。

“生橘皮苦苦的,能做菜吃?”

“嗯,焯水之後,還得泡一兩個時辰,做菜之前還得再燙一次水,用蜂蜜浸上,才能保證去掉苦味,然後把蜂蜜和花雕、鹽、醬油醃製牛肉條,炒熟出鍋以後,配上蜜浸的青橘皮絲,撒上炒白芝麻,味道就好了,還能清氣化痰。”桃三娘一邊把橘皮切絲,一邊跟我說。

“哦,改天我也給爹娘試試。”我雀躍道。

“桃月兒真孝順。”桃三娘誇我。

這時屋裏的小廝過來傳話:“老板娘,我們老爺有請。”

“來了。”桃三娘答應一聲,洗幹淨手去了。

我好奇,便又像上次那樣扒在門邊偷看裏麵人的舉動。

隻聽那元老爺對桃三娘說道:“今晚在你這吃頓便飯,就不要像上次那樣大費周折了,就揀你幾樣拿手菜來嚐嚐,這位朋友從長沙來,楚人嗜辣,你也做兩個辣菜吧。”

“是,大人。”桃三娘笑著點頭。

那長沙人卻笑道:“老板娘的手藝了得,昨晚已經領教過了,雖做的手法都不是地道辣菜,但滋味火候都沒說的。”

“哦?是什麽菜?”元老爺來了興致。

“骨頭肉和如意圓子。”

“那今晚再做來試試。”元老爺吩咐道,然後回頭問旁邊那不作聲的黃衣少年,“吾月,第一次帶你來這,你想吃什麽?點個菜名。”

黃衣少年抬眼看了桃三娘一下:“鯉魚。”

“嗯,”元老爺略點頭,隨手端起麵前的茶杯飲一口茶,忽然想起什麽,“老板娘辛苦了,坐下喝一杯茶?……春陽,上茶。”

“是,老爺。”

元老爺不由桃三娘分說,就命春陽倒茶,桃三娘不坐,那春陽從旁邊另拿了一隻店裏的瓷杯,給倒上茶並奉至桃三娘手中,元老爺抬手作請:“老板娘請嚐嚐,這是運來惠山泉水所泡的六安瓜片。”

桃三娘細細飲過,又端詳杯中,笑道:“果然是湯色寶綠、香氣清高,不帶梗、芽,雨前上品。”

我不是很聽得懂桃三娘的話,但元老爺一臉驚訝:“想不到老板娘不但廚藝精通,還很懂茶味,實在是失敬!”

桃三娘謙虛笑笑,沒說什麽。

“元大人,”那長沙人輕咳一聲,像是把話拉回正題,“這普通的金銀器皿、琉璃瑪瑙都是俗器,您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不過我手上倒還有一件東西,可請大人過目。”

他這麽說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原來他麵前的桌上,擺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遠遠望去,有的發出金銅光澤的,有的五顏六色,但看不清都是什麽。

桃三娘這時便托辭往後院來了,見我躲在那看,她也沒製止我。

“噢?趙先生過謙了,先生見識不凡,手上古董件件皆是珍品,請不吝賜教才對。”元老爺說話時,語調是不緊不慢的。

“好,東西就在我所住的客棧房間裏,因為精致纖巧,不敢隨意帶在身上,大人在這略等一等。”那長沙人說完,便起身走了。

元老爺還提醒他收好桌上那幾件寶貝,但他隻是笑笑說,元大人何等身份之人,這幾件東西就算擺在這裏,相信也絕不會出任何紕漏的,就給大人暫且把玩也好。

待他走了,隻見那春陽坐到桌子上,手裏拿起一個五顏六色的碗說道:“這種樣子的琉璃碗,吾月前幾日不是才失手打碎了一個。”

元老爺笑笑:“此人削頜鷹眼,前額微凹,豬嘴獠牙,卻打扮一副仙風道骨之貌,能言善辯,絕非善輩呀。”

“那大人為何還與他結交?”

“嗬,你這小兒當然不懂,我在京城為官多年,什麽樣人沒見過,又如何怕他什麽?這人倒賣古董玩器,已是此中行家,手裏必有奇貨,我不過擇我所需之物罷,他能與我何幹?”

我不敢再偷看,他們說的話我幾乎都聽不很明白,隻是覺得背脊陣陣發寒。

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已經又開始忙碌著開始做菜了,正在砧板上切著一塊豬肉。

我在旁邊看著,隻見她把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方塊:“三娘,這是做什麽?紅燒肉?”

“當然不是,紅燒肉得是花肉啊。”桃三娘切完了肉,又轉身到廚櫃子裏找出幾個小罐子,用勺分別舀出鬆仁、椒鹽、豆醬等料,腐幹切丁,再剁碎一大把紅辣椒,最後一起調勻。

“這是如意圓子。”桃三娘一邊說道,一邊拿來一把極其鋒利的尖頭小刀,這刀平時很少見她用的,卻見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起一塊肉,十分熟練地在肉上劃開一極深的小口,然後小刀迅速在調好的辣醬中挖出一點,填入肉口子中,我明明看到小刀隻是劃開小口,可隨著那刀尖在其中再一剜,就能填入約一指頭大的辣醬。

我看得羨慕不已:“三娘好厲害!”

“桃月,”桃三娘忽然停下手。

我一怔,她的語氣極少會如此低沉嚴肅:“嗯?”

桃三娘卻也是怔怔地看著我半晌,可能是我驚呆了的樣子,讓她終於覺到自己這樣很奇怪,才“噗嗤”地啞然失笑,繼續低頭做手上的事,卻什麽也沒說。

我更覺得離奇:“三娘……怎麽了?”

桃三娘有些無奈似的搖搖頭,反輕歎一口氣:“沒什麽,隻是,剛才突然有點不舒服的預感,桃月……”她頓了頓,好像又想了想,才又問道,“你不害怕嗎?”

“害怕?”我更加詫異起來。

“是啊,你總到我這兒來……你看,沒有哪個街坊鄰居,會像你這樣愛到我這兒來的。”

三娘這是怎麽了?怎麽忽然說出這麽奇怪的話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可是,三娘沒有害過好人啊……”我說到這裏,就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算了,不說這個了。”桃三娘打斷了我的話,轉身又進廚房裏去拿什麽東西,我傻子一樣站在那。

鹵雞,用囫圇整隻的小母雞,腹內塞蔥二十根、茴香二錢、甜豆醬二兩、薔薇花醬一兩、花椒七八粒、薑二片,然後肚子縫上,油鍋炸微黃,砂鍋裏倒入酒半斤、醬油一杯半、水半斤鹵煮至熟即可;如意圓子,把釀入調料的豬瘦肉方塊入溫油鍋炸黃,另起一鍋裏放入剩下的鬆仁紅辣椒調料,以旺油燒滾,倒入肉塊回鍋掛芡,出鍋裝盤後,撒上幾顆綠蔥花即可;此外還有上次做過的醉鯉魚腦、湯煨甲魚、蘸醬脆骨頭肉……

依然是熱熱鬧鬧、滿滿當當一大桌子菜,這一次我不敢去給傳菜,隻是留在廚房裏幫著打下手,間隙覷見那長沙人拿回的骨董古董,卻是一盞據說是出自滇南古國的“料絲燈”,通身材質用瑪瑙石英諸種寶石,搗碎為屑,煮腐如粉,點北方天花菜汁才可凝固,而後再以特殊工藝繅之為絲,把寶絲織如絹狀,上繪一副棠花黃雀,日陽光下,燈身通體晶瑩澈亮,寶光刺目,待到夜間,燈內放入燭火,燈身則更是能把光芒放大映出數倍,並且紅滋四射,彩麗斐然,甚至毫不怕風吹雨淋。

這時的時辰已是傍晚,屋內漸漸昏暗,元老爺立刻命人點來蠟燭放入燈內,一時間果然照得屋內天花都光彩熠熠的,我也更加是看得驚羨呆了。

“好、好!果然是件寶貝,原本若說什麽水晶風燈、冰蠶紗燈,相比之下也不過如是了。趙先生,你開個價吧。”元大人直截了當地說。

“這……趙某有心與大人交個朋友,錢財之事,何必急在一時,大人可再細看看,有無瑕疵或不實之處?”那長沙人十分大方闊綽地雙手捧燈到元大人麵前,又對一旁的春陽道:“這位小哥兒雖然年紀稚幼,但眉宇清奇,寬額廣頤,相貌言談舉止皆不同凡人,如此沉著在胸之氣度,想來也必有高見吧?”

我覺得這些人說話都好深,他們用辭許多都不與我們平素人那樣隨意,有的我都不能完全明了,隻曉得個大概而已。

這時何大、李二陸續把菜端上桌去了,幾個小廝也在忙於布置碗筷,我也得趕緊回家了,這邊向桃三娘告辭一聲,我仍然繞側門出去。

娘正走出院子裏來,察看那些瓜蔬藤蔓,正好我進門,她就說道:“眼看就要到中秋了,這些瓜菜該摘的也摘了,這麽些青黃的藤子還爬得到處都是,明天得收拾一下。”

我答應道:“好。”就準備去廚房做飯,忽然有人敲門。

一打開,卻是個小廝打扮的年輕男子,手裏提一個食盒,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元老爺身邊服侍的人,怎麽突然到我家來了?

“誰呀?”娘走過門前,她自然並不認識,上下打量來人。

那人彬彬有禮問了好,指著歡香館道:“我們府上元老爺常來歡香館用飯,今晚也是來宴請一位客人,可是兩位公子素來讓大人驕縱慣了,鬧著要回去,說沒有玩伴,方才見到府上姑娘走過,就說想請姑娘去陪我們府上兩位少爺踢球。”說到這,這人還有點尷尬不好意思道,“我們老爺也說了,這個請求十分唐突無禮的,隻是禁不住兩位少爺哭鬧,所以,還讓小的送來幾樣飯菜點心,請夫人笑納。”

“這……”娘果然有些為難起來,但我知道,那停在歡香館門前的,有掛著“元”字旗號的兩輛馬車,這附近一帶人便都知道是元府老爺來了,而且自從元老爺卸任回鄉養老後,行事道義、富貴作風都常為江都人所樂道的,爹目下不也正在為他修船,恐怕娘也不好拿主意,更不好推辭的,我不敢插話,但手心裏著實捏一把汗,“是元府的元老爺,小婦人不敢違逆,況且也是小孩子家家一塊玩耍一下的小事,隻是……我這閨女自小就隻在眼前長大,粗野孩子沒什麽見識,隻怕不知道輕重,反而得罪了公子,那就罪過大了啊。”

“夫人不必擔憂,小公子也隻是執拗的脾氣,但絕不會欺勢淩人,若夫人不肯應承,回去我卻不好交差啊,老爺說我個小事也辦不利,以後我卻難了……就請夫人通融。”那人說著,還作下揖去,娘連忙隻好應允了,又推辭幾回才收下那食盒,回頭叫我去洗把臉,換件幹淨衣裳再出門。

我雖然心裏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但還是照做了,那人領著我又回到歡香館。

不知是不是因為元府的馬車和家丁看來都太過張揚的緣故,歡香館今晚沒什麽別的客人,元老爺索性就叫人把附近幾張桌子搬離遠一點,這樣看起來較寬敞。

我去到一看,果然那黃裳的男孩子手裏拿著個球,坐在那裏默不作聲,春陽正幫元老爺和那長沙人倒酒,看神色他們已經喝得有幾分醺醺然了。

一看見我,元老爺便和藹笑笑招手道:“來,先坐下,還沒吃飯吧?”

我心裏怯怯的,依言坐下,但也隻是挨著凳邊,凳子帶著我整個要往後倒去,我趕忙雙手扶住凳沿。

“嗬,別怕。”元老爺笑著寬慰我,示意小廝給我擺上碗筷,我連頭都不敢抬,這個時候桃三娘怎麽不在跟前?還在廚房裏忙著什麽?我心裏不停嘀咕。

“來,先吃點菜。”元老爺讓人把鹵雞和點心放到我麵前,又叫人給我盛飯。

“謝謝……”我小聲道了謝,拿起筷子,卻聽那春陽問道:“這位妹妹也喝點酒麽?”

我一驚筷子差點沒掉了,連忙搖頭兼擺手:“不、不用了,我不會喝酒。”

元老爺抬手止住他:“春陽你還故意嚇唬人家。”

春陽笑答道:“大人,這位妹妹我曾見過的,再次見麵,也不必過於生疏。”

“嗬,也是。”元老爺舉起手裏空了的酒杯,春陽又順勢給他斟滿,“趙先生,這料絲燈一千兩銀子我買下如何?”

“這……”長沙人似乎低頭思慮了一下,他身旁站著的小廝一徑為他杯裏倒滿酒,終於他下決心一般用力一點頭,“好吧!一千兩就一千兩,大人快人快語,我也不磨磨蹭蹭。”然後舉杯,“就當與大人交下這個朋友了!”

元老爺也舉杯與他相碰:“好!”

他們剛幹了一杯酒,就見桃三娘捧著個托盤從後麵出來了:“二位都好酒量啊。”

我好似見到了救星:“三娘!”

桃三娘看見我,卻似乎不以為怪異:“誒?桃月兒你來了正好,嚐嚐我這蟹黃湯包子如何?”說著,就把一碟灑了薑霜的醋和一個大蒸籠擺放到桌上。

“老板娘!你來了正好,你也忙了半天了。”那長沙人不知是生意做成了,還是喝酒喝的,特別高興,起身親手拉來一張椅子,按桃三娘坐下,又叫小廝趕緊拿來一個酒杯:“來、來、來!這是元大人府上窖藏的上好**酒。”

桃三娘隻好陪笑著接過來,與那長沙人和元老爺幹了一杯,見我一徑看著她,便拿筷子給我夾來包子:“快!趁熱吃。”

我點頭,拿著筷子,這時聽見那元老爺也在叫那黃裳男孩子:“吾月,先過來再吃點東西。”

那男孩子開始不動,春陽就拿起筷子夾了一個包子放到他麵前的碗裏,那男孩子這才順從地把包子吃了。

那盞料絲燈一直亮著,照得歡香館內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那長沙人這時不知是喝多了兩杯還是怎地,忽然大聲感慨起來,滔滔不絕說起了自己兒時故鄉的事,聽來是十六七歲時,便離鄉背井出來,隻覺得天下之大,看之不盡數之不完,因此多年來足跡也可算是走遍五湖四海,但人到了中年,靜下來想想,也經曆過多少困病生死了,到今日卻仍漂泊不定,由不得不生感傷之類,我看著他一邊說話,一邊自己倒酒,又連喝了數杯,嗓音也越來越放粗。

他又來敬桃三娘喝酒的時候,桃三娘勸他:“客人你要喝醉了,再吃點菜。”

那人不依,好說歹說非得把桃三娘的酒杯滿了,兩人再幹一杯。

春陽忽然站起身,對我說道:“你吃飽了嗎?我們去玩球吧?”看我還愣在那裏,他又指著黃裳男孩子說:“他叫秋吾月,比我小,但也比你年紀大。”

他說話的語調溫和,目光與神情此刻清朗得就如泉水一般,我若不是那天晚上親眼看見他那如鬼魅一樣浮現在我家牆頭半空,說那種吃人恐嚇的話,那種讓人打心裏不寒而栗的詭異猙獰表情……不然實在不能相信,就是眼前這個少年。

元老爺拈須點頭:“好,去吧,小心別摔跤。”

元老爺的話甚至都讓我感到一絲寒意,他對待兩個少年,就像自己最心愛的孩子一般,但明明他們是他的孌童啊……

桃三娘被那個喝多了酒的長沙人牽住衣袖,總不能掙脫,春陽竟過來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眼睛一直瞅著三娘,腳不得已地跟著春陽走出店門口,接著店裏發出的燈光,正好有一小塊空地照亮。

我站在那裏,畏懼地看著春陽,不敢動。

春陽從秋吾月的手裏拿過球,果然臉上又換回那種帶點慵懶的邪魅冷笑:“你放心,我隻是想讓你陪吾月玩球而已。”

“隻是玩球?”我看著他手裏那個球,那個叫秋吾月的黃裳少年,桃三娘說過他和我一樣是人,但他為什麽看來卻也是冷冰冰的?幾乎就沒聽他說過幾句話,而且那春陽好像還很照顧他……這時好像看那秋吾月頸項上戴的金項圈有點歪了,他還伸手幫他正了正,並整整衣領,那秋吾月的臉上這才顯露出一點感激的笑意。

“好了,你站在那個位置上,球踢過去你就接著再踢回來。”春陽這樣吩咐我道。

其實我根本沒玩兒過球,隻見過那些男孩子踢石子兒,怎麽辦?我看著他們分開兩邊站好,然後球放在秋吾月腳下,他抬腳,球滾向了春陽,春陽再一腳,踢向了我,球滾得飛快,我雙腳好像釘在地上,竟無力抬起來,於是球直接撞在我身上。

“你怎麽不接住?”春陽喊道,“快踢回來!”

“真是呆子。”

是秋吾月口中說出來的,語氣淡淡的,但從沒有人那樣說過我,何況我實在受不了他也那麽一副連表達鄙夷都不屑的樣子,一咬牙,腳下用力把球踢出去:“你才是呆子!”

他用抬起膝蓋就把球擋下了,然後再一腳踢回來,我這一次終於接住,再用力踢回他那,在逍遙客棧的時候,我被這球踢中兩次了……憑什麽這麽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

“吾月!”就在那球與秋吾月的臉隻差幾分的時候,隻聽那春陽喊一句,那個球就忽然停在半空中不動了。

我一瞬間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那球就撞在一堵硬生生的東西上一樣,連反彈都沒有,就那麽垂直泄氣地輕輕落在了地上。

壞了……我腦子裏下意識就想到,我肯定激怒那個餓鬼了,他生氣了……會不會想要殺了我?

“嗬,說你這小丫頭,還真是強。”春陽走過去撿起球,臉上掛著那抹邪魅冷笑,看著地上的我。

“砰鐺—”一聲,歡香館裏傳出響亮碎響,然後就聽見有人慌張喊道:“趙先生暈倒了!快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