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複旦學者解玄機

有朋自遠方來,出血是應該的,不出血是說不過去的。

赴約之前,蘇鏡做了何旋半天思想工作,他覺得兩個互不相識的大老爺們大眼瞪小眼地幹坐著實在無趣,所以死活要拖著何旋一起,不說自己不擅應酬,卻說何旋應該好好學習,因為來的畢竟是複旦新聞學院的博士,“你一個新聞工作者,好好跟沈博士學習一下。”

後來何旋就去了,然後一見遠方這位“有朋”,蘇鏡就有點心虛甚至帶點後悔,他本以為博士嘛,起碼是四五十歲了,沒想到沈博士這麽年輕,大概就三十出頭,長得還非常帥氣,溫文爾雅談吐不凡,他緊張地看了看何旋,等發現老婆沒被迷住這才放心了,再看到沈博士左手無名指的婚戒,他就更加放心了。

這一切都隻是最初的印象,而隨著交談的深入,他會感激這位陸曄教授要他“多多關照”的沈博士。

見麵之後先是寒暄,賓主雙方充分發揚了表揚與自我表揚、吹捧與互相吹捧的光榮傳統,很快一個成了最優秀的青年才俊,一個成了最幹練的刑偵警察。沈博士說他已經到順寧好幾天了,這次是到順寧大學新聞學院做交流訪問。蘇鏡立即恭維起來:“沈博士都是去哈佛耶魯訪問的,怎麽能看上順寧大學呢?好像也沒啥名氣嘛。”

沈博士說道:“哪裏哪裏,順寧大學是前幾年剛辦了新聞學院,幾次跟我們學院領導商量能不能派幾個人過來交流訪問,順便給學生們講講課,學院就把我派來了。”

“那陸教授以後也有機會來啦?”

“應該有吧。”

“前幾年我們這裏發生了一宗連環謀殺案,還多虧了陸教授幫忙答疑解惑呢。”

“哈哈,這事在我們老師學生之間都傳開了。”

“我愛人是順寧電視台的記者。”

“我還以為是主持人呢,這麽漂亮!”

“沈博士過獎了。”何旋應道。

“何記者是在順寧電視台哪個欄目?”

“《順寧新聞眼》。”

“啊?”沈博士說道,“那個欄目總是出事啊。”

蘇鏡說道:“是啊。已經出了兩宗連環謀殺案了,第一次是陸教授給我指點迷津,這第二次還多虧了我老婆呢。”

沈博士笑了:“厲害厲害,你還會破案啊?”

“也沒有啦,隻是翻了翻新聞學幾本書。”然後,何旋把那次連環案的偵破過程簡單講了一下,聽得沈博士一愣一愣的,末了說道:“新聞理論也可以殺人啊,真是沒想到。”

蘇鏡說道:“不知道你聽說沒有,最近順寧又發生一起連環謀殺案。”

“這事我知道,”沈博士說道,“順寧大學的顏雄飛說起過,好像死了四個人是吧?”

“是,有記者,製片人,還有報社總編。”

“這年頭,記者越來越不好當了。”

何旋說道:“是啊,我們的生存環境很惡劣。”

蘇鏡說道:“得了吧你。這次連環謀殺案,我懷疑與媒體暴力有關。”

沈博士正沉思著,何旋搶先說道:“對了,那張圖也許沈博士能看懂呢。”

“什麽圖?”

蘇鏡答道:“凶手在每個死者身上都留下了一張卡片,上麵畫著奇怪的圖案。”他找服務員要來紙和筆,一會兒工夫畫出一張草圖,說道:“每次都是這個圖案,但是最近一張卡片上,倒數第三個圓圈這裏畫了一張笑臉,我知道凶手在嘲笑我,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麽偏偏畫在這裏。”

沈博士一看說道:“這是霍爾的一張傳播模式結構圖,前兩天我還剛看過。”

“在哪看到的?”蘇鏡問道。

“在顏教授的講義裏。”

“顏教授?”

“就是順寧大學新聞學院的顏雄飛。”

“那這張圖是什麽意思呢?”

“這個傳播模式結構圖,就隱含了媒體暴力的意思。”沈博士接過筆,在那張草圖上寫寫畫畫,原來每個圓圈都代表了某種身份或者意義。從上到下六個圓圈,分別是解碼後的信息、解碼者、信息、編碼者、精英、話題,左邊一個圓圈是主導性話語結構,右邊一個圓圈是職業話語結構。

蘇鏡說道:“那個畫笑臉的位置就是這個‘編碼者’。”

沈博士說道:“被殺的四個人,都是編碼者。這個何記者應該知道什麽意思吧?”

何旋說道:“沈博士,你先吃著,我先給乖學生上上基礎課。”

“承蒙何老師指教。”

看著這兩口子惺惺作態的樣子,沈博士不禁覺得好笑。

何旋開始正襟危坐有板有眼地講起來:“這個編碼解碼是當代文化研究之父斯圖亞特·霍爾提出來的概念,傳播學鼻祖施拉姆也采用了這一理論,他把傳播過程分解為八個要素,其中就包括編碼者和解碼者,其中編碼者負責將訊息譯製成可用於傳輸或表達的形式,比如聲音、電子信號等。而解碼者與編碼者作用相反,負責將編譯過的符號還原為接收者能夠理解的訊息存在形式。這個編碼者,一般來說,指的就是媒體及其從業人員,比如說,你老師我。”

“那這個主導性話語結構和職業話語結構又是什麽意思呢?”

“這個老師我教不了你了,還是問沈博士吧。”

“不敢不敢,我也就是掉掉書袋。”

“哎呀沈博士,你就別謙虛了。”

“是啊,這個對破案可能會很有幫助呢。”

“好,”沈博士說道,“那我先問你們,新聞真實嗎?”

何旋說道:“有真的,也有假的。”

“嗬嗬,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新聞的定義是:對新近發生的事實的報道。可是,我們報道出來的事實,都是文字或者圖像描述的事實,也就是說,受眾最終看到的隻是符號。每一個新聞事件都是被符號承載著,而符號會以遮蔽事件的方式給事件以意義。霍爾認為,編碼是由媒介製度、媒介知識包括生產程序、職業觀念、文化背景、媒介定位、受眾期待等建構起來的。因此,在大眾媒介的傳播過程中,話語中的意義不是完全通過話語一對一地再現‘真實’,對於解碼者而言,他通過媒介所接受的永遠是被言說的事件。”

蘇鏡點點頭說道:“這個可以理解,因為版麵的關係嘛,不可能什麽事情都能報道。”

“是,這個也有點類似傳播學裏的把門人理論,”沈博士說道,“那什麽因素會影響編碼者做出選擇呢?來看這個圖,就是主導性話語結構和職業話語結構。先說主導性話語結構。社會生活領域的劃分實際上也是不同話語領域的劃分,在我們生活周遭發生的事件隻有被選中進入話語領域才會被認為是有意義的。盡管媒介從它的生產邏輯看,應該是組織各種意義進入其領域,但是媒介的意識形態性和商業性,往往使它在取舍時有輕重緩急之分,體現其利益的意義以及意識形態要求的意義總是在優先考慮之列。這種被優先考慮的意義在編碼過程中支配其他意義,或者讓其他意義服從於它。這就是主導性話語結構。”

何旋說道:“這就是話語霸權嘍。”

“對。”

蘇鏡說道:“《順寧都市報》總編皮華明,還有你們欄目製片人樊玉群,應該就是因為這個‘主導性話語結構’被殺的吧?”

何旋不屑地瞪了一眼,說道:“沒有廣告就沒有工資,你養我呀?”

沈博士繼續說道:“記者麵對的各種信息已經是被‘主導性話語結構’選中的信息,然後記者再從這些信息中選擇他們感興趣的信息,這時候選擇的標準就是要符合職業對信息符號的要求,即進入‘職業話語結構’中。信息變成職業性符號是對原符號的轉換,但是,它沒有逃離‘主導性話語結構’的控製,隻是從職業傳播的需要上對體現主導性話語霸權的信息進行的轉換。這種轉換隻是對主導性話語結構中意義的一種再生產,並沒有新的意義出現。”

何旋歎口氣說道:“姚瑣涵和劉寧大概屬於這個層麵了。”

沈博士說道:“其實,這隻是理論分析中會分這麽細,在實際操作中,二者其實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共同作用的,但是不管怎樣,最後都會歸結到編碼者這裏。”

蘇鏡接口道:“因為觀眾喜歡看衝突激烈的場麵,所以姚瑣涵誘導銀行行長說出‘我就是法律’的話,樊玉群逼迫警察罵人發飆,劉寧則幹脆隻選擇容易引發反響的話題。這就是職業話語結構的霸權。”

看沈博士聽不明白,何旋便對三件事情做了一番解釋。沈博士說道:“其實,全國各地的媒體都在濫用這種權力,北京大學教授張頤武講要像重視孔子那樣重視章子怡,把章子怡作為一扇輸出中國文化的重要窗口,結果被媒體曲解成孔子不如章子怡了;崔永元在一個學術討論上講到要嚴格區分公共電視與商業電視,卻被人抓了幾句講超女的話無限放大,把有價值的電視批評給完全遺漏了。這都是職業性話語結構起的作用。其實,早就有讀者質疑了,媒介的歪曲力量如此之大,引導讀者的力量如此之巨,媒介是否還能擔當向受眾傳達事實的功能。”

何旋嘿嘿笑道:“說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蘇鏡說道:“叫你來你還不情願,現在知道有好處了吧?”

何旋嗬嗬一笑,又問道:“那這個精英、話題又是什麽概念呢?”

沈博士說道:“舉個例子來說,前幾天,火車脫軌撞居民樓,這是一個話題,記者要采訪精英,也就是專家,他們的精英身份既與主導性話語結構相關,不能太偏激,罵政府不能太凶,也與職業性話語結構相關,起碼得找個能說會道的吧!這個圖使我們更加清晰地看到主導性話語結構對解碼者的影響以及最終對信息的影響過程。”

蘇鏡沉默片刻說道:“沒想到,這第三宗連環謀殺案還是得從傳播學裏找切口,我本來還以為這是殺人遊戲的紙牌呢。”

何旋說道:“沈博士真是淵博啊。”

“哪裏哪裏,我說的都是從網上看到的一篇論文,覺得寫得挺好的,就多看了幾眼。”

“沈博士,您剛才說顏雄飛的講義裏也有這個結構圖?”蘇鏡問道。

“是。”

“他是教傳播學的教授嗎?”

“沒有,他跟我一樣,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政治傳播、國際傳播和媒介管理。”

“他也研究這個?”

沈博士嗬嗬一笑:“大概是被媒體暴力傷害了,所以才開始研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