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廣告總監留下的指紋

上午本來有一場高層會議,研究報社的創收問題。《順寧都市報》在被市領導點名批評之後曾經消停了一陣,但是生存壓力還是存在的,媒體權力也是存在的,於是在規矩了一段時間之後,報社又給記者分派了創收任務,完不成是要扣獎金的,至於怎麽完成,那就不是領導管得了的了。前車之鑒是有用的,不僅可以警戒後來人,也可以教育後來人。就像電視報紙講述罪犯的故事,也許初衷是告訴大家犯罪是不對的,實際效果卻是教會了很多人如何實施犯罪。

現在,報社分派了創收任務,但是並不明言如何創收,就靠記者們自己去領會了。如果將來出事了,那也不是報社的事,而是記者自己不遵守新聞職業道德。再如果這個出事的記者又剛好是臨聘的不是在編的,報社完全可以立即發出聲明:“這是個假記者。”

記者們也學乖了,在這個險惡的環境裏必須學會保護自己。以前是寫好一篇批評報道直接去談價錢,現在是寫好批評報道直接見報,然後通知對方還有連續報道。一般來說,連續報道的威力比單篇報道要強好幾倍,所以對方隻好乖乖就擒。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假如被批評的對象是領導的親戚,一見報或者未見報就已經得到指示了,記者們見好就收,絕不會再捅婁子。

最近《順寧都市報》的創收任務完成得還不錯,社長陳偉決定召集高層開一次會議,總結經驗部署未來,會議計劃在上午10:00開始,大家左等右等,皮華明一直沒來。不等了,先開著吧。過了一會兒,陳偉就接到了皮華明被殺的消息,然後創收會議變成了八卦會議,雖說都是報社高層,但是八卦起來毫不遜色,先是驚訝,再是可惜,然後是疑惑,最後開始猜測,但是猜來猜去也沒個結果,最後竟然有人想到了幾年前鳳凰衛視一高層在深圳被滅門的案子,那起案子很快被查明了,是保姆幹的。而皮華明家裏似乎沒請保姆,而且他不是在家裏遇害的。總之,幾個人想破腦袋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會也不開了,散會!

可就在這時,邱興華走進了會議室,話說得很客氣,但是要求很過分,他先是十分謙卑地對打擾了領導們的會議感到抱歉,然後又說需要提取報社每個員工的指紋,哪怕是領導。開會的除了社長,還有副社長,黨組書記,各個部門的總監、主任,自己竟被當成嫌疑人,每個人都很憤怒,但是大夥都是文明人,說起來也是知識分子,自然要大力配合警方的工作,於是陳社長帶頭,在邱興華那裏留下了指紋。

到了下午,陳偉指頭上的紅印還沒掉呢,他皺著眉頭看著十個指頭覺得非常滑稽,就在這時,蘇鏡來了。此前,警方已經跟他談過了,他不明白怎麽又來一個警察。互相介紹,寒暄,然後開始。

在這次談話之前,蘇鏡準備了很久。大部分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心態,既要做婊子,又要立個牌坊,如果你明明白白告訴他“你是個婊子”,不管是誰,都會跟你拚命。同理,盡管《順寧都市報》做了那麽多惡心的事,但是卻不能明說,畢竟是一社之長,怎麽著也得顧及人家的臉麵,也就是說,得把那牌坊給扶正了。

“陳社長,皮總編在報社負責哪些方麵的工作?”

“主要負責新聞,廣告這一塊也歸他分管,但是主要工作是新聞。”

一手抓新聞,一手抓廣告,這樣才不會相互掣肘,光看這人事安排,就能看出《順寧都市報》的醉翁之意。如果新聞和廣告歸兩個人管,那肯定會出現利益分配的問題,分配不均就會扯皮。比如,新聞部門做了批評報道,廣告部門卻不跟進;廣告部門看中了哪家企業,新聞部門卻不配合。隻有權力統一,才能如魚得水。

“皮總編有沒有什麽仇人?”

“老皮人很不錯的,他不會有什麽仇人的。”

“但是幹新聞很容易得罪人的。”

很多媒體人士都喜歡被人說“幹這行容易得罪人”,顯得自己很崇高很有正義感,盡管這句話到了蘇鏡的嘴裏,完全是兩碼事。不過,這塊遮羞布確實做得好,陳偉便以為得到了誇獎,於是說道:“如果從這個方麵來說,他確實得罪了不少人,有政府部門的,有企業公司的,有事業單位的,社會轉型期,到處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老皮呢,又總是一副鐵肩擔道義的情懷,看不慣的事情很多,於是在他的領導下,《順寧都市報》做了很多批評報道,有些報道引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部分報道還得到了市領導的親自批示,要求嚴肅處理,比如前年一家公司在生態保護區內砍了幾棵樹,被我們報道之後,當時的錢皓市長就親自批示,要把這事一查到底。”

關於這事,蘇鏡曾聽到過一些小道消息,砍樹的是一家房產公司,後台是上一任市長洪天明,洪天明退休後,這家公司沒有及時轉變思路,於是被錢皓好一頓收拾。錢皓被抓後,公司老板到處講錢皓如何暗示,他如何拒絕……在蘇鏡看來,他們都是一丘之貉,不值一提。

在陳偉看來,皮華明成了一個牛人,一個為民鼓與呼的“良心”。

“做了那麽多批評報道,有沒有人公開表示對皮華明不滿或者威脅過他?”

“對《順寧都市報》不滿倒是有的,但是很少人對皮華明不滿,因為老皮是不出麵的。”

“皮總編喜歡玩殺人遊戲嗎?”

陳偉愣怔片刻,然後笑了:“那都是年輕人玩的遊戲,他怎麽會玩呢?不過有時候報社聚餐,我們也會跟大夥玩幾局。”

似乎是東拉西扯,蘇鏡突然說道:“陳社長昨天坐過皮總編的車嗎?”

“坐過啊。”

蘇鏡不說話,他如果追問你有車幹嘛還要坐人家車的話,那會顯得咄咄逼人,問詢普通老百姓和社會精英,還是不同的,蘇鏡想不承認都難。他選擇了沉默,等著陳社長自己回答,他相信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主動說出個子醜寅卯來的。果然,陳社長開口了:“我們昨天中午一起出去吃飯了,老皮說開他的車,環保嘛,多開一輛車就多一分尾氣汙染。”

“還有誰在車上?”

“我們廣告總監楊亮。”

同事們從皮華明的車裏提取了四個人的指紋,一個是他自己的,一個是陳偉的,一個是楊亮的,現在他已經明白陳偉和楊亮的指紋為什麽會在車裏了。問題是,另外一個是誰的呢?

“皮總編每天都是晚上才下班?”

“隻要值班都是要晚上才下班。”

“一般幾點下班?”

“9:30—10:00吧,把小樣一簽就可以走了。”

“他不會每天都值班吧?”

“大部分時間都是他,除非他休息會找我或者其他副總頂班,現在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所以每天都是他在盯著。”

記者的上下班時間是不固定的,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從家裏就直接去采訪了,到了下午甚至傍晚才回報社寫稿子,有時候甚至不回報社在家裏寫完稿子用email傳給編輯就行了。所以邱興華無法集中提取每個人的指紋,隻能在報社裏等著,回來一個記者就提取一個,那些不打算來報社的記者,也接到了電話,必須到報社來一趟。

儀器很先進,按下指紋,掃描,傳回局裏數據庫,比對,幾分鍾之內就能鎖定目標。蘇鏡離開社長辦公室,來到報社大堂的時候,邱興華剛剛結束他的工作,這倒不是因為報社每個人員工的指紋都留下了,而是因為已經找到第四枚指紋的主人了。

順寧市又新增了八例甲型H1N1流感確診病例,患者均為某中學初一學生,目前正在接受居家隔離治療,該校從今天開始停課一周,所有學生全部實行居家隔離觀察,市疾控中心將跟蹤監測。

作為跑衛生線的記者,謝彩寧一接到疾控中心的采訪通知就立即趕過去了,雖說火車脫軌是這幾天的重頭戲,但是其他重要新聞也同樣需要關注。謝彩寧,二十五歲,長發,皮膚微黑,長得蠻漂亮,身材很好腰很細,踩著一雙高跟鞋,說起話來眼睛忽閃忽閃的,風情萬種。

“你說我嗎?”謝彩寧說道,“是啊,我是坐過皮總編的車啊……不是昨天……我想想,是前天,對,就是前天……衛生局請各新聞單位領導吃飯,我跟皮總編一起去的。沒事了我就走啦,還要趕稿子呢。”

謝彩寧走了,留下了一個風情萬種的背影,長發飄飄宛若波浪起伏,不過不是酒紅色,蘇鏡還是叫住了她:“謝記者。”

“怎麽啦?”她轉過身,嬌滴滴地問道。

“你有一件紅色連衣長裙嗎?”

“沒有。”

邱興華說道:“看來凶手很狡猾,沒有在車上留下指紋。”

蘇鏡點點頭,確實有這個可能,當然也有可能凶手可以毫無顧忌地留下指紋,因為她自信她能為自己留下指紋找到充分的理由,比如一起坐車去吃飯。

“有一點比較奇怪,”邱興華說道,“廣告總監楊亮的指紋特別多,前排座椅的前後、後排座椅的椅背、椅墊,甚至天花板、窗玻璃上都有她的指紋。”

楊亮,蘇鏡從名字判斷,以為是個男人,沒想到是個女人。她大概三十五六歲,長發,盤成一個髻卷在頭頂上,罩了一個黑絲網。中等身材,白白淨淨的,比較豐腴。跟她握手的時候,蘇鏡才發現她的肌膚滑膩膩的。她的性格非常爽朗,此時嗬嗬一笑,說道:“我這人不老實,隻要不是自己開車就坐不住,一會兒摸摸這裏一會兒看看那裏,陳社長曾經說我像個猴子似的。”

多麽完美的解釋啊,簡直無懈可擊!但是停車場紅衣女子的形象總是在眼前浮現,身高、體形、步態,跟她特別像。

“楊總監昨天晚上幾點回家的?”

“我晚上不用值班的,下午一下班就回家了。”

這是真的,邱興華從楊亮老公那裏得到了證實,當然老公的證詞往往並不可信,可是小區保安也說,他看到楊亮是在傍晚6:30左右回家的,他還跟楊亮打了招呼。

可以走的路都已經堵死了,滿懷希望的蘇鏡沉寂下來。他盤算著,從仇家入手是行不通的,從姚瑣涵到劉寧,再到皮華明,每個人都算是老好人,沒什麽仇家也沒有什麽恩怨,但是每個人在工作中都多多少少濫用了話語權,這是他們的共同點,而另一個自然是那張意義不明的卡片。最關鍵的是,那個紅衣女子半夜三更躲到皮華明的車裏幹什麽?那人究竟是誰?她跟凶手有什麽關係,或者她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