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雷區禁忌

走出寫字樓,蘇鏡和何旋兩人默默無語,毫無目的地在城市裏遊走,不知不覺來到一家西餐廳門口,何旋說道:“以前,我跟大勇經常到這裏吃飯。”蘇鏡從沉思中醒來,嗬嗬笑道:“這還是我帶大勇來的呢。走吧,肚子也餓了,我請你吃牛扒。”

兩人選擇了靠窗的座位坐下,何旋說:“以前我們經常坐這個位子。”說著,便淚眼婆娑起來。

“別哭啦,別哭啦,再怎麽哭,大勇也不會回來了。”蘇鏡說道,“我給你講講我追我老婆的故事吧。”

於是,蘇鏡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他跟朱玉相識相戀的故事,最後說道:“就這樣,我們回到順寧不久,我就拉著她到民政局‘伏法’了!”

何旋聽著嗬嗬地笑了,之後又歎了口氣,說道:“哎,大勇就是少了你那點魄力!”

“這榆木疙瘩腦袋,我跟他說了多少次了,下手要穩、準、狠,老是不聽,說什麽慢工出細活。哎呀算了,不提他了,都是他沒這福分。”

何旋勉強笑了笑,說道:“謝謝你。我知道你也很難受,為了安慰我,才裝出這麽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被何旋說中了心事,蘇鏡怔了一會兒,接著說道:“我們總要學會適應。”

每人點了一份套餐,蘇鏡的右臂不能使勁,刀叉幾乎沒法用,何旋自告奮勇地幫他把牛排切成小塊。蘇鏡吃著牛排突然抬起頭來,說道:“我覺得我們的方向似乎不對,為了一篇批評報道不值得殺人。”

“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理由殺人呢?”

“我想,得罪人這種事,不僅僅是記者的專利吧?”

“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大勇可能在生活中結了什麽仇家。而我們之前的思路是什麽呢?記者被殺了,馬上想到是批評報道惹的禍,這是一種慣性思維,而這種慣性思維把我們框住了!你說,大勇在你們單位有沒有得罪什麽人啊?”

“沒有啊,昨天殷千習不是說了嗎?大勇人緣特好,從沒有跟誰慪過氣吵過嘴。當然了,有時候會頂撞領導。”

“頂撞領導?”

“你不會覺得又一個製片人是殺人凶手吧?”

蘇鏡想了想說道:“任何人都可能是凶手,如果那個朱建文氣量足夠小,心腸足夠狠,殺大勇也不是沒有可能。”

“大勇頂撞他,主要是工作上一些事。大勇不是經常拍攝一些負麵新聞嗎?有的不適合報道,朱製片給斃了,他就吵。朱製片也不記仇,每次吵完他就笑大勇,說他還像個孩子。”

“哈哈,他那脾氣上來了,真的像個撒野的三歲小孩。”

“我都說過他好幾次,每次他都說要改那臭脾氣。”

“那他有沒有跟誰有利益上的衝突?”

“我們這裏有什麽利益?沒啥好爭的!”

“除了大勇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喜歡你?”

何旋睜大了眼睛問道:“我應該不會那麽有魅力吧?”

“第一,不要小看你的魅力,我要不是已經結婚了,你又是大勇喜歡的人,我都想追你;第二,愛情這東西是一種偉大的創造力量,也是一種邪惡的破壞力量。為愛殺人,並不是什麽新聞吧?說吧,到底有沒有其他人喜歡你?”

“這個很難說啊,請我吃飯的倒不少。但是,我總不能厚著臉皮說,人家請我吃飯就是喜歡我吧?”

“不喜歡你幹嘛請你吃飯呢?”

“喂,蘇警官,今天這餐飯誰請啊?”

“當然是我啦,我都跟你說了,你是一個值得我喜歡的女孩子。”

何旋得意地笑了。

“快說吧,有沒有?”

“我怎麽知道誰在背後喜歡我啊?”

“那你怎麽知道大勇喜歡你?”

“這是女人的直覺!”

“女人的直覺,女人的直覺。”蘇鏡重複著這句話,又吃了幾口牛排。

這時何旋的手機響了起來,是朱建文打來的,隻聽何旋對著話筒說道:“不知道啊,我沒看見他……沒有,沒跟他在一起……不會吧?真的嗎?……那怎麽辦啊?……哦……”何旋的神情起初有幾分不耐煩,後來變得驚訝,似乎發生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

蘇鏡嗬嗬笑道:“他是誰啊?怎麽找他找到你這裏來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一個同事今天采訪沒去,領導電話打到我這裏來了。”

“陳製片?”

“不是。”

何旋剛想解釋,電話又響了,這次是殷千習打來的,隻聽何旋又說道:“馮敬?又是馮敬,剛才朱製片打電話也問我有沒有看到他……我沒看到他……我跟蘇警官在一起……去你的吧,我可不是神探……”放下電話,何旋狡黠地笑笑,“我們朱製片又該寫檢討了。”

“朱製片?”蘇鏡疑惑地問道,“你們製片人不是陳燕舞嗎?”

何旋嗬嗬一笑:“你多久沒跟我們製片人聯係過啦?她早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

“大勇沒跟你說?人家高升了,”何旋說道,“現在是團市委書記。”

“厲害,年紀輕輕的就書記了,”蘇鏡接著問道:“朱製片是什麽人?”

“他叫朱建文,陳製片走後,他就來當製片人了。”

“兩年前我去你們欄目辦案的時候,好像沒見過他。”

“當時他不在《順寧新聞眼》,”何旋說道,“人啊,有時候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處,隻是位子不同了,這叫螺旋式上升。”

“此話怎講?”

“他以前就是新聞部的記者,後來離開了新聞部,再後來,新聞部改組成《順寧新聞眼》,現在他又回來當上了製片人。”

“看上去還挺年輕的。”

“陳燕舞不是更年輕?”何旋反問了一句,繼續說道,“當年陳燕舞調離電視台時,很多人都巴望著那個位子呢,比如說那個殷千習,本來希望就很大,但是後來還是朱建文回來任製片人了。”

蘇鏡嗬嗬一笑,問道:“朱建文要寫什麽檢討?”

“今天一個人大副主任去視察河流治汙進展,本來我們欄目是派馮敬去采訪的,結果他沒去。人大辦公廳打電話把我們朱製片罵了一頓,朱製片現在滿世界找馮敬呢,打他電話也關機了,他便挨個給我們打電話,問我們有沒有看見他。”

“這就要寫檢討啊?”

“那當然了,今天是記者沒去,有時候遲到五分鍾都要寫檢討呢。”

“他怎麽沒去呢?”

“不知道,也許他把這事給忘了。”

“殷千習也是你們領導?”

“他不是領導,但總把自己當領導。這個人啊,本來是準備提拔的,後來因為出了點事,也沒提拔成。最近好像有點風聲,台領導覺得他表現不錯,又想重用他了。”

“所以他便自覺地以朱製片副手自居了?”

“嗬嗬,是。真不知道現在這些人,怎麽對當官這麽感興趣!”

“中國嘛,曆來是官本位的,”蘇鏡看著何旋又問道,“殷千習出過什麽事?”

“嗨!在電視台出事還能出什麽事啊?”何旋說道,“要麽是采訪市領導出席的會議遲到了,要麽是做了批評報道給順寧市抹黑了,要麽是領導排序給搞錯了。”

“領導排序?啥意思啊?”

“就是要把領導排大小啊,你知道順寧有多少市領導嗎?”

“這個還真不知道,沒數過。”

“除了書記、市長之外,還有三個副書記,六個副市長,一個人大主任下麵跟著八個副主任,除政協主席外,還有十個副主席。你得把這三十一個人的名字、相貌記得清清楚楚。”

“我的天啊,當記者真不容易。”

“不但如此,你還得把他們的順序排列整齊了,這叫尊卑有別上下有序,如果市裏開大會,所有的領導都出席了,那才叫熱鬧呢,寫稿子的時候,你得掰著手指頭數,書記之後是市長,市長之後是政協主席,然後是副書記、市委常委、人大副主任、副市長、政協副主席,如果哪位副市長恰好又是市委常委,那還得把他們的名字再往前排。”

“你好像沒說人大主任,隻說了副主任。”

“人大主任都是書記兼的嘛!”

“人大副主任比副市長還大?”

“那當然了,人大是立法機關嘛!監督的就是政府。”

“那為什麽市長能排在人大副主任前麵呢?”

“因為市長一般都兼著副書記,最不濟也是市委常委,黨當然要排在人大前麵了,因為人大是接受黨的領導的。”

“長學問長學問。”蘇鏡不斷地點著頭。

“報社記者還好,隻要排序弄對就成了,我們電視記者才辛苦呢,每位領導要按照官大官小決定頭大頭小。”

“啥意思?”

“比如說,書記、市長、政協主席一般都是特寫鏡頭,但是特寫也有不同的特寫,你不能把政協主席的腦袋拍得比市委書記的腦袋還大;其他副職就要近景了,一般是兩三個人在一起,總之不能太突出。”

聽著何旋的講述,蘇鏡隱隱約約想起點什麽,但是那點思緒就像遊絲一般若隱若現,還沒等他看清,就已經消失不見了。隻聽何旋繼續說道:“有時候,退休的老領導出席了活動也要點名字,那就更麻煩了,不但要按照他們退休時的官職大小排列,還要按照他們就任時間排列,比如兩個老市長出席活動,你得把最老的放在前麵。年輕記者根本不認識誰是老領導,所以這種活動必須要老記者去才有把握。”

蘇鏡哎喲叫了一聲:“天啊,真把我繞暈了。”

“所以啊,你說我們天天記這些東西就夠累人的,哪還有時間去創新?這些條條框框,把人全框死了。”

“可是你們還有批評報道啊。”

“那也不過是在夾縫中求生存罷了,在中國做批評報道,就像徒手走鋼絲,隨時會摔死人的。”何旋看了看蘇鏡的右臂,問道,“你的胳膊要不要找家好點的醫院去看看啊?”這一問,就算結束了對新聞的探討,蘇鏡也歎了口氣,說道,“等有空再說吧。我突然覺得,人這種東西好渺小啊,在命運麵前,在體製裏麵,就像一隻螞蟻,隨時都可能被踩死,隨時也可能被踩斷一條腿。”

“你就是那隻被踩斷腿的螞蟻!”

“是,我就是那隻倒黴的螞蟻。在命運麵前,我們往往感到無助,有時候覺得自己孤零零一個人,麵對著茫茫的宇宙和茫茫的未知,覺得特別恐懼,特別焦慮……”蘇鏡突然停了下來,他意識到自己說出了“焦慮”兩個字,而這正是羅子涵給他的診斷。難道焦慮真的能使一個人右臂麻木?

“怎麽不說話了?”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你說,一個人過於焦慮會導致身體某些功能麻痹甚至癱瘓嗎?”

“你說你是由於心理焦慮導致右臂麻痹的?”

“嗯,一個心理醫生這麽跟我說的。”

“這事我不敢確定,不過好像看過一本書,說是一個人癱瘓多年,好幾家醫院都檢查不出什麽問題,後來一個心理醫生拍拍他的腦袋,跟他說病已經治好了,然後那病人就可以走路了。”

“有沒有這麽神啊?”

“不去嚐試一下,怎麽知道呢?”

蘇鏡看看右臂,歎了口氣。也許羅子涵真的能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