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幣尋錨記

生活就是用一種焦慮代替另一種焦慮,用一種欲望代替另一種欲望的過程。

——阿蘭·德波頓

您知道世界上最長的產業鏈是哪條嗎?

石油美元。

40多年前,從基辛格說服沙特阿拉伯王子,把沙特阿拉伯的石油貼上美元價簽開始,全世界都得用美元買石油。王子收來大把美元,扣除買武器用的,剩下的由美國的銀行們量身定做成高息存款,配上美債、資管、花旗股票、矽穀股權……一條龍服務,讓王子高枕無憂,不用再去倫敦偷偷換金子。

下遊則回收再利用,把存回來的美元借給發展中國家,鼓勵大家在美國和歐洲買買買:既帶動了全球經濟,還順便衍生出了歐洲美元(Eurodollar)和倫敦銀行同業拆借利率(Libor)。美元更穩,王子更安心了。

整條產業鏈橫跨七大洲五大洋,讓美元獨坐武林至尊寶座,寂寞了快一個世紀。

這麽好的案例,憑著我們強大的學習能力,能如法炮製出石油人民幣,讓人民幣迅速實現國際化嗎?

假設人民幣國際化完全複製美元當年的路徑,那要把這頭大象裝冰箱,總共分三步:第一步,我國成為最大打油戶。第二步,說服賣油的都用人民幣結算。第三步,讓人民幣變成會生蛋的雞。

第一步已經實現,後兩步有些許難度。如果逐個擊破那幾個最大石油賣家呢?我們在非洲布局這麽多年,安哥拉可期;俄羅斯受製裁,態度雖然曖昧,但有機可乘;沙特阿拉伯可借沙特阿美(Saudi Aramco)的上市計劃來運作;委內瑞拉缺現金,在西半球被孤立,我們也可拉它一把。然而每天八千多萬桶油,不用美元結算的隻有30萬桶——收其他貨幣,仍然是一件讓賣家心裏不完全安心的事。

不如重複美國1971年的操作,用黃金做錨?讓上海石油人民幣期貨,也能掛鉤黃金?

好主意!要是賣石油的友邦都用人民幣結算再換成黃金,我國的黃金儲備一年不到就用完了。

“我們同外國人做生意,他們可以延期付款,減息借貸;我們沒外匯儲備,膽子就小,你要延期他就要高利貸。事關國家安全和聲譽,有黃金才能神氣一些。”這句話是1975年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王震說的。意思是黃金家底不能用光。

如果黃金也不能用,那還有什麽可為人民幣背書?

本·斯泰爾(Benn Steil)在《金融治國之道》(Financial Statecraft)中點出一件事:世界上有兩個東西,價值跟供需沒太大關係,更多被用於金融和政治工具,一個是石油,一個是黃金。而在背後撐美元的,不是石油,也不是黃金,而是世界上最深、最有流動性、最透明的——美債。所以理論上,能背書的除了黃金,應該還有國債。

問題是,如果不談信用評級,也忽略收益率,就算隻分流賣油友邦手裏1%的美債轉投我國國債,我們的債市能保證平穩吞下不噎到嗎?

人民幣國際化這件事,其實全在一盤圍棋裏。“入界宜緩”:打入別人的地盤不能太急,不一定上來就要圍死人家,但每手一定要走“輕”。“輕”的意思是可放棄。用“輕”棋在對方勢力範圍裏撩一撩,撩急了被吃掉無所謂,不吃就活出一塊:步步蓮花,得寸進尺。

仔細想想,這幾年的“輕”棋其實不少:2016年10月,人民幣加入SDR,2016年12月深港通正式啟動,月底A股納入MSCI(入摩),2017年7月港交所上黃金期貨(可交割)。同時東北三大油田減產,空出油瓶多打些洋油,這是東北人民為藍天白雲和人民幣國際化做出的犧牲。

步伐算準,工具一個一個配好。同時“厚勢攻而不擊”,在一帶一路上找金角銀邊:離美國越遠越好,最好讓它跟著四處投子,投出一大片孤子,哪個也活不下去。《圍棋十訣》上能用的招數太多了:“不得貪勝、入界宜緩、攻彼顧我、棄子爭先、舍小就大、逢危須棄、慎勿輕速、動須相應、彼強自保、勢孤取和。”高明的棋手都在亞洲。

但是真正的困難,也許在自己:我們必須首先要找到錨。

可我們的錨穩固嗎?

有一艘船,在海上航行,遇激流,搖擺不能自已。但是船長說錨找不到了。那這艘船能不能穩住?就算穩住不搖擺了,會不會依舊隨大浪而漂?漂至何方才停?會偏離實際航線多遠?船上的人怎樣才能定位自己在地球的哪一端?

如果人民幣也是一艘船,其價格在宏觀地緣風起雲湧中遇到激流,搖擺不能自已。但是船長說真實價值的錨找不到了。那匯率能不能穩住?就算穩住(不貶)了,貨幣的真實價值到底了嗎?會不會依舊偏離均衡,隨大浪而漂?偏離真實價值多遠?船上的人怎麽才能定位自己手裏的人民幣,在秤的哪一端?

請關注今天的“走近科學”。

首先,船長需要把船穩下來。

在大洋上遭遇這種激流並不是意外,出海離岸越遠,就越可能遭遇到它極盡癲狂之本色。現在控製台窗前花白一片,能見度降為零,在瘋狂搖擺中必須先跟上大浪的節奏,才能相對穩住。在颶風中穩船,不是靠膽,而是靠船的構造和船長的技術。要相信船長,相信船本身。

船穩了就代表絕對位置沒有偏離航線嗎?

並不能。因為大風猛流還在推船。“穩”是相對的,船還會隨著浪的大勢漂離主航線。

會偏離多遠,心裏有數嗎?有其他工具測量嗎?

如果船錨還在,心裏就踏實了。在淺海,錨能鉤住海底;在深海,用“電子錨”——“GPS定位”加“船舶自身動力”也可保證船待在原位不動。但千萬不能熄火,一旦船在風浪中失去動力就有很大的風險。

如果人民幣也是一艘船,那麽首先,船長需要把匯率穩下來。

以人民幣這艘船的構造,把匯率穩住並不難。這艘船有一個隨時能關閉的進水口(資本管製),有一批能用強製結售匯命令的船員(央企、國企),還有一個強大的在岸指揮台(央行)管控預期。再看過去十年船長的穩船記錄:不管世界如何搖滾,人民幣總能在6.5~7之間爵士慢搖,名義匯率幾乎沒變——雖然經曆過一個漂亮的拋物線。

所以,相信船長相信船,舞步不會跳出那個慢搖區間(破7),出也出不遠。

船穩了就代表沒有偏離航線嗎?

並不能。因為大風猛流還在推船。“穩”是相對的,匯率還會在美元的巨浪、貿易遊戲場上的各位玩家和岸上成本和泡沫的推搡下,偏離真實價值。

這艘船的位置很尷尬。在全球貿易大鏈條上走鋼絲,手裏的平衡杆,一端是進口,另一端是出口,平衡不由己。想往左偏,升值,有掉落“成本上升、通脹點火、斷企業活路”之深淵的危險;想向右偏,貶值,又有跌進“不負責任、泡泡吹破、斷房企活路”之峽穀的可能。

尤其在當下,貿易摩擦起來了,發出“biubiubiu”的靜電火花。要證明在大洋彼岸攪浪的人是個瘋子,舵就要握得更緊。不管船長這次穩在哪裏,都可能是一個偏離真實價值很遠的地方。

可是隻要船穩在那個慢搖區間,就算偏離真實航線,不是也能航行很久嗎?地球是圓的,漫漫時空中總有一天會漂回正軌,不是嗎?

這麽想沒問題。但是船漂的時間越長,整條船內耗就越多,經濟會慢性潰爛,一部分船員會挺不住,水腫嚴重,甚至慢性死亡。比如做債的。

那現在的匯率到底偏離真實價值多遠,您心裏有數嗎?有其他工具測量嗎?

如果人民幣的錨還在,心裏就踏實。錨,告訴您在國際市場上,人民幣含金量究竟幾何;告訴您在全球貿易和資本價值鏈上,人民幣究竟有多被需要;告訴您船員、船、企業能不能健康天然(低成本、無補貼)地創造“相對價值”;告訴您船上乘客能否手有餘糧,心中不慌。

錨能鉤住海底,決定外匯儲備的水位,盯住真實匯率的七寸。要穩穩地駛在真實航線上,還不能在風浪中熄火,隻相信船長還不夠,還要有錨。

那麽船上所有人心中的問題來了:錨呢?

隻有船長自己知道。船身側麵的“錨”不是真的錨,那是畫上去給船上的人看的,為了穩定船員的小心靈。那真錨哪兒去了?

淹在岸上的一堆泡沫中,找不到了。

過去六七年,這艘船的船身其實一直都很穩:如上所述,跟美元的對價(名義匯率)幾乎沒變。但是決定人民幣含金量的“成本”呢?資本品的價格呢?企業的資金成本呢?大宗原料、鋼材、有色金屬、石化產品的價格呢?

怕是已經幾個筋鬥騰空而起,入雲深處不知歸路。

這筋鬥是怎麽翻上去的?

是被層層疊疊的泡泡托翻上去的。那泡泡從哪兒來?是在發生嚴重側漏、主路不通的水管裏,跟空氣攪拌生成的:“錨”就埋在這堆泡沫裏。

資源要素被吸到不產生任何看得見、摸得到東西的地方造泡泡。而能給人民幣帶來含金量的、可貿易的、有效率的、製造業的、科研的資源成本,被泡泡擠得越來越高。就像絞殺植物“水葫蘆”。這個物種一旦經曆了最旺盛的分裂時間,快速生長,就會堵塞河道,搶吸其他生物的氧氣和陽光,直至其他生物功能衰竭,窒息致死。

這就是擠出效應(Crowding Out Effect)。

所以人民幣含金量幾何?在國際貿易和資本價值鏈上,人民幣究竟有多被需要?我們的船員、船、企業是不是能健康、天然(低成本、無補貼)地創造相對價值?人們能否手有餘糧,心中不慌?

那可以把頭埋進沙子裏當真實價值不存在嗎?

不是不可以,隻是別忘了在大海上航行的不止一條船。爬上桅杆,不難發現:身邊掛韓國旗的超過去了,掛日本旗的也超過去了,還有掛很多五顏六色旗的船在前麵。

船長該怎麽辦?

船長仍然可以“急拉轉向”,運用洪荒之力使船調頭向風的方向行駛,找到對抗巨浪的反向節奏。具體方法可參照《加勒比海盜》中躲巴波沙那一幕。

雖然以我船這種噸位,巨大慣性有把錨鏈拉斷的危險。但是不回頭來擠泡泡,擠開支、擠項目、擠棚改、擠信用、去杠杆,保護自己的企業和五髒六腑,就永無涅槃重生之日。

扒開幾層厚的苔蘚,重新找到錨的過程,要麽苦短,要麽漫長。不管怎麽扒,手都免不了出血。

噢,別忘了還有您心中的苔蘚。

我又想起了張愛玲的《連環套》。霓喜的一生和普通人的一生,其實就是四句話:執迷不悟、看得破卻忍不住、拿不起放不下、總在同樣的地方跌倒。總結為兩個字:焦慮。

問題是不焦慮難道有更好的選擇嗎?反正霓喜是不可能有的,她生活在“局”裏,微不足道,“局”不由她控製,她隻能焦慮。解決焦慮的方法,隻能如阿蘭·德波頓所說:“生活就是用一種焦慮代替另一種焦慮,用一種欲望代替另一種欲望的過程。”

但是《連環套》在一團亂麻中也有正能量:任何提供“一勞永逸”保證的,都是不可能實現的。不要再想回到從前,不要再想房子和負債。因為從今往後,時間會慢慢變慢,您和我會一起慢慢變老,狂躁之後安定下來。愛惜身體,多讀書,多咀嚼嘴裏的食物,多用科技來尋找看得到、摸得著的幸福。

去做艱難而正確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