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戲劇衝突的發展
上麵三節已經闡明戲劇的基本特征是社會性的戲劇衝突，戲劇衝突主要表現為人與人之間的意誌衝突，而意誌衝突又主要表現為一係列的動作，推動戲向前發展。“戲劇的運動是由一係列平衡狀態的變化來推動進行的，平衡狀態的任何一次變化就構成一個動作。一出戲就是一個動作體係平衡狀態的次要和主要變化的體係。全劇的**就是平衡狀態在一定條件下受到了最大限度的擾亂。”[1]戲劇衝突的發展是由一係列的動作，一係列的矛盾衝突，一係列的小**到大**來構成的。戲劇衝突的發展不是直線上升的，而是迂回曲折的，循環反複，逐步上升到**的戲劇運動，所以戲劇衝突一定是不斷變化的，發展的。沒有變化或發展的衝突，不能構成戲劇衝突。
動作是意誌衝突的具體表現。動作不僅是外部的形體動作，還有內心動作和語言動作，外部形體動作總是和內心動作與語言動作密切結合在一起的。如果形體動作而沒有內心活動的聯係，動作就失去了意義。內心活動主要是人的意誌活動，通過外部動作來表達他的願望、企圖、要求、決心等。表達願望、企圖、要求、決心的動作必須帶有人物對環境、對事件、對人的明顯態度和階級感情。有時外部動作雖然很小，但能引起豐富的內心活動，比緊張的決鬥和激烈的武打更能引人入勝，激起觀眾更大的緊張情緒。所以動作效果並不取決於人物做什麽，而是取決於人物所做的事情的意義。
戲劇衝突的發展是有多種多樣形式的。這兒舉幾個例子來說明最普遍應用的幾種形式。
第一種，衝突的發展是隨著情節的變化而轉換形式。例如《趙氏孤兒》，最初衝突的雙方是奸臣屠岸賈和忠臣趙朔，趙朔被滿門抄斬後，衝突就轉到屠岸賈和程嬰、卜鳳之間為爭奪孤兒的鬥爭，孤兒被盜出宮門後，衝突又轉到搜查孤兒與隱藏孤兒的衝突，程嬰與公孫杵臼定計後，衝突又轉為屠岸賈與公孫杵臼之間的衝突，最後韓厥還朝，衝突又轉為屠岸賈和程嬰、韓厥、孤兒之間的衝突。衝突在轉換中加深了正反雙方的矛盾和衝突。在衝突的轉換中也引起了誤會的衝突（卜鳳認為程嬰“告密”是賣主求榮，用嘴去咬他，程嬰不便明說，隻好忍受）、激烈的內心衝突（程嬰親眼看到自己的親生子被敵人摔死，又目睹好友公孫被奸臣殺害，內心引起激烈鬥爭和痛苦）和假衝突（程嬰被迫用鞭抽打公孫），使戲劇衝突更豐富而激烈。
第二種，衝突雙方中的一方看來一再退讓，另一方步步進逼，但到讓無可讓的時候，便反攻猛撲，一舉而結束衝突。一方退讓得越多，那麽最後反撲的力量就越大。這也是構成強烈衝突的一種方法。例如京劇《烏龍院》中的“坐樓殺惜”一場，這一場的表演中形體動作、內心動作、語言動作三者結合得很好，不但形體動作鮮明突出，內心動作豐富細致，並且語言精練，而又富於行動性，我把最後一段原文引證如下。
宋 江 我失落一樣東西，大姐可曾看見？
惜 姣 不錯，看見了。不是一隻叫花袋麽？
宋 江 是，是，一隻叫花袋，快快把還與我。〔宋江存心和解引者注，下同〕
惜 姣 拿去。（將袋擲在地上）
宋 江 （連忙拾起，摸袋內）啊，大姐，裏麵還有一錠黃金呢？
惜 姣 黃金我收下了。
宋 江 本是送與大姐買花兒戴的。
惜 姣 謝謝你。
宋 江 啊，大姐，裏麵還有一樣東西，可曾看見？
惜 姣 敢是書信？
宋 江 噯，不錯，把還與我。
惜 姣 你的書信上麵，寫的什麽言語？
宋 江 沒有什麽言語。
惜 姣 好呀！你私通梁山！〔挑起衝突〕
宋 江 啊，大姐，不要說出口來，快快把還與我。
惜 姣 你要書信倒也不難，要依我一件事情。
宋 江 什麽事？
惜 姣 你寫封休書，把我休了。
宋 江 我宋江一不休妻，二不賣子，寫的什麽休書？
惜 姣 你不寫，我走了。
宋 江 你到哪裏去？
惜 姣 我睡覺去。
宋 江 我與你寫。〔宋江第一次忍讓〕
惜 姣 你與我寫。
宋 江 啊，大姐，無有紙墨筆硯，寫不成了。
惜 姣 你來看，這不是麽？
宋 江 啊，閻大姐，你早有此心麽？
惜 姣 早有此心。
〔宋江作要寫狀。
宋 江 怎樣寫法？
惜 姣 我說你寫。
宋 江 你且講來。
惜 姣 立休書人宋江休妻閻惜姣．．
宋 江 慢來，不是休妻，而是休妾閻惜姣。
惜 姣 任憑改嫁張．．
宋 江 張什麽？還是立早，還是弓長張？
惜 姣 （旁白）被他把我問住了。我說出口來，還怕他不成。（向宋江）
任憑改嫁張文遠。
宋 江 呀呸！張文遠是我的小徒，你為何私通與他？
惜 姣 你寫不寫？
宋 江 我不寫。
惜 姣 你不寫，我走了。
宋 江 哪裏去？
惜 姣 睡覺去。
宋 江 我與你寫。（作寫字狀）拿去。〔宋江第二次忍讓〕
惜 姣 拿來。（看一下）這不成。
宋 江 要怎樣寫呢？
惜 姣 要你打上手模足印。
宋 江 呀呸！我宋江一不休妻，二不賣子，打的什麽手模足印？
惜 姣 你不打，我走了。
宋 江 你往哪裏去？
惜 姣 睡覺去。
宋 江 我與你打。〔宋江第三次忍讓〕
惜 姣 你與我打。
〔宋江打手模足印狀。
惜 姣 拿來。
宋 江 慢來，你將書信把還與我。
惜 姣 我還能逃得脫你的手麽？
宋 江 我諒你也逃不出我手。拿去。
惜 姣 （接著休書）告辭了。
宋 江 你又去睡覺？
惜 姣 我去睡去。
宋 江 書信把還與我的好。 〔宋江第四次忍讓〕
惜 姣 書信不能在這裏還你。
宋 江 哪裏還我？
惜 姣 鄲城縣堂上還你。
宋 江 我來問你：鄲城縣是狼？
惜 姣 不是狼。
宋 江 是虎？
惜 姣 不是虎。
宋 江 吞吃我宋江？
惜 姣 雖不是狼虎，你也要怕他三分。
宋 江 還是把還我的好。 〔宋江第五次忍讓〕
惜 姣 近前來！
〔宋江走上去，閻惜姣打一嘴巴。
惜 姣 （唱“撲燈蛾，）開言罵宋江，私通那梁山，你要我的書和信，隨我去見官。
〔宋江氣極，動手打惜姣。 〔最後爆發〕
宋 江 （唱“撲燈蛾，）打罵閻婆惜，你敢把我宋江欺，勸你把我書和信。
（白）哼哼！
惜 姣 你還打我？
宋 江 我還打不得你？（拔出刀來）
惜 姣 你還殺我？
宋 江 蛖。（將惜姣刺死）〔**，衝突解決〕
這是一個內心動作、語言動作、形體動作三者緊密相結合的好例子，對話雖短，但富於潛台詞，富於內心心理活動，而又有適當的形體動作相配合，是最富於戲劇性的好戲。宋江和閻惜姣之間的意誌衝突在這一段戲裏達到了最高峰，是全劇許多小衝突現在發展到了大衝突，同時他們兩人的性格通過這次極其尖銳的衝突揭露無餘，充分暴露了他們性格中的本質特征：在這出戲中的宋江是個心地善良的文弱書生，為了收回那封惹禍生非的書信，不惜忍讓再忍讓，到讓無可讓的地步，也逼得他拔出刀來殺人，而閻惜姣不但利用宋江的善良來達到她自己的願望，並且滿足了願望之後，還回過頭來要吞噬對方，其心腸之毒辣，真寫得入木三分了。
第三種，衝突的對立麵，衝突的內容，始終基本上不變，但通過一次次交鋒，衝突越來越激化和深化，到最後的爆發點，雷電交加，一泄而盡。這是最常見的一種形式。最完善的例子是曹禺的《雷雨》。《雷雨》是一出意誌衝突比較尖銳而又複雜的戲。它反映了“五四”以後抗戰以前中國社會上一個買辦資產階級家庭裏新舊思想的鬥爭。但這裏所謂“新”是屬於舊民主主義思想範疇，在和舊的封建思想和買辦資產階級思想發生抵觸時才見得它是新的。這出戲裏人物的性格都比較鮮明而又複雜，意誌都很強，所以戲劇衝突特別尖銳。周樸園和蘩漪有意誌衝突，蘩漪和周萍有意誌衝突，周萍與四鳳有意誌衝突，四鳳與魯侍萍有意誌衝突，魯侍萍與魯貴有意誌衝突……總之每一人物有不同的願望和企圖，互相發生或大或小的意誌衝突，構成錯綜複雜的戲劇衝突。但貫串在全劇的自始至終的主要衝突是蘩漪與周萍之間的衝突。蘩漪是封建買辦家庭中叛逆的女性，她的意誌像鋼一樣硬，什麽東西碰上去都會發出火花，在這家庭裏隻有她敢於和頑固的周樸園當麵頂撞，並且決不屈服；她不愛的時候，冷若冰霜，當她發生愛的時候，她就像一團火，猛不可擋，愛到殘酷的地步，愛到不要自己的兒子，不要世界上的一切。真像曹禺自己說的：“她是最富於魅惑性的。這種魅惑不易為人解悟，正如愛嚼薑片的才道出辛辣的好處。所以必需有一種明白蘩漪的人始能把握著她的魅惑。不然，就隻會覺得她陰鷙可怖。也許蘩漪吸住人的地方是她的尖銳，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愛的，她愈要劃著深深的創痕。她滿蓄著受著抑壓的‘力’。……”[2]這是能夠構成強烈的戲劇衝突的戲劇性性格。周萍是感情矛盾的人，他思想裏有新的東西：追求天真活潑的女孩子的愛情，追求自由戀愛，但他軟弱，不敢違拗父親的意誌，虛偽，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敢表示一點反抗；他的性格在許多方麵和他父親一樣，雖沒有父親剛強，但他對蘩漪卻躲閃唯恐不及，非常堅決，這說明他對封建禮教的屈服。蘩漪與周萍的意誌衝突是《雷雨》的戲劇衝突的核心。在第一幕裏他們的意誌衝突已顯露出小小的火花：周萍已經好幾天不見蘩漪了，今天闖進客廳來，剛好蘩漪下樓來，他立刻就想走，去客室見父親，周衝阻止，又要去書房寫信，又被阻止，於是不得不留下來，但他們的談話很勉強，顯示出他們之間的深刻矛盾：
周 萍 對了，我預備明天離開家裏到礦上去。
周蘩漪 你在礦上做什麽呢？
周 衝 媽，你忘了，哥哥是專門學礦科的。
周蘩漪 這是理由麽，萍？
周 萍 （拿起報紙）說不出來，像是家裏住得太久了，煩得很。
周蘩漪 （笑）我怕你是膽小吧？
周 萍 怎麽講？
周蘩漪 這屋子曾經鬧過鬼，你忘了。
周 萍 沒有忘。但是這兒我住厭了。
蘩漪的笑是挑戰，她提起鬧鬼的事，雖然周衝聽不懂，但觀眾卻聽得懂，是提醒他一筆舊賬。這是衝突的開端。到第二幕衝突正式展開了，蘩漪想用過去的感情，用哀求的方法來挽回他們的關係：
周蘩漪 萍，我盼望你還是從前那樣誠懇的人。你知道我沒有你在我麵前，我已經很苦了。
周 萍 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再多見麵，互相提醒我們最後悔的事情。
周蘩漪 我不後悔，我向來做事沒有後悔過。
周 萍 那麽，我是個最糊塗，最不明白的人。我後悔，我認為我生平做錯一件大事，我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弟弟，更對不起父親。
周蘩漪 （低沉地）但是你最對不起的人，你反而輕輕地忘了。
周 萍 還有誰？
周蘩漪 你最對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經引誘過的後母！
周 萍 （有些怕她）你瘋了。
周蘩漪 你欠了我一筆債，你對我負著責任，你不能丟下我，就一個人跑。
周 萍 年輕人一時糊塗，做錯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諒嗎？（苦惱地皺著眉）
周蘩漪這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我已經安安靜靜地等死，一個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你說，我該怎麽辦？
周 萍 那，那我也不知道，你說吧！
周蘩漪 （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
在這兒周蘩漪提出了比較和緩的請求，說出了她的意願，但立即遭到周萍的拒絕，又經過一番爭執後：
周 萍 ……我的態度，你現在罵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負責任也好，我告訴你，我希望這一次的談話是我們最末一次談話了。（走向飯廳門）
周蘩漪 （沉重的語氣）等一等。
〔周萍立住。
周蘩漪 我希望你明白我剛才說的話，我不是請求你。我希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過去我們在這屋子說的（停，難過）許多，許多的話。
一個女子，你記著，不能受兩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這一長段的談話是他們兩人之間衝突的初次展開，是用“我希望……我希望……”這類話，在語氣上是比較緩和的。可是蘩漪後一句話：“一個女子，你記著，不能受兩代的欺侮”，語氣就比較重了，帶有威脅的口吻。到第二幕終了他們又單獨在一起，那意誌衝突就尖銳得多了，戲劇衝突有了發展，周蘩漪已偷聽到周萍和四鳳的談話，聽到他們今晚上相約會麵，周蘩漪已不能像先前那樣冷靜了：
周蘩漪 （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個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
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
周 萍 我已經打算好了。
周蘩漪 好，你去吧！小心，現在（望窗外，自語）風暴就要起來了！
周 萍 （領悟）我知道。
在這兒意誌衝突已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候了。到第三幕他們兩人的意誌衝突又進展了一大步，但沒有一句話，而是以純粹行動表達出來。周萍從窗口跳進四鳳臥室，正在談話時，雷聲大作，一聲霹靂，四鳳撲到周萍懷裏。
〔雷聲轟轟，大雨下，舞台漸暗。窗戶推開了。外麵黑黝黝的，忽然一片藍森森的閃電，照見了周蘩漪的慘白的臉露在窗口上，一道一道的雨水在她散亂的頭發上淋著。
〔周蘩漪伸進手，將窗子關上。雷更隆隆地響著，屋子整個黑下來。
這是用簡單行動多麽強烈地來表現兩人意誌的衝突。到第四幕兩人之間的意誌衝突又推進了一步，是以白刃相見了，爆發出白熱的耀眼的火花，但蘩漪的執拗的意誌卻使她心理上起著複雜而又悠忽不定的變化，她對周萍的態度軟硬並施，並到了垂死掙紮不擇手段的程度：
周蘩漪 （陰沉地）你是一定要走了。
周 萍 嗯。
周蘩漪 （忽然）剛才你父親對你說什麽？
周 萍 （閃避）他說要我陪你上樓去，請你睡覺。周蘩漪 （冷笑）他應當叫幾個人把我拉上去，關起來。周 萍 （故意裝作不明白）你這是什麽意思？
周蘩漪 （迸發）你不用瞞我。我知道，我知道，（辛酸地）他說我是神經病、瘋子，我知道他要你這樣看我，他要什麽人都這樣看我。
周 萍 （鎮靜）你不要神經過敏，我送你上樓去。
周蘩漪 （突然地）不要你送，走開1（低聲）我還用不著你父親背著我，把我當瘋子，要你送我上樓。
周萍（抑製著自己的煩嫌）那你把信給我，讓我自己走吧。
周蘩漪（不明白地）你上哪兒？
周萍（不得已）我要走，我要收拾收拾我的東西。周蘩漪（冷靜地）我問你，你今天晚上上哪兒去了？周萍（敵對地）你不用問，你自己知道。
周蘩漪（恐嚇地）到底你還是到她那兒去了。
〔半晌，周蘩漪望周萍，周萍低頭。
周萍（斷然）嗯，我去了，我去了，（挑戰地）你要怎麽樣？
周蘩漪 （軟下來）不怎麽樣。（強笑）今天下午的話我說錯了，你不要怪我。我隻問你走了以後，你預備把她怎麽樣？
周萍以後？一一一（貿然）我娶她！
周蘩漪 娶她？
周 萍 嗯。周蘩漪 父親呢？
周 萍 （冷漠地）以後再說。
周蘩漪 （神秘地）萍，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
周 萍 （不明白）什麽？
周蘩漪 （勸誘地）如果今天你不走，你父親那兒我可以替你想法子。
周 萍 不必，這件事我認為光明正大，我可以跟任何人談。
周蘩漪 （憂鬱地）萍！
周 萍 幹什麽？
周蘩漪 （陰鬱地）你知道你走了以後，我會怎麽樣？
周 萍 不知道。
周蘩漪 （恐懼地）你看看你的父親，你難道想象不出？
周 萍 我不明白你的話。
周蘩漪 （指著頭）就在這兒，你不知道嗎？
周 萍 （似懂非懂地）怎麽講？
周蘩漪 （好像在敘述別人的事情）第一，那位專家，克大夫免不了會天天來的，要我吃藥，逼我吃藥。吃藥，吃藥！漸漸伺候我的人一定要多，守著我，把我當個怪物似地看著。
周 萍 （煩）我勸你，不要這樣胡想，好不好？
周蘩漪他們都跟著你父親說：H小心，小心點，她有點瘋病！"他們都偷偷地在我背後嘰咕著。慢慢地無論誰都要躲著我，不敢見我，最後鐵鏈子鎖著我，那我真就成了瘋子了。
周 萍 （無辦法）唉！（看表）不早了，給我信吧，我還要收拾東西呢。
周蘩漪 （懇求地）萍，這不是不可能的。萍，你想一想，你就一點一一一就一？
周 萍 你一一一（故意惡狠地）你自己要走這一條路，我有什麽辦法？
周蘩漪 （憤怒）什麽，你忘記你自己的母親也是被你父親氣死的麽？
周 萍 （一了百了）我母親不像你，她懂得愛！她愛她自己的兒子，她沒有對不起我父親。
周蘩漪 （眼睛射出瘋狂的火）你有權利說這種話麽？你忘了就在這屋子，三年前的你麽？你忘了你自己才是個罪人；你忘了，我們一一一（突停，壓製自己）哦，這是過去的事，我不提了。
〔周萍低頭，坐沙發上。
周蘩漪 （轉向周萍）哦，萍，好了。這一次我求你，最後一次求你。我從來不肯對人這樣低聲下氣說話，現在我求你可憐可憐我。這個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哀婉地訴說）今天這一天我受的罪你都看見了，這種日子不是一天，以後是整月的，整年的，一直到我死，才算完。你的父親，他厭惡我；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細，他怕我。他願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瘋子，萍！一一一
周 萍 （心亂）你別說了。
周蘩漪 （急迫地）萍，我沒有親戚，沒有朋友，沒有一個可信的人，我現在
求你，你先不要走一一一
周 萍 （躲閃地）不，不成。
周蘩漪 （懇求地）即使你要走，你帶我也離開這兒一一一
周 萍 （恐懼地）什麽，你簡直胡說！
周蘩漪 （懇求地）不，不，你帶我走，一一一帶我離開這兒，（不顧一切地）日後，甚至於你要把四鳳接來一一一一塊兒住，我都可以，（熱烈地）隻要你不離開我。
周 萍 （驚懼地望著她）我一一一我怕你真瘋了！
周蘩漪 不，你不要這樣說話。隻有我明白你，我知道你的弱點，你也知道我的。你什麽我都清楚。（忽然那樣**地笑起來）你過來，
你一一一怕什麽？
周 萍 （望著她，忍不住喊出）你不要笑！（更重）你不要這樣對我笑！
（苦惱地打著自己的頭）哦，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恨我為什麽要活著。
周蘩漪 （酸楚地）我這樣累你麽？你知道我活不到幾年了。周 萍 （痛苦地）你難道不知道這種關係誰聽著都厭惡麽？
周蘩漪（冷冷地）我跟你說過多少遍，我不這樣看，我的良心不叫我這樣看。（鄭重地）萍，今天我做錯了，如果你現在聽我的話，不離開家，我可以再叫四鳳回來。
周萍什麽？
周蘩漪（清清楚楚地）叫她回來還來得及。周萍（走到她麵前，沉重地）你給我滾開！周蘩漪什麽？
周萍你現在不像明白人，你上樓睡覺去吧。
周蘩漪（看清了自己的命運）那麽，完了。
周萍嗯，你去吧。
周蘩漪（絕望地）剛才我在魯家看見你同四鳳。
周萍（驚）什麽，你剛才是到魯家去了？
周蘩漪（坐下）嗯，我在他們家附近待了半天。
周萍（走到她身旁）那窗戶是你關上的。
周蘩漪 （陰沉地）嗯，我。
周 萍 （恨極）你是我想不到的一個怪物！
周蘩漪 （抬起頭）什麽？
周 萍 你真是一個瘋子！
周蘩漪 （無表情地望著他）你要怎麽樣？
周 萍 （狠惡地）我要你死！（由飯廳下，門猝然關上）
周蘩漪 （呆呆地坐著，望著飯廳的門，瞥見魯侍萍的相片，拿起來看看又放下。她沉靜地立起來，踱了兩步）奇怪，我要幹什麽？
（以上引文裏的重點都是引者加的。從括弧裏的心理動作的舞台指示，我們清楚地看出兩人意誌衝突在發展中的心理變化，也看出這場意誌衝突是經過回旋曲折的道路，逐漸向上發展的，又看出形體動作〔雖然極其微小〕、內心動作〔心理變化〕和語言動作三者的緊密結合。）
在這一段戲裏周蘩漪和周萍兩人之間的意誌衝突可以說到了你死我活一陣緊一陣的不斷暴發強烈火花的階段，蘩漪的堅強意誌表現為讓步到一般女子所不能忍讓的程度，用哀求、威脅、忍讓、**的笑聲來打動周萍的心，但周萍絲毫不表示動搖。可是這場鬥爭還沒有結束，蘩漪還要使出最後的手段，來破壞周萍和四鳳的關係，祈求達到她和周萍和好的萬分之一的希望：在第四幕結尾，周萍和四鳳得到她哥哥和母親的允許後，打算一同出走了，蘩漪突然從飯廳門口走出來，阻止了他們，還叫周衝出來破壞他們的好事。但周衝對四鳳的愛本來是一種幻想，在醜惡的現實麵前，他的幻想破滅了，所以他不願和哥哥爭四鳳，更不想殺四鳳，毀滅四鳳，他低頭不語。蘩漪於是著急了：
周蘩漪 衝兒，你說呀，怎麽，難道你是個啞巴？是個呆子？看見這樣的事情還不會吭一聲麽？
周 衝 （抬頭，羔羊似地）不，媽！（又望四鳳，低頭）隻要四鳳願意，我沒有什麽。
周 萍 （走到周衝麵前）弟弟！
周衝（疑惑地）不，我忽然發現我好像並不是真愛四鳳。（渺渺茫茫地）以前一一一我是胡鬧。（望著周萍熱烈的神色）哥哥，你把她帶走吧，隻要你好好地待她！
周蘩漪 （幻滅）啊，你呀！（忽然氣憤）你不是我的兒子，（昏亂地）你簡直
沒有點男人氣，我要是你，（指四鳳）我就殺了她，毀了她。你一點
也不像我，你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
周 衝 （難過地）您怎麽啦？
周蘩漪（向周衝，半瘋狂地）不要以為我是你的母親，（高聲）你的母親早死了，早叫你父親逼死了，悶死了。（揩眼淚，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這個死地方，監獄似的周公館，陪著一個閻王十八年了，我的心並沒有死；你的父親隻叫我生了衝兒，然而我的心，我這個人還是我的。（指周萍）就隻有他才要了我整個的人，可是他現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
周 衝 （痛極）媽，我最愛的媽，您這是怎麽回事？
周 萍 你先不要管她，她在發瘋！
周蘩漪 （激烈地）你現在也學會你的父親了，你這虛偽的東西！我沒有瘋一一一我一點也沒有瘋！我要你說，我要你告訴他們！
周 萍 （狼狽地）你叫我告訴什麽？我看你上樓睡去吧。周蘩漪 （冷笑）你不要裝！你告訴他們，我並不是你的後母。
〔大家驚懼。
周 衝 （無可奈何地）媽！
周蘩漪 （不顧地）告訴他們，告訴四鳳，告訴她！
魯四鳳 （忍不住）媽呀！（投入魯侍萍懷）
周蘩漪 你記著，是你才欺騙了你的弟弟，是你欺騙了我，是你才欺騙了你的父親！
周 萍 （向魯四鳳）不要理她，我們走吧。
周蘩漪 不用走了，大門鎖了。你父親就下來，我派人叫他來的。
魯侍萍 天！
周 萍 你這是幹什麽？
周蘩漪 （冷冷地）我要你父親見見他將來的好媳婦，然後你們再走。（喊）
樸園，樸園！
周 衝 媽，您不要！
周 萍 （走到周蘩漪麵前）瘋子，你敢再喊！
這一段戲是周蘩漪和周萍兩人之間意誌衝突激化到最高階段，蘩漪使用了最後的手段要周衝來破壞周萍和四鳳的結合來挽回這危局，給她能和周萍和好的最後一線希望，這是她最後的掙紮，但也失敗了。於是她決心同歸於盡，一起毀滅，把周樸園叫下來，用她一向所反對的外力，來破壞一切。他們兩人之間的意誌衝突，也就是劇本的主要戲劇衝突，是由勸說，威脅，**，破壞，哀求，到決裂是一步步發展的，是迂回曲折的，是有反複鬥爭的，是越來越緊張的，是由許多小衝突匯集成大衝突的，是由矛盾對立的量變到質變的，由平衡到不平衡，再由不平衡到平衡，步步向上發展的，但在衝突與衝突之間也有緩和和靜止的時刻，而這些衝突中的緩和和靜止是為了積聚力量，為了即將到來的大衝突準備條件。
第四種，以揭露人物內心衝突為主要內容。這種內心鬥爭往往從肯定轉到否定，或從否定轉到肯定，再從肯定轉到否定。內心衝突的轉換總是幅度越大戲劇性也越強。例如《哈姆雷特》的一段有名的獨白，表現哈姆雷特王子決心從消極毀滅轉變到積極行動的一百八十度的衝突進展，是富於戲劇性的語言動作：
哈姆雷特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間的苦難，在奮鬥中結束了一切，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是更勇敢的？死了，睡去了什麽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
起先他認為這個人世太痛苦了，還是毀滅的好。但是：
哈姆雷特這樣理智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
哈姆雷特從消極到積極，從求死到求生，這段獨白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是戲劇衝突向前發展的例子。又如《十五貫》裏況鍾的一段獨白和獨唱是強烈的內心衝突，從肯定到否定，再從否定到肯定：
況鍾（自語）若說她不曾殺人，也要找到真凶手。要說她確曾殺人，也要找到真實證據，怎可捕風捉影，輕率判成死刑呢？斬不得，斬不得！（忽然想起自己的地位和任務）哎！（唱）
我乃是奉命監斬，翻案無權柄，蘇州府怎理得常州冤情？
況且啊！
部文已下，
怎好違令行？（提起筆來，猶豫再三）
啊！不可啊！（接唱）這支筆千斤重，一落下喪二命！（束手無策）
噯，
既然知冤情在，就應該判斷明。錯殺人，怎算得為官清。
（著重點是引者加的）
“提起筆來，猶豫再三”和“束手無策”在表演上是用比較細致的形體動作的。況鍾把筆高高舉起，正要簽押，但停住了，用眼睛看看蘇戍娟，又看看熊友蘭，筆仍然高高舉著，落不下去。唱完“這支筆千斤重，一落下喪二命”後，把筆放下來，然後搓手搖頭，左右為難，用指彈額，再三思考，表示出一場內心鬥爭。然後下定決心，有力地堅定地唱出“既然知冤情在，就應該判斷明……”，表示內心衝突結束，轉到另一個動作，宣布緩刑，決定去見周忱，展開他和周忱的戲劇衝突。又如越劇《庵堂認母》，全劇除了一些生活上必要的對話外，全是獨唱和旁唱來表達母子二人的意誌衝突和內心衝突，從猜度到相認，經過曲折的內心矛盾過程，尤其是尼姑王誌貞的內心衝突更其複雜豐富：她首先認出徐元宰是她的親生兒子，但考慮到自己從小出家做尼姑，如果認了，豈不被人恥笑；又考慮到認了他，他的功名前途全得拋棄，為兒子著想，她更不能認。但徐元宰卻意誌堅定，寧願犧牲功名富貴也要認。經過一場一個堅決要認、一個堅決不敢認的意誌鬥爭，構成了一出有強烈戲劇衝突的好戲。再如《周成獻嫂》，戲裏隻有一個演員在台上用唱念舞蹈來表達他內心矛盾衝突，一人演到底，但戲劇衝突卻非常尖銳。奸臣嚴嵩逼周成把他充軍在外的義兄的妻子獻出來，給他高官厚爵，不然要把周成殺害。周成心裏十分矛盾，義兄曾救過他的性命，恩重如山，怎麽能做這樣不義之事，但拒絕獻嫂，他自己性命又難保，猶豫不決，進退兩難，但最後他還是決定拋卻富貴，用自己老婆去頂替，陪著嫂子潛逃出去。這一切內心矛盾的尖銳衝突都用唱做和豐富的身段清楚地表達出來。
第五種，戲劇衝突的一方和幾個對方輪流作戰。劇本的主人公先和甲展開矛盾衝突，衝突解決了，他就和乙展開矛盾衝突，乙解決了，於是又和丙展開矛盾衝突，丙解決了，全部矛盾解決，戲也就結束了。這種形式的例子如朝鮮作家趙白嶺的《紅色宣傳員》，主人公李善子同生產隊裏的三個落後分子官弼、崔鎮午、李福善嫂子的矛盾衝突，是一個一個解決的。她對他們的教育和改造是一個一個進行的，找最容易的先進行。李福善嫂子對前生產隊長的批評打擊很不滿意，於是對隊的領導幹部有成見，認為他們隻是對她打擊批評，不會真正幫助她，所以她見李善子就反感。並且她的丈夫、兒子都在戰爭中犧牲，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缺少勞動力，家務又要一個人幹。李善子發動了青年團員來幫助她打掃房屋，裱糊牆壁，又替她燒飯，給她作伴。李福善大嫂深受感動，轉變過來。其次，青年農民官弼，他一方麵認為幹農活沒出息，一心想到城裏去另找工作，一方麵因為婚姻問題對李善子有誤會。她對他進行了很多工作，並以身作則替他值班守堤，勸導別的青年不要打擊他，體諒他給他較輕的活幹。後來婚姻方麵的誤會解除了，官弼也就轉變過來，成了李善子在生產和宣傳工作上的得力助手。第三個落後的堡壘是官弼的父親崔鎮午，他自私自利，思想保守，看不起年輕的李善子。但李善子對他循循善誘，幫他在田裏鋤草，又以豐產的事實來打動他，最後也使他轉變過來，積極參加隊裏的集體勞動。這樣戲劇衝突的對立麵一個接一個地解決，一個比一個更難解決，形成戲劇衝突的逐步進展，越來越緊張緊湊直到**。
第六種，在人民內部衝突中表現敵我外部衝突，和在敵我外部衝突中表現人民內部矛盾衝突，前者以人民內部矛盾為主，後者以敵我外部衝突為主。兩類矛盾相互並用，相互對比，相互烘托，相得益彰。例如，《杜鵑山》是以人民內部矛盾為主的，戲劇衝突的主要對立麵是烏豆和賀湘。烏豆代表農民自發的武裝革命，因為受了地主惡霸和國民黨反動派的勒索壓迫，無以生存，隻得起來反抗，糾集貧苦農民，在杜鵑山上打遊擊，沒有革命組織，不懂革命紀律，因此常常失敗，散而複聚，聚而複散。中國共產黨派賀湘去改編這支遊擊隊。烏豆雖然一心投靠共產黨，但因為不懂革命軍隊的組織紀律，常常逞一時義憤、衝動，報私仇，猛打猛衝，上敵人的當，進了敵人的圈套。賀湘要糾正他這種錯誤做法是一場艱苦的鬥爭。為了說明這種錯誤思想，作者用幾場敵我鬥爭的戲來襯托，所以在劇中出現了毒蛇膽、民團司務長等敵人形象，和相互鬥爭的戲。第二類是以敵我鬥爭為主，但其中也有內部矛盾，例如在描寫大革命後期國共分裂時的敵我鬥爭的戲裏，在我軍隊伍中曾出現了一些右傾機會主義者，他們主張和敵人妥協，反對進行鬥爭，到後來有的右傾分子認識錯誤，轉變思想，如《同誌，你走錯了路！》裏的吳誌克，也有的叛變革命，投到敵人那裏去，如《八一風暴》裏的趙夢。
以上六種形式隻是舉例而已。生活矛盾在階級社會裏一直是非常錯綜複雜的，反映在戲劇衝突裏也必然是多種多樣的，譬如說敵我矛盾在一定條件下可以作為人民內部矛盾來處理，如老舍《春華秋實》裏的資本家。也有人民內部矛盾可以發展成敵我對抗性矛盾。我們必須根據人物性格、戲劇情節的性質和錯綜複雜的變化來規定戲劇衝突的類型。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戲劇衝突決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不斷發展的，例如《東進序曲》裏的劉玉坤（國民黨蘇魯皖遊擊總指揮部副司令）和周明哲（同上一縱隊司令）之間的矛盾，原是敵人中的內部矛盾，但這矛盾的結果，周明哲投到新四軍這方麵來成為敵人的外部矛盾；又如《杜鵑山》中烏豆、賀湘和溫七九子原是內部的矛盾，但矛盾發展為敵我矛盾，溫七九子終於私通反動土匪，背叛革命。並且這種發展總是非常劇烈的，甚至於有時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這是戲劇衝突發展的一般規律。
1.勞遜：《戲劇與電影的劇作理論與技巧》。
2.曹禺：《〈雷雨）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