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少年時代的矛盾個性

在餘姚住了些時,仍又到京師來。這時邊警甚急,舉朝倉皇,朝廷想推擇一個有大將之才的去捍衛國家,抵禦外侮。可是一般醉生夢死的朝臣,誰都不敢負起衛國禦侮的責任;即使有一二忠義奮發之士,但又非大將之才,不能荷此重任。陽明感到國家需材如此之急,而真材又如此之缺乏。專靠文事,是不足衛國禦侮的。於是就立誌從事兵家之學,並慨然說:“武舉之設,僅得騎射擊刺之士,而無韜略統馭之才。平時不講將略,而欲臨時備用,不亦難乎!”本來,陽明對於騎射,早就嫻習,對於軍事學識,也受過了許璋的傳授;但因為專心文事,所以對於軍事一道,倒忽略未講求了。這次受了邊患複熾的感觸,又才覺得軍事之學,是不可拋棄,而且很為重要。於是便把兵家的秘書,一一精研熟究起來。

要是說起陽明少年時代的個性,卻是一個極矛盾,而又極可笑的。一會兒抱著極端入世主義;一會兒又抱著極端出世主義。一會兒要學文;一會兒又要學武了。一會兒報國心極重;一會兒又一切都不願管,隻抱個人享樂主義,入山修道了。這大概是他太富於衝動性的原故,隻要環境一有轉換,他便會受這轉換的衝動,把原來的宗旨、心情,都給改變了,連他自己都拿不定。你看他剛才把一切拋開,專致力於研究兵法,預作他日為國效忠,這是何等愛國精神的表現!可是,不久他就變了宗旨,又去棄武習文了。依然又去研究哲學了。

自從探求格物之理不得,乃去致力詞章藝能之學,後來又覺這是不足以通至道的學問,也沒有什麽大用處,便就遺棄,仍複回頭研究哲學。又因自己所學不足,想遍訪天下名師益友,互相切磋啟導。但又不遇,他已徘徊歧路,惶惑莫知所從了。

有次,又去翻閱朱熹的書籍,忽讀到上光宗的疏內有段“居敬持誌,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的話,心中很悔以前自己的錯誤,雖然探討甚博,卻未循序致精,宜乎無有所得。於是,一反前之所為;又循其序,思得漸漬洽浹。但是,物理終是物理,吾心還是吾心,總判然是兩樣東西,不能融合為一。愈思腦筋愈模糊,愈不能得其解了。沉鬱既久,老病複發,他更覺得這“聖賢”二字,自己確實沒有分了。

因兩次沉思朱熹的學說,不得其解而致病,使他漸感覺朱子的哲理,有許多短缺地方,不得不另圖開辟。結果,便造成千古炫耀,與朱學並駕齊驅的“王學”。

為厭棄哲學,又偶聞道士大談其養生之論,“聖賢”已知無分,遂想跟著道士入山修道,去講養生的學問,不再過問世事。這個念頭一起,他的人生觀,陡地又變了。

一時要報國,一時又想入山;一時想做聖賢,一時又想講養生;一時熱度,幾達沸點;一時又降到冰點之下。學業複雜,信仰無定,我們無以名之,惟有名之曰:環境衝動的矛盾個性而已。

弘治十二年,陽明已有二十八歲。在這年春季,又屆會試之期,想入山做道士的念頭,已經收起;又是豪興勃勃,要來雪以前二次之恥了。揭榜之日,赫然名居南宮第二,賜二甲進士出身第二人。雖然不是狀元,卻比狀元也差不了幾多。有誌者事竟成,以前之二次失敗,就是助成這次的成功。較之一般稍為失敗,而就氣沮神喪、不再求前進的少年,真有天淵雲泥之比呀!

一腳跳進了宦海,生活上自然起了大大的變化。這次試中,就是生活轉變的一個大關鍵。我們看他少年的生活,已閉幕了;而政治的生活,卻啟幕將開始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