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青年如何為學和做人 1.青年為學應深通、深入

單說研究學術,似乎太空泛了些,我現在,指出青年研究學術應該注意的兩點:

1.1眼光要放大

大不是空廓不著實際之謂,乃是不拘於一局部,則對於所專治的學問,更能深通,而出此範圍以外,亦不至於冥行摘埴。關於這一點,雷海宗先生的話,可謂實獲我心(此篇係《大公報》星期論文,題曰《專家與通人》,今據一九三〇年四月八日《中美日報》每周論選節錄)。他說:

專家的時髦性,可說是今日學術界的最大流弊。學問分門別類,除因人的精力有限之外,乃是為求研究的便利,並非說各門之間,真有深淵相隔。學問全境,就是對於宇宙人生全境的探討與追求。各門各科,不過由各種不同的方向和立場,去研究全部的宇宙和人生而已。人生是整個的,支離破碎之後,就不是真正的人生。為研究的便利,不妨分工,若欲求得徹底的智慧,就必須旁通本門以外的智慧。各種自然科學,對於宇宙的分析,也隻有方法與立場的不同,對象都是同一的,大自然界,在自然科學發展史上,凡是有劃時代的貢獻的人,沒有一個是死抱一隅之見的。他們是專家,但又超過專家。他們是通人。這一點,總是為今日的專家與希望作專家的人所忽略。

一個科學家,終日在實驗室中,與儀器及實驗品為伍,此外不知尚有世界,這樣一個人,可被社會崇拜為大科學家,但實際並非一個全人,他的精神上的殘廢,就與足跛耳聾,沒有多少分別。再進一步,今日學術的專門化,不限於科。一科之內,往往又分許多細目。例如曆史專家,必須為經濟史或漢史,甚或某一時代的經濟史或漢代某一小段。太專之後,不隻對史學以外不感興味,即對所專以外的部分,也漸疏遠,甚至不能了解。此種人本可稱為曆史專家,但不能算曆史家。片斷的研究,無論如何重要,對曆史真要明了,非注意全局不可。我們時常見到喜歡說話的專家,會發出非常幼稚的議論。他們對於所專的科目,在全部學術中所占的地位,完全不知,所以除所專的範圍外,一發言,不是幼稚,就是隔膜。

學術界太專的趨勢,與高等教育製度,有密切的關係。今日大學各係的課程,為求專精與研究的美名,舍本逐末。基本的課程,不是根本不設,就是敷衍塞責。而外國大學研究院的大部課程,在我國隻有本科的大學內,反而都可找到。學生對本門已感應接不暇,當然難以再求旁通。一般學生,因根基太狹,太薄,真正的精通,既談不到,廣泛的博通,又無從求得。結果,各大學隻送出一批一批半生不熟的知識青年。既不能作深刻的專門研究,又不能應付複雜的人生。抗戰期間,各部門都感到人才的缺乏。我們所缺乏的人才,主要的不在量而在質。雕蟲小技的人才,並不算少,但無論作學問或作事業,所需要的,都是眼光遠大的人才。

凡人年到三十,人格就已固定,難望再有徹底的變化。要作學問,二十歲前後,是最重要的關鍵。此時若對學問興趣,立下廣泛的基礎,將來工作無論如何專精,也不至於害精神偏枯病。若在大學期間,就造成一個眼光短淺的學究,將來要作由專而博的工夫,其難真如登天。今日各種學術,都過於複雜深奧,無人能再希望做一個活百科全書的亞裏斯多德。但對一門精通一切,對各門略知梗概,仍是學者的最高理想。

這一篇話可謂句句皆如我之所欲言。以我所見,今日的青年,專埋頭於極狹窄的範圍中,而此外茫無所知的,正不在少。此其原因:

(1)由於其生性的謹願,此等人規模本來太狹,不可不亟以人力補其偏。

(2)則由於為現時尊重專家之論所誤,讀雷君此文,不可不瞿然警醒。

(3)亦由迫於生計,亟思學得一技之長,以謀衣食。然一技之長,亦往往與他科有或深或淺的關係。而人也不該隻想謀衣食,而不計及做一個完全的人。而且苟能善於支配,求廣博的知識和求專門的知識技能,也並不相礙,而且還有裨益。

所以現在在校的學生,固應於所專的科目以外,更求廣博的知識。即無機會受學校教育的青年,亦當勉力務求博覽。學問有人指導,固然省力,實無甚不能無師自通的。現在的學生,所以離不開教師,正由其所涉的範圍太狹,以致關涉他方麵的情形,茫然不解。遂非有人為之講解不可。亦由其看慣了教科書講義,要句句看得懂的書,方才能看,肯看,不然就擱起了。如此,天下豈複有可讀之書?若其所涉博,則看此書不能懂的,看到別一部書,自然會懂,屆時不妨回過來再讀這部書,何至於一有不通,全部停頓?須知一章一節,都有先生講解,在當時自以為懂了,其實還不是真懂的。所以求學的初步,總以博涉為貴,而無師正不必引為大戚,況且現在孤島上的學校,能支持到幾時,根本還不可知呢,難道沒有學校,我們就不讀書了麽?

1.2治學問要有相當的深入

曆史上有一件故事:漢宣帝是好法家之學的,其兒子元帝,卻好儒家之學。據《漢書·元帝紀》說:元帝為太子時,“嚐侍燕,從容言:陛下恃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安足委任?乃歎曰:亂我家者太子也。”後來元帝即位,漢朝的政治,果自此而廢弛。這“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十個字,可謂深中儒家之病。儒家崇尚德化,自係指小國寡民,社會無甚矛盾的時代言之。此時所謂政治,即係社會的公務。為人君者所發的命令,誠能行於其下;而其日常生活,亦為人民所共見共聞,如其持躬整飭,自能使在下的人,相當的感動興起。有許多越軌的事情,在上者果然一本正經,在下者自然不敢做。因為一本正經的在上者,對於在下者的不正經,必經要加以懲治的,而其懲治亦必有效力。舉一個實例:吾鄉有某鄉董,不好賭。當這鄉董受任以前,有一群無賴,年年總是要在該鄉中開賭的,差不多已成為慣例了。某鄉董受任以後,他們依舊前來請求。拒絕他,是要發生很大的糾紛的。某鄉董也就答應了。到開賭之期,某鄉董卻終日坐在賭場上。一班想賭的人,看見他,都望望然去之,這賭場竟無人來,不及期,隻得收歇。古之所謂德化者,大約含有此等成分,而俗儒不察事實,以為所謂德化者,乃係一件神秘的事,不論環境如何,也不必有所作為,隻須在深宮之中,暗然自修,就不論遠邇,都可受其影響了。

還記得中日甲午之戰,中國屢戰屢敗,有兩個私塾學生,乘著先生出去,相與研究其原因。甲學生說不上來,乙學生想了俄頃,說道:“總還要怪皇帝不好,他為什麽不修德呢?”甲學生聽了,甚為佩服。這固然是個極端的例,然而從前的迂儒,其見解大概是這樣的,至多是程度之差,而不是性質之異。此其受病的根源,即在於不察名實,不管眼前的景象如何,書上的學說背景如何,似懂非懂的讀了,就無條件的接受了,以為書上具體的辦法,就可施於今日了。

主張複古的人,至於要恢複井田封建,其主要的原因,就在於此。即不泥於事實而務推求原理,也還是要陷於同樣的謬誤的。因為原理本是歸納事實而得的,不察事實,就不論怎樣不合實際的原理,也會無條件加以接受了。

譬如一治一亂,是中國士大夫很普遍的信條,為什麽會相信一治一亂,是無可變更的現象;而一盛一衰,遂成為人間世無可彌補的缺陷呢?因為治必須震動恪恭,而他們認人之性是一動一靜,緊張之後,必繼之以懈弛,因而勤勞之後,必繼之以享樂的,而人之所以如此,則實與天道相應,這是從《周易》以來相傳下來的觀念,可說是中國最高的哲學思想。

其實易家此等見解,乃係歸納自然現象而得,根本不能施之於人事。因為人是活的,自然界是死的。即欲推之於人事,亦隻能適用於有機體,而不能適用於超機體。個體是有盛衰生死諸現象的,群體何嚐有此?目今論者,往往指某民族為少壯,某民族為衰老,其實所謂衰老,隻是一種病象罷了。生命既不會斷絕,病就總是要痊愈的。生命既無定限,亦沒有所謂盛壯及衰老!然則《周易》的哲學,根本是不能用之於社會現象的。而從前的人,卻以為其道無不該,正可以說明人事,正應該據之以應付人事,這就是不察名實之過。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把《易經》的哲學和社會現象校勘一番,以定其合不合,而先就無條件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