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讀舊史入手處

舊時史部之書,已覺其浩如煙海;而如前文所述,欲治史者,所讀的書,還不能限於史部;而且並沒有一個界限,竟把經、子、集三部的書都拉來了。這更使人何從下手呢?且慢,聽我道來。

欲治史者,所讀的書,因不能限於史部,然仍宜從史部為始;而且在史部之中,要揀出極少數、極緊要的書來。

此事從何著手?

2.1當知舊史之重在理亂興衰和典章經製

舊史偏重政治,人人所知;偏重政治為治史之大弊,亦人人所知。然(1)政治不可偏重,非謂政治可以不重;(2)而政治以外的事項,亦可從政治記載之中見得(如舊史的食貨誌,雖偏重財政,然於社會經濟情形,亦多涉及。又如百官誌,似乎專談政治,然某一朝的政府,對於某種經濟、文化事業,曾設官加以管理,某一朝卻放棄了,亦可於其中見得。舉此兩端為例,其餘可以類推),此二義亦不可不知。所以舊時史家視為最重要的部分,仍為今日讀史極重要的部分,而宜先讀。

舊時史家視為最重要的部分,是哪一部分呢?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讀馬端臨(貴與)先生的《文獻通考總序》而得到解答。他把史事分為兩大類:一曰理亂興衰,一曰典章經製。前者是政治上隨時發生的事情,今日無從預知明日的;後者則預定一種辦法,以控製未來,非有意加以改變,不會改變(此就形式言,其實際有效與否,另是一回事)。故前者可稱為動的史實,後者可稱為靜的史實。曆史上一切現象,都可包括在這兩個條件之中了。

正史之所以被認為正史:即因其有紀、傳以載前一類的史實;有誌以載後一類的史實。然紀、傳以人為主,把事實尺寸割裂了,不便觀覽。這一點,是不能為太史公咎的。因為後世的曆史,紀、傳所紀之事,多係同一來源,而將其分隸各篇,所以有割裂之弊。若《史記》則各篇之來源各別,如前說,古人本不使其互相羼雜,亦不以之互相訂補也;所以又有編年體,與之並行。

編年體最便於通覽一時代的大勢:任何一件事情,都和其四周的情勢有關係,不考其四周的情勢,則其事為無意義。然欲將四周情勢敘述完備甚難;過求完備,又恐失之過繁;而時間為天然的條理,將各事按其發生之先後排列,則每一事之四周情勢,及其前因、後果,均可一目了然,此編年史之所以似繁雜而實簡易也。現在學生讀史的,往往昧於一時代的大勢,甚至有朝代先後亦弄不清楚的。這固由於其人的荒唐,然亦由所讀的曆史,全係紀事本末體,各事皆分開敘述之故。倘使讀過一種編年史,就不至於此了。此供學習用的曆史,所以貴諸體並行也。編年史在統一的時代要,在列國並立或統一後又暫行分裂的時代為尤要。歐洲曆史分裂時長,又較中國為要。現在世界大通,中外史事互有關係,則追溯從前,亦宜知其相互間之關係;即無直接關係,亦宜將其彼此間的情勢,互相對照。然則合古今、中外,而用編年體作一簡要的新史鈔,實於史學大有裨益也。編年史有兩種體裁:一如《通鑒》,逐事平敘,與單看《左傳》同。一如《綱目》,用簡單之語提綱,其筆法如《春秋》經,事情簡單的,其下即無複文字;繁複的,則於下文詳敘,低一格或雙行書之,謂之目。綱、目合觀,恰如將《春秋》與《左傳》合編一簡。編年史年代長者,一事在於何時,不易檢索。因此,溫公作《通鑒》,曾自撰《目錄》。然《目錄》實不完全,且別為一編,檢索仍覺不便。若《綱目》,則閱覽時可兼看其目;檢索時可但看其綱,而所檢索者即係本書,尤較另編目錄為便利。朱子創此體以救《通鑒》之失,實為後勝於前,不能以其編纂不如《通鑒》之完善而並訾之也。讀《通鑒》時,宜隨意取一兩年之《綱目》,與之並讀,以見其體裁之異同;且最適於作長編:作史必先搜集材料,材料既多,勢必互有異同,互相重複,故必依一定之條理,將其編排,則同一之材料,自然匯合到一處;重複者可去,異同者亦不待考校而是非自見;其或仍不能判,即可兩說並存矣。條理如何,初無一定,要必依其事之性質,實即其事所自具也。時間為最普遍的條理。無他種條理可用時,時間的條理必仍存。即按他種條理分類,每一類之中,時間之先後,仍不可不顧也。

在曆史年代不長時,得此已覺甚便,一長就不然了。一事的始末,往往綿亙數十百年,其伏流且可在數百千年以上,閱至後文,前文已經模糊了,要查檢則極難。所以又必有紀事本末體,以救其弊(必時間長乃覺有此需要,此紀事本末一體,所以必至袁樞因《通鑒》而始出現也)。

有此三者(謂紀傳、編年、紀事本末三體也。紀傳體以人為主,固不免將事實割裂;然人亦自為史事一重要之因素,非謂其能創造時勢,乃謂其能因應時勢,代表時勢之需要耳。故鉤求理亂興衰一類的事實者,非有編年、紀事本末兩體以補經傳體之缺不可,而紀傳體又卒不能廢也),理亂興衰一類的事實,可謂很有條理係統,編纂者都能使之就範了。

然典章經製,亦宜通覽曆代;而正史斷代為書,亦將其尺寸割裂。於是又有政書以彌其憾。有此四者,而舊日史家所重視的政治事項,都能俯就編纂者的範圍了。

2.2讀舊史門徑之門徑:《資治通鑒》和《文獻通考》

讀書宜先博覽而後專精。世界上一切現象,無不互相關聯。萬能博士,在今日固然無人能做,然治學者,(1)於普通知識,必宜完具;(2)與本人專治的學問關係密切的科目,又宜知之較深;(3)至於本科之中各方麵的情形,自更不必說了。所以要治史學者,當其入手之初,必將昔人認為最重要之書,先作一鳥瞰(一切事無不互相關聯,所以專治一事者,於他事亦不可茫無所知。近來有偽造唐初鈔票以欺人者,人亦竟有受其欺者,即由近人之治學門徑太窄之故。若於唐代社會經濟、貨幣、官製、印刷術等方麵的知識稍形廣闊,即知無論從哪一方麵立論,唐初決不能有鈔票也)。然以中國史籍之多,即將最重要的部分作一鳥瞰,已經不容易了。於此,我們就要一個“門徑之門徑,階梯之階梯”(張之洞《輶軒語》中語。《輶軒語》者,張之洞任四川學政時,教士子以治學門徑之作也)。

於此,我以為學者應最先閱覽的,有兩部書:

一為《(資治)通鑒》。此書凡二百九十四卷,日讀一卷,不及一年可畢。讀時必須連《注》及《考異》讀。《注》中關係官製、地理之處,更應留心細讀。這兩門,是胡身之(即胡三省)用功最深處,可見得古人治學之細密。凡治史,固不必都講考據,然考據之門徑,是不能不知道的;於注釋亦應留意;否則所據的全係靠不住的材料,甚至連字句都解釋錯了,往往鬧成笑柄。如胡適之,昔年疑井田製度時,稱之為豆腐幹式,將昔人設法之談(設法,謂假設平正之例),認為實事,已可笑矣,猶可說也。後乃誤古書之方幾裏者為幾方裏。不但振振有辭,且於紙角附以算式。逮為胡漢民指出,乃曰:我連《孟子》都忘了。其實此乃根本沒有懂,無所謂忘也。旋又據今日之經緯度而疑《漢書·西域傳》所載各國道裏為不實,作為古書數字不確之證。不知《漢書》所載者,乃人行道裏;經緯度兩點間之直線距離,則昔人謂之天空鳥跡;截然兩事,明見《尚書·禹貢疏》。不讀《禹貢疏》,甚而至於不讀《孟子》,本皆無足為奇;然欲以史學家自居而高談疑古則繆矣。其說皆見昔年之《建設雜誌》。

次為《文獻通考》。論創作的精神,自以《通典》為優;然《通考》所分門類,較《通典》更密,不可謂非後起者勝。且馬君所附考證,議論亦不乏,非徒能排比也。章實齋(即章學誠)譏為策括之流,蓋於此書實未細讀,後人附和之,非知言也。《通誌》二十略中,《六書》《七音》《校讎》《圖譜》《金石》《昆蟲》《草木》等,為舊時史誌及《通典》《通考》所無,然非初學所急。故但就《通考》中裁取若幹門類。可擇讀以下諸門:《田賦考》七卷,《錢幣考》二卷,《戶口考》二卷,《職役考》二卷,《征榷考》六卷,《市糴考》六卷,《土貢考》一卷,《國用考》五卷,《選舉考》十二卷,《學校考》七卷,《職官考》十一卷,《兵考》十三卷,《刑考》十二卷,《封建考》十八卷;共一百零四卷,日讀一卷,三個半月可畢。

此外,章實齋在其所著《文史通義》中,竭力強調別編文征,以補後世有關係的文字太多,正史不能備載之缺。此即予所言治史宜兼考集部中不屬於記載部分之理。凡纂輯曆代文字者,如《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等,固均有此作用。

2.3其他可讀之入門書

然其時代最近,讀之易於了解,且易感覺興味者,要莫如賀耦庚的《經世文編》(此書題賀耦庚之名,實則魏默深先生所輯。續編有數種,內容之豐富,皆不逮之)。可隨意泛覽數卷,以見其體例。前人讀史,能專就一事,貫串今古,並博引史部以外的書籍,以相證明,此可見其取材之廣。

而深求其利弊的,莫如顧亭林的《日知錄》,亭林此書,就所搜集之材料觀之,似尚不如今人所作專題論文之廣,然昔人之為此,意不在於考據,故於材料,必有關論旨者然後取之,餘則在所吐棄,非未曾見也。嚴格論之,必如此,乃可稱為著述;徒能翻檢抄錄,終不離乎比次之業耳。可先讀其第八至第十三卷。

其包孕史事、意在徹底改革,最富於經世致用的精神的,莫如黃梨洲的《明夷待訪錄》,卷帙無多,可以全讀。

清代考據家之書,錢辛楣的《廿二史考異》,最善校正一事的錯誤;王西莊的《十七史商榷》,長於鉤稽一事的始末;趙甌北的《廿二史劄記》,專搜集一類的事實,將其排比貫串,以見其非孤立的現象而發生意義;均宜隨意泛覽,以知其治學的方法。此等並不費時間。然則我所舉第一步應讀之書,苟能日讀一卷,不使間斷,為時不過一年餘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