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未嵐回憶的這件事,如來勢洶洶的洪峰過牆,衝垮了李蕃最後那堵心牆。

李蕃的表情忽而變得柔和起來:“嵐兒,你說得對!我堂堂一個龍州宣撫副使,朝廷的從五品大員,居然還不如一個老叟的見地,真是慚愧啊……”

見風向變了,辛夷再次求情:“李土司大人,小女子素聞您的為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今日小女子若非走投無路,絕不會出此下策。多有冒犯之處,隻是救家母性命心切,還望李土司大人見諒!”

“也罷,事到如今,我不如做個好人,遂了小姐所願。”李蕃對李未嵐吩咐道,“嵐兒,快去藥房,在屏風後的櫃子裏有一個雕花木頭盒子,不死鳥就放在裏麵。你將不死鳥拿出來贈與這位小姐,分文不收。”

聽到李蕃的安排,李未嵐急忙跑去拿不死鳥。待李未嵐將不死鳥拿來,辛夷讓李未嵐把木盒打開,確認無誤後,這才放心地將梅花匕首從李蕃脖子上放下。

拿到不死鳥的辛夷,激動地向李蕃、李未嵐謝禮:“李土司大人、李公子,貴府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沒齒難忘!今日多有得罪,實屬走投無路,還望李土司大人、李公子海涵。不死鳥無比珍貴,小女萬不能白白拿走,這五十兩銀子,還請李土司大人您務必收下,算是買下不死鳥的費用,也當是小女今日冒犯之舉的賠罪。”

行過謝禮之後,辛夷放下五十兩白銀,背起包袱匆匆而去。

快步走出李府,小白馬還在垂柳樹下悠閑地搖著馬尾,扇著蚊蟲。辛夷跳上馬背,挺起身子,一手甩鞭,一手挽韁,架勢熟練自如,氣勢從容灑脫。騎馬奔馳,馬飛如箭,不像一匹馬載著辛夷在趕路,而像一隻神鷹載著辛夷在淩空。

待辛夷離開李土司府,李蕃對李未嵐怒吼道:“你這個傻小子,還愣在這裏幹嘛?還不快去把那個丫頭給我攔下,把不死鳥追回來!”

“可是父親大人,您剛才不是說……”李未嵐張大了嘴巴。

“為父剛才那樣說還不是權宜之計,你這個傻小子居然看不出來?”李蕃的怒火正旺,“你還在發什麽神?還不快去追!”

李蕃一番嚴詞,李未嵐不得違抗,隻好從馬廄牽出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順著陰平古道追出去。

李未嵐的銀鞍駿馬馳如勁風,勢如閃電,但還是追不上身輕如葉的辛夷。辛夷馬似流星人似箭,早已走得遠遠的。李未嵐策馬揚鞭,夾緊馬肚子,加快了追趕的速度。

一路追尋,快到白草堡的時候,李未嵐遠遠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策馬飛馳全然不知身後有人跟蹤的辛夷。令李未嵐費解的是,這位自稱潼川州吳家的吳淩霄姑娘,並沒有往涪江下遊潼川州的方向而去,而是徑直去往了涪江上遊龍州寧武司的方向!

李未嵐沐雨海棠般的眸子裏,忽然黯淡了下來,一種被美好欺騙的感覺,如一條蟲子鑽進心裏,讓他最柔軟的髒器被肆意啃噬叮咬,尖銳地疼了一下。

李未嵐沒有繼續再追蹤辛夷,而是調轉馬頭往李土司府而去。騎在馬上的李未嵐心不在焉,無精打采。每一步馬蹄印都是一塊滾燙的烙鐵,烙在他的心上,燙得生疼。他想不明白,這樣一個柔弱中帶著剛強的少女,究竟是什麽來頭?隱藏著什麽秘密?為什麽要撒謊欺騙他和李蕃?

不知不覺,李未嵐回到李土司府大門前。李未嵐思忖片刻,走了進去。把棗紅馬交給馬夫拴好,李未嵐來到堂屋,向正在等消息的李蕃報告情況。

“稟告父親大人,孩兒無能!孩兒未能追上那位姑娘,還請父親大人責罰。”李未嵐主動向李蕃請罪。

李蕃把玩著辛夷留下的五十兩白銀,歎了口氣:“唉,這個丫頭就隨她去吧,他日若有機會去到潼川州,我定要打聽打聽這吳家到底什麽來頭。罷了,五十兩銀子換一根不死鳥不虧,隻是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有幸再遇上一根了。”

李未嵐點點頭,並沒有告訴李蕃,他已經發現這位神秘的姑娘或許並不是來自潼川州的。興許她的名字,她的身世,她的故事,都是假的。

不同於清晨葉片上的露水,一轉眼就不複存在了。對於李未嵐而言,這個謎一樣的姑娘,散發著陣陣迷香,獨特而又奇異,讓他反複捉摸不透,如同一個深刻的剪影,印在了李未嵐的腦海中。

遠去的身影已遙不可及,留下的謎團卻寸步不離。

王坦的突然離世,王樾、王煥生死未卜,天空中原本豔陽高照,照在王璽一家人身上卻格外冰涼。身後那些華麗的亭台樓閣,被研磨成可怖的洪水猛獸,絕望地撕扯著天幕裏僅剩的幾朵雲彩。

沒有下雨,王璽胸口的疼痛卻泛濫成災,叫囂著去解脫。王璽握緊拳頭,抬頭注視天空,蔚藍一直延伸到天的盡頭,就像胸腔裏跳動的心髒,旋律一直往遠方而去,不斷呼喊著王坦的名字。

沉浸在喪子之痛中的三夫人田文娘,流著豆大的眼淚,為過世的兒子王坦擦洗沐浴,梳好頭發,換上新衣新鞋。三夫人與王璽一道,親手將王坦的遺體放置在靈**,安放幾筵香案,在巨大的 “奠”字前麵點上一盞長明燈。王家上下為王坦焚燒紙錢,點燃香燭。在一陣哽咽的悲泣聲中,嬌豔欲滴的花朵襯托著死去的王坦,大家多麽希望王坦隻是暫時睡著了,他會醒過來的。

寧武司蟠龍壩晴空萬裏,然而王土司府上空似有一片墨色的濃雲擠壓著天空,掩去王家人的滿眼猩紅,沉沉的仿佛要墜下來,壓抑得王家人快要喘不過氣來。原本和煦的微風,變得淡漠淩厲,無情地拍打著王璽,讓他去體味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辛酸。

二夫人曹鳶娘雖不是王坦的生母,畢竟看著王坦長大,況且她的親生兒子王樾此時也生死未卜,不知道會不會和王坦奏響同樣的悲歌。想到這裏,二夫人哭得更加傷心。忽而,二夫人想起一件極其重要的事,疾步走到正在為王坦燒紙錢的王璽身邊,低聲說道:“老爺,您還記得那個關於衍燭之龍的夢中夢嗎?”

經二夫人一提醒,王璽頃刻間回到了那個可怕的夢中夢,打了一個冷戰。夢裏那條衍燭之龍的話,王璽仍曆曆在目。

夢中衍燭之龍說過的話,以及當日無妄法師的天象天意之說,那種絕望的預言仿佛已經開啟,將王璽緊緊包圍,不由得他掙脫,隻能被宿命無情編排。

熊熊的怒火在王璽心頭燃燒著,他仰天咆哮:“本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我王家一門忠烈,世代效忠大明,為朝廷出生入死,從未有過任何僭越之舉,何以使出如此陰狠毒辣下三濫的手段來殺我全家?昏君啊,昏君!朱家皇室這是在逼我王家自衛啊!原來無妄法師所說的 ‘上天的旨意’,竟然是這個意思!這並非什麽夢中夢,而是我龍族祖先真真切切的先知預言!看來無妄法師和龍族祖先所言非虛!”

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斥之後,王璽很快落寞下來,表情呆滯,自言自語道:可惜我沒有按照無妄法師和夢中龍族祖先的教導,沒有遵照天意,龍族血脈未得到供奉,因而引發龍族祖先的不滿,這才導致坦兒的殤逝,應驗了先知預言。而朝廷大概是通過欽天監夜觀天象,早已得知我龍州王土司府上有紫雲,紫微星西漸,為帝王之符。張太後害怕王代朱興,故意設下毒計,痛下殺手,想要毒害我全家……”

看到王璽不同平常的沉穩,一反常態變得神神叨叨,不明情況的徐公緊縮著眉頭,心裏暗自揣測這件事的端倪。徐公警覺地暗中觀察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細微表情,他隱約感到這件事另有蹊蹺,稀奇怪誕,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可他並不清楚究竟是哪裏不對勁。

“王土司大人,您為何……”徐公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王璽打斷了。

王璽的三千青絲仿佛因喪子之痛瞬間滋生出無數白發:“徐公,待坦兒的喪事辦完,我有要事與你商議。”

徐公點點頭,心情沉重,他擔心王璽一家正被卷入一個無形的漩渦之中。徐公心想,王土司大人在 “平鬆之亂”中立下赫赫戰功,被朝廷越級擢升為正六品龍州宣撫司僉事,並敕封 “昭信校尉”,賞銀四萬兩,這些賞賜明顯高於薛忠義、李蕃兩位土司,按理說這是朝廷看重王土司大人才是啊,怎麽又會下毒謀害王土司大人一家呢?如若是朝廷真心想對王土司大人下手,為何不直接在京師動手?莫非是經曆 “平鬆之亂”後,王土司大人收繳了漳臘金礦大量金條對朝廷隱瞞不報,未向朝廷及時上繳黃金,遭歹人告密?如果真的被人告密,朝廷定會嚴查,將王土司大人扣留在京師羈押審查,絕不會放王土司大人回到龍州寧武司。難道是朝廷忌憚年富力強的王土司大人勢力愈發強大,而薛忠義老邁、李蕃患病不足為懼,害怕王土司大人將來自立為王,割據一方,威脅朝廷統治?王土司大人向來對大明忠心耿耿,苦於沒有抓到王土司大人的把柄,朝廷才會想出在禦賜的宮廷果脯裏下毒這一陰招?若王土司大人真的全家枉死在離京師山高路遠的龍州,皇帝倒也脫得了幹係,免得招來枉殺忠臣的昏庸暴君罵名,還可以借此瓦解龍州地方勢力,並將漳臘金礦的財富全部收歸國庫,真可謂一石數鳥。

一片權力鬥爭的花海,所有的花在用盡全力爭奇鬥豔。有的花含苞欲放,有的花已開到荼蘼。花開到最濃烈的樣子,也就到了瀕臨死亡的時候。

夕陽拉下夜幕,王土司府的黃昏讓人分外落寞。黑夜的腳步聲漸漸靠近,撕碎綺麗和絢爛,徒留一地空**的惆悵。孟夏傍晚的龍州蟠龍壩,太陽一落山,天氣就開始退涼,徐徐的晚風驅趕走了炙熱,氣溫恰到好處,不會讓人汗流浹背,也不會讓人感到悶熱窒息,隻留下舒適愜意的涼爽。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痛徹心扉,痛入骨髓。王坦的生母三夫人田文娘,始終不願相信王坦已離世的事實,跪坐在王坦的靈床旁,一遍又一遍呼喊著王坦的名字。那個曾經溫暖如斯的少年,此時緊閉著烏紫的嘴唇,再也不能開口回應娘親的呼喚。

達達的馬蹄聲撲麵而來,蒼涼悲愴的嘶鳴伴著王土司府裏的悲傷,和那些心碎的聲音纏在一起,交織成一曲斷腸的哀歌。

安蘭急匆匆跑去看了一眼,向眾人報告:“是小姐!辛夷小姐回來了!”

隻聽見 “籲——”的一聲,辛夷從馬背上跳下來,找到章郎中,把不死鳥交到他手上。

章郎中激動地拿著不死鳥,讓已經抓好其他幾味藥材的落梅速去東廚熬藥,確保最快時間能把解藥熬製出來,讓中毒的王樾和王煥喝上。

見辛夷帶著不死鳥回來,王璽又驚又喜:“辛夷,辛苦你了!你是怎麽辦到的?這下樾兒和煥兒可算有救了!”

若是以前,辛夷必定會嘲諷一番李蕃父子如何愚鈍。可眼前的靈堂中,躺著的不是別人,而是與她一同朝夕長大的王坦。辛夷哪裏還有心情說笑,淡淡地說:“父親大人,以後再說吧。辛夷去給坦哥哥上一炷香。”

那個曾經活蹦亂跳的王坦,此時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硬生生地躺在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靈**。想到往日和王坦嬉戲打鬧,想到王坦生前待她的各種好,辛夷忍不住又掉了淚。辛夷心裏默默想著,坦哥哥雖說平日貪吃了些,但他心寬體胖,待人真誠,孝敬父母,對幾個兄弟姐妹更是謙讓有加。這麽好的一個人,還未到弱冠之年,就要被無情地奪走生命。

從玉璽口中辛夷得知這些都是皇帝和張太後的陰謀,為什麽可憐的王坦會被無辜地被牽連其中,這些政治鬥爭本應與他無關。從未與人結怨的王坦,隻恨出生在土司之家,才招來如此劫難,成為了朝廷與地方之間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飽受喪子之痛的王璽,一天之間蒼老了許多,憤慨地對眾多兒女說:“我們王家世代效忠朝廷,絕無二心,哪怕無妄法師那日一再相勸,我王璽也從未想過要造反當皇帝!但昏君不仁不義,朝廷陰險毒辣,這一次既然已對我們王家下此毒手,日後必定還會有更狠毒的陰招,我們不得不有所防範!我並不是想造反當皇帝,我隻是想保我的家人平安!要我王璽死沒什麽,可是你們還小,你們都是我的骨肉至親,我再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像坦兒一樣,一個個年紀輕輕的就成為昏君的刀下冤魂!”

見王土司府裏人多嘴雜,作為嫡長子的王鑒雖也萬分悲痛,他還是盡力強打起精神,來到王璽身邊,向王璽諫言:“父親大人,五弟不幸殤亡,您傷心過度說出過激的話來大家都能理解。但土司府裏人多口雜,要是傳到薛土司、李土司耳朵裏,他們上奏皇帝彈劾您大不敬就不好了。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請您還是給在場的人敲敲警鍾。”

一旁站著的三子王濟不服氣,衝口而出:“大哥,你太謹小慎微了,本來就是他們姓朱的欺人太甚!父親大人,咱們大可不必怕他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孩兒的洗雲劍也不是白練的,待父親大人自立為王,揭竿起義,孩兒願主動掛帥出征,親手砍下狗皇帝和張太後的腦袋,為五弟報仇雪恨,以慰他在天之靈!”

王璽擺了擺手,思忖片刻後,神色凝重地對王濟說:“濟兒,就算朝廷如此陰險毒辣,為父也絕無造反之心!我們隻需做好自保的準備,以防朝廷一計不成,再生二計,到時候派來千軍萬馬,布下天羅地網,勢必要將我們王家一網打盡。為父知道你一心想為坦兒報仇,但行事千萬不可魯莽,否則一步踏錯,我王家將會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聽到王璽的話,王濟有些羞愧地低下頭:“父親大人所言極是,是孩兒太魯莽了,孩兒悉聽父親大人吩咐。”

“在場的各位,少安毋躁,我有話要對大家吩咐!”王璽高聲對眾人厲聲宣布,“今日我王土司府裏所發生之事,任何人不管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都不得向外人透露半句,否則休怪我王璽手下無情!今日府裏發生了太多事,明日再給王氏族親報喪吧。至於我兒王坦的殤,對外統一口徑,張貼訃告時就說他是得了陰暑不治身亡,聽清楚了嗎?”

王璽發話,眾人皆跪下點頭。

黃昏收起纏滿憂傷的長線,黑夜墨粉登場。龍州蟠龍壩的人家,有的歌舞升平,有的歡喜團聚,王璽一家則躲在燈火闌珊處悲傷凝噎。

空氣中隱約聽到心被攆成碎片的聲音,尖銳而嘶啞。如佛前點燃的一炷香,心靜時苦苦惆悵,將一個個夢境,生死別離的心痛,闃然燃放。感傷在陽光無法觸摸的地方被無限延伸,拉長。逝去的黃昏觸摸到內心深處的傷口,這傷痛終究隻能隱藏於漆黑的天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