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蔚藍的天空懸著火球似的太陽,雲彩被太陽燒化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才孟夏過半,太陽不斷炙烤大地,陰平道上濃蔭的柳樹得了病似的,葉子掛著層灰土在枝上打著卷,無精打采。草木垂頭喪氣,奄奄待斃。偶有鳥兒停在枝頭,發出破碎的高叫,像是破鑼碎鼓在替烈日呐喊助威。

辛夷頂著炎陽,騎著小白馬在陰平道上飛馳,不知倦怠地朝著馬盤司青溪城奔去。這樣的大太陽,常人連續曝曬幾個時辰都受不了,更不必說平日嬌生慣養的大小姐。辛夷臉上的胭脂早已被汗水洗去,額前的發絲也被汗水打濕,貼在額頭上,狼狽不堪。

馬背偷走了辛夷一上午的時光。到了晌午,太陽高懸在正空,烈日當頭,愈加炎熱難耐。

一路上,聞著隱隱約約的槐花香,那些兒時的記憶排山倒海般湧來,如滔天巨浪打在辛夷的心尖上。小時候的辛夷弄鬼掉猴,調皮搗蛋。雖說是個女孩子,卻常常和家中幾個哥哥嬉戲打鬧,膽子大得出奇。一次玩耍中,辛夷非要賴著王坦上樹掏鳥窩,兄妹二人爬上庭院中一棵高大的槐樹。王坦從小就胖,行動不太靈活,一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摔得鼻青臉腫。王坦非但沒有責怪辛夷,反倒是三夫人田文娘質問到底是怎麽回事時,為了不讓辛夷挨罵,王坦主動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說是他貪玩硬要拉上小妹辛夷,這才摔傷了。王坦對辛夷的疼愛,讓幼小的辛夷心生愧疚。隨著年歲的逐漸增長,辛夷漸漸懂事起來。可是如今,還未成年的王坦突然暴斃而亡,沒有一絲預兆,甚至還來不及交待一句遺言,就這樣匆匆離開人世間,叫辛夷如何不黯然心傷?

想著想著,辛夷的淚模糊了視線。烈日下,額頭上不斷滴落的汗水,滑入她瑩潤的眼中,汗水中的鹽分浸得辛夷眼睛生疼,溶為眼淚從眼眶流出。此時的辛夷已經分不清這到底是汗水,還是淚水。

辛夷越發感到體力不支,眼神模糊,頭昏想吐。為救王樾和王煥的性命,不再蹈王坦的覆轍,辛夷咬緊牙關說什麽都要堅持住。

經過一路馬不停蹄的顛簸,辛夷遠遠看到前方有一座城池,聳立起一座木質高大鼓樓,橫順相對,高約四丈五,兩樓一底,三層飛簷,琉璃筒瓦,雕梁畫棟,四方懸匾。西懸 “陰平道”,北為 “北方鎖鑰”,東書 “紫微高照”,南掛 “南山聚秀”。

“太好了,終於到青溪城了!”辛夷擦了擦臉上如雨如瀑的汗水,沿著唐家河,朝著愈來愈近的青溪城而去。

穿過那些青磚砌成的城牆,一路向青溪城裏的老百姓打聽,辛夷終於抵達龍州李氏土司府邸。

李土司府的正紅朱漆大門附近,辛夷踩著馬鐙翻身下馬,把馬拴在近旁的一棵垂柳之下。雙腳著地的一刹那,辛夷驀地感到天旋地轉,眼冒金星,仿佛所見到的一切都圍著她打轉。辛夷用手扶住額頭,把全身的力氣放在這隻手上,努力撐起這個瀕臨崩潰的身體。好不容易站穩了,辛夷一步一步走向李土司府的大門,咬牙用力叩響了門上的銅環。

聽到有人敲門,李土司府的家丁喜來打開門,見敲門的是一名約摸及笄之年的狼狽少女,感到十分奇怪:“這位小姐,請問有何貴幹?”

辛夷用蒼白起殼的嘴唇,有氣無力地說:“我……我要找……李……李……”

話音未落,辛夷倏地眼前一黑,虛弱的身體伴著炎陽轟然倒下,黑瀑般的淩亂發絲,掙脫了雪青描金發帶,飄散開來鋪展在地,如同一朵綻開的巨大墨菊。

看著昏迷倒地的辛夷,喜來嚇得手足無措,連忙喊來李土司府的曾管家。

“看穿著打扮,這姑娘應該來自大戶人家。不過看她這番狼狽模樣,會不會是從哪裏逃跑出來的啊?”曾管家看著躺在地上的辛夷,百思不得其解,再三詢問喜來,“你當真沒聽清楚她到底要找誰?”

喜來拚命搖搖頭:“曾管家,這姑娘剛說完一個 ‘李’字就昏過去了,天曉得她是要找李土司大人還是李少爺啊?”

曾管家皺著眉毛,心裏暗暗思索:“該不會又是哪家大戶人家的小姐看上咱們少爺了,專程來一解相思之苦吧?還是先請少爺過來看看,再做決定。萬一是少爺惹的風流債,讓老爺知道了,少爺怪罪下來我也為難。”

曾管家吩咐喜來,速去請少爺李未嵐過來。

李未嵐急匆匆趕來,眼前這位昏迷中的陌生少女,披頭散發,麵色蒼白,嘴唇幹涸,臉頰的胭脂已經花了,卻絲毫不影響少女原本清麗的容顏,隻見她膚若凝脂、氣若幽蘭、睫若羽扇,自有一股空靈之氣。陷入昏迷的辛夷讓人憐惜,如同淒靜為黑夜渲染出一彎殘月。

李未嵐趕緊吩咐下人:“我不認識這位姑娘,看樣子她應該是中了暑熱,弄不好會有性命危險。救人要緊,快把她帶到府裏,給她服下紫蘇半夏飲!”

曾管家一臉壞笑地盯著李未嵐:“少爺,您當真不認識這位姑娘?”

曾管家的話讓李未嵐一臉疑惑:“我當真不認識她。等等……我為什麽一定認識這位姑娘?”

“沒什麽,沒什麽。”曾管家嘿嘿一笑,吩咐喜來去準備紫蘇半夏飲。

從禮教上來講,男女授受不親,但現在人命關天,救人要緊。李未嵐顧不了這麽多,一把抱起昏迷中的辛夷,三步並作兩步,往用來接待客人的西廂房疾步而去。

李未嵐將辛夷平穩地放在床榻上,叫來他的貼身侍女悅風、悅雨好生照料,催促喜來趕緊端來熬好的紫蘇半夏飲。

看著這位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姑娘,悅風、悅雨感到奇怪,但既然是李家唯一的少爺李未嵐吩咐的,她們不敢有絲毫怠慢。悅風雙手扶住辛夷,讓她半坐在床榻上,好方便悅雨一勺一勺地喂藥。李未嵐則在一旁著急地來回踱步,心裏暗自猜想這位姑娘的來曆和目的。

人到一定灼熱的境界,就會覺得渾身發冷,如同行走在冰川雪原之中。辛夷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在夢境裏她反反複複走不出這場茫茫大雪,渾身冒冷汗,口幹舌燥,想要喝水。她甚至已經不覺得熱或冷,仿佛進入四季如春的極樂世界。

約過了兩炷香的時間,在夢境裏曆經千難萬險的辛夷,在一束刺眼的陽光裏醒了過來。

辛夷眨巴眨巴明亮的雙眸,環顧四周,皆是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麵孔,嚶然問道:“請問……這是李土司府嗎?”

看到蘇醒過來的辛夷,悅雨欣喜地對李未嵐喊道:“少爺,少爺,這位小姐醒了!”

李未嵐趕忙來到床榻旁,看著醒來的姑娘,隻見她娥眉淡蹙,隱約透出一絲憂慮,使她楚楚動人的容顏,更添一分我見猶憐。眼前這位姑娘雙瞳剪水,顧盼流螢,猶似一泓清水,自有一番高貴靈動,帶著一分傲骨,頗有不同於凡人之姿,如普天壤其無儷,曠千載而特生。

李未嵐看得忘神,一時語塞,他很快發現有些失禮,便輕聲問道:“這位小姐,請問你來到鄙府,所為何事啊?”

辛夷張口就直奔主題:“請問李土司大人現在可在府上?”

李未嵐兩道濃眉像極了夜空中皎潔的上弦月,玉膚玉骨襯托著桃花色的薄唇,對辛夷淺淺一笑:“原來這位小姐是要找父親大人,那等你休養好了,我再帶你去。”

“謝過公子好意,但我還有要緊的事,要馬上麵見李土司大人。”辛夷起身向李未嵐行了一個禮,“煩請公子帶路,給公子添麻煩了。”

望著虛弱的辛夷,李未嵐本想勸她再休息一會兒,可她執意要見李蕃,也就不便再挽留。李未嵐帶著辛夷走向書房去找李蕃。一路上,李未嵐好幾次想要主動開口說話,但看著目光裏裝滿了心事的辛夷,隻好欲言又止。

李蕃手裏拿著一本《金匱要略》,看著兒子李未嵐領著一名年齡相仿的少女走進來,放下手中的書,問道:“嵐兒,這位小姐是誰啊?”

李未嵐正在思考這個連他也不知道姓甚名誰的姑娘,該怎麽給父親大人介紹,辛夷主動給李蕃行禮,自我介紹道:“小女子潼川州吳淩霄,見過李土司大人。”

李蕃將辛夷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知吳家小姐遠道而來龍州馬盤司青溪城,所為何事?”

辛夷從隨身包袱裏拿出五十兩白銀,雙手奉上:“家母不幸身中蓮華躑躅之毒,潼川州有名的付郎中看過後,說隻有解毒神藥不死鳥方能克製蓮華躑躅之毒。付郎中還說不死鳥世間難尋,他的同行龍州寧武司的章郎中,曾在滇緬一帶尋獲過不死鳥,且早已賣給了李土司您。隻有您手裏的不死鳥,才能救家母性命。小女子這才鬥膽跋山涉水前來,願以五十兩銀子懇求李土司大人將不死鳥賣給小女,以解家母之毒,救家母一命。”

看著那包亮閃閃的銀子,加上辛夷身著的華服,李蕃和李未嵐不禁心中生疑,眼前的這位姑娘究竟是何方神聖。李蕃在腦海裏不斷回想,這姑娘看起來家世不俗,想必不是權貴就是富商,潼川州好像沒有什麽七品以上的吳姓官吏,莫非這姑娘出自商賈之家?

“哈哈哈……”李蕃笑了起來,笑聲讓人捉摸不透,“小姐好生說笑,這些都是郎中們以訛傳訛罷了。不死鳥乃是百草中的解毒之王,鄙府何來如此貴重的藥材?”

“可是……”李未嵐正要說話,被李蕃冷冽的眼神打斷,不好再說下去。

辛夷自然明白李未嵐的意思,知道李蕃並未服食不死鳥,不死鳥現在還在李府上,再三請求:“請李土司大人務必救家母一命,倘若五十兩銀子不夠,小女子願再追加銀兩。”

李蕃仍不為所動,捋了捋山羊胡子:“這位小姐,不是我李某人不想幫你,實在是愛莫能助,鄙府從來就沒有什麽不死鳥啊!”

眼見李蕃堅持不願賣出不死鳥,想到家中命懸一線的兩位哥哥,辛夷急得眼淚簌簌往下掉。

李未嵐見辛夷著急掉淚的模樣,泛起一絲憐惜,想為辛夷說幾句好話。可李蕃狠狠瞪了李未嵐一眼,李未嵐隻好把掛在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怎麽辦?辛夷心急如焚,拿到不死鳥是辛夷此行的目的,辛夷早已下定決心,不達目的絕不回去。不知不覺,辛夷的右手緩緩滑動,摸向藏在腰間那把小巧的梅花匕首。說時遲,那時快,辛夷倏地摸出梅花匕首,如疾風似閃電衝到李蕃麵前,一把抓住李蕃的手臂,將梅花匕首架在李蕃脖子上!

辛夷的動作太快了,李蕃和李未嵐父子措手不及,誰也沒有料想到眼前這樣一個文弱少女,居然會有如此駭人的舉動。

李蕃正準備高聲叫人,辛夷把刀刃挨得更緊了:“李土司大人,對不住了!小女子本無意冒犯,隻求您能將不死鳥賣予小女,好救娘親性命,並無他意。”

見此情景,李未嵐慌了神,臉上先是青白,隨後漲得徘紅,忙對辛夷喊話:這位小姐,你先別激動,切莫傷我父親大人,一切都好商量!”

興許是見慣了大風大浪,抑或是強裝鎮定以笑來掩蓋內心的恐慌,李蕃大笑起來:“哈哈哈……沒想到小姐乃至情至孝之人,為了救令堂一命,竟能以性命相搏,鄙人深感敬佩。”

辛夷緊握住手中的梅花匕首,如一尊飽經風霜卻屹立不倒的塑像:“李土司大人,若不是走投無路,小女絕不會出此下策。還望您行行好,就當做是做善事,將不死鳥賣給小女!”

李未嵐動也不敢動地杵在那兒,隻覺得後背不斷冒出一股股冷汗。為了李蕃的安全,也為了場麵不再這麽失控,李未嵐憋了很久的話,終於鼓起勇氣說了出來:“父親大人,不死鳥固然珍貴無比,但如果沒有發揮出它的作用,又和一根枯草有什麽區別呢?這位小姐一心救母,這麽炎熱的天氣,一位弱質女子隻身從潼川州匆匆趕來,還中了暑熱昏倒在門口,求您將不死鳥賣給她不成,才出此下策。您不是常教誨孩兒,要像目連救母、臥冰求鯉一樣,去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嗎?不如您就將不死鳥拿出來,賣給這位小姐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們一家人也會感恩您的善行的。況且五十兩銀子換一根不死鳥,也不虧了。”

李未嵐的話,似乎觸動了李蕃心底那一根最柔軟的弦,李蕃陷入了沉思之中。其實李蕃比誰都清楚,五十兩銀子換一根不死鳥一點都不虧,當初他隻花了八兩銀子便從章郎中手中買下。李蕃擔心的是倘若把不死鳥賣給他人,要是以後李家誰有個三長兩短,需要用到不死鳥的時候卻沒有了,這可如何是好?

正當李蕃猶豫不決之時,李未嵐繼續說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父親大人,將心比心,倘若是您或母親大人病了,孩兒也這般去求醫問藥,對方卻不願相助,那又該如何?父親大人,您還記得幾年前孩兒去馬鬃關為您挖葛根時,所遇到的一件奇事嗎?”

李未嵐眼睛裏有一條源遠流長的河,望著李蕃接著說:“那時正值挖葛根的時節,去馬鬃關挖葛根的百姓絡繹不絕,一位老伯挖到了一根足有六十來斤重的巨型葛根,孩兒想花重金買下,但這位老伯堅決不肯收錢,非要送給我。孩兒好生奇怪,這位老伯明明衣衫襤褸,一看就是貧苦人家,卻分文不收地要將這根壯碩的葛根贈與孩兒。直到老伯說明緣由,孩兒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那老伯也是龍州馬盤司人士,早就聽聞我們李家曆來奉行二十四孝,以孝為訓,以孝治家,以孝行事,廣受龍州馬盤司百姓的愛戴。老伯說,如若他問我要錢,那他的街坊鄰居都會在背後戳他脊梁骨,會說他對一個懂得報答父母養育恩情的孝子不敬,斂這種財是會折壽的。父親大人,難道我們堂堂李氏土司,竟連一個普通百姓都不如嗎?”

李未嵐話畢,李蕃臉上的筋肉不由得顫動了一下,有什麽東西鑽入了他的皮膚,鑽進了他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