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從薛土司府逃出來,薛兆乾帶著逃亡隊伍途經關帝坪、梅子頭、磨房溝等地,一路沿涪江而上。

對於薛兆乾而言,他並沒有一個明確的逃亡目的。薛兆乾感覺他是一隻無頭蒼蠅,到處亂撞。自以為是的光明其實都是假象,那隻是一種虛無縹緲的願景,從來不曾存在過。薛兆乾驀然發現,天地之大,竟無一處容身之所。

陳麗娘有她的想法,她認為現在他們最好的去處是朵甘思。大明王朝對康藏地區長期以來的政策一直都是 “多封眾建、因俗以治”,哪怕朝廷在康藏地區設有朵甘都指揮使司,縱使知道他們身處朵甘思,也無法將他們引渡回來處死。朵甘思距離漁溪司不算太遠,隻要翻過摩天嶺,穿過階州的文縣,就能繞過寧武司進入鬆潘衛,從而抵達朵甘思。若是快馬加鞭,半個多月就能達到。如果他們能夠順利抵達朵甘思,就能保住性命。他們所攜帶的金銀細軟,足夠給朵甘思當地頭人送禮,能夠在朵甘思立足。隻要命保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眾人一合計,薛兆乾和廣武十二騎都認為陳麗娘此計甚妙,一路朝著朵甘思的方向狂奔。

令薛兆乾等人沒想到的是,一直關注著江油關戰事的王鑒,在得知江油關關隘已被明軍攻破、薛兆乾倉皇外逃的消息後,立即火速集結了兩千土兵,積極響應明軍,從寧武司沿涪江河一路而下,配合明軍呈圍追堵截的態勢,合力追捕薛兆乾。

天已漸漸亮了起來,薛兆乾等人馬不停蹄地踏過鶯鴿坪。剛剛進入石頭壩,就遠遠望見清晨空山凝雲深處有一株株辛夷樹。上麵綴滿欲放還休的辛夷花,在薄霧裏披上一襲輕紗,微光輕抹,粉中點紅,好似頭戴粉紅珠釵的廣寒仙子下凡,在霧靄流嵐中煢煢孑立。

“辛夷……”睹物思人的薛兆乾不由得把韁繩一收,停下了行進的隊伍,呆呆地望著遠處的辛夷花,心中泛起萬千波瀾。

陳麗娘見狀,對薛兆乾嗬斥道:“兆乾,你在發什麽神?趙教的大軍就要追上來了,你還在這兒耽誤什麽時間?還不快走!”

薛兆乾知道不應該在這樣危急的時候還想著辛夷,拉起韁繩,對陳麗娘表示歉意:“母親大人,孩兒知錯,這就馬上走!”

薛兆乾心裏知道,有些東西不是他能夠控製的。物極必反,你越強迫自己不去想,往往會想得越多。

正當薛兆乾準備重新上路時,陳岩隱約感到一絲異樣。他急忙跳下馬,俯下身子,趴在路上,右耳貼地,仔細聆聽從遠處傳來的聲音。

陳岩認真地屏息諦聽,眉頭緊鎖,等確認無誤後,神色凝重地起身向薛兆乾稟報:“薛土司大人,大事不好!屬下方才聽到正前方不遠處有細密整齊的馬蹄聲,順涪江而下,馬蹄聲快而沉、大而急,能發出這種聲音的馬蹄鐵一般平頭百姓不得打製使用,依屬下多年經驗判斷,這絕非是運送貨物的商隊,而是大隊兵馬!”

“大隊兵馬?趙教的人馬根本就沒追上我們啊?”陳麗娘覺得趙教的大軍剛剛攻破江油關,不可能這麽快就兵分兩路,前後夾擊。

薛兆乾一聽就明白了怎麽回事,忿忿地說道:“一定是王鑒!他本就恨我殺了他幾個弟弟,加之現在趙教攻破了江油關,他覺得大局已定,便主動出兵,想抓住我們向朝廷邀功,借此希望朝廷破例免除對寧武司進行改土歸流,好讓他的王氏土司得以保全!”

說到王鑒,陳麗娘氣得捶胸頓足,朝薛兆乾怒吼道:“兆乾,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那個時候若是你一刀殺了王鑒,滅了他王家所有人,做到斬草除根,就不會有今日的禍端了!你這是放虎歸山啊,搞得王鑒這隻老虎現在趁機出來亂咬人。此去朵甘思還那麽遠,一路上要躲開趙教和王鑒聯手圍攻,談何容易?王鑒的兵馬就在前麵不遠處,就快要到了!”

“母親大人,孩兒知錯,孩兒……”薛兆乾說不下去了,他知道再怎麽說也扭轉不了現在的局麵。若是上蒼再給他一次機會選擇,他還是無法舉起代月刀,狠下心來砍殺辛夷不惜用生命去保護的王鑒。畢竟那個人不是別人,而是辛夷。

薛兆乾答應過辛夷,他會放過王鑒。可到了今日這番情形,薛兆乾知道王鑒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他。

情況緊急,時間緊迫,陳岩明白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如何逃命,他主動諫言:“薛土司大人,太夫人,現在不應評判是非過錯,我們須得趕快掉轉馬頭,換個方向從石頭壩裏碓窩梁的山路繞道往朵甘思走。雖然要多繞一段路,但為了安全著想,我們不能再沿涪江走了,否則馬上就要遇上王鑒的兵馬了!”

薛兆乾和陳麗娘接受了陳岩的建議,調轉馬頭,朝著石頭壩那片開滿辛夷花的碓窩梁,駕馬狂奔而去。

王鑒帶著大隊土兵,浩浩****地從蟠龍壩繞過沙曲子,來到石頭壩。

徐公突然抬起手來,示意眾人停下。

“怎麽了,徐公有什麽發現嗎?”王鑒知道徐公叫大家停下來肯定有原因。

徐公從馬背上跳下,走到隊伍最前麵,指著地上一排排馬蹄印,對王鑒說:王土司大人,您請看這裏。這些馬蹄印的方向是從江油關方向來的,馬蹄鐵的規製也是標準規製,但馬蹄印到這裏就斷了,十分淩亂。這些都說明馬蹄印是薛兆乾的人馬留下的,他們想逃脫趙教大軍的追捕,必定是沿江而上逃跑,但走到石頭壩時,可能聽到我們也在追捕他的風聲,於是他調轉馬頭,朝其他方向去了。王土司大人,您看,馬蹄印又朝著石頭壩裏碓窩梁的方向去了!”

王鑒望了望遠處的碓窩梁,愁眉緊鎖:“這惡賊薛兆乾要是真進了山裏,可不好找啊!”

徐公吩咐一個土兵把馱在馬背上的木頭籠子打開,從裏麵鑽出一隻活蹦亂跳的黑狗,垂耳小頭,細腰大鼻腔,身形較細瘦,細長腿,細尾巴。

王鑒感到又驚又喜:“徐公,這是?”

徐公微微一笑:“讓王土司大人您見笑了。此狗喚作小黑,是屬下的看門犬。此犬生性靈敏,本是一隻攆山狗,在山裏能嗅到薛兆乾等人的氣味,用它來追尋薛兆乾等人的蹤跡再合適不過了。”

“還是徐公有先見之明!那就讓小黑大顯身手吧。”王鑒滿意地點點頭。

徐公指揮小黑到薛兆乾等人的馬蹄印周圍去聞氣味。小黑趴在地上,呼呲呼呲地聳動著黑鼻子,對著這些新鮮的馬蹄印聞了許久後,朝著石頭壩裏碓窩梁的方向,撒丫子跑了出去。王鑒和徐公等人跨上馬背,跟在小黑的後麵。

踏入碓窩梁,山路崎嶇,根本無法騎馬,薛兆乾等人隻能牽著馬步行。春意盎然的三月,嬌花媚草、青山澗水、薰風鳥鳴,無需太多的渲染和點綴,蘊藏著款款深情。對於薛兆乾一行人來說,誰都無心留意眼前的美景。

走著走著,身後的野草叢裏忽然竄出一隻黑狗。此狗正是小黑,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口咬在陳麗娘的腳踝上。

“這是哪裏來的野狗?”疼得吱哇亂叫的陳麗娘,正要命廣武十二騎射殺小黑,但小黑一眨眼的功夫,在樹林子裏東竄西竄地迅速往山下跑去,一溜煙的功夫就消失不見了,根本射不到。

陳岩趕緊給陳麗娘上藥止血:“太夫人,以屬下之見,剛才咬傷您的這隻畜生不是什麽野狗。此狗毛光水滑,應該是家養的看門狗。”

薛兆乾覺得奇怪:“這一帶附近沒看到什麽農戶呀,這條狗是哪來的呢,怎麽一上來就胡亂咬人啊?母親大人也和這狗無冤無仇啊!”

大家心生疑惑,繼續趕路逃命。疼得鼻尖冒汗的陳麗娘根本走不了路,薛兆乾親自背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走了不久,隻聽見山下傳來一陣陣兵馬肆動的聲響,如同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原本有著淡淡山花香氣的風裏,依稀聞得到一絲殺機。

薛兆乾頓時恍然大悟:“剛才那條狗一定是王鑒放出來找我們的,他們追上來了!”

原來小黑從馬蹄印裏嗅出薛兆乾等人的氣味後,尋著這股氣味一路追蹤,終於找到了薛兆乾一行人。聰明的小黑故意咬了一口陳麗娘,飛快地跑回徐公身邊。徐公看到小黑嘴邊的血跡,自然得知小黑已找到薛兆乾等人。王鑒的土兵士氣大振,讓小黑在前麵帶路,誓要把薛兆乾一幹人等剿滅在石頭壩的碓窩梁上。

此時的石頭壩碓窩梁山色空濛,極目遠眺前方的辛夷花林,那些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如微醺的絕世美人,醉眼迷離,口吐芬芳。

滿目春色,薛兆乾卻憂心忡忡,他不知道這一次他該何去何從。

陳麗娘的傷口處理好了,塗上紫珠藥粉後,基本止住了血。薛兆乾背著陳麗娘加快了步伐,廣武十二騎一部分在前麵探路,一部分斷後,全力保護薛兆乾母子。

對於王鑒而言,薛兆乾等人的做法注定徒勞無益,隻是無謂地拖延時間罷了。憑借小黑這隻嗅覺靈敏的攆山狗,王鑒率領其部下順利找到了薛兆乾等人逃亡的方位,越來越逼近薛兆乾。

為了進一步擊潰薛兆乾的心理防線,徐公向王鑒提議,讓土兵們聽從預令和動令,一邊行進,一邊用丹田氣胸腔音千口齊聲高喊 “迫——迫——迫——”,以造成千軍萬馬的磅礴之勢,形成穿透山川河流的威懾力和震撼力。如此一來,則可讓不明情況的薛兆乾等人以為中了埋伏,在被大軍包圍中孤立窘迫,陷入四麵楚歌的境地,心理防線逐漸崩塌,最後不攻自破。

王鑒認為徐公此計甚妙,命人吩咐下去。王鑒的兩千兵馬齊聲高呼,那一聲聲整齊雄壯的 “迫——迫——迫——”,形如萬馬奔騰,如雷聲似鼓點,穿雲裂石,入耳入心,響徹整片碓窩梁。像是一把無形的劍,穿刺過重巒疊嶂,狠狠刺入薛兆乾的胸腔。

薛兆乾等人頓時陷入無盡的恐慌之中,仿佛跌進一片黑暗裏,沒有任何抓手,隻能一直不停地往下沉,始終沉不到底。

自知大勢已去的薛兆乾,停下腳步,將背上的陳麗娘輕輕放下來,小心攙扶到陳岩身邊,對眾人吩咐道:“現在王鑒的軍隊已經追了上來,我們想要一起逃到朵甘思恐怕是不能了。陳岩,我現在將母親大人托付給你,你和陳通帶母親大人先走,我和廣武十二騎剩下的十位兄弟留下來斷後,拖住敵人,好給你們爭取時間。等你們逃到安全範圍內,我們殺退王鑒的追兵,自會追上來,大家在朵甘思會合。”

陳麗拚命搖頭:“不!兆乾,你這樣做無異於去白白送死,你聽這些聲響,王鑒必定帶了大量兵馬前來圍追堵截,你們就區區十一個人,怎麽抵得過王鑒的千軍萬馬啊?兆乾,你是為娘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你叫為娘怎麽能苟且偷生?為娘決不允準你這樣做!”

薛兆乾握緊手中的代月刀,目光裏盈滿離愁,閃爍著一絲堅定的光芒:“母親大人,您且放心,孩兒多年習武可不是白練的。當然,孩兒萬不會蠢笨到和王鑒的追兵以死相拚的,孩兒隻是想盡力拖住他們,好給母親大人您爭取時間。您現在腿受傷了,勢必會走得慢些,若是一起走,大家誰都逃不出去。唯一的萬全之策,隻有孩兒先去拖住他們,等母親大人您逃出他們的有效追擊範圍,孩兒和其他十位兄弟再快馬加鞭追上來,與您在朵甘思會合。母親大人,請您放心,孩兒定會萬般小心的!”

見陳麗娘躊躇不定,陳岩急得嗓子都快冒煙了,對陳麗娘催促道:“太夫人,您就依了薛土司大人吧!您腿上有傷,要是王鑒的兵馬追上來與我們交戰,薛土司大人既要衝出重圍殺敵,又得分心來保護您,試問誰能在激戰中做到一心二用呢?最怕就是混戰中王鑒抓住您作為人質,以此要挾薛土司大人,那就大大不妙了。薛土司大人的心性您是了解的,必定會以自己的性命來換取您的平安。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屬下帶您先走,隻有您安全了,薛土司大人才能放心。太夫人,您不用擔心,等屬下將您送到朵甘思確保安全之後,會立刻折返回來助薛土司大人一臂之力,與他並肩作戰,把他平安地送到朵甘思與您會合。現在時間越來越緊迫,王鑒的兵馬馬上就追上來了,我們沒時間在這兒磨蹭了。太夫人,請您跟屬下先走!”

聽了陳岩的一番分析後,陳麗娘不願意成為薛兆乾的累贅,為了薛兆乾不被拖累,隻好含淚揮別:“兆乾,為娘不想成為你的負擔,隻能依了你的決定……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啊,千萬不可以命相搏,你必須要好好活下來,平平安安地和為娘在朵甘思會合,這是你與為娘的約定,你明白嗎?兆乾,你知道嗎,你是為娘唯一能活下去的支柱……”

話還沒說完,陳麗娘的早已如泉水湧出,漫過臉頰,打濕衣衫。她顧不得腳上傷口的疼痛,瘸著腳走向薛兆乾,一把抱住他。陳麗娘心裏的傷痛萬比腳上的傷痛來得更為洶湧,畢竟沒有人可以預料,所謂的暫時分開,究竟是生離還是死別。

“母親大人,別哭,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王鑒放出的那隻狗鼻子很靈的,您若是再哭,那隻狗就會尋著氣味一路追過來了。”薛兆乾輕輕地用手為陳麗娘拭去眼淚。

薛兆乾的鼻子酸酸的,他一再克製,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來。薛兆乾知道,他若是掉了淚,必定讓陳麗娘更加擔心不安,不願先走一步。

陳麗娘在難舍難分中揮別了薛兆乾,由陳岩背著,在陳通的護送下,先行逃往朵甘思。薛兆乾則和廣武十二騎剩下的十個人一起留下來斷後。

麵對生離死別,人們總是想力挽狂瀾,卻仍然阻擋不住離別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