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五日後,趙教的大軍蜂擁般兵臨平驛堡。

出乎薛兆乾和孫竟起意料的是,趙教的一萬大軍並沒有兵分三路,而是全部集結在一起,浩浩****地魚貫而入。龐大的一萬兵馬如長龍貫虹,向江油關方向挺進。

接到前方緊急戰報的薛兆乾氣得五髒六腑都要炸了,瞪著孫竟起,暴跳如雷:“洛岩兄,你不是說你之前得到的消息是確切的嗎?怎麽趙教帶了一萬大軍直奔江油關,分明就沒有兵分三路,完全沒有要繞道金牛道從摩天嶺和水觀音方向過來打擊我們後方和側翼的意圖!洛岩兄,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孫竟起聽到這個消息,嚇得後脊梁骨直冒冷汗:“薛……薛土司大人,趙教排兵布陣的消息確為在下的舊友所提供的。在下與他相識於江湖,之後他退隱江湖,在趙教軍中執教,教授士兵們武藝。趙教對他一直禮待有加,他的消息應該是不會錯的啊!怎麽會,怎麽會……”

“洛岩兄,你糊塗啊!你中了你那位舊友的反間計了!”薛兆乾氣得眼冒凶光,怒眉上挑,“雖然你與你那位舊友曾經一起行走江湖,但如今他早已遠離江湖,在趙教軍中執教。他是趙教的人,效忠趙教也是理所當然。你向他求助拿到趙教的行軍圖,他定是早就上報趙教,使用反間計故意給你放出假消息,好來誤導我們,讓我們錯誤地判斷形勢,弄得我們現在如此被動。我已派出兩支小部隊分別去了馬鬃關和馬鞍石設埋伏做工事,這下我們隻有三千多兵馬,要應對趙教一萬大軍,注定凶多吉少,隻能是背水一戰了!”

孫竟起瞪著空洞無神的眼睛,像是魂魄抽離了軀體一樣,搖著頭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我們曾經過著在刀尖上舔血的生活,是義結金蘭的生死之交,在這麽緊要的關頭,他居然選擇趙教,背叛了我,甚至還算計我!虧我把他當做最信任的兄弟,我孫竟起怎麽會和這樣的人交換金蘭譜……都怪我,都怪我太輕信他了,我把他當兄弟,怎會料到他竟把我當可利用的工具!薛土司大人,您一刀殺了我吧,若不是我的錯誤情報,江油關又怎會陷入現在的境地?竟起有罪,還請薛土司大人您以軍法處置!”

孫竟起自感於心有愧,長跪在地,不願起身。

薛兆乾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知道為時已晚,隻能拚死一戰,寄希望於微乎其微的那一點點能以少勝多的奇跡。若是以軍法軍紀而論,提供錯誤情報延誤戰局,導致錯誤判斷,影響整個戰事走向,必當對孫竟起立殺無赦,以正視聽。但現在兵臨城下,決戰決勝之際正是用人之時,若是沒有孫竟起,就少了一員猛將,要對付趙教的大軍難上加難。況且孫竟起也是被人算計了,情有可原,當真要他將親如兄弟的孫竟起在帳前斬殺,他真做不到。

薛兆乾努力克製住快要噴射出的火苗,對跪在地上的孫竟起語重心長地說:“他們好一招反間計,真是讓我們猝不及防啊!洛岩兄,我們不能全然心死,我們畢竟還有三千多兵馬,還有廣武十二騎,還有你,還有我,我們不能放棄!我們要利用江油關易守難攻的優勢,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殺出一條活路出來!你先別忙著自責,我縱使殺了你也無法重新排兵布陣,我們現在隻能和趙教的大軍硬碰硬,打一場生死大戰。我需要你能夠打起精神來,衝到戰場去奮勇殺敵,砍下趙教的首級將功補過。洛岩兄,你明白嗎?”

看著薛兆乾的眼睛,孫竟起知道,他隻能不顧一切地戰鬥,殺掉最多的明軍,取回趙教的首級,以此來減輕他的罪過。孫竟起挺起上半身,雙腿仍跪在地上,堅定無比地對薛兆乾說:“薛土司大人,這一戰事關整個薛氏家族的命運。在下受到您與令尊兩代薛氏土司的福蔭照拂,此戰定當全力以赴,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負您的期望!”

趙教的明軍很快就在平驛堡與薛兆乾的土兵正麵開戰了。

趙教是四川撫按檄兵備僉事,其軍備自然更為優良先進,一開始便使用弓箭手和火器對薛兆乾這方進行遠程長射。趁薛兆乾這方的兵卒防無可防,死傷慘重之際,趙教下令對薛兆乾的土兵進行近距離肉搏戰。明軍使用長矛為主戰兵力推進,刀牌手則作為掩護兵種配合作戰,攻勢凶猛。廝殺聲在這片土地上沸騰嘶吼,戰鼓似雷聲,刀光如閃電,劃破布滿烏雲的天幕。雙方不管是將領還是兵卒,都賣命般奮力搏殺,長矛與大刀不斷發出金屬之間的碰撞聲,刀鋒與盾牌在擊打中發出沉悶的聲音,像是誰的骨頭被打碎了,又像是誰的血肉被撕裂了。

孫竟起一身戎裝,手持一根長槍,背上背著一把長劍,勇猛無比地騎馬帶領一隊土兵衝鋒陷陣,橫衝入明軍側翼,殺得明軍措手不及。

明軍這邊很快就穩住了陣腳,趙教軍中的將領魏長餘趕緊派出幾名手持流星錘的騎兵,將孫竟起團團圍住,扔出流星錘向孫竟起砸來。孫竟起舉起長槍一擋,整個身子向後仰,流星錘上的鐵鎖鏈將孫竟起的長槍卷起來,鎖得死死的,任憑孫竟起再用力也無法抽離出來。

就在這時,手持燕子鏜的魏長餘正要朝著孫竟起胸口狠狠地刺過去,隻見孫竟起果斷鬆開手中的長槍,一個側身從馬背上跳下來,從身後抽出長劍,朝著那幾個包圍他的騎兵,如同劃圈一般,向他們所騎戰馬的馬腿一劍劃去。隨著一聲聲刺耳的馬鳴,那些腿部受到劍傷流血不止的戰馬頓時前蹄不支,紛紛疼得前腿著地,趴在地上,馬背上的魏長餘和兵卒們應聲墜馬落地。眼明手快的陳岩抓住時機,趁明軍不備駕馬衝過來,一把拉起地上的孫竟起,將他趕緊拉到馬背上,飛快折回薛兆乾軍中。

戰鬥仍在持續著,血液的猩甜味道彌撒在這片死寂而喧鬧的廢墟上,久久不散。

雙拳終究難敵四腿,在兵力人數上占絕對優勢的趙教一方將薛兆乾這邊打得節節後退。無奈之下,薛兆乾隻能逐次抵抗,利用沿途險要的地形,以空間換時間,向江油關方向且戰且退,消耗明軍的有生力量,直至退守到江油關關隘。

為了重創明軍,薛兆乾留下一隊人馬在江油關關隘不遠的豬兒咀設下埋伏。明軍一到,他們便在豬兒咀兩側的山崖上合力推下滾滾巨石和圓木,給明軍造成了重大傷亡。

在江油關關隘,薛兆乾遂以剩餘兵力和戰術配置為基礎,派人速速填裝那八門發射口徑龐大的土炮,向搭起雲梯準備攻克江油關關隘的明軍瘋狂發射。為確保萬無一失,薛兆乾安排大量弓箭手站在關隘和闕台上,不給明軍任何攻破江油關的機會。

如暴雨銀針般的箭支 “嗖嗖嗖——”地向明軍射來,烏雲蓋頂般的石塊 “砰砰砰——”地向明軍飛來,明軍死傷無數,仍然未放棄進攻。趙教下令把江油關層層包圍起來,防止薛兆乾的將士逃走或突圍,並控製附近的農田和村莊,收集所有關於薛兆乾這方的軍事情報,以防有援軍增援。趙教還命多名兵卒形成攻城錐,在攻城錐外部配備防箭披蓋,以阻擋薛兆乾的箭雨。

在明軍進攻期間,嘶吼聲和哀鳴聲在風中不斷飄**,刀光劍影,暗箭無情。明軍久攻不下,一時間薛兆乾和趙教雙方僵持不下,江油關之戰進入相持階段。麵對易守難攻的江油關,死傷慘重的明軍再也無力發動大規模的進攻,隻能采取圍而不攻的策略。薛兆乾這邊的土兵死傷無數,隻能據關固守,無力出關反擊明軍。雙方將士都已隕半,兩邊陣前對峙著的將領疲憊不堪。戰火中堆積如山的殘肢斷臂猙獰而可怖,濃重的死亡氣息讓人窒息。這一場血流成河的慘烈和劫難,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自打與明軍開戰,薛兆乾的眉頭就沒展平過。焦灼的戰事讓薛兆乾心力交瘁,消瘦衰老了許多,仿佛短短幾個月的時日,經曆了漫長的一生似的。

看著薛兆乾憔悴的模樣,大夫人陳麗娘心疼地撫摸著薛兆乾的額頭:“兆乾,你受苦了。”

薛兆乾苦笑了笑:“如果不曾貪戀,不曾奢求,不曾執著,也就不會有今日這番光景。說到底,還是怪我自己咎由自取……”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過去的就過去了,兆乾你不要再自責了。現在而今眼目下,你要做的不是在這裏感懷哀傷,而是要想盡一切辦法打敗明軍!”陳麗娘努力讓薛兆乾看清現在究竟該做什麽。

說到戰事,薛兆乾更加煩悶失落:“母親大人,我們可能撐不了多久了……”

陳麗娘不想看到薛兆乾槁木死灰的樣子,怒斥道:“兆乾,什麽叫撐不了多久?你不能還未被徹底打敗就一臉敗相!是,我們現在是退守江油關,但江油關易守難攻,明軍一時半會兒也攻不進來。我們還沒有輸,我們還有機會贏。兆乾,你作為一軍之首,若是你都自暴自棄,我們的將士們還會有鬥誌嗎?”

陳麗娘的話如醍醐灌頂,薛兆乾瞬間清醒許多。薛兆乾慚愧地對陳麗娘說:“母親大人,孩兒知罪。孩兒不該如此萎靡不振,有損我軍士氣。孩兒定當帶頭打起精神來,重振我軍士氣,不贏下這場戰事誓不罷休!”

薛兆乾的眼神篤定,陳麗娘知道薛兆乾聽進去了她的話,欣慰地點點頭:“兆乾,你可要說話算話,為娘時時刻刻都盯著你呢。”

“孩兒定會說話算話!”薛兆乾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情報,主動向陳麗娘稟告,“說到戰事,母親大人,我方與明軍接連作戰,雙方的將士都已隕半,但趙教的明軍還有五千餘兵士,那可是五千多張張口吃飯的嘴啊!孩兒昨日接到密報,我方已打探到趙教大軍的糧草都是走成都府的石泉餉道運送至江油關外。孩兒有個想法,若是我們求助於緊鄰石泉餉道的上下十八寨番地頭人,分據石泉餉道各關隘,截了趙教大軍的糧草,來一招釜底抽薪,那可就要了他們的命門了!”

“好主意!不愧是為娘的好兒子,果然機智過人。”陳麗娘臉上浮起一抹滿意的笑,似有一種仿佛已經看到勝利的喜悅,“那我即刻派人帶上重金,快馬加鞭去上下十八寨遊說,以盡快求得他們相助。”

薛兆乾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那些被戰火摧殘的殘骸。堆砌屍骨的廢墟,混合著殘簷斷壁,把一切都攪得支離破碎。倒下的人眼裏映出妻孩淺笑的模樣,頃刻破滅為灰燼。還在揮舞著武器砍殺的殘兵們,隻有絕望的呼喊在耳畔響起。刀劍幻化成閃爍的光影,湮沒了遙遠的彼方,隻剩下模糊的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