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王鑒看著薛兆乾,堅定地說道:“土司也好,平民也罷,我王鑒從來都不貪圖這些浮雲般的名利。我隻願家人平安,寧武司穩定,百姓安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寧武司既是皇上的領土,皇上要把統治寧武司的權力收歸到自己手裏也無可厚非。我作為一個臣子,隻能聽命於皇上。若是違抗聖旨,豈不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我王家自先祖王行儉起,世代忠烈,對朝廷忠心耿耿,我王鑒豈會為了不舍土司之位愧對列祖列宗?”

“王土司大人,此言差矣!”見王鑒並無反抗朝廷之心,薛兆乾試圖勸說王鑒,“王土司大人,您若是心甘情願地被朝廷收回權力,放棄王家世代統治的寧武司,這才是真正的愧對列祖列宗!他們世代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才把寧武司治理得今日這般富饒美麗。若是您在皇帝的**威下,拱手將寧武司讓出來,豈不是白費了王家列祖列宗建立的豐功偉業?我們的先祖成就了大明,現在大明卻要棄我們於不顧。這樣的皇帝,這樣的朝廷,難道值得我們為之效忠嗎?我們薛家是絕對咽不下這口惡氣的,我已決心興兵起義,目前手下有幾千兵馬。若是您願意和我共同對付這個忘恩負義的皇帝和冷血無情的朝廷,自然再好不過。有了王土司大人您的一臂之力,我相信我們必將拒朝廷的兵馬於龍州之外。到時候您還是寧武司的土司,我還是漁溪司的土司。這個昏君想要掃除大明所有的土司,不願意被廢除的土司肯定大有人在,勢必會有更多的正義之士加入我們的隊伍。等我們兵強馬壯,推翻大明,平分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王鑒目光篤定,不為所動:“薛土司大人,不管您說皇帝昏庸也好,朝廷無道也罷,我王家誓死效忠大明,絕不反叛!”

薛兆乾仍不死心:“王土司大人,您這不是效忠,而是愚忠!大明都不要你當土司了,您怎麽還這麽固執啊?”

還未等王鑒回答,王濟不耐煩地說:“薛兆乾,你以為我大哥和你一樣啊?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你現在是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通緝的逃犯,你們薛家就要被誅九族了。相信不久,從成都府過來緝拿你的明軍就會兵臨江油關。你之所以現在急著來找我大哥,無非是想教唆慫恿我大哥和你一起造反。你的目的不過是想借我們王家之力來保全你們薛家人的性命罷了。你沒聽到我大哥說嗎,我們王家世代忠烈,絕不會因皇帝要改土歸流就造反,你不必再浪費口舌了!”

“你……”王濟心直口快的一番話,氣得薛兆乾青筋暴起。

王濟順勢從腰間拔出洗雲劍,劍尖指向薛兆乾,盛氣淩人地喊話道:“薛兆乾,今日我王濟就要取你狗命,拿你的狗頭報效朝廷!”

“好啊,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早就聽聞你的名號,我今日倒要看看你我之間究竟誰才是真正的龍州第一!”被羞辱激怒的薛兆乾抽出代月刀,欲與王濟一較高下。

王鑒深知王濟方才所說的一番話,是故意激怒薛兆乾,好與薛兆乾痛痛快快地打一場。早在若幹年前,王濟就常常提起薛兆乾,說他武藝高強,憑借一把代月刀威震四方,要是有機會能與薛兆乾比試一番,分個龍州一二,此生便也無憾了。

看著這氣勢,兩人之間必有一場惡戰,王鑒不放心,趕緊提醒王濟:“要不你們都不用武器比試吧!”

王樾附和道:“就是啊,他手裏的代月刀可好過你的洗雲劍,跟他用武器打三弟你可是要吃虧的!”

王濟輕蔑地笑了笑:“兩位哥哥多慮了,我就要和他明刀明槍地打。哪怕他有代月刀在手,我照樣也能贏了他!”

“好大的口氣,盡管放馬過來吧!”薛兆乾握緊代月刀刀鞘,眼神淩厲地盯著王濟。

“三哥,小心啊!”王煥也擔心起來。

花廳內的氣氛頓時格外緊張,屋外已然全黑了。風聲如驚濤駭浪,頗有排山倒海之勢。夜風呼嘯,凜冽淒厲,屋內的燈火忽明忽暗,讓人不安的心跟著悸動起來。

薛兆乾冷峻地盯著王濟,緩緩說道:“今日與王濟兄一戰,要想打個痛快還是先立個規矩吧。”

“你我都是江湖中人,不如就依照江湖規矩簽個生死狀,以確保你我出手時能義無反顧,生死兩不追究。”王濟信心滿滿,主動提出簽訂生死狀。

王鑒不放心,悄悄在王濟耳邊提點道:“三弟,還是別簽什麽生死狀,小心有詐!”

王濟笑著擺了擺手,對王鑒說:“我們江湖中人比試之前都要簽生死狀,我可不能壞了規矩啊。大哥,你就放心好了,等我殺了薛兆乾,你就帶著他的人頭去四川承宣布政使司衙門領賞吧。”

王鑒隻好作罷:“既然如此,那三弟你多加當心啊。”

“大哥,你就別囉嗦了,且看我如何把薛兆乾打得落花流水。”王濟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王鑒心裏始終有隱隱擔憂,也無可奈何。

薛兆乾一口答應:“好,那就先簽生死狀,簽完再戰。”

王濟叫下人拿來筆墨紙硯,與薛兆乾簽下生死狀。

簽完生死狀,王濟和薛兆乾對峙而站,刀光劍影如風之怒號,從遙遠的沙漠橫掃而來。原本平靜安謐的王土司府花廳,霎時充滿無形的沸騰喧囂。

隻見薛兆乾手持代月刀橫劈而來,王濟劍眉緊鎖,順勢用洗雲劍一擋,一個飛身,趁薛兆乾不備,一腳踹向薛兆乾的肚子。

“王濟兄,好身手!”薛兆乾捂住肚子,強忍疼痛,臉上跳動的筋肉出賣了他。

王濟得意地笑了笑,朝著薛兆乾不屑地說道:“原來聞名龍州的代月刀主人不過如此啊。”

薛兆乾咬了咬牙,簡單平複一下心中的怒火,對著王濟的右肩就是一刀。好在王濟眼明手快,一個驢打滾避開了薛兆乾的攻擊。

還未等薛兆乾反應過來,王濟手握洗雲劍,朝著薛兆乾的眉心刺過去。薛兆乾側身一躲,已經晚了,薛兆乾鬢角的一縷頭發被削了下來。

見到王濟在與薛兆乾的對打中占了上風,王鑒等人懸吊吊的心算是落了地。

被削掉頭發的薛兆乾又氣又惱,朝著王濟連砍幾刀,都被王濟巧妙地閃避了。

見薛兆乾心亂如麻,沒了章法,王濟知道機會來了,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薛兆乾的心髒位置狠狠一劍刺過去。薛兆乾來不及躲閃,隻能硬生生地舉起代月刀擋住王濟這一劍。王濟的這一劍來得過於猛烈,用代月刀硬擋的薛兆乾被王濟的這一股蠻力逼得接連往後退了好幾步。

隻聽見 “哐啷——”一聲,洗雲劍在與代月刀在碰撞的過程中,迸發出刺目的電光火石,如同飛沙走石,茫無際涯。刹那之間,在王濟和薛兆乾的世界裏仿佛沒有天空,沒有大地,隻有刀鋒和劍刃碰撞的火花,咬齧著兩個被刀劍吞噬的生靈。

令王濟沒想到的是,他手中的洗雲劍竟然在此刻轟然折斷!

“什麽!怎麽會這樣?”麵對洗雲劍突然斷裂,王濟驚訝的臉漲得通紅,眼珠子瞪得溜圓,嘴巴張得拳頭般大,眉頭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王鑒等一旁圍觀的人怔住了,短促而緊張地呼著氣。

就在這時,薛兆乾沒有絲毫猶豫,爭分奪秒地抓住機會,當即揮舞代月刀,用盡渾身力氣朝著王濟修長的脖子猛劈一刀。

隻見一抹猩紅的血液如浪花飛濺,濺到薛兆乾冷如冰霜的臉上,濺到純白無瑕的牆壁上,濺到王鑒驚恐的眼睛裏。整個花廳瞬間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地磚上綻放出一朵朵刺眼的血蓮,漸漸蔓延開來,鋪成一條由鮮血織成的紅綾。

“三弟!”

“三哥!”

“三弟!三弟!”

……

伴隨著王鑒等人的呼喊,王濟如一根被砍倒的高大楠木,轟然倒地。脖子上又長又深的刀口裏不斷湧出的血洶湧澎湃,徹底打濕王濟的衣衫,匯成一條流動的血河,緩緩流向另一個世界。

王鑒連忙衝過去,一把抱住躺在血泊裏的王濟,心如刀絞:“三弟,你振作一下,我馬上叫人去請章郎中!”

說罷,王鑒趕緊命下人去請章郎中速來王土司府救命。

王樾心痛得像被擊碎的石塊:“三弟,你堅持住啊,忍一下,忍一下就好了……”

痛哭流涕的王煥對著薛兆乾破口大罵:“薛兆乾,你這個奸賊,趁我三哥兵器斷裂,就一刀砍向他!如此陰險狡詐,真是卑鄙下流!”

薛兆乾冷冷地盯著血泊裏的王濟,慢慢收起代月刀,淡漠地說:“欲使其滅亡,先讓其狂妄。我隻不過稍稍讓了他幾招,他便以為他那一把破劍就能贏得了我的代月刀嗎?”

原來薛兆乾在與王濟對陣之前,通過與王濟的對話,大致摸清了王濟的脾性,抓住了王濟狂妄自傲這一軟肋。薛兆乾很清楚,像洗雲劍這種普通的劍,在硬度和韌度上遠遠不及代月刀。若是洗雲劍與代月刀硬碰硬,加上使劍者的外力強行壓在劍身上,洗雲劍必斷無疑。薛兆乾便計上心頭,這才有了一開始佯裝打不過王濟,而後折斷洗雲劍,輕鬆重創王濟的戲碼。

按道理來說,王濟和薛兆乾的武藝不分高低,雙方交戰的話,打上幾十個回合也難分高下。但薛兆乾接下來要對抗四川承宣布政使司派出的撫按檄兵備僉事趙教的大軍,他不想在王濟身上浪費體力和精力,要是受了傷,之後對陣趙教的惡戰將會打得更加艱巨。這場比試薛兆乾必須贏得毫無懸念,他不僅不能輸,還不能受傷,以便接下來能夠全力以赴對抗趙教的大軍。以這樣的方式贏了王濟並不光彩,但薛兆乾現在要的不是英名,而是保存實力與朝廷分庭抗禮。

“薛兆乾,你……”王鑒怒視著薛兆乾,王濟無力地扯住王鑒的衣袖,仿佛在告訴王鑒不要責怪薛兆乾,是他技不如人。

王濟傷在脖子上,氣管被鋒利的代月刀砍開,發不出任何聲音。王濟瞪得大大的眼睛裏不斷湧出淚水,分不清是悔恨過於自大輕敵,還是對人世間的念念不舍。

再多的不舍,在脆弱的生命麵前隻是一場徒勞。

去請章郎中的下人還未走遠,王濟就悄然鬆開了扯住王鑒衣袖的手,歪著滿是血汙的頭,永遠閉上了雙眼。

“三弟!三弟……”王鑒的衣裳被王濟的鮮血染紅沾濕,他拚命搖晃著躺在懷裏的王濟,可無論他再怎麽搖晃王濟的身體,王濟也不會醒過來了。

王樾和王煥抱著王濟的屍體失聲痛哭,王土司府上下頓時陷入一片哀嚎。

薛兆乾見事已至此,準備告辭:“刀劍無眼,對於王濟兄的離世,兆乾深表遺憾。既然我早已與王濟兄簽過生死狀,那在下先行一步。”

正在氣頭上的王煥,怎麽能讓殺死王濟的凶手,這樣輕而易舉地走出王土司府的大門?王煥挺身而出,擋在薛兆乾麵前,指著薛兆乾的鼻子,怒罵道:“薛兆乾,你這個狗賊!你殺了我三哥,竟毫無悔過之心,還急匆匆想走,你還是個人嗎?你以為我們王土司府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嗎?”

“笑話!”薛兆乾的臉上露出邪魅一笑,說話的口氣依然冷若冰霜,“我和王濟兄是當著你們的麵簽下的生死狀,你們都看得清清楚楚。生死有命,成敗在天,生死狀上白紙黑字寫著 ‘生死兩不追究’,難道你們王家人就是這樣不守契約的嗎?區區王土司府,我薛兆乾自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們若是想攔住我,那就要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王鑒知道生死狀一旦簽下,不論誰生誰死都不得再追究,但眼睜睜地看著王濟慘死在懷裏,想到昔日五弟王坦被毒害身亡、王璽因薛忠義的邊境屯兵導致病情加重過早離世,辛夷嫁到李土司府當日夫家十三口全都慘死在薛兆乾手裏,各種新仇舊恨如滔滔江海滾滾而來,淹沒了王鑒的心田。

王鑒恨得牙根發麻,用刀子一般的目光,死死盯著薛兆乾不放,慢慢抬起的左手和右手,“啪——啪——啪——”地用力鼓了三次掌,這強有力的掌聲在寬敞的花廳顯得格外清亮。

掌聲剛落,隻見王鑒麾下一名百夫長曾籌帶著三十個壯碩的土兵齊刷刷地從外麵衝進花廳。整齊的土兵個個手持大刀,**,如不可阻擋的洶湧洪水,怒吼著衝出堤壩,湧進花廳,把薛兆乾團團圍住。

“王鑒,原來你早就設下了埋伏……”薛兆乾狠狠盯著王鑒,咬了咬下嘴唇。

王鑒擦幹眼角的淚痕,對著薛兆乾憤怒地嗬斥道:“薛兆乾,縱使你本事再大,量你也難以一敵三十。你今日注定插翅難逃,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吧。原本打算讓三弟拿下你,哪知你竟可恥地趁三弟劍斷不備之時,趁機要了三弟性命,真是無恥之極!”

王樾朝薛兆乾怒不可遏地吼道:“薛兆乾,你今日跑不掉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還我三弟命來!”

薛兆乾絲毫不畏懼似的,嘴角掛起一抹讓人捉摸不透的壞笑:“嗬嗬,王土司大人,你忘了我剛才說過的話了嗎?我再重複最後一次,我說我薛兆乾自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屋外的蒼穹被厚重密布的陰雲遮蓋得嚴絲合縫,沒有一絲星光和月明透出來。屋內空氣的罅隙裏布滿了令人透不過氣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