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辛夷在房間的窗欞下,低頭看著手中的女紅針線,想起盧有心飄袂的衣襟,嘴角浮上一絲蜜意。冬日的暖陽好似盧有心溫柔的手,輕輕愛撫著她的長發,伴著和煦的清風,將歲月的塵埃**滌得一幹二淨。

辛夷手指上帶著頂針,尖尖的手指活像正南山中的嫩竹筍。她把線放在嘴裏抿了抿,對準針眼,屏住呼吸,一下穿過去。取出一塊方形的黛藍色上等綢緞,在繡花繃上繃好,用一塊畫粉照著盧有心畫的那幅桔梗花,臨摹成圓形玉佩大小,一針一線地細細縫著。刺繡起來飛針走線,如上下翻飛的蝴蝶。

大概是一邊繡著桔梗花,一邊想著盧有心,一心二用的辛夷不小心手一拐,繡花針軋到她白淨的手指,血珠頓時冒出來。辛夷疼得皺起眉頭,有點想放下針線改日再做。可一想到盧有心說要讓桔梗花荷包成為他們的定情信物,辛夷充滿幹勁,如同盧有心在為她鼓勁。辛夷用嘴吮淨手指上的血珠,免得綢緞和絲線沾染上血汙,忍著疼痛繼續繡。

刺繡,撚指,穿線挑針,一針一線,繡成款款荷包?執筆,鋪紙,調色揮墨,一筆一畫,繪出長長圖卷。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就像繡花,建立的時候一針一線,小心而漫長。可拆除的時候,隻需要輕輕一拉,就能完全抹殺。感情不是承諾過就能長長久久,而是知冷知暖,默默為對方去做瑣碎得不足為外人道的小事,日日年年。當你愛上一個人,就等於賦予他無限傷害你的權利。

隻要有盧有心肯定的回應,辛夷什麽都不怕,做什麽都值得。

辛夷認真做著針線活,把愛意纏繞成絲線,刺一首詩在心田,繡一朵花做荷包,不管這羈絆是緣深還是緣淺。

自從趙巧蓮與王樾那晚金風玉露一相逢後,兩個人的往來密切起來。與有婦之夫**,對方還是她的小叔子,趙巧蓮這個情偷得鬼祟而刺激。加之王鑒平日裏對趙巧蓮冷淡至極,壓抑太久的趙巧蓮遇見王樾就如幹柴遇烈火,趙巧蓮一逮著機會便找到王樾,使出渾身解數讓王樾與她春宵一刻,事後趙巧蓮都會回到房間熬一碗麝香柿錢湯服下。這讓王樾十分安心,篤定趙巧蓮已深深愛上他。

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天色陰霾得讓人感到壓抑。

得知王樾和趙巧蓮**偷得不亦樂乎,心裏有怨氣的唐晚星忍不住質問王樾:“你怕是假戲真做,對那個山野村姑動了真情吧?”

王樾目光瞬間淩厲:“我王樾是什麽樣的人,你難道還不清楚嗎?我與她**隻是為了讓她長期堅持服用麝香柿錢湯,不出半年,她必然再也無法遇喜。隻要王鑒沒有子嗣,他就翻不了身,到時候世子之位自然就是我的。等我成為下一任土司,你就是土司夫人。他朝 ‘龍宮’建成,我再力勸父親大人自立旗號,割據稱王,那麽我就是太子,而你就是太子妃。他日我繼承皇位,你便是中宮皇後!”

“我不像你把權位看得那麽重!”唐晚星白了王樾一眼,愁雲滿麵,眼睛裏氤氳著水汽,“我什麽都不想要,我隻希望你能恪守承諾。等到事成之後,你能與那個山野村姑斷了往來,安心回歸這個家,我和橋兒、株兒一直在家裏等著你回來……”

唐晚星的話還未說完,王樾一把抓住唐晚星的手,目光似水,對她說道:晚星,任何人都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不能不相信我啊!”

唐晚星淚眼婆娑地問王樾:“夫君,我還能相信你嗎?”

當天晚膳後,王鑒去了徐公家討教書法,大夫人蔡秋娘早早回房睡下。唐晚星見狀,知道今夜趙巧蓮又會來找王樾**。這是讓趙巧蓮服下避胎藥的大好機會,盡管心如針紮,唐晚星隻能隱忍,借故去給辛夷指點刺繡技法,離開她和王樾的房間,把歡愉留給王樾和趙巧蓮。

曼眼腕中嬌,相看無足厭。歡情不耐眠,從郎索花燭。

正當王樾和趙巧蓮在王樾的房中纏綿悱惻之際,門外突然傳來 “砰——砰——砰——” 的敲門聲!

這可嚇壞了王樾和趙巧蓮,二人麵麵相覷,屏住呼吸,不敢動彈。

門外傳來家丁吉喜的聲音:“二公子,您在屋裏嗎?二夫人讓我給您送來一碗貝母山藥羹。”

王樾忽然想起他忘了告知母親大人,今晚又與趙巧蓮有約了,一聽到是吉喜來送宵夜,頓時心安,隨口應和:“原來是吉喜啊!替我謝過母親大人的好意,我已經睡下了,就不吃了。你替我拿去東廚放著吧,明日再吃。”

可就在這時,門外緊接著傳來另一個聲音:“二弟,原來你在屋裏啊!”

如同一個炸在眼前的驚雷,嚇得王樾和趙巧蓮兩人手心淌汗,頭皮發麻,出了一身虛汗,跟見了鬼似的。

這個聲音不是別人,正是王鑒的聲音!

王樾心裏咯噔一聲,心快跳到嗓子眼,深呼吸強作鎮定:“原來是大哥啊!不知大哥深夜造訪所為何事?我已經睡下了,不如明日再談吧。”

王鑒態度強硬:“此事事關重大,若不是事發突然,我也不會深夜貿然來訪,還請二弟馬上打開房門!”

“可我都更衣睡下了啊……”王樾苦苦掙紮,不想也不能開門。

“我可沒那麽好的耐心,你若是不開門,那我隻有請父親大人親自敲門了,或者我和吉喜現在就破門而入!”王鑒的聲音冷冽得如一根冰針,字字刺入王樾的頭顱,王樾頭都要炸了。

王樾和趙巧蓮隻覺得天就快塌了,馬上要砸下來,將他們壓得粉身碎骨。

見王鑒就要進門,自知凶多吉少的趙巧蓮慌亂中匆匆穿上衣裳,想躲藏起來。王樾的房間竟沒有任何藏身之處。無奈之下,趙巧蓮隻能躲在她同王樾一起共赴巫山雲雨的龍鳳床下。

王樾趕緊用被單將床下的趙巧蓮藏好,強裝笑臉地對王鑒說:“大哥,你說什麽話呀,能有什麽事把你給急得啊?待我穿好鞋,這就來給你開門。”

等一切簡單布置就緒,王樾穿上靴子給王鑒開門。打開房門那一瞬,王樾呆住了,門外站著王鑒和身後的吉喜、吉順、吉瑞三名家丁,還有王璽和大夫人蔡秋娘!

“給我搜!”王鑒的眼裏射出一股殺氣,對三名家丁吩咐道。

在收到王璽的點頭首肯後,三名家丁仔細搜查起來,珠簾後,衣櫃裏,八仙桌下,就差龍鳳床下了。王樾站在龍鳳床前,見吉喜等人朝這邊走過來,馬上就要把藏在龍鳳床下的趙巧蓮給搜出來,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發抖,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躲在床下的趙巧蓮嚇得麵如土色,心如鹿撞,與其說像激**的流水般不平靜,倒不如說更像沸騰的開水一樣翻滾起伏。

王樾心急如焚,方寸已亂,急得滿臉通紅,說話結巴起來:“你們……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王鑒冷笑了一聲,令人生畏,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的好弟弟,我來看看你幹的好事呀……”

話音剛落,三名家丁不顧王樾的阻撓,一把掀開床沿邊用來遮住床底的被單,床底下橫躺的趙巧蓮衣衫淩亂,原本潮紅的麵色被嚇得煞白,雙眼緊閉,雙手緊緊拽著衣角,不敢麵對眾人。趙巧蓮雙腿打著擺子,戰戰巍巍地從床底下爬出來,極其羞愧地低下頭站在王鑒麵前,完全不敢直視王鑒的眼睛。

王鑒的雙眉擰成疙瘩,手上的青筋暴起,恨得牙根發麻,手指骨節發癢,啪——”的一記耳光,重重扇在趙巧蓮臉上。王鑒對著趙巧蓮破口大罵:“**婦!如今人贓俱獲,你還有何話可說?”

趙巧蓮摸了摸剛剛被王鑒扇耳光的地方,紅腫火辣的疼,呆呆地望著王鑒,眉宇間凝固著委屈,平日閃光的雙眼朦朧起來,鼻尖酸酸的,兩行清淚奪眶而出,流到嘴角鑽進口中,鹹鹹的。她抿了一下嘴,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任憑淚水奔湧,捂起臉痛哭起來,欲對眾人細數這麽久以來所受過的苦楚。

趙巧蓮聲淚俱下地哭訴道:“我是不守婦道,這都是王鑒你逼我的!自從我嫁入王土司府,成為你的填房,你有把我當成過你的夫人嗎?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嫌棄我是鄉下人。我知道你忘不了那個朱氏,我使勁變著花樣對你好,隻是希望你不要整天愁著個臉。可是你對我呢?你就像是一把冷冰冰的刀子,紮進我的心窩子,紮得我鮮血長淌。王鑒,是你自己親手把我對你的一片真心給毀了!你不肯珍惜我,自然有其他人願意珍惜我。王鑒,這一方綠頭巾,是你親手給你自己戴上的!”

王鑒暴怒的雙眼盯著趙巧蓮,眼神儼然成了一團烈火。他恨這裏發生的一切,反手又是一個響亮的大耳光扇在趙巧蓮臉上。王鑒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怒不可遏:“這就是你紅杏出牆的理由?”

不等趙巧蓮回答,王鑒一個箭步衝到王樾麵前,迎麵對著王樾的鼻子就是重重一拳,打得王樾鼻血直流。王鑒一邊暴打王樾,一邊怒吼道:“王樾,你真是我前世修來的 ‘好弟弟’啊!好一對賣俏行奸的奸夫**婦!王樾,我王鑒究竟哪裏對不起你?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憤怒的火焰在王璽心裏熊熊燃燒,臉上的筋肉微微顫抖,氣得渾身直打戰,頂到嗓子眼的火跟著躥上腦瓜門,怒氣回**在整個房間裏,指著王樾厲聲喝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我怎麽會生了你這麽個逆子?你怎麽會被這狐媚子迷了心智,變成如此**邪之人?我本唯你重用,把治兵、監政之權都交給你,希望你能夠成為我的左膀右臂,等於是把整個王氏一族的興衰榮辱交到了你手上,把整個龍州寧武司千千萬萬百姓的福祉恩澤交到你了手上,而你卻犯下這等十惡不赦的內亂之罪來,真是辜負了我的一片苦心!我這是造的什麽孽啊……”

大夫人哭得跟淚人似的,嘴唇打戰,不斷重複著一句單調的話:“造孽啊……造孽啊……”

懊悔不斷敲擊著王樾的心,王樾悔不當初,真不該為了不讓王鑒有後,反而把自己弄到如今這個地步,現在後悔也晚了。王樾感到十分奇怪,王鑒是怎麽知道今晚趙巧蓮在他這兒的?又是怎麽知道他和趙巧蓮之間的關係的?究竟是誰告的密呢?

王樾隻覺得頭腦一片空白,臉發燙,撲通一聲跪下,眼淚順著刀削似的輪廓往下落,試著向王璽和王鑒辯解:“父親大人,大哥,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是趙巧蓮勾引我的,是她主動勾引我的!”

王樾的辯解,在王璽和王鑒聽來是那樣蒼白無力。

趙巧蓮聽後對著王樾冷冷地長笑一聲:“王樾,你之前親口對我說的那些話,怎麽你現在倒是忘得幹幹淨淨了?我一直敬你為小叔子,是你在寒衣節那日主動來東廚找我,將你的貼身手帕贈給我,是你自己說的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若是去了陰間,我們也要做一對鬼鴛鴦’,怎麽你現在不認賬了?王樾,你這個負心漢,你還好意思舔著臉說是我勾引你,我看是你勾引我才對!”

說罷,趙巧蓮從腰間掛著的荷包裏取出一方繡著慈竹圖案的手帕,扔到王樾臉上。王璽自然認得這方手帕,正是之前羌族族長日渥不基進奉的羌繡珍品,王璽賜給了王樾,王樾一直隨身攜帶著。

麵對這如山的鐵證,王樾目瞪口呆之餘,心中懊悔萬分。王樾真心後悔那夜趙巧蓮來還手帕,當時隻顧著紅袖添香,全然忘了將手帕收撿好,這才留下了證據。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後悔藥賣。

王樾盯著趙巧蓮看了又看,如夢初醒般發現這個趙巧蓮並不簡單。他原以為趙巧蓮隻是個單純而又缺少關愛的怨婦,早已徹底淪陷在他的溫柔塚之中,萬萬沒想到趙巧蓮竟然不在他的掌控之內,還留了這麽一手。但凡陷入愛河還能給自己留後路的人,都不是全心全意的。王樾不敢相信,向來長於算計的他,居然被這樣一個山野村姑利用了,反而成了她用來報複王鑒的工具!

還未等王樾細想,王璽早已怒火中燒,氣得血脈上湧,滿臉通紅,一直紅到發根,嘶吼的聲音裏夾雜著無法平息的怒火:“來人,把這對奸夫**婦給我綁了,丟到涪江河裏浸豬籠!就當我王璽從來沒生過這麽一個兒子!”

畢竟是血濃於水的父子,說這話的時候王璽的眼眶濕潤了。盡管王璽於心不忍,但王樾和趙巧蓮私通,已犯下十惡不赦的內亂大罪,證據確鑿。王璽若是不按照國法家規處置,有何顏麵麵對王氏一族的列祖列宗?有何顏麵麵對千千萬萬龍州寧武司的百姓?王璽隻能大義滅親,白發人揮淚斬黑發人。

“父親大人,孩兒知錯了,孩兒知錯了!求父親大人您開恩啊,孩兒再也不敢了,孩兒一定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絕不再作奸犯科!”王樾不敢相信王璽要把他浸豬籠,當真要取他的性命,驀地感覺脖子涼絲絲的,似乎生命的脖頸被掐住了,絕望的雙眼無力地睜著。

趙巧蓮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目光呆滯,不言一語。

聞訊而來的二夫人曹鳶娘聽到王璽要將王樾浸豬籠,心如刀割,差點急火攻心暈過去。她強打精神,跪在王璽腳下,一如那日大夫人蔡秋娘為王鑒求情。

二夫人以淚洗麵,望著王璽,苦苦哀求:“老爺,虎毒不食子啊,樾兒已經知錯了,您就繞他一命吧!您盡可用荊條狠狠地抽他打他,千萬不要殺了他啊!樾兒向來聰明懂事,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一個巴掌拍不響。樾兒在這件事上確實犯了糊塗,還請您給他一個洗心革麵的機會啊!您不要因為樾兒一時糊塗就要了他的命,這些年來樾兒為僉事衙門做了多少事,為我們王土司府做了多少事,功過是非您心裏自有定數。還請老爺您高抬貴手,放樾兒一條生路,讓樾兒以後更加發憤圖強地為您排憂解難,以彌補他今日的罪過。求求您給樾兒一個機會,好不好?老爺,您是知道的,當年我生樾兒的時候差點血崩,樾兒就是我的半條命,也是您的骨肉血脈啊!要說十惡不赦,之前鑒兒犯下惡逆之罪,您不也隻用了棘刑,讓鑒兒在柴房閉門思過嗎?樾兒和鑒兒都是您的兒子,還請老爺您一碗水端平啊……”

剛剛趕來的唐晚星和辛夷,見此情景各懷心事。辛夷瞠目結舌,不敢相信,甚至懷疑她在做夢,她無法相信王樾和趙巧蓮會做出這等人神共憤之事。唐晚星早就料想到會有這樣東窗事發的一天,憤慨而痛心,轉過身去捂著臉,將頭靠在牆上,**著肩膀嗚咽地哭了起來。那些藏在心裏的話如同骨鰻在喉,不吐不快,卻是永遠無法說出口的秘密。